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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7年,張藝謀改編自莫言同名小說的電 影導演處女作《紅高粱》獲得西柏林電影節金熊獎,這是張藝謀電影生涯的重要起點,也開啟了他與中國當代作家相伴成長的序幕。在其后近30年的歲月里,這位 導演拍攝了《菊豆》《大紅燈籠高高掛》《秋菊打官司》《搖啊搖,搖到外婆橋》《有話好好說》《我的父親母親》《金陵十三釵》等逾10部享譽海內外的電影。 這些優秀電影的成功無一例外受益于與中國當代作家莫言、劉恒、蘇童、陳源斌、余華、李曉、畢飛宇、鮑十、嚴歌苓、鄒靜之、肖克凡、周曉楓、李馮、王斌等人 的合作。2014年,他的最新電影《歸來》也改編自作家嚴歌苓的熱銷小說《陸犯焉識》。近30年來,張藝謀是惟一一位與中國當代文學保持密切關系的導演 ——新時期以來的中國當代文學為張藝謀電影提供了最豐富的給養,張藝謀的經典電影見證了中國當代文學的發展。
2014年4月25日,作為批評家,我受邀與他就《歸來》進行深度對話。當然,在對談最后,我也就自己另外所關心的——作為導演他如何選擇小說、如何進行劇本改編、如何進行集體創作等話題與他進行了交流。
——張 莉
“《紅高粱》有濃郁的視覺性”
張 莉:作為文學中人,我很關心你與中國文學的關系。莫言獲諾獎的時候,媒體上把他和你、姜文還有鞏俐的那張合影又翻出來,這讓人意識到,你拍的《紅高粱》 《大紅燈籠高高掛》《菊豆》《秋菊打官司》《搖啊搖,搖到外婆橋》以及《歸來》這些優秀電影,都與中國文學有關。你成功的電影都是和中國最優秀小說家的合 作,比如莫言、余華、蘇童、劉恒、畢飛宇等人,以及今天的嚴歌苓。并不夸張地說,中國電影導演里,你是惟一一個與中國文學共同成長的電影導演,所以也就是 為什么大學課堂上講當代文學史,老師們都會提到張藝謀電影的緣故。
張藝謀:你說得對,我和當代作家相伴成長。那多半是別人推薦,比如《紅高粱》!都t高粱》我印象很深,當年還沒有文學策劃,就是一個朋友,電影 家協會的羅雪瑩,他給我推薦說最近有一個叫莫言的作家寫的《紅高粱》很好。當時我正在拍《老井》,他就讓我看。當時我看過莫言的《透明的紅蘿卜》,也知道 大家都很欣賞這位年輕作家,就是這樣,是別人推薦。
張 莉:《紅高粱》是兩個新銳藝術家的合作,成就了一段佳話。莫言的同學回憶說,張藝謀拎著個鞋就去了軍藝宿舍,在樓道里大叫莫言、莫言。莫言在一個對話里也說,他跟你見面,感覺你很像他們村的小隊長。
張藝謀:當時我坐的是北京的電車,我穿著涼鞋。我是從陜西直接到北京的,不習慣北京的電車,我的腳被夾了,而且夾破了?晌也恢,下了車走著 走著突然腳底下打滑,低頭一看,塑料涼鞋里面全是血,我就把鞋脫了,拎著鞋,在自來水管下沖了沖,拎著到了樓道。到了樓道我問別人莫言住在幾號,他們說你 進了樓道大聲喊莫言,他就出來了。進了樓道我就喊,喊了幾聲他就從廁所旁邊那個門兒出來了,他看到了我。你想,我那時候剛剛為《老井》體驗完生活,那是最 像農民的時候。
張 莉:可不可以這樣理解,因為《紅高粱》小說里有大量的紅色,與你喜歡的紅色意象不謀而合,所以你想去實踐,去把小說拍攝成電影?
張藝謀:《紅高粱》這部小說很有視覺性,第一個,這小說很有視覺性,另一個是色彩濃郁。而我是攝影師,第一感覺就本能地瞧上這個了。另外里面寫 土匪啊,北方那些東西我本身又很喜歡。你不知道,我當年很喜歡悲壯。悲壯這個詞在嘴邊掛了十幾年,穿衣服都是這樣。我那幾個朋友都知道,當時說起穿衣服會 說這衣服不夠悲壯。我所謂悲壯的衣服,就是各種口袋掛著,像作戰服,就是野外作戰服那類的衣服,它讓我感覺就很悲壯,當年就是那樣的審美。
“我就是不想重復自己”
張 莉:《大紅燈籠高高掛》《菊豆》這兩部電影拍攝時,蘇童和劉恒當時應該很紅的,一個是先鋒派,一個是新寫實主義?赡銥槭裁磿氲脚摹肚锞沾蚬偎尽,《萬家訴訟》當時不太顯眼吧?
