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江河：我故意寫長詩，對抗碎片化的生活

歐陽江河：不能認為詩人不表達時代的憤怒和公平，就是不道德的。 (CFP/圖)

　　我最欣賞的詩人是龐德。他反對美國的高利貸，反對美國的金融資本主義，還有一些軍工寡頭，他就認為墨索里尼的那個社會主義那個平等觀等等，更符合他的對文明的設計，所以他跑到那兒去，然后在政治就變得非常糟糕了。但是他完成的詩到現在為止是20世紀最偉大的詩篇。他在文本里面體現的高度和廣闊性無人能及。

　　最具現代主義詩歌特征的就是龐德，龐德精細到什么程度？他翻譯中國古詩的時候，他用中國古詩的那個細膩，甚至用一種男人身上的女人腔調，就娘娘腔，一種閨閣文學的東西，怨婦的東西，他把它變成一種英語詩歌革命最重要的一個元素。按照艾略特的說法，他說龐德翻譯的中國古詩是對當代英語詩歌革命的最持續的貢獻。

　　他語言上的那種精細，那種英語風景里面從來沒有出現過的植物、山峰、水、云，他直接把它變成了英語和風景，然后這種已經不叫翻譯了，這種叫文化記憶，物質性的一種挪用，移位，太了不起了。英語穿的是另外一雙鞋子，相當于高跟鞋，現在他給英語放上了來自中文的芭蕾舞腳尖，但是這個芭蕾舞腳尖把英語詩歌踮高了兩寸。

　　對詩歌來講，生命并不是最高的，生命是一個被超越和被抽象的一個對象。所有的藝術都是這樣，比如說音樂，我們講的音樂里邊的節奏，八分之一拍，四分之一拍，三十二分之一拍，都不是生命自身節奏的體現。像數學跟生命有什么關系，沒有太大關系，巴赫意義上的詩歌，它可能借上帝的名，但是他其實對于人的生活，對巴赫自己的活生生的是一個超越，甚至是一個否定。這種看法使我冒犯了很多批評家。

　　當他們用全球化和地方性、傳統和現代、大眾和個人、政治正確、女性主義、環保意識、民主意識、市場經濟和公正等等話題，來談論詩歌的時候，他們的描述更適合用來描述三流詩歌，最多的描述二流詩歌。

　　中國文明，我一直認為是最高級的文明，而它最高級的那面是通過詩歌來體現的。中國詩人，即使在戰亂，最混亂，最具有災難性的年代，一樣的寫下了那些優美的詩歌，你不能用現在是一個亂世，很不公平，或者什么，就指責詩人堅持自己的寫作，指責詩不表達時代的憤怒和公平就是不道德的。

　　你看我們使用的語言或者是什么，都是帶有消費性質的，比如說短信語言、微博語言，每個人都是自媒體的這種。娛樂、機智，表達意見，但不表達思想。

　　意見和思想完全不一樣，意見是人隨時隨地可以發出的一種，馬上就消失了的那種見解、觀點，或者是說法、看法，思想是這一切消失以后剩下來的被抽象出來、被匯集出來的東西，結晶出來的才叫思想。

　　思想包含了一種質疑，一種非常深刻的迷惑，一種我個人認為的，你沒有辦法只是用俏皮、反諷、惡搞去對待的東西；而意見，直接就是由這些東西構成的。

　　每個人都是自媒體以后，每個人都有了發布意見的平臺。人民圍繞一個又一個的事件來表達自己的觀感、觀點、態度、立場、情緒。爭論也好，激動也好，謾罵也好，對立也好，人們消費這些事件給我們帶來的種種的興奮、沮喪、能量、憤怒。這個是構成中國亂象的一部分，但是也是構成中國的活力的一部分。

　　我故意寫長詩，對抗碎片化的生活。比如一天接15個電話，接發60個短信，微信多少個，上網多少時候，原來一天一個人可能只被10個不同的片斷和方向分割，現在可能200個，我不是說這個不好，但是人被分成這樣以后，難怪會沮喪、憤怒、混亂，會這么此起彼伏，這么相互呼應，我是想自己能不能呈現一種專注力、持續性，而且這種持續性、專注力跟創造性有關，跟有詩意的思想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