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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子誠編者按:21世紀以來,中國文學在精神特征、話語表達,在價值、美學和藝術策略上既有堅持,又有新變,在文學史意義上已經構成一個相對完整和獨特的文學時代。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年陸續《二十一世紀中國文學大系(2001—2010)》,在編纂中體現的視角有何獨特之處?對于第一個十年文學的基本格局和重要史料進行梳理有何價值?他們遴選出的重要作家和重要作品,對于文學開展深入研究有何意義?本報記者專訪《二十一世紀中國文學大系》顧問洪子誠、陳思和。
讀書報:南京師大出版社最近出版了《二十一世紀中國文學大系》。您如何看待這部大型書系的出版?
洪子誠:新文學的文學大系的編纂始于上世紀30年代,也就是大家很熟悉1935-1936年良友版的《中國新文學大系》,趙家璧先生主編,共十卷的,選錄范圍是新文學的頭十年,即1917到1927年。這套書影響很大,直至現在,還是文學研究者和大學現當代文學教學重要參考書,讀者里面也包括一些文學愛好者。這個“大系”,現在也成為文學史研究的對象。它為誕生不久的新文學的歷史地位的確立,起到重要作用;它本身就是一種文學史撰述的方式。當然,這部書影響很大的一個重要條件是,當年的各卷主編,都是新文學運動的“干將”,他們既是著名作家詩人,又是批評家、理論家。這種條件,不是任何時期都能有的。
因為社會經濟、文學、出版等等都發生很大變化,80年代以后編的“大系”,影響都不及趙家璧主編的那十卷。這個變化是可以理解的,F在的文學創作無論樣式、形態、數量,都是新文學的頭十年不可比擬的,對創作和文學現象把握的難度更大。各種出版物,包括各種選本、研究評論的書都很多。讀者、研究者無需倚重“大系”這類編著,獲取資訊有更多渠道。另外,也和后來“大系”編輯方針,編選人的情況等等有關。雖然總體情況發生這樣的變化,但我覺得南京師大出版社的這個工作是有意義的。新世紀以來這十多年,文學的情況變得復雜多樣,作品數量也十分驚人。這就需要有人在已有的批評的基礎上,做進一步的辨別、篩選的工作,為這十年的文學面貌勾畫大體輪廓,為讀者、研究者提供較有價值的文本、資料和進一步深入的線索,也為今后的文學史研究提供重要參考。雖然各種體裁的作品,這些年大多有各種各樣的選本,包括年度選本,有的還不止一種,但是,將一個時段(如十年)作為一個相對長的段落來重新認識,會有另外的效果。出版社聘請的各位分卷主編,也都是當代文學著名批評家、學者。他們活躍于當前文學界,對文學歷史和文學現狀有深入了解,并對某一文類有精專的研究,他們對21世紀文學的觀察,定會提出許多值得重視的見解。
讀書報:這套“大系”一共有13卷18冊,規模也相當宏大。您對它有怎樣的評價?它有什么樣的特點?他們在編纂中體現的視角、立場有什么特別之地方嗎?
