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喬治•夏勒|GeorgeB. Schaller
1933年生于柏林,美國生物學家及環保人士,熊貓項目外方專家代表,曾被《時代周刊》評為世界上最杰出的三位野生動物研究學者之一。他是第一 個受委托在中國為世界自然基金會(WWF)進行熊貓保護工作的西方科學家,也是第一個得到中國政府批準進入羌塘無人區開展藏羚羊研究的外國人。因其對野生 動物研究與保護的杰出貢獻,夏勒博士已成為這一領域的標桿及楷模,曾獲得世界自然基金會金質勛章、日本國際宇宙獎、《美國國家地理》終身成就獎、美國泰勒 環境成就獎、美國國家圖書獎等殊榮。
譯者|張定綺
臺灣大學外文系碩士,美國紐約哥倫比亞大學東亞研究所、西雅圖華盛頓大學比較文學研究所博士班肄業,曾任《美國新聞與世界報導》中文版資深編 輯、輔仁大學翻譯學研究所筆譯組召集人及《中國時報•人間副刊》撰述委員。譯有《浮世男女》《阿佛洛狄忒》《寡居的一年》《帶著鮭魚去旅行》《誤讀》《午 夜之子》等作品,并屢獲優秀譯本獎。
特約審校|胡錦矗
1929年生于四川,西華師范大學教授。他從1974年開始研究野生大熊貓,是國際公認的大熊貓生態生物學研究奠基人,也是熊貓項目中方專家代表兼臥龍研究中心第一任主任,被譽為“熊貓教父”、“熊貓教授”、研究“國寶”的國寶。
內容簡介:
熊貓,作為眾所周知的中國國寶,世人皆愛其憨態可掬;但卻很少有人真正了解,這一珍稀動物在其所生存的狹窄空間里,在孤獨無言的日子里,面臨著怎樣的艱難和危險。
作者夏勒博士以特聘專家的身份,參與了世界自然基金會與中國政府合作的“熊貓項目”,從一九八〇年開始,在四川山區進行了長達五年的熊貓研究。 他觀察到熊貓各種動人的真實生活,同時也目睹了無知愚氓貪獵熊貓的可怕行為。在本書中,他以科學家和參與者的立場,首次向全世界公布了這項史無前例的“熊 貓項目”之內情;又以哲人的心靈與詩人的筆觸,描繪了那一隱秘世界的美麗與哀愁;同時,作為中國改革開放之后首批進入中國大陸進行研究的外國專家,夏勒博 士以外來者的角度,將其當時與國內科學工作者和老百姓的來往以及各種生活小故事娓娓道來,為今天的讀者重現了那個改革剛剛起步、思想開始解放的特殊歷史時 期。
熊貓會被奉為環保偶像,其實毫不足奇。這動物有一種與生俱來的魔力,能打動和改變所有看見它的人;只要有它在場,氣氛就煥然一新。對熊貓而言, 自由就是在山林環繞的竹海中平靜的生活。它不能調整自身來迎合我們,它的需求無法妥協。如果任憑熊貓滅絕,那么所有的高尚情操、人道關懷,所有使它們永垂 不朽的企圖,都沒有意義。
熊貓沒有歷史,只有過去。它來自另一個時代,與我們短暫交會。我們深入叢林追蹤它的那幾年,得窺它遺世獨立的生活方式。本書就是那段短暫光陰的實錄,而非回憶。
營銷亮點:
從古至今,熊貓是如何漂洋過海,聲名遠揚?
八十年代的熊貓政治,有多少不為人知的秘辛?
當年轟動全國乃至世界的竹子開花事件,內情究竟為何?
政治與科學的分歧,中國傳統觀念與國際保護理念的現實沖突,如何調解?
