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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40年,大清國被迫打開國門,1853年,日本也被卷入現代世界的體系中。
從時間上看,我們開放早,條件佳,且有更多傳教士來華。早在明末,因利瑪竇等人的不懈努力,西學東漸已成規模,湯若望帶來數千本西方書籍,其中3000本到清初時尚存,《四庫全書》中,收錄了大量漢譯西方著作。
然而,1895年的甲午之敗成了歷史的分水嶺。直到此時,我們才發現,中國嚴重缺乏翻譯人才,仍靠傳教士口譯、中文謄抄來學習先進文化,而日本此時翻譯西書已達數千種。
今天看嚴復的《天演論》,完全是再創作,可它卻是“名著”,影響了一整代中國人,而不懂外語的林琴南,居然成了“翻譯家”。
誤譯、錯譯、不譯、硬譯……這使我們與世界發展的大潮總有一層隔閡感和陌生感,使我們對先進文化的吸收難以做到普及和通透。對翻譯的忽視,曾讓我們付出慘重代價,可直到今天,它依然沒得到應有的尊重——翻譯稿費之低,鼓勵了低質量翻譯,翻開許多譯本,佶屈聱牙、難以卒讀不說,其中硬傷、差錯比比皆是,即使是一些著名翻譯家,一些著名出版單位,也推出了頗多粗糙之作。
與翻譯數量少、質量差同步的是盲目跟風,《舊制度與大革命》被領導關注后,一下冒出10多個新譯本,有的竟比初譯本質量還差,在此大潮中,鐘書峰也推出了自己翻譯的該書唯一全譯本。透過這本下了大力氣的書,有太多的話題引人深思:翻譯究竟該怎樣做?如何提高翻譯水準?翻譯的價值何在?為此,《北京晨報》特專訪鐘書峰先生。
為什么大家不愿做翻譯
北京晨報:您重譯過很多經典名著,既然原已有譯本,為何還要重譯呢?
鐘書峰:您過獎了,到目前為止,我重譯的只有《社會契約論》等四部經典名著,離“很多”還有很多路要走。
我上研究生時,在學校圖書館借了《社會契約論》,可怎么也讀不下去,當時心想,盧梭的東西怎么啰啰嗦嗦、文理不通呢?后來看了原著,才知道是翻譯問題。商務版托克維爾《舊制度與大革命》也存在類似問題。
北京晨報:為什么翻譯過來的東西反而不好讀?
鐘書峰:原因很多。有時代原因,例如,當時的參考資料不豐富,國民整體外語水平不如現在,行文風格與今天讀者閱讀習慣有差異。也有譯者原因,有些譯者不敬業,或沒吃透甚至沒看懂原著,有的不具備翻譯該名著所必須的專業背景,例如,商務版《論法的精神》《社會契約論》《舊制度與大革命》的幾個譯者,就欠缺翻譯該類書籍必須具備的法學知識。也有出版社原因,編輯把關不嚴或欠缺相關知識而無法把關。還有利益原因,我們在評職稱或者統計學術研究成果時,翻譯作品無足輕重甚至根本不予考慮,導致大家普遍不愿搞翻譯。
鐘書峰:精神追求,就是真迷茫
鐘書峰 1969年5月出生,現任廣東省深圳市寶安區人民檢察院偵查二科科長、深圳仲裁委員會仲裁員。譯有盧梭《社會契約論》、孟德斯鳩《論法的精神》、泰戈爾《薩達那:生命的證悟》、托克維爾《舊制度與大革命》等。
譯文咋比原文還難懂
北京晨報:許多名著,原文很好讀,譯文反而讀不懂,您怎么看?
鐘書峰:我有同感。我雖然愛好翻譯,但我不愿看譯著,或者說無法看下去。目前出版的譯著,確實誤譯、硬譯之處不少。這些問題很難一勞永逸地予以解決,尤其不可能倉促解決。
翻譯本身就是犯錯,或者說,翻譯就是背叛,不出問題是不可能的,有些東西甚至是不可譯的。翻譯質量不好,會導致人們不愿讀,會增加溝通交流障礙。但各國翻譯都存在問題,并非中國獨有。我相信,由于我們比前人擁有更為便利的資源與條件,只要越來越多的譯者和出版社秉持這一原則,中文譯著的質量是會逐漸提高的。
北京晨報:許多粗糙翻譯當年還是“大工程”,如果能回歸市場,是否有利于提高翻譯質量?
