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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芝先生近影 程 竹 文/圖
● 賈芝下定決心走一條研究民間文學的道路,開始了默默無聞的采寫、翻譯、研究工作。
● 同事們看到他狼狽而又不修邊幅的樣子,不禁調侃:“遠看像個逃荒的,近看像個要飯的,仔細一看是中國社會科學院的!辟Z芝倒也毫不介意,反而自己還常常用以自嘲。
● 他一生致力于三個對接:學者與民眾的對接;書齋與田野的對接;民族與世界的對接。
● 他以眾多鮮活的實例有力地論證了中國大地輝煌的史詩傳統,使得“中國無史詩”的論調從此失去市場,世界學者為之一振。
● 賈芝認為,民間文學是人們在社會生活中憑借口頭傳播的一種活形態的文學,它具有多方面的功能和作用,更具有它自己多變而獨特的表達方式和語言特點,這就要求我們在記錄和保存民間文學作品時嚴格注意科學性的問題,絕對不允許隨意亂改。
近日,百歲學人賈芝在北京協和醫院病房接受了本報記者專訪。寬敞明亮的房間鋪滿陽光,茶幾上盛開著一簇淡雅清新的百合。賈老正與夫人金茂年在歌曲《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的音樂聲中練習健身操,陽光、鮮花、音樂、賈老和夫人,勾勒出了一幅美麗恬靜的圖畫。
100年的風雨以時間為筆,在老人臉上留下了阡陌縱橫的滄桑印記。聽這位自稱“草根學者”的著名詩人、民間文藝學家、民俗學家娓娓講述長達80余年的學術人生之路,記者感受到他對民間文藝研究的那份眷眷深情,感受到他對民間文藝陣地的那份堅守……
著作等身的世紀老人
賈芝是個充滿傳奇色彩的人物,他早年畢業于北京中法大學經濟系,之后參加革命。1938年,賈芝來到陜北延安,他對民間文學的情結就是從這里形成的。在這里,他和來自北京、上海等祖國各地的許多青年作家、藝術家一樣,驚異地發現了民間文學這條獨具生命力的山間河流。毛澤東發表《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對這種文學取向,更是巨大的激勵。賈芝下定決心走一條研究民間文學的道路,開始了默默無聞的采寫、翻譯、研究工作。
從事民間文學,當然必須深入民間。賈芝拋開書齋的安逸,春風滿懷地走向了田野。長年累月,他的足跡遍及陜北高原的角角落落。晴天一身土,雨天一身泥,當他成為一名頗有名氣的民間文藝研究專家的時候,卻也從一介都市書生變成了身著會棉襖腰系草繩的“陜北漢”。
新中國成立后,中國民間文學迎來了春天。1950年,賈芝受命創辦中國民間文藝研究會。后來又歷任中國民間文藝研究會分黨組書記、秘書長、副主席、名譽主席。
學術上的職務不能等同于政治上職位,但是賈芝覺得這是國家和學界對自己的一份信任,他更加廢寢忘食地工作。直到20世紀80年代,賈芝身穿破舊的中山裝,斜挎著背包,像趕場一樣奔忙于中國社會科學院和中國文學藝術界聯合會兩個單位的學術會議上。同事們看到他狼狽而又不修邊幅的樣子,不禁調侃:“遠看像個逃荒的,近看像個要飯的,仔細一看是中國社會科學院的!辟Z芝倒也毫不介意,反而自己還常常用以自嘲。
賈芝常常說:“與其說我是一名學者,不如說我是一個民間文學工作者!彼簧铝τ谌齻對接:學者與民眾的對接;書齋與田野的對接;民族與世界的對接!皫资陙,他出版了《賈芝集》、《民間文學論集》、《播谷集》、《賈芝詩選》、《拓荒半壁江山》等著作,主編了《中國民間故事選》三集、《延安文藝叢書·民間文學卷》、《解放區文學書系(民間文學卷、說唱文學卷)》、《中國新文藝大系·民間文學集》、《新中國民間文學五十年》、《中國歌謠集成》(30卷本)等。這些著作的大部分已經成中國民間文學研究的經典書目。
說起對民間文學研究發展狀況的感受,賈老興味盎然:“民間文學如今是一座百花齊放蓬勃茂盛的大花園。像內蒙古地區漢族的爬山歌,蒙古族的各種民歌、好力寶和英雄敘事詩,山西的席片子、開花,河南、山東的唱曲等,都是民間文學生生不息的中樞神經!
