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網>> 新書快遞 >> 《奇石--來自東西方的報道》
內容簡介:
如果你不認識何偉,就請從這本《奇石》開始。
如果你已經讀過《江城》、《尋路中國》,甚至是《甲骨文》,那么,更不應該錯過何偉的這顆“奇石”。
一個作家的筆,要如何趕上一個瞬息萬變的時代?
從2000到2012,3個國家,12個家,24個故事。
終于,在何偉的筆下,你不僅能讀到奇形怪狀的中國。
徒步長城,甲骨冰冷。從江城到新城,當年的艾米莉,已然成了大姑娘。
美國的西部,日本的黑道,尼泊爾的和平隊,埃及的清真寺。
十二年來,何偉用心記錄的,不止是中國。
作者簡介:
彼得·海斯勒(PeterHessler),中文名何偉,曾任《紐約客》駐北京記者,以及《國家地理》雜志等媒體的撰稿人。
他成長于美國密蘇里州的哥倫比亞市,在普林斯頓主修英文和寫作,并取得牛津大學英語文學碩士學位。海斯勒曾自助旅游歐洲三十國,畢業后更從布拉格出發,由水陸兩路橫越俄國、中國到泰國,跑完半個地球,也由此開啟了他的紀實文學寫作之路。
他的中國紀實三部曲中,《江城》一經推出即獲得“Kiriyama環太平洋圖書獎”,《甲骨文》則榮獲《時代周刊》年度最佳亞洲圖書等殊榮。 《尋路中國》榮獲2010年度經濟學人、《紐約時報》好書獎。海斯勒本人亦被《華爾街日報》贊為“關注現代中國的最具思想性的西方作家之一”。
2006年以《甲骨文》 (Oracle Bones) 一書入圍美國國家圖書獎(National Book Award)。2011年9月20日,彼得·海斯勒因長期報道改革中的中國,獲得麥克阿瑟天才獎,獲獎金50萬美元。他說可以用獎金在他去埃及學習阿拉伯 語時養家,并“開始新的生活”。
媒體評論:
充滿難以忘懷的形象和持續不斷的冒險精神,《奇石》是一本邊界廣闊、引人深思的書,作為彼得海斯勒最佳報道的合集,它以令人眼花繚亂的有力的故事敘述、明智的文化洞見以及溫情的幽默為標識。
海斯勒的人物和地點的多樣、微妙但又攸關重要的主題皆與之有關:地方傳統的力量,明顯相對文化里的驚奇重合,以及來自跨越不同世界的個人的深刻教訓。
。绹鴣嗰R遜編輯推薦
在描述從來沒去過歐洲,卻要為那些著名建筑畫像謀生的中國藝術家時,海斯勒先生寫道:“鏡像的反映能夠讓她聚焦細節;她從未在大環境中迷失自我!边@句話同樣也是海斯勒先生的寫照。
。度A爾街日報》
當多恩醫生抬頭望著可羅拉多的星星,說出最后一句臺詞時,就像在為全書點題:“當你從地面看星星,它們彼此看起來那么近,”他說“很難相信它們其實相距千百萬里!焙K估盏膶懽饕策_到了相同的效果,不是把東方與西方重疊合并,而是用許多線索將它們明晰相連。
。秷D書論壇》
“何偉寫出了我熟視無暏的中國,和那種親切的酸楚。那個酸楚就是劇變的實質——人最大的痛苦就是心靈沒有歸屬,不管你知不知覺,承不承認!
。耢o
“何偉的作品平靜而充滿自信,以絕妙的語調和姿態賦予他所描繪的時刻以生命。他知道何時應該參與行動,何時應該等待事情發生!
。肪斑w
“《尋路中國》的確比起之前的《江城》、《甲骨文》達到了一個更高的高度,我真的覺得這是一本我們絕大部分,甚至是所有現代中國作家都寫不出來的一本書!
。何牡
“在一個信息時代,做一個中國通不難。而作者要做一個誠實周密的記錄者,他記述土地的憂傷和人民的努力,他一一做到了!
。2011年新浪年度十大好書《尋路中國》頒獎詞
在歷史、回顧、反思等圖書貫穿2011圖書市場的時候,這樣一本兼具資料性、可讀性、話題性的觀察現實中國之作殊顯難得。作者何偉雖系美國記 者,但此書寫作是建立在扎實的采訪與充分的“行走”基礎上,既有客觀旁觀又有感性親歷,將發生在我們身邊又被廣泛忽略的現實呈現在書中。
。2011年深圳讀書月年度十大好書《尋路中國》獲獎理由
在這個美國人眼中,中國,不是地圖上的紅線藍線,而是他可能踏上的土路馬路,不是報告里被引用的GDP,而是他已經認識的店老板或者教師的妻 子。在這一秒鐘可以搜索幾萬條資訊的年代,他慢慢走向了一座城。比起那些被催眠的伊文思,被誤讀的安東尼奧尼,彼得海斯勒幸運得多,因為他的雙眼是你無法 沒收或誤導的攝影機。何偉是他的中國名字,特別普通。很多中國人都會有一個叫何偉的同學,鄰居或者知己。讀完《江城》,你會多記得一個何偉。
。2012年新浪年度十大好書《江城》頒獎詞
因《尋路中國》為更多中國讀者所知,前《紐約客》記者何偉這本首部關于中國的書是回望上世紀九十年代四川小城涪陵乃至讀懂彼時中國、比對作者寫 作走向的絕佳參照。何偉對中國社會觀察細微,冷靜呈現中不獵奇也不過于悲憫。簡潔的線索、豐富的情節用介于新聞、文學之間的流暢筆觸記錄下來,有著較他此 后作品更多的深入、純粹意義。
。2012年深圳讀書月年度十大好書《江城》獲獎理由
總目錄及各篇導讀
前言
野味(廣東)
“老鼠要大的還是小的?”女服務員問道。
在美國,如果某個周末發現有一萬二千只吃水果的老鼠,你恐怕會感受到壓力重重,但在蘿崗,這根本不是什么大問題。
胡同情緣(北京)
那就是胡同情緣。幾個街區外,末代君王的皇后——婉容的住所早已被改成了糖尿病診所。清朝的兵部尚書榮祿在菊兒胡同有一處漂亮的西式大宅,曾經用作阿富汗大使館,現在則變成了童趣出版有限公司。門上張貼著一幅巨大的米老鼠畫像。
徒步長城(北京)
我拄著拐杖送石彬倫到了門口。他要坐早班飛機;為了省錢,他預定的機票要在澳門中轉七個小時,也不能出機場。他覺得可以趁機讀一點東西。我問他,在北京的徒步之旅還剩多少天,他毫不猶豫地回答道:“八十六天!
骯臟的游戲(華盛頓)
“華盛頓是一個村子。國會所做的各項決定,有些還是非常重大的決定,全都有賴于個人行為!
“跟所有的游戲一樣,你得喜歡它,你得從中尋找樂趣。大家都覺得,只有變成政客,才能參與政治活動。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兒。你可能是沒有任何級別的村民,但仍舊可以參與其中!
海灘峰會(北戴河)
會北戴河是位于渤海灣的海灘勝地,在北京以東三百多公里,官員們經常來這里度假。有時候,他們也會來這里工作——每年夏天,共產黨的高級官員相 聚北戴河,舉行秘密會議,共同決定國家的未來走向。會議結束之前,國內的媒體從不進行報道,但我從一些跡象看得出來,鎮里來了大人物。重量級干部的度夏別 墅所在的地段——海灘路已實行交通管制。差不多每一個街角都站上了警察。間或,幾輛黑色梅賽德斯轎車在鎮上呼嘯而過,全由警察鳴笛開道;護衛隊離去之后, 滿大街寂靜一片,宛如夏季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風雨。
新城姑娘(深圳)
10月一個星期六的晚上,朱云峰在過馬路的時候拉住了艾米莉的手。她感覺到自己的心就要跳出嗓子眼了。朱云峰緊緊地拉著。他們走到了街上。
“我太緊張了,”一走到馬路對面,艾米莉就說道。
“怎么啦?”朱云峰問道!澳阋郧皼]這樣過?”
“有過,”她回答道!暗疫是怕得很!
“以后都會這樣的,”朱云峰說道!澳阋m應!
自從來到深圳之后,艾米莉找了一份工作,辭了,又找了一份工作。她談了戀愛,違反了宿管規定。她向某個工廠老板寄過死亡威脅信,對自己的老板也毫不示弱。她才二十四歲。她做得很好。
永沉江底(涪陵)
傍晚七點零八分,磚頭已經被淹沒了一半。周淑榮搬出了自己的物品——一把雨傘、一只打了氣的內胎、一個裝著鉛筆盒和作業本的流氓兔背包。大人們忙著往上搬家具,最小的女孩坐在南瓜地里的桌子邊上靜靜地抄寫著課文:
春雨綿綿下,
出門看桃花。
鈾寡婦(美國科羅拉多)
帕特·曼死了兩任丈夫。最后一位,喬治于2000年因肺癌去世。
我們剛聊了一會兒,曼就領著我來到后院參觀了他們收集的礦石,她撿起一塊石頭,上面的黃色條紋十分明亮,仿佛是畫上去的。她說自己真的不相信鈾礦會致癌。
她放下礦石,在褲子上擦了擦手,然后在告別的時候跟我使勁地握了握手。
奇石(推薦試讀)(中國西部國道)
我從未遇見過貨物摔碎了還能如此平靜的中國生意人。第二個人提著掃帚從邊上一個房間里走了出來。他把帆船碎片掃到一堆,然后就離開了。又一個人 悄無聲息地出現了,直至大門邊站了三個人。我幾乎可以肯定,這就是一場蓄意栽贓;我聽說過,有的古董商店自己把花瓶砸碎,然后怪罪于顧客?晌覀儾烹x開北 京幾個小時的時間,連所在的縣名是什么都還不知道。
中國是一個充滿教訓的國家,我們大家現在還得天天學習。別在新疆跑出主路。別在河北的偏僻旮旯購買奇石。遇到停著的大卡車下面有人撥弄火堆,千萬別套近乎。
恕我直言(日本)
1980年代和1990年代期間,很多日本黑幫趁著經濟泡沫發了財,并建立了大規模的公司組織。
日本的黑幫有時候說他們從事的就是表演行當!熬褪且环N氛圍和儀態,”一位前幫派成員曾經這樣對我講。
“我的大佬告訴我,一旦你加入黑幫,就會受到很多雙眼睛的注視,”他告訴我!耙恢卑炎约合胂蟪烧谖枧_中央進行表演。這就是一場演出。如果黑幫成員的角色沒有演好,那你就不合格,根本沒法活下去!
當你長大(深圳)
小陸、小張和小劉在橋頭等我。他們的年齡分別為十歲、十二歲和十四歲,來自四川北部的同一個村子。他們說,他們輟學后來到南方,因為家里太窮,交不起學費。我三天前在深圳市區見到他們,他們想讓我買黃色光碟。
四重奏(北京)
這個國家變化得太快,在中國誰都不敢夸口自己的知識夠用。是誰教會農民們到工廠找活兒干的?原先的紅衛兵是怎么學會做生意的?究竟又有誰知道,如何經營一家汽車租賃公司?一切都在飛速中解決,每個人都是急就章的好手。
離鄉回鄉(中國)
“在中國,搞體育的目的是為國爭光,”姚明回答道!拔也⒉环磳@一點。但我并不認為那就是體育運動的全部目的。我打球還有個人的原因。我們當 然不能完全不要愛國主義,但我覺得體育運動的意義應該變一變。我希望中國的朋友們知道,我打籃球的原因之一完全是為了自己。在美國人看來,如果我輸了,那 就是我輸了,是我個人的事情。但對中國人而言,如果我輸了,那就意味著其他人跟著我一起輸了。他們總認為我是他們的代表!
主隊(北京)
美國自行車運動員們通過行李檢查和海關的時候仍舊戴著口罩。電視工作者們早就守在出口處,他們這番模樣一出現就引起了短暫的騷動。不到一天,這 幫運動員就通過美國奧林匹克委員會發表了致歉信。致歉信的內容有:“我們并不想侮辱北京奧組委,以及眾多竭盡全力改善北京空氣質量的其他人士!蔽襾淼饺 岔村值守路障的那一天,致歉信登上了《中國日報》的頭版頭條:
京城傳遞火炬,市民熱情高漲
普京盛贊奧運準備工作
美國自行車選手就戴口罩行為做出道歉
汽車城(蕪湖)
當我前往上海拜訪通用中國公司時,公司的總辯護人夏尊恩(Timothy P. Stratford)遞給我兩張照片。第一張照片上并排擺放著兩輛轎車:綠色的QQ轎車和原產于韓國的黑色馬蒂茲轎車。第二張照片上,兩輛轎車的車門做了 對調:綠色轎車裝著黑色車門,黑色轎車裝著綠色車門。
“誰都找不到兩家競爭對手的轎車車門可以互換,”夏尊恩解釋說!斑@意味著他們不光抄襲車門,還抄襲了車門的門框。車門的門框相當于一輛轎車的指紋!
當我與奇瑞國際公司的總經理張林談及此事時,“這就是初始階段的創業模式,隨后便進入下一個階段,”他說道!熬拖翊蠹覍W畫畫。你不可能一開始 就畫出自己的得意之作——你只得臨摹他人的畫作。任何產業都有這樣的本質。索尼、現代和豐田都是這樣起家的。它們總要以什么東西作為發端。而這樣的東西它 們很快又會棄之不用!
中國巴比松(麗水)
陳美子和男朋友每個月能掙到一萬來元,這樣的收入在小城鎮綽綽有余。在我看來,她的經歷令人驚嘆:我很難想象,一個人來自貧窮的農村地區,學會了畫畫,并通過描繪純粹陌生的東西而大獲成功。
當我前往拜訪的時候,帕克市市長的辦公室仍舊位于礦工醫院的一樓。市長名叫達納·威廉姆斯,看見陳美子繪制的畫作時禁不住十分興奮!疤袅!”他說道!昂喼辈桓蚁嘈,中國竟然有人在繪制我們的建筑物!她做得太好了!”
跟我在帕克市交談過的每個人一樣,威廉姆斯市長也無法告訴我,那棟樓房怎么會受人委托,被畫成藝術品買到海外市場。這便是中國巴比松和美國帕克市的一種對稱:無論繪制景物的人,還是切切實實居住在景物中的人,都對成為藝術品的目的感到神秘莫測。
去西部(推薦試讀)(美國西部)
那個地方很漂亮:位于一個小山包的山頂,在安肯帕格里河河面之上三十來米。站在屋后看出去,別的房子一座也沒有;視線掠過一片矮松林,徑直投向 凹凸不平的西馬侖山脈。瑞奇威位于猶他州和新墨西哥州的交界之處,總人口只有七百多。全縣只有一盞交通信號燈。瑞奇威沒有麥當勞,沒有沃爾瑪,也沒有星巴 克;我們在屋子里接收不到手機信號。我們想象不到有什么地方比這里跟北京的差異還要巨大,于是決定落腳于此,并簽訂了一年的租約。
一個下午剩余的時間,我們一邊把盒子往家里搬運,詹姆斯和格里格一邊不時地查看著中國人做出來的手工活兒。有一陣子,我看見他們兩個人蹲在車道上,正在琢磨全被紙板裹起來的一張餐桌!八麄兒喼绷钗覀儫o地自容,”詹姆斯一邊搖頭一邊說道!疤豢伤甲h了!