張藝謀:陳源斌和《萬家訴訟》沒那么紅,當時紅的是劉震云。我當時要拍的是劉震云《一地雞毛》,演員都差不多了,都定了景兒了,準備在重慶拍, 要它那個山城的起伏和霧中味道。我們都拉到重慶選景了,也差不多了。有一天,在重慶的招待所,我突然跟主創人員說,我覺得這個電影拍不好。他們問為什么, 我說《一地雞毛》這個主題我還沒有想好,是不是大學畢業以后不能接受生活瑣事,是不是要天生我才必有用,這些東西我捋不清楚!兑坏仉u毛》沒有說服我,是 不是大學畢業后一生的目標就是要成為有抱負的人,而柴米油鹽的生活就是庸俗的?我沒想通。在沒想通的情況下,這《一地雞毛》就不能成為“一地雞毛”啊。
張 莉:這是個大問題,它決定電影的基調和價值走向。
張藝謀:那怎么辦呢?就換個題材。就這樣,根據我當年的經驗,我說咱們今天不選景兒了,咱們全體上街買文學雜志,《小說月報》《小說選刊》什么 的,全都買,買來以后趕緊看。就這么臨時抱佛腳,買了厚厚的一摞雜志,讓大家都回屋看。我自己也看,結果看到了《萬家訴訟》。當時有病亂投醫,標準也很寬 泛,看這個差不多吧?都說行行行,就拍這個吧。問陳源斌是哪兒的,不認識,那就趕緊打聽。最后說是合肥,趕緊打電話。我印象很深,我跟美術編輯在郵電所排 隊,往合肥打長途,排隊的時候跟前邊一個人差點打起來。那時我的臉不像現在這么有公眾感,因為那個人插隊,我們差點打起來。然后就打通了電話,趕快問,你 的小說賣沒賣,他說沒有呢,剛發表。我說你給我們留著吧,我是誰誰誰,毛遂自薦。就這么著,然后,說那找個高手改吧,就請劉恒同志改,他是現實主義創作第 一高手嘛。
張 莉:我知道你跟劉恒合作了很多次,比如《菊豆》《金陵十三釵》,但完全沒想到他還改編過《秋菊打官司》。
張藝謀:劉恒為《秋菊打官司》寫了兩個月呢,喝了兩個月的鴨子湯。他很有意思的,他要求所有人吃完烤鴨,一定要把鴨架給他拿回來,晚上寫到一兩 點時,在爐子上煮鴨架湯。每天晚上12點、1點我都去問問寫得怎么樣!肚锞沾蚬偎尽穼懙猛τ幸馑嫉,挺生活的。秋菊跟帶她上拖拉機的那個還有點曖昧,寫 得很風趣。都寫得差不多了,有一天,我突然問,“你說咱這個電影拍出來會不會有點像《喜盈門》?”這個問題一出來我就沒把握了。如果拍成《喜盈門》,或者 只是比它更鄉土一點怎么辦?那如果不拍那樣的,又應該怎么拍?有人說按紀錄片拍。
張 莉:這個主意有顛覆意義,形式變化,電影的立意和風格也將隨之改變。
張藝謀:那個場景我印象很深,大家興致勃勃說了一上午紀錄片的形式之后,劉恒坐在對面床上一句話沒說,最后,他說了一句:“藝謀,那我這劇本就 白寫了!币驗槿绻窦o錄片那樣拍就沒劇本了,只有大綱,拍哪兒算哪兒。記得當時劉恒還說:“我怎么寫秋菊這個人物都和鞏俐聯系不起來!彼幌氲届柪 要演,就感覺這電影要砸。所有人都覺得這回非砸不可,可我就堅持。當然這是特別典型的臨時抱佛腳的故事,但這也說明了我一直想求新求變。
張 莉:不過,這種刻意尋找改變有時候也會使你拍出特別不靠譜的電影來。
張藝謀:是,可我就是不想重復自己,我寧可失敗。
張 莉:當年《搖啊搖,搖到外婆橋》也是在尋求改變,其實回過頭看這電影也是很有意思的。
張藝謀:對,《搖啊搖》當年合作的也是挺好的作家,畢飛宇編劇。
張 莉:他的長篇《推拿》由婁燁導演,聽說一些重要角色都由盲人扮演。
張藝謀:婁燁是一個被低估的導演,我覺得第六代導演中,婁燁很有個性,很不錯。我相信,《推拿》由盲人演一定會很生動。
張 莉:《菊豆》有一段特別感人的“出殯”,我看的時候很震撼。
張藝謀:《菊豆》是這樣,當年我在抓題材,顧長衛給我推薦,說劉恒的《伏羲伏羲》寫的很好,是一個農村的故事。當時我剛拍完《紅高粱》,我一聽 又是農村,又是作坊,不太想弄。到后來他們就催我,問小說你看沒看啊,我說那我看一下,一看就喜歡了。完了就討論要不要拍。當時我千方百計想拍個城里的, 想拍一個跟《紅高粱》完全相反的。但看完小說后架不住誘惑,就去拍了。
張 莉:后來城市電影你還是拍了,《有話好好說》,是姜文、李保田主演,我記得當時反響一般,今天看起來也不錯,我有個朋友特別喜歡。
張藝謀:我認為《有話好好說》是被低估了。
“《歸來》要通過家庭折射時代”
張 莉:小說《陸犯焉識》哪一點打動了你,讓你有拍攝《歸來》的沖動?