頂尖動物學家耗時五年的觀察,留下兼具美感與科學性的記錄,解讀國寶熊貓的真實世界。
媒體評價:
全美書評人協會、《紐約時報》年度好書
目錄:
中譯本修訂序(胡錦矗)
序曲......1
第一章初訪熊貓之鄉......3
第二章臥龍的冬季......20
第三章熊貓政治......41
第四章獵殺歷史紀事......50
第五章跟蹤大熊貓......61
第六章空心冷杉的秘密......94
第七章威威的世界......115
第八章臭水溝之死......145
第九章熊貓王國......155
第十章珍珍吃苦記......181
第十一章再見唐家河......202
第十二章危機四伏......240
第十三章命運的囚徒......262
第十四章租我一頭熊貓......283
尾聲......302
跋......306
附錄一追尋麒麟——中國瀕危野生動物記錄......316
附錄二熊貓就是熊貓......328
附錄三五一棚冬季鳥類......338
附錄四一九八九年《中國大熊貓及其棲息地保護管理計劃》摘錄......341
附錄五展覽租借大熊貓立場聲明書......348
參考資料......352
精彩書摘:
短書摘
珍貴的年代記憶
熊貓項目緊接在中國歷史上一個動蕩不安的階段之后開始。我覺得能在這期間置身中國是一種榮幸。它給我一個機會,深入半世紀不曾見過外國人足跡的 偏遠山區,研究一種國寶級動物。我逐漸能欣賞同事的幽默、圓滑,以及對艱苦環境的任勞任怨。我學著去了解他們,對于那些西方人眼中的冷漠、傲慢、詭詐和應 得心理,雖然還未必能消極接受,但也還可以同情。記憶為我過濾掉項目的黑暗面,以及某些令我極為喪氣的事。人的記憶在懷舊的情緒中,為何變得如此寬容而理 想化?同時,獨特的研究環境和迫切的保護問題,都是我喜歡在中國工作的原因,我在中國所花的時間,是我在任何其他國家從事野生動植物研究的三倍。
我并不想把自己說得太寬大為懷或富于同情心;我再怎么仰慕中國,也不至于為執政者辯護。我的友誼不盲目,我對WWF的欽佩,也不足以使我對它處 理整個項目的高壓態度釋懷。如果這本書只談舍己為人和崇高的啟示,只描寫大自然的美與絕對的真,到最后又是一頭熊貓得救,一場動機高尚的冒險以大團圓告 終,一定更容易下筆,也更令人愉快。本來我對熊貓項目的期望也是如此,可惜最后充滿幻滅的現實不能盡如人意。
為了忠實呈現整個研究經過,我談論熊貓政治的篇幅勢必跟談論熊貓本身一樣多。保護項目永遠逃不掉政治與科學的分歧,所有談這類項目的書都應該反 映兩者之間的互動。但是在為了搶救鯨魚、犀牛及其他命運受公眾關注的物種而奮斗的記錄中,往往對保護的真正矛盾避而不談,人類的貪婪與冷漠才是最根本的問 題。熊貓已經成為一種高利潤產品,本質上跟大象沒什么區別,因此也暴露出某些個人與組織不可告人的本質。確實,無論是在科學研究或保護工作中,政治陰影都 會對熊貓項目構成干擾,隱瞞這一點,對熊貓就極不公平。我知道任何記錄都難免失真,這使我不愿下筆。批評難免惹來不愉快,不被人接受,甚或造成誤會。只以 觀光客身份或短期出差到過中國的讀者,對這個國家的印象,可能跟我大不相同。然而,那些從事教師、記者或其他職業的人,要是在中國居住或工作超過一年,或 許能認同熊貓項目面臨的困境。但不論讀者的背景為何,我都希望能使大家更關心熊貓的命運。
與熊貓相遇
有人以為,只要能把目前數百萬種動植物的物種多樣化狀態保持到下個世紀,破壞就會終止——但沒有任何跡象可以證明這一點。我們至少要把我們的經 驗做成記錄,希望我們的作品能喚醒全人類的慈悲心,鼓勵保護物種的行動。即使在道德至上的世界里,破壞也不會終止,但至少人類精神經過一番洗心革面,我們 可以用更高尚的情操看待自然。我們可以調整價值觀,更動優先秩序,建立一套譴責廢棄物并制止無必要破壞的大地倫理。激情和雄辯都無法造成這樣的改變,一定 要先更新對自我的觀念、重新設計人類的求生策略才行。
或許在某些細微的方面,熊貓能幫助我們改變觀念。它表面上的單純讓我們觀察到它吸引人的特質。熊貓跳脫出它高山上的家園,成為世界公民,它是我 們為保護環境所付出努力的象征。它雖然體格肥碩似熊,卻獨具創作的天分、藝術的完美,仿佛專門為了這項崇高的目標而演化成這種模樣。圓圓的扁臉、大大的黑 眼圈、圓滾滾逗人想抱的體形,賦予熊貓一種天真、孩子氣的特質,贏得所有人的憐愛,令人想要擁抱它、保護它,而且它又很罕見。更何況幸存者往往比受害者更 能打動心弦。這些特質,造成了一個集傳奇與現實于一身的物種,一個日常生活中的神獸。