最后拆開的,是我們的大床——萊斯利數年前發現于上海的一處古玩市場。這張床有一個頂篷,頂篷共有十八塊,全由榆木雕刻而成,上繪渦形圖案,或 為花草、人物,或為佛教圣像。頂篷既不用螺絲,也不用閂子——只有木槽和卯榫。組裝時非得按照固定的順序。我們從立柱開始,按順時針方向推進,一人扶撐一 邊,直至整件物品熨熨帖帖。夜幕降臨,讓這樣的場面有了一種親密感:我和彤禾,詹姆斯和格里格,一起忙活著民國初年的頂篷大床,四周全是雕刻而成的蓮花、 菩薩和相互交織的8字符號。
多恩醫生(美國科羅拉多)
多恩在藥劑師店鋪里從不穿白大褂。他經常給人們量血壓和注射;如果需要臀部注射,他會把病人帶到浴室以求私密。上了年紀的人稱他為“多恩醫 生”,盡管他并沒有醫學學位,并勸阻大家不要使用這樣的稱謂。他也沒戴工作牌!拔蚁矚g穿老式李維斯牌牛仔褲,”他說道!叭藗兿M约赫f話的人穿戴相 似、說話相似、住在同一個社區。我知道,很多醫生都要穿白大褂,這會讓你看起來更專業。但我們這里不是那么回事兒!彼敢獯蠹曳Q他為店老板!暗昀习 嘛,既可以修鐘表也可以修眼鏡,”他解釋道!八巹⿴熌,就是沃爾瑪里面那些家伙!
突襲美國(中國)
《突襲美國》不時冒出好萊塢的電影畫面。
雙子塔坍塌之后接著是電影《哥斯拉》的畫面,只見怪物哥斯拉把整個曼哈頓夷為平地;場景突然切換為神情郁悶的布什總統參加新聞發布會,隨即融入電影《珍珠港》的爆破場面。
與美國的報復行動——在阿富汗并不成功的轟炸行動——配套的畫面來自影片《勇闖奪命島》,嘶嘶作響的導彈在舊金山灣的上空一閃而過。
對普通中國人而言,“9·11事件”不過是迄今為止最為暴力恐怖的美國電影場景而已。
橋上風景(丹東)
普通中國人之所以坐船游覽朝鮮那側的江岸,僅僅因為這是他們近距離接觸外國的一種方式;不過,富裕的游客可以組團進入朝鮮境內。并不需要護照;管理規章也很松懈,因為中國政府非常確信,不會有人愿意留在對岸。
廣場上的清真寺(埃及)
很難想象,解放廣場上的這些年輕人將會從革命的這個階段學到什么教訓。事實上,擁有一定權力的每一位——阿訇和政治家們,進步人士和宗教激進分子——都已經和示威者們擺脫了干系。清真寺的志愿者顯得不知所措,他們目前暫管的這個機構比整個國家更沒有方向。
廣場上有很多人抵制選舉,并拒絕結束自己的靜坐活動。解放廣場繼續維持著自給自足的狀態:隨著時光流逝,上一代人陸續孤獨地離開廣場,而年輕 人、窮人和沒受過什么教育的人,在去往這個國家的什么地方之前,似乎總能在這里初嘗權力的滋味。人的天性里總有讓人失望的東西——志愿者崗哨、公民逮捕, 暴民的正義。
甲骨文(中國)
在安陽發現這本書之后,一直在尋找對陳夢家有所了解的人。我總是晚到一步;我竭盡全力想跟他的某位至交取得聯系,卻被告知這個人已經奄奄一息。 即便我如愿以償找到了某個人,他們關于陳夢家的講述聽起來卻大相徑庭。臺灣一位九十九歲高齡的考古學家說,他曾經聽到過謠傳,陳夢家死于共產黨之手。大陸 的每一個人卻都說陳夢家死于自殺:有人提到了婚外情,有人則矢口否認。還有人告訴我,陳夢家曾經與一位小有名氣的影星有染。其他人則說,那實際上是一位京 劇演員。仍住在北京的趙景心是陳夢家的妻弟,他說陳夢家曾經自殺過三次!拔医憬憔冗^他兩次,”趙景心說!暗谌蔚臅r候她因為勞累而睡著了。等她找到他 的時候,他已經死了!壁w景心八十三歲,他的手在空中一揮,算是一筆勾銷了有關婚外情的謠傳!拔覐臎]有聽到過這樣的傳聞,”他說道。
全力沖刺(北京)
1993年,北京提出申辦2000年夏季奧運會,以兩票之差輸給悉尼。一說起這樣的結果,有些中國人依然憤憤不平,一如他們對于國家男子足球隊 屢次無緣世界杯時的怨聲載道。今年,大家都認為申辦路上不會再有絆腳石。在撞機事件導致的最緊張氛圍期間,中國的新聞媒體特別指出,兩件事情應該區別看 待,著重強調了中國人民舉辦奧運會的決心不會因為與美國的沖突而削弱。實際上,北京申奧最讓人印象深刻的也許正是來自公眾的高度支持。
阿拉伯之夏(推薦試讀)(埃及)
市民們在街上設立了路障。這些路障多由拿著棍棒的年輕人把守,我們經過交涉才能通行。我們在一個檢查站停下了腳步,一群人正抓住一個人,并聲稱 他是受人雇傭的暴徒。這個人的襯衫已經被撕掉,被一個揮舞刀子的人往前拽著。一位自封的保安先是要求查看我們的身份證明,接著就向我們兜售起了大麻。他看 上去只有十六歲。
我提到了選舉過程中的保守聲音!爸赃x擇那樣的套路,是因為我們是唯一的伊斯蘭主義者,唯一真正的伊斯蘭主義者,”奧姆蘭說道。
一個年輕人走進屋子,面朝墻壁進行禱告。我們聽見隔壁房間響起一陣呼喊聲,奧姆蘭說一定是有人達成了某種一致!叭嗣褚琅f信任我們。每次選舉的時候,都能說明我們依然得到了人民的支持!彼⑿χf道:“我們犯的錯誤最少!
致謝
選載(三篇)
奇石
我們在110國道沿線看到了許多奇石的廣告牌。這些廣告牌首先出現在河北省境內,那里地勢偏僻,唯一的顏色來自沿路設置的廣告旗。這些廣告旗呈 紅色,上面寫著兩個很大的漢字:奇石。從字面意思來看,“奇石”指的是奇怪的石頭,不過“奇”這個形容詞也有“非凡”和“罕見”之意。這些廣告旗被大風撕 扯得破舊不堪。我們正往西北方向,也就是春季暴風雪的方向行駛,F在下的僅是雨水,不過我們已經看見橫在前方的是什么東西——迎面開來的汽車上已經凝結了 前方的天氣狀況。車輛多是裝載著從內蒙古往南運輸貨物的解放牌大卡車,車上成堆的箱子和籮筐已經覆蓋著積雪。一輛輛大卡車頂著橫風從大草原駛過來,走到此 處那些冰凍的貨物已經往右傾斜,宛如怒海小舟。
我駕駛著租來的切諾基吉普車,麥克·高提格順路搭我的車。如果一切順利,我可以一路開到青藏高原。我們相遇于和平隊,在結束服務期之后各自找到 辦法留在了中國:我當自由作家,高提格在西南開了一家酒吧。不過,我們偶爾會在路上相遇,純粹因為舊情難忘的緣故。我們誰也沒有說話,一路經過了五六處奇 石廣告牌。
“邊上是什么?”高提格終于開了口。
“不知道。我之前沒走過這條路!
廣告旗樹立在水泥白瓷磚建成的小商店門前,似乎每往前開進一步,他們就愈發引人注目!捌媸敝傅氖蔷哂衅渌螤畹娜我庖粔K石頭。它在全國的旅 游景點已經成了一種必備之物;人們在黃山可以看到名為“仙人下棋”和“犀牛望月”之類的自然形態。收集者購買小塊石頭;這些小石頭有時候甚至被雕刻成適當 的形狀,或者帶有某種礦物圖案,這樣的圖案讓我們覺得既神秘又熟悉。我對奇石沒有一丁點興趣,可它們在河北省這樣一個被人遺忘的角落里如此欣欣向榮,倒讓 我感到有幾分神秘。什么人會購買這樣的玩意兒?駛過二十多面廣告旗之后,我終于把車停了下來。
走進店鋪,物品的擺放顯得很怪異。整個房間擺了滿滿一圈展柜,只在入口處留了一個小口子。一位店員微笑著站在口子的邊上。高提格走后面,我從一排排桌子邊上擠了過去,隨即聽到了巨大的摔倒聲。
我轉過頭去。高提格僵在了那里;水泥地上滿是綠色的碎片!霸趺戳?”我問道。
“他碰倒了!”那位店員說道。他抓起了高提格的衣襟!澳愕囊路阉鼟吡讼聛!
我和高提格看著一地的碎片。過了一會兒,我問道:“這是什么?”
“玉石,”那位店員回答道!笆且凰矣竦穹!
我終于辨認出了那些部件:被摔壞的船帆的一角、扯斷的纜繩。那是一艘中國的商人們喜歡擺在自己的辦公桌上以求好運的帆船模型。帆船的材料看上去像是從工廠里弄出來的廉價仿冒玉石,而整艘帆船已經摔散——地上竟有五十多片碎片。
“沒事兒,”那位店員樂呵呵地說道!跋鹊角斑吢绰x,也許你還想買點別的東西呢!
身邊全是展柜,我倆站在房間的一角,仿佛兩只籠中困獸。高提格的雙手都在發抖,我感覺自己的太陽穴突突直跳!罢媸悄愦蚍膯?”我用英語問道。
“不知道,”他回答道!拔沂裁炊紱]感覺到,不過我也不敢確信。我一走過它就掉下來了!
我從未遇見過貨物摔碎了還能如此平靜的中國生意人。第二個人提著掃帚從邊上一個房間里走了出來。他把帆船碎片掃到一堆,然后就離開了。又一個人 悄無聲息地出現了,直至大門邊站了三個人。我幾乎可以肯定,這就是一場蓄意栽贓;我聽說過,有的古董商店自己把花瓶砸碎,然后怪罪于顧客?晌覀儾烹x開北 京幾個小時的時間,連所在的縣名是什么都還不知道。高提格已經變得出奇地平靜——只要犯了事,他總會這樣。除了挑選“奇石”,我們誰也想不出別的好法子。
我和高提格都于1996年加入和平隊,當時做志愿者工作似乎有點不太合潮流。自約翰·F·肯尼迪總統在冷戰的巔峰期建立和平隊以來,這個組織的 個性一直隨美國的政治氣候變化而變化。當時,和平隊一下子大受歡迎,對于關心美國應該在發展中國家扮演什么角色的理想青年十分具有吸引力。越戰之后,隨著 美國在外交政策上遭遇犬儒主義浪潮,和平隊這一組織跟著成為受害者。自“9·11事件”以來,和平隊的重要性又一次發生了改變——現在任何加入和平隊的人 可能都對戰爭時期個人應該承擔的責任進行過認真的思考。
不過,1990年代中期并沒有國內大事件在志愿者心中具有相當的分量。很難說清楚是什么東西讓人產生動機要去海外待上兩年,而我們加入它的理由 千千萬萬。我所知道的志愿者大多懷揣一絲理想主義,但通常予以輕描淡寫,人們有時候覺得說起這樣的詞語會讓人很不自在。高提格告訴我,和平隊在對他進行面 試的時候,要他把自己的“社區義務”按照五級制進行評價。高提格給自己打了個三分。沉默了好久,面試官才開始發問。你曾經在毒品治療中心工作過,對嗎?你 目前在教書,對嗎?他終于說了句:“好吧,我給你打四分!备咛岣窈髞砀嬖V我,他報名的理由之一是他在明尼蘇達州的女朋友說要認真考慮兩個人的關系。我在 其他志愿者那里也聽到過同樣的說法——硬著頭皮也要做的一件難事就是想個最簡單的辦法結束兩個人之間的關系。
當時,我可不想告訴面試官我的真實動機。我需要時間用于寫作,但又不愿意再去讀書,而且不敢想象找一份平常的工作會是什么樣。我很高興有了學習 外語的念頭;教幾年書的想法我也很有興趣。我覺得和平隊的工作不會那么機械死板,我很喜歡這一點;而他們又把這樣的工作稱之為志愿者,所以我父母親也感到 十分高興。我的父親和母親都住在密蘇里州,同為天主教徒,對肯尼迪的記憶相當愉快——我后來才知道,和平隊曾經招募過大量的天主教徒。不知何故,它尤其受 到中西部人的歡迎。我們那一年派往中國的十三名志愿者中,有六個人來自中西部各州,三個人來自明尼蘇達州。這跟中西部各州篤信的自由主義有關,不過其中也 有逃離的成分。有同伴之前從未出過國門,來自密西西比州的一位志愿者之前從未乘坐過飛機。
我們都沒想過會來到遙遠的中國。沒有人在那里生活過,除了一點點基礎,也沒有人學習過他們的語言;我們對于中國歷史實際上一無所知。我們了解到 的第一點,是共產黨領導下的中國對我們的前往十分懷疑。我們得知,在“文化大革命”期間,中國政府指責和平隊跟中央情報局扯上關系。這些東西從未公開表 述,但中國仍然有一幫人對于接納和平隊抱著提防的態度。直到1993年和平隊才首次向中國派出教師,我是第三批。
我們一定受到了嚴密的監控。我時常想弄明白,中國的安全官員是怎么思考的——是不是我們的無知迷惑了他們,或者令他們愈發懷疑我們。他們一定想 琢磨個明白,這一幫家伙有什么共同點,美國政府偏偏選中他們派到中國來。為了確保從評估中抽身而出,總得有幾個倒霉鬼以備聽用。在我之前一年,一位從美國 海岸警衛隊退休的老人也加入了進來。大家都叫他“上尉”,他還是美國著名電臺節目主持人拉什·林寶的忠實粉絲;在培訓活動上,他穿了一件羅納德·里根體恤 衫,這讓他在即將任教的中國大學校園里顯得非常扎眼。一次,和平隊的一位官員對他說:“你也許應該換一件襯衣!鄙衔净卮鸬溃骸澳阋苍S應該再讀一讀憲 法!(這事就發生在成都。)一天,上尉給中國的青年學生上課,他在黑板的中間畫了一根線,并在左右兩邊各寫上“亞當·斯密”和“卡爾·馬克思”!昂, 同學們,咱們開始上課,”他高聲說道!斑@個可以;這個不可以!苯Y果呢,他因為在成都街頭的一場爭吵中毀壞出租車側視鏡而被和平隊掃地出門。(爭吵碰巧 發生在馬丁·路德·金紀念日那一天,本是相當不錯的素材,卻很可能未被中國的安全官員記錄在案。)
沒過多久,大家幾乎就可能忘記了誰為什么把我們派到那個地方。我們大多在偏僻地方規模不大的大學教書,跟和平隊很少有直接的聯系。只是偶爾從上 面傳下來的一些課程方面的要求,比如“綠色英語運動”等。這是一個全球性的項目:和平隊希望從事教育工作的志愿者將環保主題融入到自己的教學活動中。我在 中國的一個同伴非常審慎地開了頭,以“吐痰是好還是壞”為題組織了一場辯論。這一下子把全班分成了兩派。一部分學生群情激奮地說,很多中國人從事的職業就 是撿拾垃圾,如果沒有了垃圾可撿,他們肯定會失業。沒有了垃圾,他們靠什么吃飯?除了“綠色英語運動”得以有效結束,這一場辯論沒有明顯的輸贏。
這樣的經歷會改變一個人,只是改變的結果不一定符合你的預期。對死硬的理想主義者而言,這樣的工作真是糟糕透頂,他們大多干到最后便沮喪不已, 十分不開心。實用主義者可以做到最后,明智的人還給自己的每一天都確定了細微的目標:學一個中文詞組,或者給渴求的學生教一首詩歌。長遠的目標統統被拋到 了一邊。靈活性最重要,幽默感同樣如此。和平隊的手冊里沒什么好玩意兒,美國人對于發展中國家的看法相當的一絲不茍——有的國家需要拯救,有的國家需要害 怕。這對于共產主義同樣如此,他們的宣傳絲毫沒有幽默感。不過,中國人本身倒是出奇地心境開朗。他們看見事情都會哈哈大笑,其中包括我:我的鼻子,我穿的 衣服,我說的中文。對于固執地以美國人身份為榮的人來說,這個地方糟糕透頂。有時候,我把和平隊想成是逆向避難機構,它把我們這些失落的中西部人遣送至 此,把自己變成了唯一一個教會美國人拋掉國民性格的政府機構。驕傲、抱負、缺乏耐心、想控制的本能、想積累的欲望、宣傳的沖動——這一切統統被拋在了腦 后。
這家商店有幾塊像食物的奇石。這在中國是比較流行的藝術主題,我認出了幾樣舊時最愛:石頭雕刻的大白菜、石頭做成的臘肉串。還有些石頭經過打磨,顯出了神奇的礦物肌理,不過因為緊張的緣故,它們在我的眼里看起來大同小異。我隨便挑選一件問起了價格。
“兩千元,”那位店員說道。他看出我有些退卻的樣子——那畢竟將近250美元啊!安贿^可以便宜點賣給你,”他緊接著補充了一句。
“你看,”高提格對我說道!斑@里的其它東西就算掉到地上也不會摔壞!