洪子誠:對這部“大系”有這樣幾個印象。一個是各卷主編有一種相近的眼光、意識。當前是一個被稱為多元化(換另一種說法則是零碎化或碎片化)的時代,外部環境和文學內部狀況變化很大!按笙怠彪m然一般會以“全面”、“系統”等來定位,但是如果欠缺獨到的眼光、標準,將會成為作品、資料的混雜堆砌,或簡單陳列。我注意到,多位主編在作品選取和撰寫的導言中,都特別強調在當前情境下人文性、精神性的重要,他們對這十年文學創作狀況的評論,和各卷選目,體現了對文學應該與現實建立更密切關聯的強調,以及重視回應現實,包括人的道德、精神、心理迫切問題的必要。在審美的層面,也體現了對目前相當普遍的審美粗鄙化、過度娛樂化的警惕。雖然這個大系名稱沒有繼續使用“新文學”的概念,也有的學者認為“新文學”已死,但大系的許多主編表達了重申“新文學”理想的態度。我覺得,從總體上看,從體現的文學取向和觀念上看,他們的標準是在新的社會、文化情境下來賡續“新文學”的傳統,申明這一傳統在當前的有效性,或者說探尋這一傳統在變革中獲取新的活力的可能。這表達了他們對未來文學走向的理解和期望。這個取向,我自己覺得特別值得重視。
第二,大系通過編選,試圖回應文學出現的新的狀況,新的問題。這也體現在分卷的設計上。從體裁、文類方面說,與上海文藝版第五輯相同的是有長篇小說的加入,但沒有兒童文學卷和微型小說卷。兒童文學其實還是應該給予關注,這個焦躁的社會其實要多一點天真和童心!拔⑿托≌f”(或“小小說”)則確實無需單列。這部大系將散文、雜文、隨筆分為三卷,這可能會引起爭議。但這個設計還是從文學現狀出發的。散文、雜文、隨筆有的確實難以區分,邊界難以清晰,中間有很大的灰色地帶。不過也要看到,在近一二十年來,它們之間又有明顯的分離。特別是隨筆的勃興,這種夾敘夾議,將描述、抒情、說理融合在一起的文體,已經成為重要的“思想者表達”的載體。因為時代變遷和文體內部的原因,體裁、文類的分合裂變是經常發生的。50年代,就出現散文、特寫、通訊、小品、雜文諸多名目,都說明文體處在變動之中。那時候的“小品”,并不是二三十年代魯迅、周作人所說的“小品文”,而是受蘇聯文學影響的,帶有情節性的諷刺文。南師大出版社的這部大系在分卷上值得注意的另一點,是增設了翻譯文學卷,這是以前的大系沒有過的。這也體現他們的識見。翻譯不僅對中國文學創作有很大影響,而且好的翻譯,就是一種創造,也就是中國文學的組成部分。我們說羅曼羅蘭的《約翰·克里斯朵夫》,但也可以說傅雷的《約翰·克里斯朵夫》;說莎士比亞的《哈姆雷特》,也可以說朱生豪的《哈姆雷特》,卞之琳的《哈姆雷特》;可以說王道乾的《紅與黑》、《情人》,穆旦的《青銅騎士》等等。不過,這些年文學翻譯的市場化情況,許多質量得不到保證。大系增加這一卷,也是在表達對翻譯質量的關注,表達對優秀的,有學養的,有個性的翻譯家出現的期待。當然翻譯進入大系,處理起來難度較大。目前只能是在詩歌的范圍內;其他體裁,比如長篇作品就比較難辦。
第三,各分卷主編都積極處理創作遇到的現實問題,這是考察一個相對長的時段才能發現的。譬如,報告文學究竟是出現尷尬、消亡的境況,還是處在裂變、復興的過程中?又如短篇小說的衰敗問題。在現代,特別是當代的50-80年代的中國文學,短篇小說是一種相對獨立的,也相當興旺的體裁,以至有短篇小說作家的稱謂出現。而90年代以來,由于文化興趣、閱讀狀況、文學評價上文類發生的變化,短篇的閱讀、寫作成為問題,處在很邊緣的位置。不過大系主編仍對短篇小說抱有信賴,相信它在困難中會孕育生機,因為它“以最為精到和深刻的敘事梳理著人類生活中最重要的細節”,它體現的那種“莊重感、儀式感”是不可或缺的。我們應該支持他的這個美好愿望。另外,戲劇文學卷也探討戲劇文學遭遇的難題。認為戲劇作品的“個人”身份遭遇剝奪,存在戲劇作品“被‘國家化’的普遍趨勢”,這也提出了值得討論的問題。戲劇的問題其實比較復雜。大系的這一卷是“戲劇文學卷”而不是“戲劇卷”。戲劇是綜合藝術,戲劇的文學文本是它的組成部分。不過,以前的許多戲劇作品能離開演出而作為“文學文本”獨立閱讀,我們可以讀契訶夫的《萬尼亞舅舅》,讀曹禺的《雷雨》、《北京人》,丁西林的獨幕劇,郭沫若的《屈原》也可以當成他的浪漫詩歌來讀,老舍的《茶館》也可以,雖然《茶館》的經典地位,離不開北京人藝,離不開導演焦菊隱,還有于是之、鄭榕那一批杰出演員,F在的戲劇,有的基本上就沒有什么“文學”意義上的“劇本”,包括許多“小劇場”戲劇。像著名的《切·格瓦拉》,如果不看演出,只讀“腳本”,真的很難從“文學”的層面分析。這是“戲劇文學”這個概念遇到的問題。
讀書報:這樣的大規模的“大系”,局限總是無法避免的。從目前的情況看,你覺得它存在什么問題?或者說,它提供哪些值得進一步討論的經驗?
