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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是人類最早認知的元素之一,看似尋常,又非同尋常。在人類誕生之前水就誕生了,沒有水,也就沒有人類,沒有一切生命。水是生命之源,水也是有生命的,甚至有著強烈的生命意志。只有追溯生命之源,人類才能接近生命與存在的真相。上善若水任方圓,許多年來,我一直在沉思,人類能否在江湖之上重建一個新的價值世界?
——陳啟文
《命脈——中國水利調查》是一部題材宏大、題旨重大的作品。這部長達63萬字的作品,全方位地揭示了中國水危機形勢的嚴峻。這部作品的出現,源于陳啟文對水利和水危機懷著強烈的問題意識:“黃河斷流,海河干涸,大西南發生百年不遇的大旱……沒想到在走向天命之際,竟會遭遇了這樣一種從未有過的危機;蛟S正是這種強烈的危機感,逼迫著我,一步一步地走向那些正干得冒煙的江湖深處!彼麣v經數年,奔波于江湖,上下以求索,足跡遍及中國七大江河水系,用眼觀察、用心思考,向讀者真實地報告中國水危機的境況和自己的憂思。該作品在發表、出版后,在社會引起熱烈反響,在傳播國情水情方面做出了重要貢獻。2014年7月28日,國家一級作家陳啟文應邀接受了本刊專訪。
水,一種與生俱來的生命情結
——陳啟文訪談
陳啟文原是一位有著鮮明風格的新鄉土小說家,此前曾推出了在自己創作生涯中具有里程碑意義的長篇小說《河床》,被譽為一部“讓生命赤裸裸地呈現在我們的面前,讓我們最直接地感受到生命的氣息”的“中國第一部生命小說”,被視為中國新鄉土小說的標志性作品,曾入圍茅盾文學獎,入選“建國以來(1949-2009)優秀長篇小說500部”和中國作家協會“新中國60年文學成就展”。近年來,他將筆觸轉向報告文學,由《南方冰雪報告》到《共和國糧食報告》,再到《命脈——中國水利調查》等“共和國國情系列”,從“民以食為天”的糧食,到“國之命脈”的水,無不體現了一介公民心系國家的責任。在近兩個小時的訪談中,陳啟文著重介紹了他對水的體會與思考,表達了他對自然的敬畏和對生命的追問。
《中國節水》:當前我國水資源面臨的形勢十分嚴峻,水資源短缺、水污染嚴重、水生態環境惡化等問題日益突出,您是因為什么原因、從什么時候開始關注我國的水情?
陳啟文:這是一種與生俱來的生命情結吧。我生長在洞庭湖和長江交匯處的一片河床上,是喝著這大江大湖里的水長大的,在數以千萬計的洞庭兒女中,我也是她血脈相連的一員,用母親河(湖)或生命河(湖)來形容長江和洞庭湖,這對我從來就不是一個比喻,而是一種血緣的真實。在我三十歲之前,從未擔憂過江湖中水少了的問題,而是水多了,從小到大我是在洪水的憂患中度過的,感覺滿世界都是水。然而,在步入二十一世紀后,洞庭湖愈演愈烈的干涸開始揪緊了我們這些水鄉人的神經。最初的一段歲月,我和我的父老鄉親們還以為這只是偶然現象,隨著干涸缺水曠日持久的延續著,直至引發2011年長江中下游(包括洞庭湖)的跨季節大旱,一個殘酷的事實已擺在人類面前,干涸缺水已是洞庭湖的常態,也是長江中下游的常態。這種狀態,一直持續到現在。據長江水文網的水文預報和水情及雨情綜述,自6月下旬以來,長江干流附近及以南地區普降小至中雨,局地大雨或暴雨,其中,鄱陽湖流域局地暴雨或大暴雨。