他說得沒錯——這事兒徹頭徹尾地奇怪。首先,玉雕帆船怎么會擺放在那個地方?作為救命稻草,我指望高提格的體格也許可以避免暴力沖突。他身高一 米八六,塊頭很大,蓄著短發,長著日耳曼人的大鼻子,中國人往往看了吃驚不已。不過,我從來沒有遇到過他這么溫和的人,我倆很勉強地向大門口走去。那個人 還站在那里!皩Σ黄,”我說道!拔也幌胭I!
店員指了指那一堆綠色的帆船碎片!霸趺崔k?”他小聲地問道。
我和高提格合計了一下,決定以五十元開始起價。他從錢包里掏出了鈔票——相當于六美元。店員一言不發地接了過去。走進停車場的時候,我準備著有 人走過來拍我的肩膀。我發動切諾基,轉動方向盤,急駛上了110國道。車開到張家口,我們倆還止不住地發抖。我們在一家大卡車停車點停下來吃午飯;我大口 大口地喝著茶,以平復自己的神經。一看我們是美國人,服務員一下子來了勁頭。
“我們老板去過美國!”她說道!拔疫@就去叫她!”
老板是個中年人,頭發染成了深黑色。她來到我們的餐桌跟前,以夸張的姿勢呈上了名片。名片的一面印著中文,另一面印著英文:
美利堅合眾資源有限公司
中國辦事處副主任
金芳柳
上面燙金印著美國的總統徽章,粗劣不堪。除了那只鷹,這個徽章跟美國的正宗原版大致相似:張家口的這一只鷹比美國的同類胖了不少。它的翅膀顯得臃腫,脖子顯得粗大,雙腿肥得像鼓槌。即便放下盾牌和箭頭,我還是懷疑這只鳥能不能飛起來。名片的一角印著幾個小字:
名譽主席
杰羅德·R·福特總統
“這是一家什么公司呀?”我問道。
“我們在張家口經營的是餐飲業,”那女子回答道。她告訴我,她的女兒在弗吉尼亞州的羅恩奧克市也開了一家餐館。
我指著名片的一角問道:“你知道這個人是誰嗎?”
“福特,”金女士用中文說出了福特的名字!八斶^美國總統!
“他跟你們這家餐館有什么關系嗎?”
“只是個名譽頭銜,”金女士回答道。她擺了擺手,仿佛在說,沒必要讓福特知道我們在張家口開的這家不起眼的大貨車?空!她給我們打了折,還叫我們下次再來。
我們在集寧停下來過夜。氣溫已經降到了零下十多度;雨已經變成了雪;我一看見旅館就停下了車。這里的地名是蒙古語——烏蘭察布——賓館的大廳如此寬敞,竟然擺了一條保齡球道。我們在前臺登記的時候,耳邊滿是球和瓶的撞擊聲。至此,我對接下來要去的地方已經胸有成竹。
跟高提格一起旅行完全是打好主意去冒險。跟他在一起,總會遇上有趣的事情,而他往往不慌不忙,不過他對于舒適和安全的標準如此之低,以致幾乎沒 有任何評論。在我所知道的來和平隊里逃避的中西部人中間,他做得最為過分,以致根本沒有回家的跡象。當我們那一批人在舊金山做行前集合時,高提格攜帶的行 李最少。他隨身攜帶的錢不到一百美元,那是他所有的積蓄。
他來自明尼蘇達州西南部,從小由單身母親撫養長大。她十九歲就有了兩個孩子,從此便四處尋找工作——酒吧服務、辦公室文秘、假日酒店服務生。后 來,她在一家面包袋繩制造廠的生產線找了一份工作,這家工廠位于明尼蘇達州沃星頓市,鎮上只有一萬人口。他們家先后住過家庭拖車停車場和公寓房;還在農場 上居住過一年,因為前一位租戶是高提格媽媽的朋友,已在一場摩托車事故中丟了性命。他們一家的生活主要圍著摩托車打轉。高提格的母親是個虔誠的自行車手, 他們經常在夏天去中西部參加哈雷-戴維森大賽或者競技表演。他看著母親的朋友在“猴子上樹”之類的節目中相互比拼,女人從摩托車上一躍而起,抓住懸在低空 的繩子并前后擺動,男人繞著障礙賽道往前騎行,女人趁著摩托車返回的時候穩穩地落下來。還有一項比賽是看哪一位女子坐在行駛的摩托車上能夠把繩子上掛著的 熱狗咬下最大的一口。高提格第一次跟我說起這些事情的時候,我才意識到自己在中國看到的事情一點不算稀奇。他說他一直非常討厭摩托車。
他是家里唯一喜歡讀書的人。他讀到十一年級就畢業了,因為明尼蘇達州有一個項目,如果中學生提前畢業,州政府可以為其支付一年的大學學費。在明 尼蘇達大學的莫里斯校區,高提格主修起了英語,隨后進入該大學的曼卡托校區進行研究生學習。就在研究生學習期間,他申請加入了和平隊。他從小就對商業經濟 有所見識,覺得這是遠赴海外最好的辦法。
來到中國之后,他被分配到四川南部的小城市樂山從事英語教學。他抽空跟另外兩名志愿者一起組織戲劇表演:學生版的《白雪公主》。學校很快就認識 到其中的宣傳良機,庚即組織了巡回表演。其他志愿者沒過多久都先后抽身而出,但高提格對什么事情都非常癡迷。他領著《白雪公主》劇組上了路,坐著公共汽車 在全省巡回表演,曾經一天在各個中學校進行了三場演出。為了政治原因,他們只好把劇目改頭換面。伐木人原本是反面人物,但學校領導堅持喜劇的結尾應該有利 于無產階級,于是伐木人改過自新,還進行了一番自我批評。作為巡回文藝表演的一部分,銅管樂隊演奏了《國際歌》,一名學生翻唱了理查德·馬克斯的《此情可 待》,高提格抱著藍色吉他走上舞臺唱起了《鄉村路帶我回家》。無論走到哪里,他都被人圍著索要簽名。在穿行于各城鎮的顛簸之旅中,《白雪公主》的演員們扯 著嗓子高聲唱歌,大肆啃著新鮮的甘蔗桿,把甘蔗渣直接吐在了公交車的地板上。高提格告訴我,那是他在和平隊服務期間感覺最難耐的十天時間。
他中文學得很快。一抵達中國,和平隊就給我們安排了兩個半月的密集學習,那之后便根據自己的需要雇請私人教師。不過,最好的策略是去大街上閑 逛,隨便找人說話。高提格在這一點上具有非常理想的人格魅力:他有耐心和好奇心,而且永不知疲倦。像中國人所說的那樣,他還是個喝酒的好手。像四川的鄉下 人那樣,他學會了用牙齒開啤酒瓶。
一年秋天,他去中國最西邊的荒野地區新疆旅游。他一個人在天山扎寨露營。他偏離旅游線路去攀爬巖石,結果被蛇咬到了手指。先是手指紅腫,接著是 整只手掌都腫了起來。他花了四個小時回到自治區的首府烏魯木齊市。至此,紅腫已經蔓延至整只手臂,痛得他死去活來。他找到公用電話,給住在成都的和平隊醫 療官打來了電話。醫療官確認了癥狀:聽起來像是肌溶性毒蛇惹的禍,他需要盡快住進醫院。
他向路過的行人求助,一位年輕的女子主動站出來幫起了他。她的英語說得很好,這在如此偏遠的地區很不尋常。她穿著一件寬松的亮黃色無袖衫,頗像 一口大鐘從頭頂套在了身上。高提格當時就覺得這個女人多少有點奇怪,但對此顧慮重重肯定不合時宜。她把他送到醫院,醫生切開了被蛇咬傷的手指頭。醫院有傳 統的中藥;高提格看見藥盒上印著蛇的圖案,因而覺得那肯定是個好兆頭。醫生用杵和碾缽壓碎藥片,然后直接把它塞進了蛇咬的傷口。
紅腫繼續擴散。幾個關節變成了粉紅色,蛇毒破壞了毛細血管。到了傍晚,高提格終于明白,穿亮黃色無袖衫的那位女子明顯精神失常。她把自己的行李 拿到醫院并拒絕離開,還向所有的人申明她是他正式的翻譯。她不回答任何私人問題——高提格仍舊不知道她在什么地方學到的英語。只要他問起名字,她總是說: “我的名字嘛……朋友!彼看芜@樣回答的時候,聽起來都令人毛骨悚然,直到高提格不再追問這個問題。她在病床前的椅子上待了一整夜。第二天,醫生三次切 開手指,塞進了更多的藥粉。真的是疼痛難忍,不過高提格至少成功地勸說護士們趕跑了那個女人。第三天之后,紅腫開始消退。他在醫院住了一周的時間;他身無 分文,竟要和平隊的醫療官匯款繳納那一筆不足一百五十美元的醫療費。他的手痊愈了。他再也沒有見過那位穿亮黃色無袖衫的女子。
我們離開烏蘭察布賓館的時候,只有一個人正在打保齡球。當地政府在110國道的入口處樹立了一塊告示牌,上面的數字竟可以像芬威公園的記分牌那樣進行更換:
到本月為止,該路段已經發生65起交通事故,造成31人死亡。
昨天的暴風雨已經過去,不過溫度依然只有零下十來度。從集寧到呼和浩特的公路要穿過茫茫的大草原——低矮的山丘覆蓋著積雪,狂風不停地怒號著。 我們從一輛輛停著紋絲不動的解放牌大卡車邊上開了過去,它們的油路給凝固了,也許是因為油箱里的水分太多吧。往前開了二十多公里,我們爬上山坡,看見一溜 車輛一直延伸到了地平線上:大卡車、小轎車、吉普車。誰也動彈不了,誰都在摁喇叭;狂風中響徹著汽車喇叭奏出的管弦樂。我從來沒想到,這樣蠻荒的地方也會 遇到交通堵塞。
我們停下切諾基,朝著擁堵的方向步行走了過去,幾位駕駛員向我們解釋了事情的原委。一開始是大卡車的油路被凍住了。其它車輛在這條雙車道的公路 上開始超越它們,可總會遇上頑固的車輛迎頭駛來。兩車對峙,喇叭齊鳴,直至各自身后的車輛越聚越多。終于,兩頭都一步也無法挪動。有些車輛試圖從路面之外 繞行,可走不到五十米就陷了進去。大家穿著便鞋在雪地里踉蹌而行,試著用雙手把車輛給刨出來。沒有警察的影子。與此同時,大卡車司機們蹲在卡車底下,在地 上生起火堆,然后用它來烘烤凍住的油路。這樣的場景有一種別樣的美感:積雪覆蓋的草原一片荒蕪,一溜煙望不到頭的汽車長龍,藍色的解放牌大卡車下閃爍著橘 黃色的火苗。
“你可以走過去給這些卡車司機們照一張相,”高提格說道。
“你才應該來一張,”我說道!拔铱刹粫拷@些家伙!
