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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繼光1945年生于北京羊房胡同。畢業于中央戲劇學院美術系。1987年舉辦個人畫展。1992年應國際老舍學術研討會之邀,舉辦“胡同之沒”黑白攝影展。代表作有《舊京殘片——沈繼光攝影作品集》、《老舍的北京》、《城南舊事》等。2013年溫故影像“沈繼光·殘片圖本系列”,生命托付的老鏡頭,精選而成《鄉愁北京——尋回昨日的世界》、《物語三千——復活平民的歷史》,由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出版。從1984年到2006年,沈繼光背著相機行走在北京的大街小巷,5000余幅照片是他的工作結晶。從最早只是為了給油畫創作尋找素材,到后來有意識地拍自己成長的城市樣態,這是一個從無意識到自覺的過程。他的鏡頭對準過皇宮遺址、對準過市井民宅、對準過搖車炕席、對準過石碾農具……他喜歡思考每張圖片背后留下的和時間有關的故事。而在過往的時間里,他鏡頭中的景、物,也在一點點地改變和消失。
我問小伙子“什么是時間?”他說時間是虛的,我告訴他,門鈸和門檻就是時間,時間在這里變得可以撫摸了。
殘片一 “不是一對兒”的兩個門鈸
新京報:《鄉愁北京》你拍了近30年,還記得最早拍的是什么嗎?
沈繼光:當時只拍了一點胡同的院門,這里面有一個后來成為事件的事,就是我拍西城小醬坊胡同。雖然只照了一張,但是成為一個事件,甚至影響了一生。差不多30年前的一天,我溜溜達達在胡同里走,走著走著忽然就看見一扇老門。因為來往的人多,門檻磨得凹下去了,墻還是磨磚對縫的墻,但墻的下面已經風蝕雨侵得凹凸不平了,上面比較完整,因為上面有房檐護著不容易受天氣影響。大門的漆皮也剝落了,我看到了門上的兩個門鈸。眼前一閃,這倆不是一對兒,我馬上覺得太新奇了,拿起相機拍了一張。
新京報:你在《鄉愁北京》里提到了這個故事。
沈繼光:當時進入胡同,其實是為畫油畫尋找點素材,所以拍了照片拿回來畫畫,畫到一定程度的時候,我又帶著油畫跑到胡同里繼續畫。畫著、畫著,從大門里出來一個80多歲的老太太,她不認識油畫三腳架,以為我是拆遷的勘測員,就問是不是要拆遷。我說:不清楚。詢問她這是不是一個老院老門,她告訴我,她十幾歲嫁到這里來,門就是這個門。老太太走了以后,我又繼續畫。過了一會兒出來一個30多歲的小伙子,他知道我是畫畫呢,主動把門關上,跑到我旁邊!澳惝嬪e了!”他忽然說!澳膬哄e了?”“你畫的這倆不一樣啊!(指的門鈸)我就讓他去仔細看看院門,到底那兩個門鈸一樣不一樣,他一看說“哎呦,我呆了30年,愣沒看出不一樣!蔽揖透f,這門鈸里有文章,開始做的門有多厚,誰能想到日后門鈸會松動,但是什么東西都架不住歲月的磨損,上班下班,迎來送往,政治事件……
我問小伙子“什么是時間?”他說時間是虛的,我告訴他,門鈸和門檻就是時間,時間在這里變得可以撫摸了。
新京報:后來你又回去看過那個門嗎?
沈繼光:后來用彩色交卷的時候,我又去過一次,大概是過了三四年,我再去門鈸又只剩下一個了。朋友張冠生,一位優秀的學者,采訪時聽到這個事情,他拿著相機去,證實了我的說法。透過一個東西可以看出時間人性歷史的滄桑和重演,非常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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殘片二 老舍故居的臺歷,停在他死的那天
今天要想拍到純靜一點兒的北京胡同,幾乎找不到了。近十幾年,胡同兩邊開了很多飯鋪,所謂現代裝修,金屬塑料,紅綠光亮,這樣一來胡同的格局、形色、味道就全變了。全變了和“消失”,并沒有根本區別。
新京報:其實攝影是你的副業,你研究創作油畫,為什么選擇用影像記錄北京?
沈繼光:繪畫和攝影,有各自的語言、特性、作用、影響。照片有歷史感,更是歷史證據;繪畫作品即使寫實逼真,也只是畫家個人的感受與表現?夏岬嫌龊Φ 那張照片模糊,但是很可信,成為事件的物證;可是如果是畫一張這樣的畫,別人就會懷疑,或者只當故事來看。我用30年拍古城,可能有的人覺得用半年不就完 了么?北京的歷史好長好長,可以記錄的、表現的東西不盡。老舍說自己對北京只知牛的“一毛”,我自己可能還不如“一毛”呢。要是一共只100幅片子,分 20多個題目,比如故居這個題目,我選誰的故居?老舍故居有個臺歷,停留的日期是他投太平湖那天,這樣老舍的悲慘命運和古城的消失是不是有了內在聯系?這 和我只是拍故居門口的照片含義應該不一樣吧?現在這本《鄉愁北京》書里放了的這些照片,已經是精簡過兩次的,但是起碼能說出一點東西,太簡略,內容味道就 沒了。
新京報:你最早拍的時候有沒有特意分類?