而洞庭湖城陵磯水文站和鄱陽湖湖口水文站是在長江防汛測報等方面起著重要作用的控制站。由于受強降雨影響,兩湖水系多條支流一度出現超警戒水位,但由于長江中下游干流水位不高,很快又回落下去。以我比較熟悉的城陵磯水位為參照,據2014年7月15日11點水位公告,城陵磯水位為13.25米,而城陵磯的防汛水位是31米,警戒水位是32.5米,危險水位是33米,保證水位為34.4米。哪怕一個對水文一無所知者,看了這一連串數字立馬就知道城陵磯的水位有多低,從而就知道了洞庭湖和長江還剩下多少水,連正常水位的一半都不到,而此時正是長江和洞庭湖的主汛期,而且是在局地暴雨或大暴雨的背景下。從地理常識看,長江是中國水量最豐富的河流,水資源總量9616億立方米,約占全國河流徑流總量的36%,為黃河的20倍,在世界僅次于赤道雨林地帶的亞馬遜河和剛果河(扎伊爾河),居第三位。但從殘酷的水文數據看,這個常識至少要打一大半折扣了。若要了解中國極度干涸缺水的現實,其實不必去看黃河、海河等干涸缺水的河流還剩下多少水,看看長江就一清二楚了。設想一下,如果長江流域長期處于這樣的低水位,南水北調又哪里有水可調。
《中國節水》:對于節水的認識需要一個循序漸進的過程,您都經歷了哪些?
陳啟文:我在長篇小說《河床》中曾描繪這樣一個細節:“在我們這個地方,水多得可以用來刷洗整座房子,甚至整個村莊。我七歲那年的春天,父親又開始為他的第五個孩子降生做準備了。這個準備就是洗刷房間,我們家突然變成了池塘,我和三個妹妹在房間里相互潑水,大門緊閉著,水還在不斷地上漲,房間里所有的垃圾和我們都快要浮起來時,父親突然抽掉了門栓,水就席卷著垃圾沖了出去,我最小的妹妹被沖出了大門,又沖下了臺階,她還在一個勁兒地笑呢!薄@不是小說家言,而是我們水鄉人的真實生活細節,當你生活在這樣一個滿世界都是水的地方,也就無所謂節水意識。十七歲那年,我通過高考走進城市,對于一個進城的鄉下人,第一個根本變化就是從自然之水走向了一個水龍頭。換句話說,我的城市生活是從一個水龍頭開始的。我記得那時還是老式鑄鐵水龍頭,銹跡斑斑,每天一大早擰開水龍頭,先要放出很多暗紅色的銹水。這種水龍頭經常壞,尤其到了冬天,還時常爆裂,一個小小的水龍頭,不知浪費了多少水?梢,節水不止是一種意識,還有賴于科技和工藝的進步;叵胛疫@三十多年的城居生活,水龍頭從老式鑄鐵工藝到電鍍旋鈕式的、塑膠材質的、不銹鋼單溫單控的,到現在,很多家庭已經用上了不銹鋼雙溫雙控水龍頭和廚房半自動水龍頭。透過一個水龍頭的更新換代,也能看出這三十多年來中國人的生活質量以及我們所處的這個時代的更新換代有多么快。隨著生活質量的提升,如今人們選購水龍頭,都會從材質、功能、造型等多方面來綜合考慮,而節水也是重點考慮的因素之一。當然,除了技術、工藝上的更新換代,養成自覺的節水意識尤為重要,但自覺是一方面,也是比較理想主義的一方面,更重要的還是運用價格杠桿來調節人類的這種意識。粗放型的價格,決定了粗放型的資源浪費。如今人們已普遍形成了節電意識,只因電價在家居生活中是一筆不小的開支。設想一下,當水價像電價一樣成為日常生活中的一項必須精打細算的支出,人們就會像節約用電一樣養成節水意識,也就不會讓自己的水龍頭放任自流。
《中國節水》:言勝于行。是怎樣一種信念和力量促使您開始用文字來記錄珍惜水資源、保護水環境的行動?