終于,在這一片未做標記的內蒙古大草原上,我們跨過了區分“奇”和“蠢”的那一道虛線。我們盯著橘黃色的火苗看了一會兒,隨后從一條鄉間小路開 到了呼和浩特。剛一抵達,切諾基的啟動裝置失靈了;我們一路推著車來到了修理廠。對著引擎搗鼓的過程中,修理工不停地抽著“國賓”香煙。不過,既然走完了 110國道,這就跟七月四日國慶節上放放煙花一樣不具有危害性。
有人說,在和平隊服務最困難的事情莫過于回家。兩年的服務期即將結束,和平隊舉行了一次預告別會議。他們散發了求職材料,講起了我們回家后聽見 別人說起“我不知道和平隊竟然還存在著”這樣的話語時我們會有怎樣的反應。有幾位志愿者參加了外交服務考試。一個人只考了一半,并沒有嚴肅對待;他在作文 部分寫的是自己的世界觀如何地受到了影片《空軍一號》的影響。有幾位通過了筆試,但在面試環節敗了下來。此后幾年間,我陸續得知更多的志愿者參加了這一考 試,不過他們一半都被繁瑣的程序弄得暈頭轉向——他們在實際經歷中學到的東西與此沒有任何關聯。
和平隊從一開始就被描述成對外事務的幫手,不過它的另一個目的是要培養美國人對于外部世界的認識。這樣做的意圖是影響國家的政策——該組織在一 定程度上受到了1958年出版的《丑陋的美國人》的鼓舞,因為該書對美國自上而下式的外交政策進行了批評。在某種程度上,我加入和平隊的時候還抱有真誠的 信念,相信它具有改頭換面的力量;我認識的每一個人都因為這樣的經歷發生了巨大的變化。不過,這樣的變化只會使人們更加不愿意替政府工作。志愿者一開始往 往個人主義性格十足,很少具有傳統意義上的雄心抱負。一旦去到海外,他們便學會了在混亂中過日子,這很難讓他們相信還有什么改變的可能性。絕大多數曾經的 志愿者都會反對美國在伊拉克采取冒險行為,因為他們從自己的經歷就可以知道,哪怕是最為簡單的事情,到頭來也可能錯誤百出。然而,他們的意見對于國家的政 策不會產生實質的影響,因為他們所處的位置不大可能產生影響。
我在中國的很多同伴后來都當上了老師。這在一定程度是因為他們本身從事的是教育性質的志愿工作,不過同時也跟我們所鍛煉到的種種技能有關——靈 活性、幽默感、愿意解決學生拋給你的各種難題。當上作家和新聞記者的也不少;有的人進入了研究生院。其他人繼續游蕩,高提格在中國一住就是好多年。每到夏 天,他便為和平隊工作,培訓新到的志愿者,其余時間他便逮到什么做什么:為報紙撰寫專欄故事、臨時性地充當翻譯或研究人員。偶爾,他會來到北京,在我那張 沙發上一睡便是一個星期。說到待客的話,我可算是終身在為和平隊服務。有時候,我的公寓里會住著三四個客人,全是中西部大個子,一邊喝著燕京啤酒,一邊高 聲笑談舊時光景。
在西南部的昆明,高提格跟一個中國人合伙開了一家酒吧。他們在一個廢棄的防空洞找來地盤;租約明確提出,如果中國發生戰爭,他們必須交還經營場 地。酒吧有兩張臺球桌,以及一個樂隊表演臺。開張沒有多久,酒吧里發生了一次持刀斗毆——其中的一位酒吧招待員身中數刀,只好切掉了單側肺葉的一部分。酒 吧沒有多少生意,高提格和他的合伙人幾乎無力支付那一筆醫療費。他們的酒吧就取名為“地下酒吧”。
我們駕車橫穿中國北方的次年,高提格回到了美國。他三十歲,幾乎身無分文。他回到了明尼蘇達州的西南部,但根本沒想過還要在那里生活;一個月之 后,他坐上灰狗長途大巴去到了南方。有幾個曾經的志愿者居住在密西西比州的斯塔克維爾;他們收留高提格住進家里,并給他找了一份教授外國學生學習英語的工 作。一學年的薪水有二萬四千美元。高提格想攻讀教師資格課程,卻發現所花費的時間與讀法學不相上下。他買回一大摞有關法學院入學考試的書籍開始自學,結果 考分名列前茅。我再一次見到他的時候,他已經入讀哥倫比亞大學法學院,并入住了濱江大道。他利用空余時間為非政府組織“人權觀察”從事中文研究工作。后 來,他當上了哥倫比亞大學主辦的《亞洲法律》的總編輯?吹贸鰜,他臉上依然帶著一絲來源于中國的表情——略微震驚、不知所措、難以適應。他不知道這種狀 態會持續到何種地步,不過依然樂于搭上我的順風車。
作為那次駕車出游的后半程,我們沿著215國道開到了青藏高原。雙車道公路的兩側是高海拔沙漠風景畫,要么是巖石,要么是黃沙,間或點綴著公路 安全宣傳標語。有一個路段,政府部門在路邊一根高達三米的纖細柱子上擱置了一輛撞壞的轎車。轎車已經被撞擊得面目全非,前部被擠壓成了平頭,搖搖晃晃的一 扇門只剩幾根鐵絲連接著。車尾涂著幾個大字:四人死亡。這真像是小孩子令人恐怖的待客之物——汽車冰棍啊。還有一處關于速度的標識語,看上去頗像菜單的選 項:
40碼很安全
80碼有危險
100碼進醫院
道路陡直地爬升至青海省的邊上。我們超過了一輛輛馬達震天響、速度慢吞吞的解放牌大卡車,車上的高度計顯示到了三千六百多米。整整兩百多公里的 路段,我們沒看見有人居住的痕跡。沒有加油站,也沒有餐館或商店;我們經過的第一座小鎮前不久才被夷為了平地。沒有了屋頂的墻壁孤零零地兀立在高原上,仿 佛是某個失落王國的遺跡。
進入青海,高提格的左眼犯了毛病。先是流淚,接著是疼痛;他坐在副駕駛座,不停地用拳頭擦臉。我們又經過一處三千六百多米的山口,下到了青海 湖。那是中國最大的湖泊,周長三百多公里,藍得像寶石。我們在含鹽的湖邊扎下營寨,在一處狹長的地上支起了帳篷。那是我在中國看到過的最漂亮的地方,但高 提格此時幾乎什么東西都看不見了。
第二天早上,他躺在帳篷里嚎啕大哭。他已經取下了隱形眼鏡,但疼痛有增無減;他問我要走多長時間才能到達省城西寧!疤鄣靡,”他說道!耙魂囮嚨拇掏!
我問他要不要我幫忙。
“也許只有到了西寧才能找到眼科醫生,”他說道。走了整整一萬公里,我覺得這才是最不吉利的一句話。眼睛痊愈了,他后來才知道,隱形眼鏡正是罪 魁禍首。在昆明的時候,一個朋友告訴他,當地一家商店可以半價買到強生牌隱形眼鏡——聚劃算啊,高提格于是一下子買了好幾副。結果呢,那些眼鏡全是假貨。 那又成了一條新規:在昆明千萬別批量購買隱形眼鏡。中國是一個充滿教訓的國家,我們大家現在還得天天學習。別在新疆跑出主路。別在河北的偏僻旮旯購買奇 石。遇到停著的大卡車下面有人撥弄火堆,千萬別套近乎。沿著湖邊,我們又經過了一根汽車冰棍,盡管高提格的眼睛依然淚流不止,幾乎什么也無法看見。青海境 內,他一直在流淚——他流著淚走過含鹽湖泊的荒寂湖岸,流著淚走過紋絲不動的汽車冰棍,又流著淚沿世界屋脊長長的下坡一路走了過來。
去西部
我在海外生活期間學到的第一件事情是,如果迷了路,你就應該詢問方向。我學到的最后一件事情是,即便沒有最終目的地,也完全可以把一百四十三個 箱子從北京運到太平洋的對岸。我一直不善于提前謀劃,在中國生活了多年之后,我的這種習性愈發糟糕,因為那里的每個人似乎都活在當下。在那樣的國家,要找 到愿意隨機應變的搬運公司十分容易。他的英文名字叫做維恩,活像中國藝術家那樣蓄著長長的頭發。就在我們斟酌合同內容的時候,維恩問我的太太彤禾是否已經 想好,我們即將前往什么地方!翱傊且蛔〕鞘,也許就在科羅拉多州吧,”她回答道!暗覀冞沒有決定住在哪一座城市!
“未來幾個星期能夠定下來吧?”
“我覺得可以!
維恩解釋說,船運集裝箱將在大洋之上顛簸一個月左右的時間,所以地址無關緊要,只要運載的物品朝著大致正確的方向行進就可以。但到達美國之后,美方合伙人需要知道運貨卡車將開往什么地方。那也就是維恩的最后期限:我們需要在五個星期內找到住處。
維恩在我們位于北京的寓所內忙活了兩天,以指導那幫搬運工人。一共有十來個搬運工,全都穿著潔凈的藍色制服,帶著金屬開箱器。每一件家具,他們 都要按照尺寸把一大塊硬紙板劃成同樣大小的小片。他們先是劃下一塊紙板,熨帖地裹住椅子的前腿,接著依次是后腿和側面。所有的紙板粘貼在一起之后,看上去 就像一個椅子狀的盒子。他們據此做出餐桌狀、書桌狀、書架狀、條凳狀和沙發狀的紙盒。他們做了一張巨大的紙板床。一個三層的古董鴉片桌被一層層嚴絲合縫地 裹了起來。那情形如同看著一隊雕塑家逆序創作,直到我們所擁有的每一樣物品被轉換成更大更粗糙的版本。
我數次想與工人們交談幾句,但他們的反應簡短而且乏味。他們不讓我們幫忙。每當我撿起某個物件,立馬有人一個勁微笑著向我道謝,同時把東西拿了 回去!斑是留給他們做吧,”維恩說道。他說得沒錯。他們把集裝箱擠得像積木那樣密實,一輛卡車拉著它進入了夜幕。突然,我有一種奇妙的感覺:我們的財物 消失了;我們沒有地址;我們可以住在任何想住的地方。那個月的晚些時候,我和彤禾踏上了尋找新家的路。
我們倆成年之后都少有在美國生活的經歷。我大學一畢業就前往英國進入研究生院,隨后旅行到了中國;等我明白過來的時候,我已經離開了十五六年的 時間。我從未在美國找過工作,既沒有買過房子,也沒有租過房子。我最近一次在美國買車的時候,加的還是含鉛汽油。我的父母親仍舊居住在我從小長大的密蘇里 州,此外便也找不到任何把我維系在這個國家某個地方的其他東西。彤禾跟美國維系更少了:她是兩個中國移民的女兒,出生并成長于紐約,先后在上海和北京從事 寫作。
我在中國生活期間很少回美國,但花了大量時間來回想這個國家。中國人大多對外國人的生活深感好奇,總喜歡提出某些特定的問題。你們那里幾點了? 你們可以生幾個孩子?回去的機票要多少錢?人們對于美國的觀點往往位于兩個極端,既積極又消極。他們總是迷戀于之前聽來的種種稀奇古怪的細節。美國農民是 不是非常富裕,可以用飛機來播種?老人和成年子女同桌吃飯,孩子們會讓父母自付飯錢,因為他們的關系不像中國家庭那么親密,這是真的嗎?我在大學教書的時 候,一個名叫塞恩的學生寫過一篇作文:
我在書上和電影里看到,美國人可以擁有槍支。我不知道這是不是真的……我在一本書上看到,乞丐必須穿著防彈背心。這是真的嗎?關于美國有一種說法。想進天堂,請去美國;想去地獄,請去美國。
對于這種交織了真相和夸張的問題,實在難于回答。頭幾年,這讓我感到十分忐忑,因為我未能傳達一種更為精準的視角。不過,我終究意識到,類似的 對話不僅僅與我有關,甚或與我的國家有關。在中國的時候,我逐漸把對美國的認識當成一種想象:它往往人們的意識所制造的,從這個意義上而言,那與其說是我 個人的問題,不如說是他們自己的問題。他們的問題反映了中國人的興趣、夢想和憂慮——即便他們談論美國的時候,也總有部分話題涉及自己的國家。
我在海外生活的時間越久,就越覺得自己的視角正在發生相似的變化。中國成了我的參照物;我總拿自己對美國的認識與自己對亞洲的認識加以對照。我 對美國生活的認識日漸成為開放式的,而不是定型的。我很難想象自己在某個特定的地方,那實際上也意味著我有很多地方可去。當我和彤禾決定離開北京的時候, 我倆都已經完成了寫書需要的研究工作,知道自己可以帶著工作上路。我們沒有職業,也沒有孩子,并不需要長久的家;最終,我們可能還會前往海外。我在中國的 城市里生活多年之后,更喜歡鄉下的幽靜和平淡無奇。落基山脈的小鎮上沒有人認識我們——那里便是我們自己中國版的美國夢。
我們買了一輛二手的豐田車,在后座放上冷藏箱,沿著兩車道公路在科羅拉多州四處轉悠。時值3月下旬,山上的積雪依舊深厚;有些高海拔的隘口仍然 封閉著。夜幕降臨,我們住廉價旅館,白天跟房產中介們交談,他們手頭也沒什么房源。之前我們根本不知道,美國的中產階級幾乎從不出租自己的物業;當時正值 房地產次貸崩潰的前夜,買房更為容易。在一個不到三千人的銀礦社區里德威爾小鎮,我問房產中介是否有物業可供出租!澳阌忻绹》亢统鞘邪l展部頒發的 HUD證書嗎?”她問道。我告訴她,我確信我們倆都沒有那樣的證書;于是她建議我們租一套活動屋。我們看到唯一可供出租的是一套白色的活動屋,坐落在距離 24號高速公路六米遠的地方;顒游堇镎幼≈蝗恒f礦礦工,但房產中介向我們保證,那幫人很快就要搬走;她可以把我們列入待租名單。里德威爾鎮打算開掘 更多的礦洞,主要是因為來自中國的需求激增。我們看了那房子一眼,便繼續開車上路。
我喜歡寬廣而色彩亮麗的土地,慢慢染上晚霞的山巒,以及坐落于山谷間名字厚重的一座座小鎮:花崗石鎮、基巖鎮、鋸坑鎮、雞冠丘鎮。我們沿著科羅 拉多西南部的安肯帕格里河一連開了十余公里,沿途看見的標牌不禁讓我樂開了花。離河不遠的地方,一個人帶著我們參觀了坐落在鹽堿平地上的一座新房子。白色 的土壤猶如碎玻璃般熠熠泛光,一想到要在這樣的地方寫書就讓我感到頭痛。我們找到的出租房,總是不太稱心。要么地毯破舊、墻板損壞,要么建在背陰的山谷 里,積雪難融。我時常感覺,在我們來之前,這里一定遭遇過大災大難。離婚、死亡、破產——以我的想象,這是小鎮上的大房屋紛紛躍入租賃市場的主要原因。
在一個叫做瑞奇威的地方,我們先給一個房產中介打了電話,隨即又偶遇一位剛與男友分手的年輕的辦公室經理。男友離去,留下她和一紙新屋租約,她 打算搬到丹佛重頭再來。地方很漂亮:位于一個小山包的山頂,在安肯帕格里河河面之上三十來米。站在屋后看出去,沒有一棟房子;視線掠過一片矮松林,徑直投 向凹凸不平的西馬侖山脈。瑞奇威位于猶他州和新墨西哥州的交界處,總人口只有七百多。全縣只有一盞交通信號燈。瑞奇威沒有麥當勞,沒有沃爾瑪,也沒有星巴 克;在屋子里收不到手機信號。我們想不出有什么地方比這里跟北京的差異還要大,于是決定就此落腳,并簽訂了一年租約。
我們買回一張床墊和幾件草坪用具,在外面支起帳篷等著船運集裝箱的送達。一天下午,我們駕車來到蒙特羅斯鎮,在一處古玩市場發現了一對木質書 架。售賣者答應與我分擔送貨費:我們支付十美元,剩下的由她負責。她給自己的兒子打了個電話,因為他有一輛皮卡!岸迕涝獑?”我聽到她對兒子說。 “太貴了,二十美元怎么樣?”中國人就對這樣的細節感興趣——回到美國不到一個月,我已經親眼見證了年邁的母親和自己的成年兒子就金錢問題討價還價。
我們在空蕩蕩的屋子里簽訂了電話服務協議。當我提出電話號碼不要列入黃頁簿時,電話公司的業務代表說那得每個月加收兩美元的服務費。瞬間,省錢的心態壓過了我期待隱匿的愿望!暗窃谖移拮用掳,”我說道!八拿质侨R斯利·張(張彤禾)!
