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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思和2014年12月,在復旦大學舉辦的賈平凹作品學術研討會上,復旦大學圖書館館長陳思和在發言中談及自己已在讀《老生》第二遍。如果要寫文章,還要讀第三遍。
我訝異于他這樣知名的評論家,對于賈平凹的關注已經跟蹤了40年,對其作品風格大致了如指掌,也許只消翻一遍,大概也能做出相對精準的判斷吧?
陳思和淡然笑道:我的批評不是這樣子做的。
他一直秉持這樣的原則。26年前,陳思和與王曉明在《上海文論》開設“重寫文學史”專欄,對原有不合理的文學史觀念提出敏銳的意見。這一試圖解構文學史的寫作,曾被認為開啟當代重寫文學史的進程。
“重寫文學史”專欄結束后,陳思和編寫了《中國當代文學史教程》,在中外文學關系研究領域提出“中國文學的世界性因素”,以及民間立場和民間意識、“共名與無名”、“潛在寫作”等,成為陳思和具有范式意義的概念。
多年來他不斷地完善自己的理論框架,對于文學史的認識、對于評論的思考等等,總有一些不變的堅持和原則。正如他溫和的笑容背后,不乏尖銳的思想鋒芒。
“大系”將成為認識歷史的參照讀本
讀書報:作為《二十一世紀中國文學大系》的顧問,您對這套書的編選大致有何印象?
陳思和:從新世紀開始,各種選本有不同的分類、不同的編法、不同的功能。編文學史的前提,就是可以把大量文學進行規劃分類,這項工作是當前文學工作的重點。南京師范大學編的《21世紀文學大系》是非常有意義的,總體屬于學院派,分類比較傳統,有延續性,主編都是當代文學最重要的研究者,對當下的文學作品有全面認知,對文學研究的大致輪廓比較清晰。
但是也有問題。今天的很多作家創作達到了輝煌的高度,也產生了內在危機。他們觀察社會的角度不同,有自己不同的看法和不同的語言表達,但他們形成的是完整的風格,對社會的認知度相似,這是當下文學最重要的表征!按笙怠笨偨Y他們的經驗,總結最好的作品,對文學成就的鞏固和發展有好處。純文學和主流文學產生什么樣的關系,某種意義上說可能會有很多沖突,任何一個新的文學觀念的產生都有可能對傳統文學構成大的挑戰。面對這樣一個很繁復的文學現狀,我覺得目前的各種選本的體現還不夠。
選本和文學導向有關,不能完全是說表現這個時代的文學,這里涉及標準的問題。文學還在往前走,大家不可能返回歷史現場討論,“大系”將成為認識歷史的很好的參照讀本。要把文學引向什么好的方向,和選本的導向有關。
讀書報:以您的經驗,好的選本是什么樣的?您認為當代文學史的編寫最大的困難是什么?
陳思和:現在是選本世界。過去看重要的文學刊物能大致掌握文學發展的脈絡,今天是信息爆炸的時代,包括海內海外、兩岸四地等復雜關系,都交錯在一起。在這種情況下,選本要有更新的觀念引導讀者,幫助讀者看清楚文學應該朝什么方向走。
比如“大系”只短篇卷有嚴歌苓,長篇卷里沒選她的作品,大概考慮到國籍問題。嚴歌苓是非常重要的作家,從影響力和她的小說達到的目標,無論《第九個寡婦》還是《小姨多鶴》,都應該有作品入選長篇卷。我認為不能拘泥于外在形式,她的影響力主要在中國。另外比如臺港文學基本沒有收入“大系”,但是詩歌卷又選了余光中的作品,這樣讀者就更會提出問題。
對于當下文學要全面、真實地把握,思想還要進一步解放,F在的選本是“春秋戰國”時代,各種規范都應該打破。如果真的要有文學史的視野,還是很艱難。
讀書報:各類大系文學史的編寫很多,您如何評價這一現狀?《21世紀中國文學大系》的視角有何特別之處嗎?