搶救《格薩爾王》
中國可以說是一個史詩和敘事詩蘊藏豐富的國度,各民族創造了很多靠口頭流傳的民間文學!陡袼_爾王》就是其中最耀眼的明珠。
《格薩爾王》是藏族人民集體創作的一部偉大的英雄史詩,歷史悠久,結構宏偉,卷帙浩繁,內容豐富,氣勢磅礴,流傳廣泛。史詩從生成、基本定型到不斷演進,包含了藏民族文化的全部原始內核,是研究古代藏族社會的一部百科全書,被譽為“東方的荷馬史詩”。
從18世紀起,青海蒙古族學者松巴堪布·伊喜巴拉珠爾就對《格薩爾王傳》作了開創性的研究工作,在國外,研究《格薩爾王》也已有近200年的歷史,但是在國內,這方面的研究明顯地滯后。
“少數民族文學是中國文學的半壁江山”,這鏗鏘有力的話語是賈芝提出來的,也是他堅持實踐了數十年的工作宗旨?稍趲资昵,這并不是人人都能達成的共識,就連民間文學專業的學者和領導也有以不懂民族文字等為由,拒絕搞少數民族民間文學的。
“新中國成立的時候,史詩《格薩爾王》僅限于古籍及抄本的發現和研究,全面的搜集和搶救還未開始。1956年2月, 中國作家協會在京召開第二次理事擴大會,老舍先生在《關于兄弟民族文學工作的報告》中提出了蒙古族《格斯爾汗傳》和藏族《格薩爾》兩部重要史詩的搜集、整理問題,并介紹說《格薩爾王》最初只有4部,后來發展到24部,并仍在民間流傳!睹耖g文學》1956年第3期就刊登了老舍先生的報告全文,并在編后記中明確:民間文學工作者和一切民間文學愛好者,都應當為實現這個報告中所作出的號召和建議而加倍努力! 從此,《格薩爾王》開始引起國內的普遍關注。
賈芝回憶起45年來《格薩爾王》發掘整理的過程,從青海發現史詩《格薩爾王》百余種珍貴的木刻本、手抄本,到編印并出版漢譯本《格薩爾王》最精彩的部分《霍嶺大戰》上卷,從他派專人赴青海協助和指導發掘搶救工作到他本人親自帶領團隊赴大漠,上高原,探訪史詩說唱藝人“仲堪、仲巴”們(意為故事家,或精通故事的人)。
在挖掘和整理過程中,賈芝發現,說唱藝人是史詩的保存者、傳播者和參加集體創作的作者,他們也像歐洲古代中世紀的游吟詩人一樣,四方流浪,到處演唱,以賣唱和乞討為生,是他們使《格薩爾王》至今還活在中國的國土上。但是讓人不得不焦急的是,說唱史詩的民間藝人正在一個個地老去,如不抓緊搶救,這些詩史就會像歷史上曾存在過的許多藝術形式一樣,默默地消亡。賈老帶著一種難以名狀的惋惜說:“有一位扎巴老人,他能完整地說唱《格薩爾王》。短短幾年已錄音25部(998盤磁帶),我去訪問他時,他隨著蒙古族藝人薩布拉的四胡演唱《格薩爾王》,吐字明亮、表情豐富多變,與故事琴聲融為了一體。我驚喜萬分,以為找到了《格薩爾王》民間演唱藝人的范本?蛇z憾的是,在我聽完他演唱《格薩爾王》不久,卻得知他不幸去世的消息。人亡歌息,這位老人將他的那部史詩帶到了另一個世界去了!