我當時覺得,她的名字相對來說更為普通,但沒有想到最后電話黃頁簿會把我附帶列出:“彼得/萊斯利·張!本o接著,郵件紛至沓來。
尊敬的彼得·張先生,
你喜歡省錢。還有更好的,你既能省錢,又能得到更優質的服務。因此,干嘛不換一家電話公司呢?
我和彤禾幾乎沒收到過任何郵件。收到郵件的是彼得·張,頭幾個月我們的郵件幾乎全由他接收。信用卡公司和電話公司會像汽車經銷商一樣給我們派發 宣傳單。彼得·張收到過用韓文和繁體中文印制的廣告單。有人深更半夜打來電話,操著莫名其妙的語言。韓國人一看我們聽得云里霧里,立馬掛斷電話,但我們通 常會跟講中文的電話推銷員糾纏一番,以弄清他們究竟是從什么地方打來的電話。是誰在翻閱科羅拉多州農村地區的電話黃頁簿,專門搜尋亞洲人的名字?
多數時候,打進電話的似乎都是推銷長途電話卡的單獨個人。不過偶爾也有中文電話推銷員向我們推銷其他東西。一天晚上,彤禾一拿起電話就聽到一個 女人起勁地推銷位于懷爾明的某處旅游景點。我把耳朵湊了過去,盡管我們倆一開始誰也弄不懂那是個什么名字!皯褷柮?”彤禾問道!霸谀睦?”
來電者解釋說,懷爾明位于美國西部,是一片牛仔出沒的山地,空氣清新。那情形如同盯著拼圖看了好半天,圖案一下子變得清晰明了,并且驚訝于自己的分毫不差:懷—俄—明。
“你從什么地方打來的電話?”彤禾問道!爸袊箨憜?”
一陣沉默!拔覀兪且患蚁愀酃。但我們做懷爾明的旅游項目!
“我不相信你們是香港公司,”彤禾說道!跋愀酃静豢赡苓@樣隨機撥打電話。還有,你的口音不像香港人。你究竟在大陸的什么地方?”
打電話那個女人的聲音越來越小!拔抑荒苷f我們是香港公司,”她說道!捌渌奈覜]法告訴你!敝,我會不時地重復那個地名,只是想聽聽它的讀音。有點象魔法,半是陌生半是熟悉:懷—爾—明,懷—爾—明,懷—爾—明。
貨運集裝箱晚到了。丹佛的搬運公司原定星期二中午到貨,但他們的卡車走到莫納克山口時陷進了積雪,隨后又遭遇了機械失靈。駛上我家車道后,他們 往后倒車時撞上一根矮松,刮倒了幾根枝條。駕駛員發現自己沒有鑰匙打開集裝箱上的中國海關關鎖,于是抓起了一只重重的退耦器!罢覀鄉下佬用這個東西使勁 敲打,多半能搞定!
從北京回美國的朋友曾經提醒過我們,行李送達時會是怎樣的心情。就如同將新生兒從醫院抱回家里:轉瞬之間全靠你自己。來到瑞奇威,維恩曾經的十 多個中國搬運工變成了叫做詹姆斯和格里格的兩個美國人。他們沒穿制服,搬運效率也不高。我和彤禾提出打幫手,他們毫無怨言。他們一到我家就打聽,哪里可以 找到吃的東西。詹姆斯成功地搗毀了海關關鎖之后,他倆站在打開的集裝箱跟前目瞪口呆。
“我可從來沒見過這樣的東西,”詹姆斯終于說道!拔业么螂娫挵堰@事兒告訴別人!
下午剩余的時間,我們一邊把盒子往家里搬,詹姆斯和格里格一邊不時地查看著中國人的手工活兒。有一陣,我看見他們兩個蹲在車道上,正在琢磨被紙板裹起來的一張餐桌!八麄兒喼绷钗覀儫o地自容,”詹姆斯一邊搖頭一邊說道!疤豢伤甲h了!
每個盒子上都有編號和標簽,詹姆斯每跑一趟都會讀一遍號碼,以方便拿著表單的彤禾進行對照。搬運盒子的過程中,他簡要地講述了自己在路易斯安那 州的成長經歷,他和妻子在家自教的七個孩子,以及他曾經當長途卡車司機時聽來的逸聞趣事。他最近賣掉了自己的卡車,因為油價漲得太高!百u給了一個想掙上 千兒八百的家伙,”他說道!扒喊税賯麻煩還差不多!闭材匪拐f,他每年都要拿出幾千美元購買書籍,所以講的逸聞趣事各不相同:卡車司機的加油策略、植 物護理、養雞場心得!澳切┘一铿F在用藥太多,”他說道!拔矣幸粋朋友在雞場干活,從小雞孵出到加工處理只要十八天。十八天!原來可是要好幾個月。還有 一個女人曾經在雞場給小雞打針,偶爾不小心會把針扎到自己身上。她后來得了狼瘡,臉上還長出了毛發。所以我再也不吃雞肉了。這個盒子的編號是九十四——辦 公室文件夾!
最后拆開的,是我們的大床——彤禾數年前發現于上海的一處古玩市場。這張床有個頂篷,頂篷共有十八塊,全由榆木雕刻而成,上繪渦形圖案,或為花 草、人物,或為佛教圣像。頂篷既不用螺絲,也不用閂子——只有木槽和卯榫。組裝時必須按照固定的順序。我們從立柱開始,按順時針方向推進,一人扶撐一邊, 直至整件物品完美熨帖。夜幕降臨,黑暗讓這樣的場景有了一種親密感:我和彤禾,詹姆斯和格里格,一起忙活著民國初年的頂篷大床,四周全是雕刻而成的蓮花、 菩薩和相互交織的8字符號。高大的頂篷豎起來之后,詹姆斯花了整整一分鐘的時間琢磨其中的卯榫!霸O計得太好了!”他不禁感嘆道。他們還得開六個小時的山 路回到丹佛,但詹姆斯很高興能堅持到最后。他跟我握手道別,并祝我好運;他的行車經歷又有了新的逸聞趣事,這似乎令他感到十分開心。
回到美國之后我才意識到,自己是多么地懷念美國人說話的方式——尤其是小鎮居民。我喜歡他們不慌不忙地講述逸聞趣事,也樂見自己還能明白他們話 語中的細微表情。有一次,我回到密蘇里州看望父母。我從機場坐上穿梭巴士,駕駛員來自南卡羅來納州,濃密的胡須像一堆白雪在他胸脯上來回抖動。我說我剛從 中國回來。
“你會講撲騰話嗎?”他問道。
我的口音沒他好聽,但我還是告訴他,自己會一點點撲騰話。
“我在什么地方看過一份資料,”他說道!笆裁吹胤轿彝,反正就是說中國人為了長生不老,可以拉著四個人一起沒入海水!
近兩百公里的路程中,那位駕駛員一直不停地說話。他講述前妻的故事,也描述自己對《圣經》希伯來文的鉆研,還對《但以理書》發表了強硬的觀點。 他當時住在密蘇里中部的一處拖車庭院,但在1960年代到訪過法國、西班牙、希臘和土耳其!拔矣幸粋有錢的叔叔,是他出錢讓我走了那么多地方!
“哦,這趟旅途一定很棒吧,”我問道!澳闶迨迨钦l?”
“山姆大叔啊!
在中國人們不會這樣說話。他們不善于講故事——他們不希望成為被關注的中心,很難從講故事的過程中獲得樂趣。他們很少糾纏于興味盎然的細節。這 并不是說他們愿意緘口不言;實際上,很多中國人都能夠用食物、金錢和天氣這樣的話題讓你的耳朵生繭,他們還善于向外國人提出各式各樣的問題。不過,他們一 般不談私人話題,身為作家,我知道,有時需要等上幾個月的時間才能讓采訪對象敞開心扉。也許,在一個生活接觸十分密切、凡事圍著家庭和其他群體轉的國家, 這種現象非常自然。
有選擇權的中國人,決不會選擇住到科羅拉多西南部這樣的地方。美國人喜歡獨來獨往的性格令我印象深刻,正是這樣的獨居讓大家的閑談變得無拘無 束。一天晚上,我在瑞奇威的一家酒吧遇到一個人,他跟我交談不到五分鐘就解釋說,自己剛從監獄里釋放出來。另一位酒客告訴我,他的老婆已經過世,他最近又 心臟病發作,所以預料自己活不過當年。我知道,美國人的閑扯多半不靠譜;任何時候人們都可能扯到私人話題。當我申請安裝“DIRECTV”時,一位技術人 員來我家的側墻上開洞。他說自己剛搬到一個叫做三角的小鎮,于是我問他對那個小鎮的看法如何。
“安靜,”他回答道!叭擎偤苌儆惺聝!
“你怎么會搬到哪兒去住呢?”
他從開鑿的孔洞上抬起頭。他是個二十來歲的精瘦男子,一雙手臂上刺著藍色線條的文身,活像恣意分布的一條條血管!拔覂蓚月大的兒子剛剛去世,”他緩慢地回答道!熬驮诘し,所以我不得不搬走。在那里我再也住不下去。所以,我搬到了三角鎮!
過了好一會兒我才回過神來!拔艺娴姆浅_z憾,”我說道!疤懔!
我不知道還應該說點什么;在美國,我總覺得很難對這種私人的故事出回應。不過,我很快就明白過來,其實我說什么都無關緊要。很多美國人是說話的 好手,卻不喜歡傾聽。我要是在某個小鎮對某人說自己在海外生活了十五年,他們的第一反應如出一轍:“你是在服兵役嗎?”除此之外,他們很少提問。我和彤禾 逐漸明白,中斷閑扯最有效的方法,莫過于告訴大家我們是作家,而且在中國生活了十幾年。沒有人明白這意味著什么,他們似乎更善于聊自己剛剛服完的有期徒 刑。
有時候,好奇心的缺乏令我深感沮喪。我永遠記得自己在中國的時候被問到的各種問題,哪怕不識字的人也希望了解一下外部世界的信息,我不禁疑惑美 國人怎么會如此大相徑庭。不過,很多中國人對自己和所在社區的事務幾乎不感興趣,這也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們不善于反思——不愿意去太多地思考自己的 生活。這是他們跟美國人的主要差異,后者不斷地制造出有關自己和自己所在地的故事。小鎮的人們很少向外來者發問——的確,你所要做的就是聆聽。
有時候,這樣的角色讓我覺得自己像一個外來者或是假冒頂替的,不過,會說話也有好處。它讓我從小就理解自己的文化;即便我不是他們故事里的角 色,我還是聽得懂人們說了些什么。我喜歡聆聽,慢慢靜在人群之中,發現自己被當地的社區事務所吸引。我和彤禾前去觀看牛仔表演和賽馬會,當地的農場主與專 業人士展開比拼。秋天,我們到附近的一所高中觀看橄欖球比賽。我們跟隨名不見經傳的奧拉西高中隊一起度過了州錦標賽賽季,并前往奧拉西鎮的主大街參加慶功 大游行。球員們坐在消防車的車頂上,一直開到大街盡頭,原地掉頭再回到出發點,這樣,全鎮的每個人都有了兩次喝彩的機會。
6月的一個周末,我們前往參加一個名叫“牛仔皈依基督”的宗教聚會。這次聚會恰逢牛仔表演季的開局,主辦方免費派發了《牛仔之路》,專述牛仔表 演者的基督主題故事。一位發言者是鄉村音樂師,名叫莫里斯·莫特,大談自己小時候家庭生活的支離破碎!笆鶜q時,我在自己的生活道路上遇到了他,也就是 耶穌基督的故事,”他說道。他詳細講述自己如何開啟了一種別樣的生活,還說信仰幫他熬過了孩子病危時的艱難時光。莫特的語速很慢,充滿著自信,兩百多名聽 眾一片靜默!坝泄适碌娜吮戎粫v大道理的人更高明,”莫特說道!澳愕墓适率悄憧少Y利用的武器,它不但幫你戰勝敵人,還能給他人帶來光明!
六個月的時間里,我的體重減了二十多斤。多年前,我就是個好勝心強的長跑好手,但北京的空氣嚴重污染,我只好放棄了這一愛好。在瑞奇威我重拾舊 好,我家的海拔為二千四百多米,走哪條路都能翻過小山包。跑步的過程中,我四處查看野鹿、麋鹿和火雞;我兩次看見過美洲獅。我很驚奇地發現,自己還能一口 氣跑上十二三公里。沒多久,我的雙腿重新變得輕盈無比。
我逐漸把這看成是彼得·張的康復期,F在,他的郵件主要是閃閃發光的中文人參產品廣告單——太子金心配方、純正美國人參粉——全都來自威斯康辛沃沙市一家名為“太子行”的公司。一家名為“赫爾曼機動車”的公司寄來了一張兩千零七十八美元的支票,隨附信件的內容是:
敬呈彼得·張:
此乃正式通知函,以確認您已經在鄙機動車公司的市場推廣測試中被抽中為獲獎者。這不是玩笑、騙局或是惡作劇。
我很高興,有人求彼得·張收下他們的錢。我把他想象成一頭孤狼,一個令全世界摸不著頭腦的角色,我喜歡代他接聽電話。一天晚上,我和彤禾剛從鎮上吃完飯回到家里,電話響了起來。
“找彼得·張,”彤禾拿起聽筒后說道!笆莻女人。我覺得她說她來自全國燈泡協會!
“全國燈泡協會是個什么玩意兒?”
“我怎么知道?我要不要掛電話?”