陳思和:不同選本各有各的價值,總體上,選本有利于市場對當代文學的關注。在今天這樣一個比較大的文化格局下,“大系”比較主流地延續了新文學大系的風格,比較嚴肅,格調也比較高。
讀書報:您之前也做過選本,在當時引起強烈的反響。
陳思和:我主編過九卷的《新世紀小說大系》。當初的想法,就是完全改變以往的模式。所以大系里有武俠小說、科幻小說、校園小說……網絡上流行的都有。第一是這些作品質量不錯,不是我們想象得那么差;第二是我認為這類作品需要和主流文學溝通,否則不能體現文學選本的全面性。我編選本,就是希望瓦解當下的文學秩序。今天的時代是大變化的時代,如果對網絡小說發展這個大潮流視而不見,也會覺得觀點陳舊。
在編完小說大系后,我故意在最后把編入作品的160位作家的名字全部列上去,發現一半是文學史上不見的,一方是王安憶、方方等傳統作家,一方是南派三叔、天下霸唱等等,兩個系列名單放在一起,完全是分裂的。我感覺非常興奮,像1949年開文代會一樣,兩路人馬都匯總在一起了,能看到今天的文學跟以前完全不同。
當時我提出的“潛在寫作”,還有關于官方文學、知識分子的文學、民間文學三個層面的互動整合。再如民間立場和民間意識,就是民間文化怎樣影響當代文學。我都是先有理論,再去編文學史的。魯迅說,如果沒有“史識”,就是一大堆材料長編。但如何把文學史觀轉化為文學史語言來表達?那就需要有文學史理論,需要特殊的文學史的概念術語。
“我對當下文學有個困惑”
讀書報:您現在還密切關注當代文學發展嗎?
陳思和:一是忙不過來,二是換了工作崗位,到了復旦大學圖書館之后,時間就更少了。但是我對當下的文學有個困惑。由于新媒體的出現產生的文學現象以及形成的影響,我注意到了,但沒有時間去跟蹤關注,基本上是個盲點。
但我認為是會有大的變化。就像當年五四新文學面對通俗文學一樣,當年也是在和舊文學斗爭中產生了新文學,但是舊文學并不差,而且當年它是主流,新文學開始是先鋒,慢慢占領了主流的地位。這也和選本有關系,如果只選先鋒文學或新文學,就會起到提倡和推動作用。
讀書報:您看《老生》,居然看了兩三遍,而且把《山海經》原文找出來和小說中引用的《山海經》對照著看,這讓我非常意外。
陳思和:做評論一定要這樣,把各種信息都掌握。我正在看第二遍。如果要寫文章,還要看第三遍。一定看三遍。才能看出作品的潛在結構,才能讀得出作品的味道。有些人誤以為把西方理論拿來就可以套現在的文學。其實是沒辦法套的。20世紀90年代的創作也有些是按照西方的模式,比如當年的女性主義代表作家林白、陳染,對于她們的創作,可以用西方的理論研究;但是大部分文學,像賈平凹的作品,沒辦法拿西方理論框架套用。那些理論無非是幫助你開闊思路,幫你提供進入文本的視角。但很正的理論建設要靠自己,F在有些博士生寫論文,導師先要問:你用什么方法?其實所謂“方法”是貫穿在你的敘述中的,F在的培養有些誤人子弟。我不主張用理論生搬硬套,最后把人讀傻了,拿到作品就沒有藝術感覺。當你如果把理論研究透了,可以去套各種作品,這也是培養研究生的一種方法,但我認為至少不是一種培養學生的好方法。
讀書報:您對于當前的學科制度建設好像很悲觀。
陳思和:這是和教育制度有關。中文系文學專業建立碩士點是在80年代,博士點進入是在80年代末。到了90年代,大批的博士點出現,到今天已經培養了很多現當代文學碩士,但是,基本的成就都放在“!鄙,如研究一個很小的問題,博士論文出來,也許可能填補“空白”了,這只是局部研究,而在整體的學科的認識和學科建設上,我覺得比起1980年代,沒有進步反而倒退了。80年代關心的都是大問題,90年代關心的是小問題。這就使90年代培養的研究生格局不大。當年黃子平,陳平原,錢理群他們提出20世紀中國文學史的問題引起多大震動!重建了中國文學史。這是因為學者考慮的不僅是文學,而是整體學科現狀的反思和推進,現在的年輕學者不在這樣一個層面上培養。
我不是說學生本身,而是研究生制度,沒有幫助學生提高學術能力,而是在小問題上掌握資料,要填補空白,現在學者可以成為某一個類型的專家,但是對學術大的推進,是一個空白。這方面做得比較好的是丁帆,他在民國文學史的提出上有前沿性的觀點。
讀書報:整個學科建設的氛圍如此。但是也有一種聲音認為,年輕學者受到的影響和教育,使他們無法超越上一代的學術水準。
陳思和:這與個人也有關系。我們過去也是受到老師的影響。好的導師都有自己的理論框架和知識背景,但是在培養學生的基本學術眼光上,我認為現在是嚴重欠缺的,F在的學生都是80后、90后,我們認為他們應該知道的歷史,他們都不知道,不要說“文革”和“文革”的歷史至今還在文過飾非,前輩們用血換來的教訓正在被慢慢地有意識遺忘,對于“文革”后改革開放以來的歷史,他們也缺乏真正的認識。再加上這么多年消解理論,掩蓋真相,把他們的思想搞得非;靵y。在這個學科的基本精神上,他們是欠缺的。
現當代文學這個學科不止是在向下走,簡直是在慢慢消解。我不是危言聳聽。
讀書報:賈植芳對您的影響有哪些?