鐘書峰:我以為,翻譯質量的高低,主要與譯者水平、出版社的審查機制,以及編輯的責任心有關,與是否回歸市場關系不大。在現有體制下,倘若將翻譯作品列入職稱評定等評價考核體系,有助于提升翻譯質量。
值得推敲的漢譯名著
北京晨報:提到名著翻譯,大家會首先想到商務印書館的“漢譯名著”叢書,可感覺一半以上讀不懂,您的感受如何?
鐘書峰:有同感,我非常不喜歡“漢譯名著”系列,譯文不像漢語也不像外語,磕磕巴巴,有的竟然不知所云。請允許我以《舊制度與大革命》為例,說明經典名著翻譯中存在的普遍問題。
首先,人名或者專有名詞的譯文前后不統一。法國行省“Guienne”,有的譯為“吉耶納”,有的譯為“吉耶內”,有的譯為“基耶內”。又如,法國舊王朝的財政總監“Necker”,有的譯為“內克爾”,有的譯為“內克”。再如“corvées”,一會兒譯為“勞役”,一會兒譯為“徭役”,很不統一。
其次,有些術語譯文值得商榷。書名譯為《舊制度與大革命》,就值得商榷,更確切的書名或許應是《舊王朝與大革命》。
第三,有些譯文令人費解。比如“沒有一個附屬行政機構,或者說,只有事先獲準方可活動的部門”,令人費解。其實,換成拙譯“未經允許,其他任何下屬,無權擅自行動”,就好懂一些。
第四,有些譯文疑欠提煉。
當然,有些著作的中譯本問題更多,例如“常凱申”(蔣介石)“孟修斯”(孟子)之誤。
靠翻譯沒法養家糊口
北京晨報:翻譯稿費太低,是影響翻譯質量提高的一個重要因素,該如何解決這個問題呢?
鐘書峰:雖然有個別譯者談判能力較強,可以爭取到稍高的譯酬,但出版界譯酬普遍不高是事實,根本不能指望依靠翻譯養家糊口,這種局面,與特定時代不重視甚至取消版權有關,但到現在,主要與出版業的盈利能力不強有關。
低定價、低印量、低折扣,中國整個出版行業的發展層次很低,一本書創造的利潤空間有限,每個環節分利自然也高不了。出版社掙不了大錢,如何能給譯者高譯酬?沒有高譯酬,又如何吸引好譯者?現在圖書市場,罕見以翻譯為職業的譯者。兩者互為因果,加上其他因素,導致圖書翻譯質量低下;蛟S唯有先做大出版業,翻譯者的收入才能有本質提高。
翻譯出版,是“百年樹人”的基礎工程。譯酬過低,必然影響這一工程的質量。在提高翻譯質量上,國家可以采取不少措施,例如:一是修改個人所得稅法,譯酬、稿酬不必納稅。創作與翻譯是一個長期的煎熬過程,分攤到各單位時間,其數額很少。將長期煎熬所得視為一時所得,違背常理。稿酬納稅在國家稅收中所占比重很小,稿酬不征稅,不會對國家稅收產生什么影響。二是減免出版業稅收,把它作為扶持文化建設的具體舉措。三是改革現行書號制度,目前書號成為尋租的工具,增加了出版行業的負擔。
托克維爾說過亂改革找死嗎
北京晨報:《舊制度與大革命》被點名后,一下出了10多個版本,您怎么看?
鐘書峰:我統計了一下,截至2013年4月30日,《舊制度與大革命》共有18個中譯本,其中不少譯本從翻譯到出版只有三個月甚至一個月。如此違背翻譯出版規律之事,不知道是怎么“翻譯”出來的。
北京晨報:這本書走紅后,形成了一個流行的誤會,即所謂“亂改革找死”,這是托克維爾原意嗎?
