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網>> 訪談 >> 資訊 >> 正文
“看了你的采訪提綱,對我有些過譽了,我沒有太多的成果!毕娜赵缟,在中國社科院一會議室,記者見到了中國社科院原副院長、著名美學家、哲學家汝信,這位耄耋之年的著名學者面容清癯,思維清晰,一點不像已83歲高齡的老人,當記者按照約定時間到達時,他已在會議室等待了,手上拿著記者的采訪提綱,很是謙虛平和地說,“我很羨慕現在的學術環境,可以全身心投入研究。專心致志,一直堅持做苦功夫,每個人都能做出成就來!
在近三個小時的采訪中,這位從軍五年,在朝鮮戰爭炮火硝煙間飽經歷練,之后在哲學、美學研究中信守真理,其學術之路被譽為“20世紀后半葉中國美學發展的縮影”的著名學者,顯得很平易近人;仡欉^去,現在還時常伏案潛心鉆研的他說,什么艱難的往事,都只是一種自然經歷。
炮火聲中叩開美學哲學大門
記者:您的人生經歷十分豐富,還隨中國人民志愿軍奔赴過朝鮮戰場,這段經歷對你有什么特別影響?
汝信:我的童年是在抗日戰爭中度過的,父親請來家庭教師,我們兄弟姐妹四人得以繼續學國文、習西學?箲饎倮,我考入了上海圣約翰大學,參加過學生運動,加入了中國共產黨,1949年大學畢業后又投筆從戎,原本為解放我國臺灣地區做準備,但不久,朝鮮戰爭爆發,我隨部隊被緊急調往朝鮮戰場。因為是新兵,我在中國人民志愿軍第九兵團政治部工作,后來因為會英語,被調往司令部作臨時翻譯,主要做美軍戰俘工作。
從1950年11月到1955年5月,我一直在朝鮮戰場,炸彈就在身旁爆炸,有的戰友犧牲了,一位圣約翰大學的同學倒下了,但我的意志更堅定了,這就是戰爭的考驗,讓我后來可以坦然面對一切起伏和榮辱。
記者:您接受美學的啟蒙很早,朝鮮戰場上,戰斗之余您躺在坑道里仍捧著俄文版《車爾尼雪夫斯基選集》閱讀;貒筮寫出了美學論文《論車爾尼雪夫斯基對黑格爾美學的批判》,是什么吸引了您?
汝信:我從事學術研究和與學術相關的工作很偶然。那本書是我奔赴戰場途經沈陽國際書店時買的。戰場上別的書都丟光了,只剩這一本,只能“硬啃”這本書(笑)。因為我的俄文不過關,美學基礎又差,啃得很難!懊赖臇|西總是與人生的幸福和歡樂相連!彪S著硬“啃”下來的內容越來越多,我被書中車爾尼雪夫斯基的哲學和美學觀點吸引了;貒笪覍懥诉@篇論文,登在哲學研究雜志。
從朝鮮回國后,我轉業到中國科學院干部培養部工作,當時部主任是科學家錢偉長,我主要參加科研人員思想政治教育工作,請著名哲學家胡繩、艾思奇、陳伯達等來講馬列主義、辯證唯物主義等,與哲學有了進一步接觸。同時參照前蘇聯副博士制度建立中國的研究生制度,我參與了研究生條例的起草工作,也隨科學院代表團去前蘇聯考察,開始動心思想考研究生。我對哲學完全不懂,但在朝鮮戰場看了車爾尼雪夫斯基的書后,對他很崇拜,對哲學也產生了興趣。
所以我想從哲學入手,最終成為了著名哲學家賀麟的學生。在同時入學的研究生中,我的哲學基礎是最差的,賀先生教書特點是要求學生廣泛閱讀和重點精讀,所以給我列了從古希臘到現代西方哲學的主要名著書目,黑格爾的書是重點。如黑格爾的《精神現象學》一書,是賀先生翻譯的,但他根據英文版一句句給我們講解該書的序言,我受到很大教益。
記者:1963年,您著作的《西方美學史論叢》出版了,這是您叩開美學史大門的第一本代表作,也是中國首部以西方美學史為主題的綜合研究專著,您也被評價為這一領域的重要開拓者之一。幾個月后,學界泰斗朱光潛的《西方美學史》也問世了。相當長一段時期,這兩本著作成為了解西方美學的必讀之作。您能談談這部著作嗎?
汝信: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政治運動不斷,但我仍在困難的情況下利用空隙做研究,擠時間寫文章。當時資料缺乏,學術研究基本處于閉塞狀態,與國際基本沒交流,眼界有限,F在回望這部作品,在學術與視野上還是有局限,不過,我當時對古希臘直到20世紀初期的西方重要美學家逐一分析,分析了美學史研究的各種流派,感覺都不能真正解決美學的根本問題。我試圖用馬克思主義觀點研究西方美學、哲學提出了一些新的看法。
記者:《美的找尋》是您寫的美學散記,也是您美學研究領域的轉折之作。為什么想寫這本書?