陳思和:基本上重新塑造了我的人格。當時我也是跟著主流走。賈植芳不是這樣的人,他不是一個隨風倒、或是跟著主流走的人,他始終是自己的思想和自己的立場、自己的風格。在他身邊,我開始知道應該怎么選擇自己的道路。我研究巴金,巴金有遙遠的、高尚的人生理想。這個理想達不到。所以巴金很痛苦;賈植芳是通達的人,是有風骨、有立場的人。他們對我都有影響。
一定要做同代人的批評家
讀書報:如果請您概括一下自己的治學方法呢?
陳思和:我個人對學科的認知,從來不是“純學術”,也不只是一個專業的問題,我自己尋找的一種人生道路,這是價值論的問題。一個人必須要有價值論,你怎么生活,怎么面對這個世界,你的立場在哪里。有這樣的想法,主要因為我的導師賈植芳。對我來說,學術是我安身立命的基本立場,是基本的行為學。這樣的立場,使我活得像一個知識分子。當時老師教我就是這樣教的:做資料,讀文本,就是這樣的傳統。第一就是理論觀點要從研究當中完成,要學會在生活當中發現問題,要學會在研究當中發現問題。比如研究當代文學,學者就要有前瞻性,你要覺得這個問題可能會對以后產生影響。只有自己發現了問題,才能解決問題;其次,任何學術問題其實都是你的人生問題。你所有提出的問題都要解答你自己的困惑,這是你對人生的態度、對社會的態度的投射,而不是與你無關,為寫論文而寫論文。我現在非常鼓勵學生研究同輩作家,要做同代人的批評家。因為上代人的問題你沒辦法喚起共鳴,今天去“穿越”不那么容易。但是,同代人的困惑你是理解的,他們的痛苦、他們的追求、他們為什么這么寫,你是了解的。如果你只關心前輩的問題,你就只能跟著前人的思路走。
文學從來沒有獨立的文學,就是與現實生活聯系在一起的,你的困惑應該和文學的困惑聯系在一起。
讀書報:您是把學問和人生緊密聯在一起?
陳思和:我們這個專業時間范疇只有上限沒有下限。上限沒有什么好討論的,學者們把精力放在上限(晚清民國之交),他們覺得這個學科離當下太近,沒有辦法做出科學判斷。很多導師為了顯示自己覺得研究與當代沒有關系,故意引導學生研究晚清民國,把自己的學術研究和當下劃清界限。我反對學生這么做。
我們這個學科沒有故紙堆,我們的希望在當下,研究是為了解決當下的問題。所謂當代就是未來,關心未來的文學是什么,再過五年的文學是什么,再過十年的文學是什么,對這個方向要有預期性,否則出來一個好作家我們也是后知后覺。
讀書報:您如何評價文學批評?陳思和:現在的文學批評有兩大塊,一是媒體批評,二是學院批評,輿論導向基本在媒體,但發現問題、推動學科進步的是學院。比如王安憶在復旦經常向學生推薦好的文學作品,她的閱讀不是主流媒體關心的,但她眼光非常之好,別人沒有發現的問題,學院批評應該發現。
學院批評的主要陣地還是在講堂,在專業學術刊物,以及專業型的學術會議。但學院批評有時也需要依靠媒體傳播其發現和研究成果。如果媒體批評和學院批評結合相輔相成,能達到雙贏是最好的效果。這中間需要有好的平衡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