陳啟文:這與我個人的人生經歷和我扮演的社會角色有關吧。從人生經歷看,我從鄉下進城后,又從湖鄉城市岳陽走進山城張家界,再到珠江三角洲的發達城市廣州、東莞,可以說,從資源性的水危機到水質性的水危機,我都經歷過,有著切身體會。在張家界時,當我深入那些干得冒煙的湘西大山區,看到那些一水難求、枯槁如同焦炭的山民,那種在絕境中掙扎求生的絕望之感,只能用欲哭無淚來形容!鞘堑湫偷馁Y源性水危機;而在廣州、東莞等發達城市,守著水量充沛的珠江、東江,缺的不是水,而是干凈水。當我眼睜睜地看著離我最近一條河流正在散發出刺鼻的味道,看著那一條條直接伸向河道的排污管,幾乎是明目張膽地在水里投毒,而這是我和我的家人每天都要喝的水,我總是按捺不住自己的憤怒和沖動,腦子里下意識的就會迸出一句上世紀八十年代的詩:“請舉起森林一般的手,制止!”如今,我已年屆天命,變得越來越冷靜和理性了,那種情緒化的悲憤和沖動雖說慷慨,卻無濟于事,更重要的是,如何從青少年開始,在提升公民綜合水素養、培育節水意識上多做一些普及工作,以“必備的水知識、科學的水態度、規范的水行為”等為內涵,喚醒人們對水的熱愛和珍惜,加入到保護水環境的行動中來。我是一個寫作者,這是我扮演的社會角色,也是我的行動方式。我已不止一次說過,在很長的時間里我都是一個職業虛構者,當我從不惑走進天命,我感到還有比寫小說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那是無法虛構的現實,我選擇了報告文學這一更直接的、更有承載力的文體,來承載我業已認定的使命。如《命脈》這本書,實際上就是我自覺擔當的一種使命。但愿讀者能夠看到,這本書從一開始就并非單純站在人類立場上看水利,同時也表達了對自然的敬畏、對自我的認知、對生命的追問。河流也是有生命的,甚至有著強烈的生命意志。只有通過河流,人類才能接近生命與存在的真相。
《中國節水》:《命脈——中國水利調查》是怎樣的一種創作過程?在創作過程中您印象最深刻的是那些?有何感觸?
陳啟文:關于《命脈》一書的采寫過程,這里就不贅述了,有興趣的讀者可以看看本書后記,我已有詳盡交待。在本書的采寫過程中,印象最深刻的,或對我觸動最大的,還是在體制上對水的管理機制上存在諸多問題。長久以來,國人在理解和認知上存在一個誤區,認為水就是水利部門管的事,由此而把水危機以及水利方面發生的所有問題都一咕嚕的推給水利部門,歸咎于水利部門。我也是在長時間的采訪和調查后才矯正了這一認知上的誤區。事實上,在現有體制下,對水的管理不僅是水利部門的事情。譬如說,當下水危機的第一個表現是資源性水危機。在水資源管理上,尤其是用水總量控制上,涉及中央、地方以及社會用水行為之間的博弈,關乎到各省市、上下游、左右岸的利益關系。盡管水利部門在各大流域設置了相應的流域管理委員會,如黃河水利委員會、長江水利委員會等,作為水利部派出的管理機構,依法行使水行政管理職責,但這些流域管理機構同流域內處于強勢的地方政府相比,一般只能起到協調作用,其管理職權難以有效發揮。如何理順和加強對流域的統一管理,有沒有可能對水資源實行從中央到地方的垂直管理?這是一個值得探討的命題。在現行的水利或水務管理機下,如何在全流域內逐級建立取用水總量控制指標體系、制定主要江河水量分配方案、提升水資源利用效率、制定強制性的節水標準以及節水技術的改造與科技創新等,這一系列問題,非一地政府或某個部門能夠單獨管理,均需要以整個社會的協同為前提,才有可能讓社會各方面形成合力,共同推進。其次,當下水危機的另一個表現是水質性危機。我以為,最大的節水空間,就在于對水體的保護,讓其免遭污染,沒有比污染更大的浪費。這關乎江河流域的生態環保、污染治理等諸多癥結,這其中又有著紛繁復雜的利益關系。在現有管理體制下,無論是生態環保和水土流失治理,還是嚴格控制入河排污總量,對于水利部門而言都是不可能獨當一面來完成的。生態和水土流失問題,是國土、林業部門的職責,而控制入河排污總量的決定權實際在環保部門。如何達成水功能區限制納污紅線的要求、強化入河排污口監督、加快對污染嚴重江河湖泊水環境治理以及突發水污染事件的應急處理等等,均需完善各相關部門與地方政府的聯動機制,讓社會各方面形成合力,把水利問題變成整個社會的行動,才能在共同推進中有效化解水危機。
《中國節水》:作為一名優秀作家,通過筆觸肩負節水公益宣傳重任,談談您在生活、工作中是如何傳播節水理念的?