任務繁重,形勢逼人,賈芝心急如焚,想法設法和同事們加速挖掘搶救的工作。令人始料未及的是,文化大革命來了,民間文學成為一個重災區!民族文化遺產,勞動人民的口頭文學,竟被視為“大毒草”,一概被打翻在地,從事民間文學搜集、研究和組織領導工作被斥為“裴多菲俱樂部”活動。賈芝感慨地說:“那時,史詩《格薩爾王》和演唱、收集它的民間藝人們,曾是我的不幸的伴侶,我們同時挨斗、患難與共;《格薩爾王》珍貴的手抄本、木刻本統統化為灰燼。同事徐國瓊同志冒著生命危險將他手中的國寶秘密轉移,埋藏地下!
記者翻開賈老的日記,寫到1973年1月30日,正是“四人幫”猖獗之時。賈芝放心不下,寫信詢問并囑托徐國瓊:“《格薩爾王》以后還會搞的,你們過去搜集到的那些資料不知下落如何?”徐國瓊很是振奮和欣慰,多年之后仍對賈芝說:“烏云未消,你居然敢說《格薩爾王》以后還會搞的!
1976年,“四人幫”被一舉粉碎,大地回春,《格薩爾王》卻遲遲未能平反!1978年5月,徐國瓊同志寫信給我,請我向中央有關部門反映,要求為《格薩爾王》冤案平反。6月24日,我在《光明日報》發表文章,聲討‘四人幫’摧殘藏族史詩《格薩爾王》,為給《格薩爾王》平反大聲疾呼!彪S著思想解放和改革開放時代的到來,賈芝覺得像《格薩爾王》一樣自己也獲得了新的生命。
賈芝對三大史詩的研究,始終懷著一種崇高的民族責任感,他告訴記者:“三大史詩都在中國,我們工作的成果和得天獨厚的條件相比遠不匹配,如同‘敦煌在中國而敦煌研究在日本’的說法對我國美術工作者來說像一把刀子扎心一樣,三大史詩的研究首先在外國興起,也像一把刀子插在我們民間文學工作者的心上。我們要拔掉這把刀子,要在學術研究上趕超前人、趕超國外!
1985年2月,賈芝帶著三部史詩踏上征程,參加芬蘭史詩《卡勒瓦拉》出版150周年紀念活動。在研討會上,他以《史詩在中國》為題,介紹了中國30多個民族的創世紀史詩和英雄史詩,尤其重點介紹了中國三大史詩《格薩爾王》(藏族、蒙古族)、《瑪納斯》(柯爾克孜族)、《江格爾》(蒙古族),還特別介紹了民間藝人還在民間演唱這些史詩的情況。他以眾多鮮活的實例有力地論證了中國大地輝煌的史詩傳統,使得“中國無史詩”的論調從此失去市場,世界學者為之一振。
“但是,我們在有限的資料中,盡管整理出了1600余萬字世界上最長的史詩,而實際上保存在藝人大腦中的史詩遠比這個數字要大得多!這些民間藝人的神奇是無法破解的,《格薩爾王》定本約有80部,85歲的藝人桑珠竟然能說唱63部,至今已經錄音了54部,計2000多小時磁帶;青海唐古拉藝人才讓旺堆會說唱148部;青海果洛藝人格日堅參可以書寫120部。僅按書面記錄的40萬行史詩計算,也已遠遠超過了世界上幾個著名的史詩:荷馬史詩《伊利亞特》共有15693行詩;印度最長的史詩《摩訶婆羅多》也只有10萬頌,計20多萬詩行!