沈繼光:最開始沒有,包括后來到了1997年,人民美術出版社給我出 了《舊京殘片》,里面分了幾個部分。慢慢地拍的東西多了,深入了。原來就拍個門檻,后來進入院子,又進入書房、看到日歷,這是個不斷深入的過程。深入,不 僅僅是進到里面去,而且進到自己心里,思考事物背后的東西。拍得久,心里有了一座大城,被拆毀的時候,你心里有顫動。
新京報:你在開始拍北京的時候,希望體現什么樣的北京?
沈繼光:很多人拍的的確有紀實性。我也紀實,但角度不一樣,我撿拾的是詩意的殘片,避開了新建筑和其他不相和諧的東西,尋找最合適的一角——我所希望看 到的那樣的古城北京。我只是避開、躲開一些而已。藝術,不是要講該顯的顯,該藏的藏嗎?不運用這些基本的藝術手段,談何表現力呢?比如,拍攝德勝門城樓, 倘若離得近拍,顏色就會很鮮艷,所以我趁著霧天去拍,遠距離,城樓就變成灰色的剪影。城樓底下是車水馬龍,亂得很,拍了也難看,后來我又找到離德勝門大約 一里多地的西河沿,那里荒草坡上,堆了很多拆房子剩的木頭,加上河堤垂柳,這些做近景襯著遙遠的城樓,古老蒼涼質樸的感覺找到了,但這東西又極真切。有的 畫面,我又拍得似乎很雜亂,比如大雜院里有很多老百姓暫時不用的東西,煙囪、藤椅、涼席等堆在垂花門過道兩邊,既反映平民生活,又能感覺到古老的日月流年 的氛圍。即使這樣,更要講究構圖的錯落有致和光線韻味。一句話,你必須使用畫面語言。
新京報:你很少拍人,更多的是在拍物,為什么?
沈繼光:通過物來看人,其實這不簡單,很多內容有隱有顯。比如我到老舍故居拍衣帽架、臺歷,他坐的沙發,晚年他坐骨神經痛,有個拐棍,拐棍就在沙發邊。 臺歷,停在他死的那天,這是他生命停止的痕跡。通過幾張照片,把老舍的氣格都印在里面了。拍完這些,我又去故居后院想找些其他資料,看到后院里頭有一棵很 粗的大樹,有兩層樓房那么高,參天偉岸,卻被攔腰斬斷了。我在想,這不就是老舍的象征么,他生命的悲劇性的夭折。后來人家說這棵樹是故居旁邊院子里的樹, 擴展故居后才納入的。我說,一個東西是一種象征,為什么非得老舍院子里的樹才是象征?不要太拘泥于在什么地方。象征,具有更為普遍、更為深刻的意義。
新京報:《鄉愁北京》你拍了30多年,這個過程里有沒有一些地方拍完后就消失了?
沈繼光:最嚴重的是,今天拍了,明天就沒有了。有的是過了幾個月沒有了,還有很多,雖然這個地方還在,但是周圍局部已經變化了,比如老房子的老墻新開了 個門臉兒,或是后邊起了高樓。今天要想拍到純靜一點兒的北京胡同,幾乎找不到了。近十幾年,胡同兩邊開了很多飯鋪,所謂現代裝修,金屬塑料,紅綠光亮,這 樣一來胡同的格局、形色、味道就全變了。全變了和“消失”,并沒有根本區別。
殘片三 刨子上的兩道深槽
我拍的雖不是人,是物,物是形而下的,但反映的是人。比如一個木工用的刨子,由于手指頭老按著,弄出兩道深深的槽。由木的磨損,看到肌膚和工作之間的感情。
新京報:你是怎么轉到拍《物語三千》里的老物件?
沈繼光:古城殘片能收拾的越來越看不見了,有些殘片可能還在鄉村留著。有一次我畫畫到爨底下村,在一個老農家里,忽然看見墻上有馬鐙和油簍子,這些東西 一下就和我腦子里的門鈸、小孩的竹車碰撞在一起,而且我覺得眼前這些東西更吸引我,因為它們陌生、親切、溫潤、淳樸,存留著幾代農人長久勞作和撫摸的手 澤。山村里有一種天地泥土的感覺,大自然泥土草木水澤是所有人的故鄉。我拍的雖不是人,是物,物是形而下的,但反映的是人。比如一個木工用的刨子,上面有 兩道溝槽,刨子一般用硬木做的,特別結實,由于手指頭老按著,弄出兩道深深的槽,人靠肌膚多少年才把硬木上弄出兩道槽!由木的磨損,看到人長期艱辛的勞 作,也看到肌膚和工作之間的感情。
新京報:還有什么物件讓你印象深刻?
沈繼光:我還拍到牛角做的盛菜籽的盒子,還有 牛蹄子做的火藥壺,還有勾獾子的鐵鉤子;鹚帀睾丸F鉤子不是只有一家有,而是很多家都有。說明那個時候周圍田野樹林里有很多動物,但是現在這些東西都不用 了,扔到破房子堆著,說明人和周圍的生態環境發生了深刻的變化,從一個物件,看到很多和人有關的各種各樣感情。物件上微小的內容,從精微看到了廣大。美國 女科學家蕾切爾·卡森寫過一本叫《靜寂的春天》的書,她覺得春天沒有鳥叫了。
新京報:你最早拍這些照片的時候,有想到要體現這些內容嗎?比如環境的變遷。
沈繼光:最早去拍的時候,并沒有很清晰的東西,慢慢做了30多年清晰些了,就是尋找過去時代那些好的生活方式來構建未來的生活方式。從過去寧靜、質樸、簡約、親密的生活方式中為未來生活提供一種依據,人類不能離開自己幾千年形成的土壤和根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