汝信:我過去研究美學,主要對美學理論、體系感興趣,像黑格爾、康德等都有自己的理論體系。出國幾次后眼界開闊了,覺得脫離真正藝術實踐和藝術史,抽象地談美學理論、美學體系,不解決實際問題。所以我想轉變一下,從實際的藝術創作、自己的實際感受,結合美學理論作一些探索。而用散文的形式來探討美,是我心里多年的想法。
我始終認為,美學研究最該避免的是從概念到概念,從理論到理論,這無助于我們理解藝術。如你要研究繪畫,最好自己有繪畫實踐,了解繪畫的基本東西。但我個人是藝術門外漢,對藝術史、藝術門類的了解不深,所以研究也不深。
我只是搭起了一座橋
記者:您師從著名哲學家賀麟,進入西方哲學的研究領域之初就是研究黑格爾,您曾說過,在中國,黑格爾的作用和意義最主要就是體現在辯證法思想對馬克思主義的影響。您為什么會選擇以黑格爾切入西方哲學研究?
汝信:五六十年代,研究西方哲學,重點一是黑格爾哲學、德國古典哲學;二是古希臘哲學。突出黑格爾哲學研究主要與馬克思主義有關,因為黑格爾哲學是馬克思主義三個來源之一。列寧曾說過,要學好馬克思的資本論,首先要學好黑格爾的辯證法。所以我從黑格爾切入,就是想研究馬克思主義來源的問題,特別是馬克思主義辯證法的來源。雖然說有一定時代背景,但黑格爾對古代哲學的總結和高度概括也是值得我們認真研究的。
記者:您還曾在美國哈佛大學做訪問學者,全方位接觸西方學界。當時有什么特別的感受嗎?對您后來的哲學研究有什么影響?
汝信:1981年我被中國社科院派到哈佛大學做一年的訪問學者,感觸很深。尤其感覺在學術方面根本不具備與他們對話的條件。哈佛大學最大的優點是自由開放,國際交流很多,世界知名學者都會去那里演講,任何人都可以旁聽。
當時也是哈佛哲學系在國際上最活躍的時期,活躍著大哲學家蒯因、羅爾斯、普特南等,普特南是我的聯系人。起初我設想的研究方向是“美國哲學史”,但普特南聽了后不以為然,說“美國哲學史”在哲學上根本不成立,所謂的“美國哲學史”指的是美國建國者如杰弗遜和清教思想家的宗教思想。美國有一些大部頭的美國哲學史的書,但在學術界評價并不高。他讓我利用哈佛的條件,做自己喜歡的研究。
當時哈佛大學請了國際黑格爾研究會主席、海德堡大學教授海因里希講一個學期的黑格爾,因為過去和他有交往,在國內有黑格爾哲學研究的基礎,被潑了冷水的我去聽了他的課。他對我說,中國研究黑格爾主要注重從黑格爾到費爾巴哈到馬克思這條線,這樣有一定局限性,事實上黑格爾去世后另一條線非常值得注意,即突出個人作用的思想線索,所以尼采、克爾凱郭爾值得重視,這樣研究更全面。
哈佛大學的圖書館也是開放的,我開始利用圖書館的豐富藏書接觸了尼采和克爾凱郭爾的思想,開始重視黑格爾之后這條注重個體生存、突出個人作用的思想線索。20世紀這兩位哲學家的影響特別大,他們突出個人迎合了20世紀潮流,后來的存在主義等思想受這兩人影響很深。但當時國內對尼采除了批判的聲音外,研究很少,對現代存在主義哲學的創始人、后現代主義先驅克爾凱郭爾的認識更少。后來我回國時帶了很多英譯本回來。
記者:您回國時還帶著10多麻袋書籍回國,是黑格爾和克爾凱郭爾的書嗎?
汝信:當時新書非常貴,獎學金有限,國內英文書又很稀缺。我一方面在市場淘舊書,一方面哈佛大學圖書館每年清書,這些書很便宜,我買了很多,寄了10多個郵包海運回國,不是麻袋(笑),也不僅是哲學書,只要感興趣的都買了,還包括一些英文小說(笑)。
記者:很快,您就寫出《看哪,克爾凱郭爾這個人》等文章,當時克爾凱郭爾并不為國人熟知。包括尼采的思想,在新中國成立后一度是研究的“禁區”,而您在改革開放后較早地打破這一“堅冰”,為什么您堅持研究他們的哲學思想?
汝信:克爾凱郭爾開啟了哲學研究新方向,即關心個人,關心人的生死的問題。1982年我還寫了《克爾凱郭爾思想述評》,這可能是國內第一篇全面反映克爾凱郭爾哲學思想的作品。
當時國內對尼采有看法,批判聲音較多。但我認為應該全面看待尼采。尼采對資本主義制度,特別是資本主義價值觀等也持批判態度,影響了很多東西方進步作家。我曾在博士生周國平的著作《尼采,在世紀的轉折點上》的序中寫道:“在歷史的審判臺前,只有弱者才需要辯護,而尼采卻決不是弱者。他所需要的不是辯護,而是理解!