我決定聽完這通電話。通話狀況不太好,那個女人提到,聽完協會副主席維恩·拉皮埃爾的電話錄音后,會有一個民意調查,只問一個問題。錄音一開始 是一個怒氣沖沖的聲音,我不禁想:老天,這個法國佬看來真是讓燈泡煩透了!隨即,我明白過來,我們把“燈泡”和“步槍”這兩個詞搞混了[1]。全國步槍協 會正在科羅拉多西南部的荒野里進行導向性的電話民意調查。
拉皮埃爾解釋說,聯合國正在努力推動一項歷史上最為嚴格的槍械管控條約。第三世界的威權國家正在力推該項法案,美國的自由派官員和媒體精英也大力表示支持。這段錄音后,電話里傳來了另一個人的聲音。
“張先生,”他問道!皩τ诘谌澜绲耐䴔鄧乙约跋@铩た肆诸D試圖在美國取締槍支的行為,你怎么看法?”
“我支持!
“你支持什么?”
“我支持他們取締槍支,”我回答道!澳愕妹靼,我就來自第三世界的威權國家。我來自中國。我并不認為大家應該擁有過度的自由!
長時間的沉默!澳敲,”他說道!拔腋兄x你的坦誠!
“你以為我會說什么?只要你打給姓張的人,他會跟我說一樣的話。我們對此看法相同。我們都來自中國,我們不需要槍支!
“好的,”他說道!拔颐靼啄愕囊馑剂!
“我們這里也需要更強有力的政府,就像中國那樣!
“好吧,”他說道!爸x謝你的答案!彼@得彬彬有禮,也沒有跟我爭辯什么,不過他似乎無法令自己從這通電話中滿意地抽身而出——看來還不是協會里最亮的燈泡啊。最后,我跟他道別,掛上了電話,那一晚剩下的時間就交給彼得·張了。
在美國生活將近九個月之后,我和彤禾開著車踏上了拉斯維加斯之旅。我們抵達的時候恰逢該市舉辦混合馬拉松賽和半程馬拉松賽,那仿佛成了我們回家之旅的最后一個動作。既然已經觀看過這么多牛仔表演和橄欖球比賽,我決定回歸體育競技,于是報名參加了半程馬拉松賽。
比賽開始于黎明之前,出發點設在曼德勒海灣度假區,一萬七千多人涌上了拉斯維加斯大道。我們推搡著跑過了亮著霓虹燈的盧克索酒店、熱帶天堂大飯 店和米高梅大酒店。有些通宵賭客跑出門來為我們加油助威。幾公里之后,我加快了節奏;感覺越來越輕松,因為我在高海拔地區一直訓練不輟。很快,比賽的隊伍 越來越稀疏,跑到十公里的時候,我身后只跟著為數不多的選手,跑在前面的選手不過領先我四五十米。
參加馬拉松賽的不乏專業人士,他們是前來爭奪四萬五千美元大獎的非洲人和歐洲人,一出發便跑得飛快。我知道,半程馬拉松選手跑到十公里的地方應該轉向而行,但我看不到前方有人改變線路。不得已,我只好沖邊上身著志愿者服裝的旁觀者大聲發問:“半程在什么地方轉彎?”
“就在這里,”他回答道。
我猛然收住腳步:“確定嗎?”
“確定,”他回答道!芭苌夏菞l街就行了!
志愿者一直沒有留意,他只是看著一個個選手疾跑而過。但我還是遵從了他的指示,前方不遠處,一名警察慢慢開動警車,打開了警燈。我這才意識到,那是一輛安保車,我成了領跑者,身后跟著八千多名參賽者。
即便年輕的時候,我也沒有優秀到領跑大賽的地步。偶爾,我會在有數百人參加的賽事中奪得桂冠,但超過這個人數的比賽往往注定由比我更優秀的選手 把持。我知道,今天比我優秀的好手都去了別處;他們跑過了分道處。如果他們很快明白過來重回賽道的話,追上我不會有任何問題。我告誡自己,跑到十六公里之 前千萬別回頭看。
在中國,我時常夢想著寧靜和孤獨,但那完全不同于領跑比賽的感覺。一般而言,體育比賽是一種視覺活動;你挑選位于前方的地標和選手,設定為目 標?僧斈闩艿角胺街,剩下的只有聲音:你的呼吸逐漸清晰可辨,跨步的節奏同樣如此。你聆聽著身后傳來的腳步聲。偶有觀賽者發出歡呼聲,隨即陷入沉默, 你會讀秒,直至傳來為下一位選手發出的歡呼聲。
我從沒想到拉斯維加斯會這樣寧靜。比賽沿著大道西部跑過了好幾個街區,明亮的燈光逐漸暗淡,兩邊的建筑愈顯破;我跑過了拉斯維加斯社區糾正中 心和情色遺產博物館。我看見一個無家可歸的人推著一輛商店購物車。他大笑著高喊道:“嗨,老兄,你贏了!”搖滾樂隊在賽道旁支起了舞臺,樂師們還在調試各 自的樂器。時常,我從他們身邊跑過的時候,他們才注意到我,于是趕緊替我彈點什么作為安慰。我聽著身后傳來的音樂聲,越來越微弱,直至耳畔只有自己的腳步 聲和呼吸聲。
跑到十六公里的地方,我回過頭去,一個人也沒有。經過大賭場的服務臺入口處后,我很快跑上法蘭克·辛納屈大街,接著就來到了設在曼德勒海灣的終 點線。當我沖線之后,人群中發出一陣陣歡呼聲;賽事指導與我握了握手。十五分鐘后,拉斯維加斯電視臺對我進行了現場采訪,同時受訪的還有女子項目的冠軍和 首位跑完比賽的貓王模仿者——一共有一百五十位貓王模仿者參加了比賽。跑得最快的那位滿臉自豪地與我同臺亮相,這個人穿著白色萊卡緊身衣,貼著鬢角,正像 音樂會的首席樂師一般汗流滿面。
我和彤禾被引進專為頂尖選手設立的VIP帳篷,一邊等著專業選手結束比賽,一邊吃了些自助早餐。專業選手一個接一個地跛著腿走了進來,多是肯尼 亞人和埃塞俄比亞人,臀部寬大,腿肚瘦削。他們的臉上帶著長距離賽事結束后特有的疲態:顴骨憔悴,眼神空洞。排隊取餐的隊伍里,一位俄羅斯選手滿腹疑惑地 打量著我!澳銊偱芡瓯荣悊?”她問道。
我告訴她,我是半程比賽的第一名。
“你看上去一點也不累啊,”她說道!巴耆幌駝偱苓^步的樣子!
她說得沒錯——我顯得跟那幫運動員格格不入。我的成績是該賽事過去十五年以來最慢的記錄,我了解到,走錯道的領跑者直到跑出賽道數公里后方才如 夢初醒。(就拉斯維加斯的實際做派而言,通常會有豪華轎車領著他們跑到終點線。)賽事指導向我確認,肯定會有頒獎儀式,但隨著晨光逝去,我越來越感覺自己 如同坐在VIP帳篷里的冒牌貨。終于,我和彤禾抓起幾塊羊角面包,匆匆地溜了出來。
我一直沒去領取這次比賽的獎品。這就是彼得·張的精神——面對獎品和意外之財他抽身而退,他還知道,向所有外國人那樣,一旦迷失方向你就得問 路。不管怎么說,經歷本身才最為重要。我獨自一人跑過法蘭克·辛納屈大街,還登上了拉斯維加斯的電視屏幕。我與汗流滿面、扮相酷似貓王的參賽者握過手。終 于,我回家了,有了屬于自己的故事;在美國,這都是你一直需要的東西。
阿拉伯之夏
在位于開羅市中心的人民議會大廈內部的法老大廳,一個叫做里法特的人自1964年以來便在這個地方為埃及的政治家們擦皮鞋。議會議員們打發空閑 時間的這個大廳鋪著大理石地板,豎著幾根被粉刷成松樹樣的立柱,和被視為古埃及民族之神的荷魯斯鷹頭人身銅像。銅像的后邊擺放著里法特用來擦鞋的鞋油盒 子。他把布條和拖鞋放在邊上不易讓人看見的地方。他個子瘦小,穿著拖鞋,身上的衣服很破舊,但我在三月中旬來到這個大廳看見他的時候,他臉上的表情跟政治 家們一樣舒適愜意。
新當選的議會上任即將滿兩個月。我要等的人名叫蘇比·薩利赫,他是穆兄會下屬政黨自由與正義黨的立法委員。這一屆立法機構組建于革命之后,是埃 及六十年來首次通過自由選舉組建而成,也是穆斯林信徒們第一次在該機構贏得多數席位。作為愿意與其它政黨開展合作的信號,穆兄會做出過承諾,在即將到來的 總統大選中不安排任何人參選——但這一承諾在薩利赫與我會見之后不到兩個星期就被打破。上個月,穆兄會的總統候選人穆罕默德·穆爾西在首輪投票中獲得多數 選票,從而進入本月舉行的最終投票。不過,當我拜訪法老大廳的時候,尚不清楚穆兄會會如何構想自己在全國政局中的地位,薩利赫則是最具影響力的立法委員之 一。
我一邊等待,一邊通過翻譯與里法特聊了起來。他說自己曾經為迦瑪爾·阿卜杜爾·納賽爾、安瓦爾·薩達特和胡斯尼·穆巴拉克當政時期的議會議員們 擦過皮鞋。里法特向我講起了前一屆議會的故事,這一屆議會的主導者是民族民主黨。數十年來,民族民主黨在埃及政局無人匹敵,服務于穆巴拉克政權。革命之 后,這個政黨遭到了法院的解散。
“那一屆議會只有八十八個穆兄會成員,但他們全都會出席會議,”他說道!懊褡迕裰鼽h的議員有時候不參加投票,所以沒辦法占到大多數。有一天, 又發生了這樣的事情,艾哈邁德·埃茲跑到大廳里來,叫所有的民族民主黨議員趕快回到會場參加投票。他還這樣吼我:‘還有你,里法特!如果你給議員們擦鞋的 時候老這樣拖拖拉拉,我就向議長告你的狀!’我回敬他:‘無所謂,我又不怕你!
他挑釁性地揮動著手指,仿佛艾哈邁德·埃茲還站在他的跟前。埃茲是民族民主黨內最具影響力的成員之一,在革命之后因為貪腐罪名被判刑十年,現已被關進開羅的托拉監獄。
“他于是跑去法特!ぬK魯爾面前告狀,”他繼續講述道,這位前議長現在也已經鋃鐺入獄!安贿^議長這樣回答他:‘里法特是個好人,由他去吧! 法特!ぬK魯爾不同于艾哈邁德·埃茲。我當著神的面都敢說,他這個人很無辜。不過,遇到穆巴拉克總統這樣的人還能有什么辦法?”
里法特說,他對那一場革命早有預料——他之前就有一種感覺,上一屆議會從一開始就注定要壽終正寢。他不停地閑聊著,直至蘇比·薩利赫出現才完全 改變了自己的腔調。他低下頭,謙卑地微笑著,退后一步把薩利赫讓到座位上。作為委員會的領導人之一,薩利赫已經被委以起草新憲法的重任,他說大家所遭受的 壓力十分沉重!叭藗儧]有耐心,因為他們始終懷著革命一般的熱情,”薩利赫說!八麄兊倪@種熱情沒有節制。革命靠的就是熱情!
里法特依舊站在一邊,薩利赫示意他過來脫鞋。
“這才是整個議會里最好的人,”里法特說!八麨槿苏,發言清晰。講誠信,是個好人!
薩利赫微笑著揮揮手,打斷了這一連串的恭維。
“他這樣的人議會里找不出第二個,”里法特繼續說道。他跪下身子,脫掉立法委員的鞋子,退到了荷魯斯銅像的后邊。薩利赫就自己對埃及新憲法的種 種抱負侃侃而談。他說可能會借鑒法國模式,因為這種模式在議會和總統之間實行了分權!捌樟炙诡D大學為我們準備了一百九十四個國家的憲法,我們都進行了研 究,”他說道。再過兩天,他將出差到墨西哥進行實地調查。
皮膚黝黑的薩利赫蓄著一頭濃密的白發,已經年屆六旬。他比我見過的大多數穆兄會成員都更容易露出笑容。穆兄會成員言談比較正規,喜歡拿腔拿調 ——或者像有些評論家所說的那樣自高自大。我曾經聽見有人夸下?,說他僅憑走路的架勢就能在人群中間發現穆兄會成員。不過,要找出個模式并不簡單,因為 這正是該機構神秘性的一種體現。埃及社會有許多身體方面的印記——你從婦女披戴的面紗,或者是否把頭發顯露在外,便能讀出很多信息,你還能根據額頭上的禱 告磕痕斷定某個穆斯林信徒的虔誠程度。最為保守的穆斯林當屬薩拉菲派,通過其濃密的絡腮胡和修剪整齊的上唇須便能輕易辨認。埃及的基督徒多在其右手腕下端 刻有十字架形小紋飾。但穆兄會成員的身上找不到明顯的印記,有的人蓄著絡腮胡,有的人則像薩利赫那樣把胡須剃得一干二凈。他的手里拿著iPhone手機, 屏保圖片便是他自己的面部照片,只要有來電,這張圖片就會不停閃爍。照片中的他依然帶著微笑。
我問他們是否打算強化埃及臨時憲法的第二條。這一條把伊斯蘭教的教規,也就是伊斯蘭教教法作為法制體系的“首要來源”,盡管這一教法從未在實際生活中得到過嚴格的執行!暗诙䲢l不會改動,”薩利赫回答道!八_拉菲派想修改這一條,但我們不會做任何修改!
里法特拎著擦好的鞋子走過來,把它穿到了薩利赫的腳上。我繼續問,穆兄會有沒有打算提名總統候選人。
“永遠不會,”薩利赫回答道!坝肋h不會。我們不會提名任何一個人!痹摻M織的其他人在我面前堅持同樣的說辭,而這一承諾一直是議會選舉的重頭 戲——它經常被援引,以表明穆兄會無意獲取國家政權。薩利赫繼續說:“我們要向所有的黨派傳遞信息,從而讓他們明白,穆斯林分子不想獨占權力寶座。我們有 一句具有歷史意義的口號:‘參與,而不獨占!
穆兄會的創始人哈!ぐ图{曾經警告其信眾,過于直率是一種錯誤,所以秘而不宣一直是這個組織的明顯特征。時至今日,諸如會員資格和資金來源這樣 的基本細節依舊成謎。一位發言人告訴我,穆兄會有四十萬成員,另一個人則說有七十萬之眾,其高層領導人拉沙德·巴尤米則說,有人估計這一數量可能高達二百 萬,不過他說自己也弄不清楚確切的數字。
穆兄會成員在西方人面前尤其諱莫如深,如果考慮到他們的反殖民根基,這一現象就根本不值得大驚小怪。該組織于1928年成立于蘇伊士運河河畔的 伊斯梅利亞,巴納曾經是該市一所學校的教師。他對當地的英軍營地和蘇伊士運河外資公司深感厭惡,希望組建的社團有助于結束英國對埃及的占領狀態。他提出的 目標是實現國家的“伊斯蘭化”,甚至主張巴勒斯坦人有權使用武力對付猶太復國主義者。二十世紀三十年代期間,穆兄會對巴勒斯坦事務表現得尤其積極,不但向 他們提供武器,而且幫他們訓練戰斗人員。不過,巴納拒絕在埃及本土使用武力,這一觀點幾乎成為了穆兄會所有領導成員的共識。他們甚至對和平示威這樣的行為 都十分謹慎——對革命組織而言,這樣的特點令人感到非常好奇。
穆兄會對于政治的態度一直搖擺不定。該組織的核心高度宗教化:在穆兄會成員看來,伊斯蘭教奠定了生活的各個方面,宗教和世俗不應該存在任何差 異。巴納認為,埃及應該實現真正的伊斯蘭化,以便于政治工作的開展。不過,盡管目標如此雄心勃勃,他的行事本能卻極度地域化和實用化。理論從來就不是力 量。在《穆斯林兄弟會》一書中對該組織早期歷史做詳述的理查德·P·米切爾指出,“無論巴納還是這個組織都未能提出勉強能被稱為宗教觀念或者哲學觀念的東 西!