鐘書峰:《舊制度與大革命》被人引用最多的一句話,就是:“最危險的時候,往往就是開始改革的時候!辈簧偃藫艘瓿鲆粋結論:不改革等死,改革找死,找死不如等死。對于如此結論,相信九泉之下的托克維爾倘若有知,都會感到無比驚訝。
完整原文是“對于壞政府而言,最危險的時候,往往就是開始改革的時候”。就是說,托克維爾是針對壞政府作出的判斷,好政府不存在這個問題。
其次,要聯系上下文理解托克維爾的觀點。18世紀大革命前的法國封建王朝,貌似非常繁榮,其實敗絮其中。再次,托克維爾明確指出,法國舊王朝政府“罕見實施最需要實施的改革,或者很快就放棄此種改革”。法國封建王朝是一個拒絕改革的政府,其不少所謂改革,是被逼到墻角時才實施的敷衍。
暴力不是社會發展的最佳選擇
北京晨報:古為今用式的讀書法,看來不靠譜。
鐘書峰:閱讀《舊制度與大革命》時,難免會聯系社會現實。中國目前的狀況,很難與書中的情況簡單類比,當然,作為譯者,我也希望人們通過閱讀能夠認識到,30多年建設成就巨大,卻也積累了頗多問題,所以要真改革,要主動改革,要加快改革,要綜合配套改革,否則,就會像鄧小平所言,“只有死路一條”。
北京晨報:《舊制度與大革命》中有不少討論暴力與革命的內容,您怎么看?
鐘書峰:暴力不是社會發展的最佳選擇,而是社會發展的無奈選擇,往往會墜入“革命—專政、極權或者暴政—革命”的惡性循環。從歷史上考察,專制、極權或者暴政社會,遲早都會爆發革命;真正崇尚法治的社會,鮮見爆發革命。但是,倘若不能守住公平正義的底線,無論是哪一種社會,恐怕都無法“告別”革命。
不要夸張一本書的作用
北京晨報:雖然《舊制度與大革命》是經典名著,但在法國大革命前,它影響不大,當時暢銷書基本都是黃色小說,可見,理論對現實的影響也許沒我們想象的那么大,不知您怎么看?
鐘書峰:革不革命與讀不讀書的關聯不大,一本書改變不了歷史。既然宇宙真理并不存在,如果我說能從《舊制度與大革命》中得出宇宙真理,看了能改變我們的命運,讀者朋友千萬不要相信。
北京晨報:今天的年輕人非常迷茫,看這樣的書,對找工作沒有什么直接幫助,他們還有必要讀嗎?
鐘書峰:有一位大學畢業生因寫了一篇《舊制度與大革命》的書評發表在一家大報上,結果獲得了工作機會。這是個例外,不建議模仿。這本書不是生活指南,為了找工作而讀它無濟于事。不過,閱讀本書會加深對社會現實的理解,引起對自己處境的判斷與思考,有可能間接影響個別人的生活與工作。但更重要的是,工作并不是生命的全部,稻粱謀之外,人們還要有精神的追求,那就不妨多讀書,讀好書。
有時候我也難免迷茫,但是我知道,即使迷茫,也還得過日子,人總要有一點精神追求,要相信知識會帶來喜悅。否則,沒有精神追求的生活就是真迷茫了。
用翻譯為社會盡義務
北京晨報:在翻譯外國經典方面,我們落后于日本,我們是否應在此方面下更多功夫?
鐘書峰:雖然我們在經典翻譯上遠遠不如日本做得好,但這不是我們國家近現代命運的根源。
北京晨報:在今天,漢譯名著多晦澀,為讓普通讀者讀懂世界名著,是否應盡可能鼓勵重譯?
鐘書峰:你所指的大概是名著翻譯作品中常見的歐化漢語,這種譯法實不可取,有些認真的讀者誤以為晦澀難懂是高深莫測,是對自己能不能“打硬仗”的考驗,于是自己根據前后文來臆測猜想,強行讓譯文“自我圓滿”起來,這樣很容易誤讀。
從大眾傳播的角度來說,很多經典名著都應該列入重譯的行列。而要讓一般讀者讀懂世界名著的漢譯版,中文譯者的責任就是要夯實專業知識,徹底讀懂原著,用地道的現代漢語進行忠實的翻譯。
北京晨報:重譯一本名著獲得的收入很低,支撐您這么做的原因是什么?您不覺得這樣做太虧自己了嗎?
鐘書峰:我把翻譯定位于業余愛好,沒有多想其他。從稿酬及名聲兩方面看,翻譯確實不如搞原創。但是,我樂在其中,何況還能通過翻譯為中國的社會發展盡微薄之力,這就足夠了。
陳輝/整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