張藝謀:我讀小說,帶著未來要怎樣拍的角度去看。當時就感到,勞改那一部分,拍輕了沒意思,拍深了恐怕也拍不了;又覺得他們年輕時候新婚那段是 一個獨立的東西?吹阶詈,我覺得自己比較喜歡陸焉識回家來,就是他回家來那一大堆事兒,他怎么與家人隔閡,他要怎么融會,我特別喜歡這一段。我當時想的 是,我要通過一個家庭來折射那個時代。
張 莉:陸焉識被放回來后,其實已經不可能再重建他作為人的完整生活。在困難面前,這個被打倒多次的讀書人并不哭泣,也不放棄,更不乞憐。我想到《芙蓉鎮》, “秦癲子”也是一個右派,被打倒的知識分子,謝晉導演也要表現這個人物的樂觀,比如掃街的動作,他有“!钡囊幻?申懷勺R不一樣,他內斂,有內在,更關 注自我生活的重建。
張藝謀:《芙蓉鎮》里,我自己認為“秦癲子”掃地耍的那兩下子,是導演找了一個外化的東西,非常好,但這還是一種戲劇編排。而我們這個更接近常 態。你知道,日常生活中,大部分人是不喜形于色的。你看,大痛苦大苦難之后過來的人,他再說當年的時候,是很不動聲色的。這種人你去觀察,你坐旁邊聽,你 看他的眼神,會發現他的不動聲色里邊透著某種東西,那是很震撼的。我從生活中受到啟發,我也希望能不動聲色地表達苦難。
張 莉:你剛才說外化,我想到《歸來》里有個放雨衣的細節,鄧指他們到馮婉瑜家里去,隨手把雨衣掛在衣架上,而閆妮演的那個主任馬上把雨衣取下來,這是有生活常識的細節。
張藝謀:那是演員在現場的發揮。我沒有專門設定,在分析人物的時候,我跟閆妮說,這兩場戲里,其實你這個李主任還挺瞧不上他們的,你對于馮婉瑜是有同情心的。演員知道了這個,說,導演,我明白了。這場戲是閆妮自己發揮的。
張 莉:這是神來之筆,非常好,其中含有人際交往的復雜性。另外,鄧指導員那些人物,也都是富有人情味兒的。這個電影其實盡可能對每個人設身處地,就是說在故事里他們各有苦衷,電影對那個時代每個人的處境和行為都有同情的理解。
張藝謀:說到鄧指這組人物,原來要復雜的多,我們現在都把它簡化了。鄧指這個人物很棒,我們寫了他的很多戲,最后他來城市治病,他得了肺癌,陸 焉識給他聯絡了醫院。把他叫來說給他治病,又想讓他幫忙把馮婉瑜喚醒,讓他故意當著馮婉瑜的面扭著陸焉識,揪著頭發把他推走,想讓她認出來。后來鄧指肺癌 發作,在醫院去世,去世之前跟丹丹還有對話,那個也很棒,但是這個線太長了。劇本里寫了,沒拍。因為篇幅的問題,再加上很多人也不看好這場戲,就沒拍。但 我知道,如果現場操作起來它一下子就變得真實,一定要看實現度。那個線沒拍我一直耿耿于懷,當然,拍電影總會有很多遺憾。
張 莉:電影中的門,比如一摞字紙,比如讀信,其實都有寓言性。尤其最后一個鏡頭,兩個人站在那里,面對關著的門,鏡頭打在夫妻倆的臉上,是電影中最難忘的鏡頭。
張藝謀:門你說的很準確,我自己是想過門這個意象的,所以我拍了很多他們家的門,開門關門,F在我剪得只剩下三分之一到四分之一了,原來還要多。一個是他們家的門,另一個是火車站這個門,我是想用這兩個關門開門去傳達兩個寓意,我覺得人和人就是這種開門和關門的關系。
“我一直關注當代作家”
張 莉:你剛才一直說大家在一起討論,這是你的工作模式嗎?我的直覺是,你有特別強大的主體性,一方面你喜歡和很多人討論,一方面你自己其實也特別有主意。不管你跟多少人討論,聽多少人的建議,但最終你的作品還是有很強烈的張藝謀的東西。