這些年來,盡管他本人已經沒有精力承擔繁重的學術研究任務,但令賈芝欣慰的是,《格薩爾王》一再被列入國家重點科研項目。許多學者和地方文化部門不斷努力,產生了大量的搜集和研究成果,如同《紅樓夢》有“紅學”一樣,“格薩爾學”也建立了起來。在三大史詩的研究中,圍繞《格薩爾王》研究的主題,業已召開多次國際學術討論會了。
不要把民間故事改“壞”了
新中國成立初期,民間文學作為一門新興學科,專業學者少,理論欠缺,特別是書面材料還沒有發掘整理出來。面對這種困難局面,賈芝既沒有盲目套用西方民俗學的研究模式,也沒有簡單照搬蘇聯的經驗,而是采取實事求是的態度逐個解決具體問題。
他認為,整理民間的創作要采取慎重的態度,不是一字不動,既然“整理”,就要動。但我們整理民間創作的原則,應當是“忠實記錄、慎重整理”,一要求忠實,二要求慎重,或說“適當加工”。
在賈芝看來,整理民間創作加入個人的創作成分,甚至將完全是個人的創作稱為民間文學,這種做法所造成的混亂和困難也許不是整理人或作者能夠預想到的。
“有的同志整理少數民族的‘古歌’,因記錄殘缺不全,就補入一段自己的創作,使上下文銜接起來。我以為這樣做是沒有必要的。古代作品有殘缺,原因或者由于年久失傳,難以彌補;或者由于搜集工作做得不夠,沒有收全。對于這樣的作品,如果屬于前一種情況,我想就像對于斷碑殘跡一樣,作為古物應當原樣保存,寧缺不補;如果是后一種情況,那就有待于繼續搜集,設法搜集完全。今人添補的部分,只能被認為是今人的作品,不好充作古人的作品,特別像史詩這樣有文獻價值的作品,更改了它的面目,也許藝術完整了一些,卻損傷了它的歷史價值,失去了材料的可靠性!
賈芝認為,民間文學是人們在社會生活中憑借口頭傳播的一種活形態的文學,它具有多方面的功能和作用,更具有它自己多變而獨特的表達方式和語言特點,這就要求我們在記錄和保存民間文學作品時嚴格注意科學性的問題,絕對不允許隨意亂改。在記錄作品時,尤其還要注意翔實地記錄文字以外的東西,包括講唱環境、講唱者的表情、手勢,甚至舞蹈動作以及聽眾的反應和情緒變化等等。同時,還要了解、考察和搜集與作品有關的風土習俗和社會歷史等背景材料,了解和記錄作品的產生、流傳及演變的情況,講唱者的生活經歷和師承關系等等。沒有這些材料就不可能透徹地了解作品。
“現代音像技術的發展為我們全面地、忠實地、立體地記錄和保存民間文學作品及有關材料提供了便利的條件。將來人們也可以耳聞目睹今日活的民間文學了!辟Z芝說。
百歲的遺憾
賈老告訴記者,他想在有生之年建一座中國民間文化博物館。
“目前,各種民間文藝的發掘、搶救和出版,品種之多,數量之大,內容奇光異彩;還有民間的說唱藝人,這些資料彌足珍貴。我們必須把全國56個民族幾千年來所創造和流傳至今,以至還在發展的民間文化藝術遺產,全部搜集保存下來,扼住‘人亡歌息’現象的繼續發生,建立民間文化博物館已刻不容緩!
賈芝認為,建立這個博物館,收藏、保存我國各民族的各種民間文化藝術,分類建檔,使之成為一個中國民間文化藝術,以至人文科學的研究基地,有利于全面繼承和發揚各民族的民間文學藝術遺產。
看著百歲老人那種源自世紀滄桑,源自家國關懷的憂慮之情,我想起1937年他在戴望舒主編的《新詩》上發表的《播谷鳥》:我第一次聽見它/“布谷布谷”的叫。/叫了一聲,/又飛到哪兒去了!
一位世紀老人,依然如一只播谷鳥,在民間文學的沃土上空飛翔著,訴說著,吟唱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