無論是對美學還是哲學的研究,我只是努力搭起一座橋,更深的研究還需要一代代學者去研究去完成。
追求真理比占有真理更寶貴
記者:您不斷地在開創和探索,90年代初又開始關注世界文明,為什么?現在您83歲高齡了,還常伏案研究。最近還在創作什么嗎?
汝信:過去對不同文明的深入比較研究還比較少,改革開放后對此越來越重視,也有能力做出中國人系統研究世界文明發生和發展的著作。我退休后,主持在中國社科院成立“世界文明比較研究中心”,邀請數十位學者編撰出版了十幾卷本的《世界文明大系》,第二期又出了八卷本的《世界文明通論》,第三期將出八卷本的《世界文明與中國》,明年可以結題。我們還配合出版了圖庫,以圖片為主更直觀形象地介紹世界文明。
現在我是看什么感興趣,就讀些什么(笑)。最近把我原來主編的《西方美學史》四卷本壓縮成一卷,作為西方美學史簡明讀本,今年6月剛出版。
我年紀大了,做不動了(笑)。2004年起,我被選為馬克思主義理論研究和建設工程咨詢委員,占用了很多時間,開了105次討論會了,每次都開一天(笑)。
記者:您看起來一點不像80多歲的人,有什么養生秘訣嗎?每天的時間是怎么安排的?
汝信:我身體不好,血壓高,腦子總發昏,已經糊涂了(笑)。當年在朝鮮戰場得了關節炎,嚴重時站都站不起來,回國后慢慢好了,但現在年紀大了,又復發了。吃藥也不少,每天要吃十來種藥,因為我頭老暈,我問醫生是不是藥吃多了,結果協和醫生對我說,你這年紀其他人吃二三十種藥的有的是,不多,吃吧,你還能吃幾年(笑)。
我的生活并不規律,晚上睡得晚,世界杯期間早上起得早,凌晨5點起來看世界杯。我在學校時踢過足球,曾經很喜歡(笑)。每天也就散散步,沒有其他鍛煉。養生方面,因為80年代時突然心臟不好戒了酒,一直不吸煙。今年體檢說我體重超重,80公斤了(笑),我想減肥,正準備學學小姑娘試試每天不吃晚餐,只吃水果(笑)。
記者:您曾說過,您的治學歷程中,周谷城、賀麟、朱光潛、任繼愈等前輩大師的言傳身教令您受益匪淺。他們的治學態度、為人處世和生活心態等是不是一直對您有影響?
汝信:我當時年輕,也敢寫文章,試圖用新觀點來看問題,有些觀點與朱光潛先生、周谷城先生不一樣。我常寫文章與兩位先生辯論,從中受益良多,F在看來當時很多觀點受“左”的思想影響,這是教訓。
朱先生很有大學者氣派,雜志社把我寫的批評他觀點的文章送給他看,他都贊成發表,還專門把他研究用的外文書送給我,給我研究時參考。
宗白華先生也不是我直接的老師,他是研究西方美學、哲學的大家,我把文章給他看,他認為只要你言之有理,有根據,作為一種觀點,他都贊成自由討論。學術大家的治學態度和為人處世使我終身受益。
記者:回望過去,您如何評價自己取得的成就?您最欣慰和最遺憾的又是什么?對年輕學者,您有什么忠告嗎?
汝信:這些年我雖然組織專家學者出版了一些書,但都是集體努力的成果;仡欉^去,我很慚愧,成果和成功經驗太少,教訓一大堆。最大的教訓是曾經因為行政工作,不務正業(笑),最遺憾的是從1957年至1977年,兩個十年,因為各種政治運動,一生中最好的時間沒能全身心投入研究。
我非常羨慕現在的學術環境,過去政治運動太多,我們不停下鄉“滾泥巴”,學習研究的時間都要擠出來,寫寫文章可以,但要做出有分量的學術成就不行。
德國著名詩人萊辛曾說“追求真理比占有真理更寶貴!蔽乙惨恢北小白非笳胬碛啦煌Oⅰ钡男拍。所以對年輕學者,我想說,只要專心致志研究,一直堅持下去做苦功夫,每人都能做出成就來。
人物小傳
汝信,江蘇吳江人,1931年出生于上海,畢業于上海圣約翰大學和中國科學院哲學專業研究生,研究員、博士生導師,中國社科院原副院長。長期從事哲學、美學研究。主要著作有《汝信自選集》、《論西方美學與藝術》、《美的找尋》、《黑格爾范疇論批判》、《西方美學史論叢》、《西方美學史論叢續編》、《西方的哲學和美學》等,編譯著作有《尼·加·車爾尼雪夫斯基》、《美學百科全書》等多種。他的學術之路被譽為“20世紀后半葉中國美學發展的縮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