張藝謀:對,我輕易不言放棄。我自己堅持的東西我從來不會放棄。比如我堅持這個電影里一定要有回家。就是用小說里面逃回來的那個開一個頭,我們當時說了,兩次回家,一次逃回來,一次放回來。逃回來的那個過程老鄒寫長了,后來接著修改,一開始的創作初衷基本不能動搖。
張 莉:你喜歡討論,可能是靠大家的討論來激發自己的創作力,這是你的工作習慣或者生活方式。
張藝謀:我喜歡討論。這么多年中國確實沒有那么好的編劇一直來陪伴我,讓我省心。我一邊抱怨著讓我省不了心,一邊把自己下放,下放到自己先當編 劇,自己好幾年弄一個本子,有時候不成就不成了?30年的創作過來,我覺得人的腦子就像一句民謠說的:“刀兒不磨要生銹”,人的腦子老磨其實會越磨越 快。就說討論吧,現在我談很多東西,談著談著,如果突然碰上你剛才說的某一句話,很多過去的東西就會浮現出來,然后我會一下子抓住這個東西。一萬個人在這 談想法,只有一個人的聲音會突然之間在我這里突出出來,我會發現,并且抓住。他們很驚訝我有這樣的能力,其實這是很多年鍛煉的結果。就是從討論中取我所 需,從一些點開始,然后發酵、放大,把它突出出來。
張 莉:坦率地說,中國電影市場火爆,但藝術品質是在下降,很多電影根本沒有品質,沒有追求。我最近一次去電影院大概還是看《巴黎圣母院》,很好。
張藝謀:《巴黎圣母院》非常好。其實除了電影,我也希望能有好的評論來影響和帶動文化市場,反而有另一種現象,比如那些真知灼見的文章里頭,有 些好觀點和好看法娛樂媒體視而不見,可八卦里的那些吸引眼球的話,他們會趕快拿過來,反復用。不僅是自己不作為,還拿過來反作為,把這些好的觀點完全忽略 掉。藝術電影就是比較稀缺,電影娛樂化是全球化傾向。既然這是全球化的,我們就要想辦法。我們也不能不管,我是我,你是你,好,最后我們都進養老院了,一 幫老同志“世風日下”一說就完了?不行。我有分蛋糕的沖動,但是,要想辦法改變蛋糕的滋味。
張 莉:其實也不能排斥電影的娛樂功能,這是電影本身必不可少的屬性。電影當然不能總是苦情,我們去電影院也不是為了掉眼淚的,關鍵是即使是商業電影,對生活的理解也不能太淺表,不能把觀眾當傻子,當猴耍,要有內涵。
張藝謀:所以要改變蛋糕的滋味,增加內涵。我很佩服一些導演,比如斯皮爾伯格,他就能上能下。什么東西都拍,他還拍很多兒童片呢,我還沒拍過。 他們沒有那么畫地為牢,實際上這導致了多元化,導致了互相有融會、有影響,這個很重要。咱就說奧斯卡,美國人總愛拍那種爆米花的大電影去影響世界,但它每 次評獎也專門給那些偏冷怪的電影,而且還全場起立,奧斯卡每年都會讓這些稀缺的電影得獎。美國領著大家走娛樂化道路,評獎的時候要給藝術片。這是在做姿 態,但也做成了一種多元化的姿態,這么做挺有意義的。
張 莉:回過頭看,你最滿意的作品是哪個?我猜你會說是現在這個《歸來》。
張藝謀:會說《歸來》,因為這是堅定信心,要穩準狠才可以做到的電影。當然,這電影也沒有那么完美,但這種類型是值得實踐的。也許這部電影的收 成沒有我別的電影那么好,可能也不會得那么大的獎,不會變成眾星捧月,在功利上達到的現實效果也沒那么大,但對我來說是一次重要的蛻變。
張 莉:當代作家中,你最近有特別關注的嗎?
張藝謀:當代作家我們一直很關注,昨天我還問曉楓誰能幫我們寫下一個東西,民間一有高手我們就特別關注。我們總想第一時間聯絡對方的作品?傊,還是希望有好的作家好的作品來支持我們的電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