洪子誠:其實,有的問題不是這部大系自身的,而是這種大型選本在編選過程中都會遇到的。比如大系這種編纂本身就要求“全面”。上海文藝版社“大系”的第五輯在開始操作的時候,顧問王元化先生就提出要減少主編個人的色彩,而盡量做到全面。對大系這種編制來說,這很重要,對全面、整體的把握,也是一種信心的體現。不過,這個目標也可能是個陷阱,尤其在我們所處的時代。
遇到的另一個問題是,在編選中,是要突出佳作,還是突出作家、詩人?這兩者或者可以協調,但其實存在沖突。如果大系成為“佳作選”,重要作家在其中隱失,那也是個問題。長篇小說這方面矛盾可能不很明顯,短篇的部分(中短篇小說,散文、隨筆、詩等)問題就較突出。30年代的新文學大系這個矛盾還不很尖銳,因為那時候作家、詩人數量還不是很多。所以,那個大系,作家的面貌得到一定程度呈現。這種“呈現”,除了靠導言的評議之外,還要有一定量的作品的支持。在30年代的大系,一些重要作家得到突出。拿詩歌來說,冰心選入18首,馮至11首,聞一多達到29首,劉大白14首……以現今的眼光,也許有的并不太恰當,但都是以作家、詩人為中心來編纂的。如果平均主義地進行分配,每個作家,每個詩人一首,最多兩首,倒是都照顧了,作家面目也就模糊了。但是現在作家那么多,你讓編選者怎么辦?我個人感覺,大系還是要突出這個時期有創造力的,有突出成就的作家,再兼顧佳作。如果目標是在好作品,可以另編佳作選本。
還有一點,就是在大系之外,以選本方式對一個時期的文學狀況進行梳理,還可以有另一思路,這就是編選帶明顯“批評性”的系列選本。如果偏離對“整體”和“全面”的迷思,也許可以將規?s小,以編纂者的視角和問題意識,來確定選本的體裁和樣式,并撰寫更具批評性色彩的導言。這是基于我們的視野其實有限,只能觀察、認知事情的某一方面之后的“退縮”。這讓我想起1997年我曾經參加的一次嘗試。那時,中國社科院文學所的賀照田先生主持運作一套“90年代書系”,他讓我和李慶西當總主編(其實我沒有做多少事情),這套書共設六個分卷,計有主流小說卷、先鋒小說卷、女性小說卷、作家散文卷、學者散文卷和詩歌卷。請了蔡翔、耿占春、程光煒、戴錦華、南帆任分卷主編。這套書系并不追求面面俱到,而是突出他們所認為的90年代文學的特點和問題。因此,分卷的設計也是根據對90年代文學的認識來確定,不一定延續既有的方式。當時有的分卷曾引起很大爭議,如詩歌卷《歲月的遺照》。這種編纂方法當然不能代替大系,但是可以是一種補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