正是由于穆兄會從不強調理論層面的東西,它反而包容了諸多思想觀念。賽義德·庫特布是該組織最具影響力的成員之一,在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時執掌其 宣傳部門,他以“圣戰”手段對抗非穆斯林統治者的鼓吹曾經激勵了一代又一代的伊斯蘭圣戰戰士。哈馬斯便是穆兄會的直接產物,這兩個組織至今保持著密切聯 系。盡管穆兄會長期以來強調和平變革,該組織成員最近一次為人所知的恐怖行動也發生于五十多年以前,但其現有成員和從前的成員一直催生著一種另類的世界 觀,從而鼓勵全世界范圍內的恐怖活動。
數十年來,穆兄會一直未能獲準在埃及的政治生活中確立穩定的地位。巴納于1949年遭到暗殺,三年之后,穆兄會在驅逐英國殖民者的抗議活動中功 不可沒,從而把自由軍官組織和阿卜杜爾·納賽爾扶上了權力寶座。但納賽爾和軍方很快就對自己的同盟反戈一擊,對穆兄會展開了殘酷的鎮壓活動。自此以后,政 府對于該組織的態度一直介于勉強容忍和徹底壓制之間。該組織的領導人大都被關進過監獄,從技術角度而言,該組織至今仍是非法團體。不過,從一開始它便有效 地開展著草根項目,上至推行伊斯蘭教育,下至協助脫貧和災難救濟。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期間,它在影響埃及發展的諸多辛迪加組織和專業聯合會中成功地謀得一席 之地。穆兄會對這些辛迪加組織的經營大獲成功。盡管西方人把激進主義和穆兄會聯系起來看待,但它在最近數十年間已經演變成為城市中產階級專業人士占絕對主 體的組織——當前的領導地位主要由醫生、工程師、牙醫和藥劑師等人把持。
在去年的革命中,穆兄會成員再也沒有沖鋒在最前線。當解放廣場于2011年1月25日爆發大規?棺h活動時,穆兄會最開始的態度是拒絕參與。但 三天之后,隨著政府進一步訴諸武力行動,穆兄會成員終于加入了抗議的人群。2月15日,也就是穆巴拉克辭職四天之后,穆兄會宣布將組建自己的政黨。去年 11月,就在國家準備議會選舉的時候,大規模的抗議人群占領了解放廣場和穆罕默德·馬哈茂德大街[2]。軍方主導的過渡政府試圖用武力驅散示威人群,由此 造成四十多名示威者喪生。面臨此景,穆兄會要求其下屬成員不要參加抗議活動。
相當數量的穆兄會成員對這一決定深感不快。近一個月之后,我會見了正在參加議會選舉的穆罕默德·貝勒塔吉,他這樣對我說:“已經流了很多血。這 么多年輕人在場,總應該有個人站出來給他們提供指導!遍_羅的很多人視穆兄會為機會主義者,有意避開解放廣場,一心專注于競選活動。不過,它的選舉機器運 作良好,自由與正義黨的組織迄今看來最為完善,其候選人大肆強調與基督徒和世俗分子的合作意愿。我參加了貝勒塔吉的一場競選集會,主持者是一位年輕的女 性,她對著麥克風大聲叫嚷:“擁抱伊斯蘭的第一個人是女性,第一位烈士也是女性!”
哈西姆·法魯克·曼蘇爾博士是開羅肖博拉區的候選人,他在投票的前一天告訴我:“我們要以新人和中東地區溫和派的面貌示人!必惱账吐K爾在選舉中輕松獲勝,自由與正義黨獲得了總席位的百分之四十七。不過,這樣一來他們就非進議會不可了。
完全改頭換面的立法機構也許永遠也找不到參與電視直播的最佳時機。不過革命之后一定是最壞的時機之一,不光面臨總統大選延期舉行,而且身處的國 家經濟急劇衰退,真正的權力還掌握在不時浮現著軍人身影,而且躲避媒體如瘟疫的委員會手里。在埃及,這一檔節目被稱作“議會之聲”。該節目現場直播,不帶 評論,議員可以在節目間隙接受采訪:
問:我們早先曾聽說,全世界范圍內有諸多機構、集團和個人,比如伯納德·路易斯[3]已經制定出各種計劃,把埃及瓜分成若干小的國家。作為努比亞人[4],你對此問題有何看法?
答:我們的文化有七千年之久。
無論什么時間打開“議會之聲”節目,總能聽見有人說這樣的話:“很多人都在談論,說舊政府的人已經被關進托拉監獄,但仍在操縱和掌控著一切。我 們怎么知道這樣的情況是否屬實?”他們也會討論各種危機——這一周是優惠的面包供不應求,下一周可能是汽油供應的問題。是誰在制造這一系列恐慌?亂象的背 后有沒有陰謀?議會里沒有人知道,不過總有人想拿政府提供的面包喂一只饑餓的小貓,結果遭到小貓的拒絕。偶爾有人站起身來大聲宣布,圣城仍被猶太人把持 著,這簡直是犯罪。議會議長名叫薩阿德·卡特尼,他很有能耐,曾經長期遭受苦難,臉上的表情有時讓人覺得他額頭上的禱告痕印是因為撞到了墻壁,他不時提醒 大家言歸正傳。議員們提出了各種議案,有的好,有的不怎么好。(“我們埃及有八千五百萬人口,如果每個人拿出十英鎊,我們現在討論的所有問題都能夠得到解 決!)最能言善辯的立法委員來自穆兄會,盡管占據總席位百分之二十五的薩拉菲派也顯得巧舌如簧。為數不多的自由人士和世俗分子十分內斂。我一連看了九個 小時,其間沒有一位婦女發言。
這沒什么好處,誰都不抱幻想。一天,一位委員懇請大家:“別再進行直播了吧。大家如果注意到我們的所作所為,其間還有打斗,他們會對我們失去信 任的!辈贿^,為時已晚。頭幾個星期之內,數百萬埃及人看得真真切切,此時的議會仿佛象征著第一個真正的革命勝利果實。然而,由于未能組建新的執行機構, 也未能制定出新的憲法,所以議會的權力少之又少,而且軍方對議會試圖取代臨時政府的設想不置可否。所以,“議會之聲”節目才辦得如此尖酸刻。鹤h員們距離 革命的最終結果始終具有一步之遙!澳阒肋@樣的政府讓我想起了什么嗎?”一位議員問道!澳氵記得我們小時候玩過的捉迷藏游戲嗎?我們十、九、八這樣倒 著數數,對吧?有警察嗎?沒有。有面包嗎?沒有。有學校嗎?也沒有!
穆兄會似乎加劇了這一系列的問題。就新憲法制定出雄心勃勃的計劃——來自法國的靈感、前往墨西哥進行的實地考察——之后,穆兄會試圖倚靠人多的 優勢把持委員會,結果引起其他委員退場,從而導致整個計劃轟然失敗。尚不清楚,新的委員會什么時候組建完成。當我和退出該委員會的自由派議員艾姆爾·哈姆 扎維談及此事,他說類似情形已經多次出現,穆兄會一直具有合作誠意,在一部為非政府組織提供更加清晰的法律指導而新制定的法規草案方面尤其如此。不過,他 更多地覺得,跟穆兄會成員打交道存在不少困惑!按蠹乙恢备械侥@鈨煽,他們究竟想秉持溫和態度,還是致力于加入多元體制,”他說!盎蛘哌是更多地在尋 求獨攬國家大權!
他們在四月份推舉總統候選人的決定讓很多人感到方寸大亂。第一位候選人因為技術細節而喪失資格之后,自由與正義黨把在美國受過教育的工程師穆罕 默德·穆爾西推了出來。這個人缺乏感召力,因為支持穆兄會的多位強勢人物而聲名鵲起,媒體給他起的綽號是“備用輪胎”。開羅大學的政治學教授賽義夫·戴 恩·阿卜杜爾·法塔赫因為同情伊斯蘭教徒而人所共知,他對穆兄會的所作所為大加抨擊!拔艺J為穆兄會真正的問題在于過度參與目前的形勢,而地下組織的理念 與政治組織的理念又存在天淵之別,”他對我如是說道。他還指出,爆發革命以來,已有不少年輕成員投降變節,這樣的模式歷史上早已存在!澳滦謺媾R壓力的 時候,成員之間往往變得很不團結,”阿卜杜爾·法塔赫說道!安贿^,他們一旦運作自由,大家就會分道揚鑣。1月25日爆發革命以來,已經出現了這樣的情 形!
“革命之前,大家還受著盒子的限定,這個盒子就是穆兄會,”最近剛從穆兄會退出的年輕牙醫穆罕默德·努爾告訴我!翱稍诟锩,這個盒子已經 處于敞開狀態!蹦滦謺牡燃壥稚瓏,每個成員都被劃入一個五人“家庭”(usra),定期舉行聚會。穆兄會成員每個月都要把收入的百分之五上交“家 長”。這是唯一為外界所知曉的籌資渠道,而且不設立公共會計!案锩,我半開玩笑地告訴我的‘家長’,如果再不給收據,我就不給錢,”努爾說道!爱 然,那是不可能的事情!彼K究退出了這個團體,因為他覺得這個團體缺乏與政治事務的直接聯系。
要退出穆兄會很簡單——一位發言人給我的說法是“這并非天主教徒的婚姻”[5]。在艾因·夏姆斯大學任教的組織學博士默罕默德·阿凡告訴我,他 還在探尋生命意義的年紀就加入了組織。他在十多歲的時候加入了薩拉菲派,但覺得薩拉菲過于單純!八麄兿敕皆O法逃避現實,逃避混沌不堪的真實世界,”他 說!八麄冃枰獫崈艉秃诎追置!眰鹘y而言,薩拉菲派的宗教意味多于社會意味和政治意味,不像穆兄會那樣存在森嚴的等級。阿凡之所以覺得穆兄會具有吸引 力,是因為穆兄會參與的事務具有現實意義!八麄兪怯⑿,反對過舊政府,蹲過監獄,受過苦難,”他說道。跟所有新成員一樣,他經歷過幾個月的培訓和測試。 有時被迫上街步行數小時,且時常經受上司為綜合測試其忠誠度而精心策劃的假冒警察襲擾。(該上司后來受到了穆兄會的訓誡。)作為二十多歲的年輕人,他對這 一切的印象十分深刻。
不過,他終究經受住了穆兄會的考驗!八麄儾⒉幌癯H苏J為的那樣狡詐多端,”他說道!八麄儗嶋H上不諳世故。他們對政治一竅不通。他們對選舉倒 是非常在行——但他們只知道如何讓別人為自己投上一票,僅此而已。至于其他事情——推舉候選人、選擇政治平臺、管理政黨——絲毫不具有專業性!爆F年三十 二歲的阿凡曾經活躍于穆兄會的下屬政治派別,后來令其上司深感迷惑地決定回到學校從事政治學研究。上司們覺得他這個人過于理論化,還說真正的穆兄會成員應 該著重關注草根階層。阿凡告訴我,正是因為醫生、工程師和其他專業人員數量眾多,才導致該組織缺乏創造性和戰略思考!2007年,我要求中央委員會的領 導人考慮為影子政府設立一個部委,”他說!斑@位領導這樣回答我:‘不急!疫@樣回答他:‘我們是埃及的主要反對派,應該著手準備成立這樣的政府機構以 防事情有變!F在好了,四年過去,穆兄會就需要組織一個真正的政府,而不是影子政府。我真希望他們不會拖后腿!
離開穆兄會之后,阿凡協助新成立了埃及當前黨。他認為,穆兄會如果專注于宗教和社會事務,可能會顯得更加游刃有余!八麄兲幚碚问聞沼玫氖巧 會改革家的思路,”他說道!吧鐣母锛覀兞D通過教育和媒體改變人民。政治改革家們則考慮如何建立制度、管控國家、協調政治力量。這些問題在穆兄會內部 顯得十分模糊!
穆兄會從一開始就缺乏理論基礎,在現有體制之下似乎更不可能形成類似的理論,因為它把自己主要界定為政府的反對勢力。一旦政府解體,人們很難準 確判斷穆兄會代表什么人的利益。其它的機構短板——秘而不宣、不愿與他人合作——在經受壓制的幾十年間愈發變本加厲。不過,盡管在政治方面存在諸多問題, 該組織在面臨政治事務和私人事務方面時的表現卻迥然相異。去年8月份,一群穆兄會商人新建了一個電視頻道,并命名為“埃及25”。穆兄會一直認為自己受到 了媒體的歪曲,“埃及25”正是為反擊這樣的趨勢而設立。不過,它播出的節目卻顯得格調輕松,令人吃驚地少有或根本沒有政治內容。一檔工藝品節目取名為 “親自動手”,一檔運動節目取名為“奇多[6]足球”,還有一檔每日脫口秀節目取名為“我們的日子更美好”。只有一檔節目具有明確的宗教性質,每周播出兩 個小時,既涉及穆斯林也涉及基督教。根據每天觀看該電視頻道節目的統計學數據,一天之中的很多時段,“埃及25”代表的是女性保守頻道。
該電視頻道的雇員大多不是穆兄會成員,作為在獨裁國家求生存的新聞記者來說,他們的來路普遍比較寬泛,簡歷略顯折中。管理記者部門的阿薩姆·阿 布爾加從美國出資的阿拉伯語自由電視臺跳槽來到“埃及25”。在那之前,他供職于數十年來為穆巴拉克搖旗吶喊的國營電視臺“埃及廣播電視聯盟”。我讓阿布 爾加描述一下自己的政治觀點,他這樣說道:“我屬于保守的自由主義者!彼纳纤,也就是“埃及25”的總經理哈西姆·戈瑞博直言不諱地告訴我,他的職業 生涯肇始于宣傳:“薩達特時代,我供職于新聞部。我把這個部叫做薩達特骯臟的廚房。我就在這個骯臟的廚房烹煮著種種腐敗食物。這個要審查,那個也要審 查!