陳啟文:我不敢妄稱是一名“優秀作家”,但應該是一個有使命感的寫作者,身為湖南人,這種使命感,也是湖湘文化在血脈里傳承的一種宿命吧,“胸懷天下,坐而起行”、“學者務積功于實事”,這樣的精神,這樣的使命感,對我的影響深入骨髓。另一方面,我也是一個全憑稿費和版稅為生的自由寫作者,這不止是我的身份,也是我的生活和工作,更是我的立場。我的身份與精神立場其實是一致的,一個民間的自由寫作者,注定只能以民間的方式來完成這樣一次漫長而艱難的寫作。我也只能以一種“位卑未敢忘憂國”的卑微之軀,努力地保持一種特立獨行、直面嚴峻現實的姿態。我深知自己只是人微言輕的一介小民,雖是小民,卻又從未忘記我們這個國度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我也是共和國的一個公民。
《中國節水》:節約用水功在當代,利在千秋。節約保護水資源是一項持久行動,您對今后參與節水公益活動有什么計劃?
陳啟文:首先,感謝貴刊對我的信任,作為一名中國節水志愿者,對于我是一種莫大的激勵。在完成《命脈——中國水利調查》這部作品后,我還積累了大量素材,由于一本書的篇幅十分有限,很多寶貴的第一手材料都未能用上,也難以全面反映中國水利、水危機的全貌。去年,我就擬定“中華江河叢書”這一重點創作計劃和可操作性提綱,大體上按中國七大水系分為七卷,總計近兩百萬字。這一系列叢書,將構成一部完整的中華江河文化源流史和形象史,也是一系列中國江河地理、歷史與文化的科普讀物,力圖展現出一部完整的、全景式的中華江河譜系,而節水,既是題中之義,更是重中之重。
陳啟文,1962年6月出生,湖南臨湘人。當代作家,國家一級作家。被媒體譽為新生代重要作家、60后代表作家和中國當代最具實力的作家之一。
1982年開始發表作品,迄今已在《人民文學》《中國作家》《十月》《花城》《山花》《作家》《天涯》《大家》《北京文學》等核心期刊上發表文學作品五百余萬字,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河床》《夢城》《江州義門》、散文隨筆精選集《季節深處》《漂泊與岸》《孤獨的行者》、長篇報告文學《南方冰雪報告》、《共和國糧食報告》、《命脈——中國水利調查》等20余部,曾獲第二屆中國出版政府獎、第三屆、四屆“三個一百”國家原創出版工程圖書獎、《中國作家》第一、第二屆郭沫若散文獎(蟬聯)、第三屆全國冰心散文獎、第四屆老舍散文獎、第四屆徐遲報告文學獎、第四屆毛澤東文學獎、廣東省第九屆魯迅文學獎、第二屆在場主義散文獎、首屆林語堂散文獎等國家圖書獎和多種文學獎,另獲過香港、澳門、加拿大等地舉辦的世界華文文學獎。作品被譯成多種文字。
現居廣東東莞,系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報告文學學會理事、中國散文學會理事、廣東省文學院簽約作家、浙江理工大學文化傳播學院兼職教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