我在新聞記者辛迪加樓上一間辦公室見到了戈瑞博,他正在這里和其他電視雇員共同策劃針對“埃及25”五名新聞記者遭逮捕的抗議活動。他們的節目 一直在關注毗鄰開羅的阿巴西耶所發生的游行示威,這一場游行示威轉化成暴力沖突,數名記者被軍方連夜逮捕,并受到虐待。戈瑞博有一只塞滿換洗衣服的皮爾卡 丹手提箱,他不時接到顧問、律師和新聞記者打來的電話。他也曾經在半島電視臺和富士電視臺工作過。他不是穆兄會成員!拔疫@樣告訴員工:‘我不在乎你的身 份,我只在乎你的職業水準!
有人給戈瑞博打來電話,告訴他幾位記者已經被釋放出來!疤昧!”他說道!澳闶羌颂煜!”房間里有幾個穆兄會成員,大家先后離開房間前去 禱告。不過,戈瑞博沒有離開。我們聊起了薩拉菲派新近成立的一家電視臺(他們的口號是“該頻道帶你上天堂”),戈瑞博說這個頻道非常無聊!熬湍敲磶讉 人,坐在那里喋喋不休,跟廣播電臺沒有什么兩樣,”他說道。我問,“埃及25”為什么只有很少的宗教節目!罢l都不需要隨時保持那么強烈的宗教性,”他說 道!耙粋人即便每次禱告都不落下,每天也只有三十分鐘。除此之外,我們還得吃飯工作、談情說愛。我們怎么可以讓一個電視臺隨時都是宗教、宗教、宗教 呢?”
整整一個春天,開羅人對于穆兄會成員的言談發生了戲劇性的變化。去年秋天,大家還把他們描述成正直和勤勞,但到了四月末,當總統競選活動正式開 始之后,便很難再聽到有人公開支持穆爾西。抨擊之聲毫不留情:穆兄會是騙子;把議會攪得一團糟;只關心自己的利益。艾哈奈姆政治與戰略研究中心所進行的一 次十分惹眼的民調顯示,僅有百分之三點六的受訪者表示支持穆爾西。他在六位候選人中排名最末。
不過,埃及從未實行過自由的總統選舉,民意調查也不具有可靠性,開羅之外的地方更是如此。在如此動蕩不安的時期,根本無法預料人們會如何面對民 意調查。大多數日子里,看著這個國家還能夠抱成一團,仿佛就是奇事一樁。陰謀理論四處蔓延,關于石油和其他日用品的傳言更是滔滔不絕。大街上的警察明顯地 少了許多。我曾與好幾位出租車司機聊起城里的安全形勢,他們的反應便是把手伸到座位底下,拿出一根大棒或者一把刀子。
不過,人們很少覺得沒有安全感。我和我妻子花了大量的時間在城里轉悠,通常是獨立行動,卻很少遇到什么問題。我們所有朋友的情形也大都如此。我 慢慢地樂見形勢恢復正常的細微跡象——政府在我家門前設立了面包站,大白天總有人在這里閑聊一通,幾家戶外咖啡店又開始忙碌了起來。市民們對待彼此的耐心 與日俱增。開羅街頭最讓我感到愜意的場景,是駕駛員們在滾滾車流中停車問路,因為他們知道,每一個陌生人都會停下車來,向著窗外大聲指路。幾十年間的獨裁 統治沒能摧毀人們的群體意識,也許是因為眾多社會支柱依舊不在政府的控制之內。所以,大家才能照舊聽到禱告的召喚之聲,看見教堂的繁忙景象,或至少繼續擁 有穆兄會這樣的平民組織,盡管它在舊政府的統治之下變得發育畸形。
然而,偶爾也能瞥見,這一切一旦坍塌,究竟會發生什么樣的事情。五月初,阿巴西耶的示威游行演化成街頭械斗,十一名抗議者喪生,數百人受傷。最 甚囂塵上的陰謀理論,是軍方雇傭惡人以攪起事端。一天晚上,我跟隨翻譯穆罕默德前往抗議現場。街上沒有汽車,兩側的建筑物多已拉上了窗簾。間或可以聽到遠 處傳來的槍聲。幾個人騎著摩托車疾馳而過,襯衫上沾滿了鮮血。我們向街上的人打聽,前方的情形究竟怎樣,他從口袋里掏出兩個空彈殼。
市民們在街上設立了路障。這些路障多由拿著棍棒的年輕人把守,我們經過交涉才能通行。我們在一個檢查站停下了腳步,一群人正抓住一個人,并聲稱 他是受人雇傭的暴徒。這個人的襯衫已經被撕掉,被一個揮舞刀子的人往前拽著。一位自封的保安先是要求查看我們的身份證明,接著就向我們兜售起了大麻。他看 上去只有十六歲。下一處路障跟前的幾個年輕人發了怒!澳闼麐屖遣皇桥牧宋覀兊恼掌,然后就交給軍方?你們是不是他媽的示威者?”這兩個群體都遭他們的嫉 恨,他們只想把所有的人都趕出自己的地盤。穆罕默德講明了我們的記者身份,一個人突然照著他的胸部狠狠一拳。他們爭執了好一陣子,終于讓我們通過。我們遇 到了身著防爆裝備的警察排成的人墻,抗議者已經四散逃走,取而代之的是一群當地人,他們高喊著:“軍隊和人們一條心!”革命早期,人們以為軍隊與自己站在 一邊,但之后已經很少聽見這樣的口號。不過,這樣的口號在阿巴西耶起不到任何作用。
穆罕默德說,他覺得我們應該趕緊離開。我們走了幾個街區之后,我才注意到他正蹙著眉頭!拔叶亲犹,”他說道!爸灰痪o張,我就會肚子疼。你們把這個叫做什么?”
“潰瘍!
“對,我這就是潰瘍。好疼!
我們找到一家戶外餐館,供應埃及米飯、小扁豆和西紅柿醬。店鋪多已關門,唯有這個地方擠滿了年輕人。有人把臨時性武器扔在了腳邊,有棍,有棒,也有建筑用的木板。他們蹲在地上,對著飯碗狼吞虎咽地吃著。只吃了幾口,穆罕默德就說自己的肚子舒服了許多。
我在參加開羅市外的集會之前,一直不相信穆兄會能夠贏得總統選舉。大家很容易認為首都的局勢至關重要——開羅有一千七百多萬人口,它的文化影響 著中東的一大片地方。穆巴拉克時代,政治權力高度集中于此,這一場革命依循這種模式,把解放廣場變成了全埃及最重要的場所。不過,隨著自由選舉逐步展開, 這個國家迅速跟著得到了擴散。開羅以外的地方還有六千五百多萬人口,沒有那個組織能像穆兄會那樣把觸角延伸到這么多地方。
如果來到城里面的集會現場,你發現的第一件事兒便是人們在路邊排成一長串,高舉著穆爾西的標牌。穆兄會把這種現象叫做“人鏈”,這樣的人鏈往往 可以從高速路口一直延伸到集會地點。蘇伊士的穆兄會在一頂大帳篷底下擺放了五千把椅子,這些椅子幾乎被一搶而空。在伊斯梅利亞,人群如此眾多,我根本看不 到頭。組織者告訴我,人群的總數接近兩萬。這樣的活動大都至少持續三個小時,不過人們很少顯得厭倦。有人高聲禱告,也有人高呼口號,偶爾還有人為媒體賦詩 作對(“媒體是蛆蟲,真相把腦子裝滿……/媒體如果掉進大海,大海將被污染”)。當地一位足球明星發了言,三五位演員跟著上了臺,幾位神職人員也誦讀了經 文。在我參加的每一次集會上,也許是為了贊許穆兄會獨具的醫學-伊斯蘭文化,總有一位名叫拉額布·瑟爾哲尼的泌尿科醫生虔誠地發表著鼓舞人心的演說。穆爾 西自己很少講話。其他參選者都以強硬的個人身份參加,但他似乎樂于突出自由與正義黨。
在蘇伊士和伊斯梅利亞都看不到婦女發表演講。在伊斯梅利亞,一共有十七個人登臺演講,示威人群的前排站著一百七十位神職人員和政界要人,一名女 性也看不見。那一場集會以當地穆兄會成員的三場婚禮作為開場白,可即便在婚禮上也看不見女性的身影——大家遵循的是保守型婚禮,由新娘的父親與新郎宣讀結 婚誓言。
穆兄會的多位發言人都喜歡強調婦女的重要性,但他們的話很難當真。高層領導全是男性,盡管女性也可以加入穆兄會,但仍然無法取得完全的會員資 格。曼納爾·阿布爾·哈桑既是議員,也是開羅自由與正義黨婦女委員會的主任,她告訴我這只是個技術問題。女性曾經被當做會員對待,只是沒有進行正式的登 記,這樣做的目的是在丈夫被關進監獄時方便她們照看家庭。革命之后,已經有人提出動議,要改變這一做法。一年多時間之后,她告訴我這件事情仍在“研究之 中”!安辉诠芾韺蝇F身絕不意味著她們的聲音沒有人聽見,”她說道!芭猿蓡T的丈夫多為穆兄會成員,所以她們的心聲可以通過各自的丈夫來表達!
在蘇伊士和伊斯梅利亞,這種現象似乎不是什么大問題,因為這兩個地方游行示威人群中的女性比例遠高于開羅市內。與議會選舉期間我參加穆兄會集會 所聽到的相比,人們現在傳達出的信息更為保守。這個組織尤其擅長以迥然相異的方式向公眾展示自己,因此根本無法斷定,純粹夸張的成分究竟有多少。似乎也沒 有人在意是否自相矛盾。有一次,我向自由與正義黨的發言人亞赫亞·哈米德問及不推舉總統候選人的承諾被違背一事,他說政治事務如流水,隨即甚至引述了《先 知》一書中的名言!凹幢銖淖诮痰慕嵌葋砜创@個問題,我們也能從穆罕默德言行錄里找到這么一段話:‘假定我發現了一片綠洲,隨即發現的東西遠勝于此,那 么我一定會竭盡所能,以彌補綠洲的價值!
競選期間,穆爾西似乎很得到沒有推舉總統候選人的薩拉菲派的歡心。每次活動都有一位?兔兴_夫瓦特·阿加齊,這位薩拉菲派神職人員大力支持穆 爾西!爸劣谟腥藫哪滦謺芸赡塥殧堈髾,”阿加齊在伊斯梅利亞的集會舞臺上大聲說道。為收到更好的演講效果,他頓了一下繼續說道:“是的,我們什 么都想要!我們要議會!我們要總統!我們也要內閣和部長!”他接著又大聲說道:“我們要把一切伊斯蘭化!就連下水道也要伊斯蘭化!”壓倒性的主題還是伊斯 蘭教教法,我在開羅參加集會的時候聽見穆爾西這樣高聲呼喊:“伊斯蘭教教法!除了伊斯蘭教教法便別無他物,伊斯蘭教教法!伊斯蘭教教法!此外再無適合我國 的東西。我向真主起誓,我當著你們大家起誓,不管憲法的內容怎么寫,伊斯蘭教教法一定要執行!”
第一輪選舉結束,穆爾西名列榜首,總共得到百分之二十五的選票。埃及前空軍司令員艾哈邁德·沙菲克位居第二。沙菲克也是穆巴拉克當政時期的最后 一任總理,他是唯一與舊政府聯系最為緊密的候選人。很多人,尤其是自由派人士對選舉結果大感意外,在他們看來,這些候選人基本上全都差強人意,要么處于這 個極端,要么處于另一個極端。然而,這才是真正的關聯——每一位候選人都代表著各自極端保守的選民。對很多埃及人來說,革命已經結束。
首輪選舉之后的第三天,我見到了自由與正義黨的發言人之一納達爾·奧姆蘭。他的辦公室位于距離開羅市中心并不遙遠的自由與正義黨總部大樓,整個 地方人頭攢動。穆兄會正在舉行協調會,以期在下一輪選舉中獲得支持——正在與之會見的有兩個革命同盟黨和支持者,他們推出的候選人已經敗下陣來。
奧姆蘭把我帶到一個安靜的里間進行交談。我問他,自由與正義黨即便獲勝,他是否認為同樣會有軍事委員會這件麻煩事兒。我提到了1952年的事 情,穆兄會支持了阿卜杜爾·納賽爾和自由軍官組織,卻在兩年之后遭到血腥鎮壓!澳遣皇歉锩,”奧姆蘭說!澳鞘擒娛抡。我們這一次是真正的革命!彼 說,問題只有一個,那就是讓軍事委員會相信,穆兄會能夠為他們找到“安全出口”!八麄円覀冏龀霰WC,但他們自己首先要下臺,”他說道!按送鈩e無選 擇!
我提到了選舉過程中的保守聲音!爸赃x擇那樣的套路,是因為我們是唯一的伊斯蘭主義者,唯一真正的伊斯蘭主義者,”奧姆蘭說道。他提到了另 一位候選人阿卜杜勒·穆奈姆·阿布·福圖赫,這個人是前穆兄會成員,一開始頗受青睞,后來卻令人遺憾地排名第四。奧姆蘭說,福圖赫過于“模棱兩可”,竭力 把自己置身于中間位置,以同時討好伊斯蘭主義者和自由主義者!澳鞘撬娜觞c之一,”奧姆蘭說!爱斎徊豢梢阅菢幼。誰都沒辦法取悅所有的人!
他解釋說,為了迎接六月底即將到來的最后一輪投票,穆兄會的主張將會有所改變!案傔x活動的主題將更強調集體主義和民族主義,”他說道!岸 僅僅是穆兄會。穆爾西是革命派的候選人,沙菲克代表的是舊政府,大家必須做出選擇!彼M诓糠指傔x材料上不再使用自由與正義黨的徽標。
一個年輕人走進屋子,面朝墻壁進行禱告。我們聽見隔壁房間響起一陣呼喊聲,奧姆蘭說一定是有人達成了某種一致!叭嗣褚琅f信任我們。每次選舉的時候,都能說明我們依然得到了人民的支持!彼⑿χf道:“我們犯的錯誤最少!
[1] 據作者解釋,表示“全國”的National和“協會”的Association這兩個單詞音節較多,lightbulb和rifle位于它們之間時,來電者深夜致電,且略帶口音,加之語速較快,很容易讓接聽電話的人誤聽中間的音節和單詞!g者
[2] 埃及內政部所在的大街!g者
[3] 伯納德·路易斯(Bernard Lewis,1916年—),普林斯頓大學近東研究榮譽教授,猶太歷史學者、東方研究家及政治評論家,專門研究伊斯蘭教史及伊斯蘭教跟西方的互動!俣劝倏
[4] 努比亞人:從古埃及時代就生活在現今埃及與蘇丹地區的一支古老民族!俣劝倏
[5] 天主教視婚姻為七件圣事之一,認為婚姻單一而不可拆散!g者
[6] Cheetos,一種流行的膨化食品!俣劝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