我們能跟熊貓生活在同一個世界,演化歷程發生交錯,是我們的運氣。我認為,萬物皆值得我們欣賞與尊重,我們不能硬給不知價值為何物的動物定一個 價格。但失去熊貓的意義,似乎還是超過失去櫻草花(primrose)或水虎魚(piranha),因為它是堅忍不拔、反抗命運的象征,能激起我們憐憫或 佩服的共鳴。如果失去熊貓,我們就再也看不見它黑白相間的面孔,它的演化將宣告中斷,它獨特的基因密碼將毀滅;它的名字很快就跟博物館里塵封的檔案中其他 數千種滅絕物種一樣,沒有什么意義,只留下一個佶屈聱牙的學名“Ailuropoda melanoleuca”,意為“黑白相間的熊貓腳”。再經過幾個 世紀的疏離,我們就只剩幾件紀念品、幾根大骨頭、幾塊褪色的毛皮。熊貓的生命完全被遺忘,跟恐鳥(moa)或猛犸(mammoth)一般,被剔除在人類的 集體記憶之外。對如此不尋常的動物而言,這是多么可悲!當然,生命都是倏忽無常的,盛世終會沒落。但數百萬年前,人類的演化尚未完成時,熊貓就生存在地 球上,它們是生存競爭中的成功者,比起很多其他在冰河時代大變動中消失的大型哺乳類都生存得久。這一物種滅亡的時間不應來得那樣快。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在熊貓漫長的演化史上極為重要,也是文獻最詳盡的時期。這期間的事件若不逐一記載,難免會被遺忘。我以科學使者的身份前往中國,去了解和記錄,為一種不能言語的生命充當翻譯,把熊貓的生存狀況留諸后人。這本書就是那筆遺產的一小部分。
追蹤大熊貓的日常
熊貓每天花在攝食竹筍以及莖葉上的時間,分別是多少?珍珍離營地近時,我們從帳篷監聽她很方便。凱通常輪第一班值夜,我先睡,然后接班看守到天 明。我靜靜坐在桌前,五月的夜還很冷,爐子里生著火,屋頂上雨聲滴答。人家說雨季要六月底才開始,可是我們山谷里已經烏云密布,到處水花四濺滴落。煤油燈 投下柔和的光線,一只灰林鸮(tawny owl)在暗處呼呼啼叫。我面前的書桌上,擺著無線電接收器,定在珍珍的頻率,紛亂的信號告訴我,她在深夜里不 停移動,就跟初春時一樣。漫長的夜被閱讀、寫作、喝茶填滿,可是并不寂寞,因為凱就在我身旁,還有大膽的姬鼠(Apodemus)成群結隊在我腳邊跑來跑 去,數量多到令我確信我們家一定是公認的上等住宅區。黎明時分,我出去看看天氣,霧里沒有風,紫色的杜鵑花泛著冷冷的光,像是冰塊做的。
凱繼續白天的監聽,我到林子里去,樹枝和竹子都在滴水,我跪在地上,仔細觀察一個熊貓的攝食點,這兒密生著蕨、蛇根草(snakeroot)、 野櫻草(cowslip)、蕁麻(nettle)、舞鶴草(false Solomon's seal)以及其他我在新英格蘭的樹林中熟見的植物。我檢查 并測量熊貓吃剩的殘余物,搜集任何可能解答我滿臉疑問的資訊;蛟S在大多數人眼中,我對竹子的著迷,跟學屠龍之技一樣無用,跟看樹苗長大一樣刺激。雖然資 料本身往往沒什么意義,但它們可以成為推理和新觀念的出發點,提供新角度,在此則有助于了解熊貓及其自然世界。
我常希望有個可以討論研究方法、分享知識與理念的中國同事。這也是我來中國的一個目的。但營地里五位編制內的研究員,幾乎都只是例行公事,例如 用無線電確定熊貓的位置,他們從來不提問題。營地里毫無“格物致知”的做學問氣氛。有一種有趣的周期性現象,固定每月出現一次,每當二十四小時監聽熊貓無 線電信號的工作即將開始時,工作人員就紛紛發作腸胃不適、腳瘸、頭痛、牙痛及其他毛病。我理解他們寧可喝喝茶、聽廣播連續劇的心境;畢竟他們生活在這么惡 劣的環境里,只有一點點津貼,搜集的資訊對他們一點好處也沒有。我知道,強迫不感興趣的人工作很容易,卻不會做出好科學。有次我告訴王夢虎:“美國有句俗 話說,你可以牽馬到水邊,但不能逼馬喝水!蔽倚枰袆撛炝、能隨機應變的同事,但中國的制度傾向于壓制這種人。有本一九七四年出版的大熊貓研究論文集, 開宗明義就是一篇題為“深入開展批林批孔,堅持社會主義革命”的社論,這種口號對提升科學研究的水準,恐怕沒什么作用?偠灾,始終被當作客人,沒有資 格分派工作,我覺得是件很沮喪的事。發號施令、指出別人搜集資料方法上的錯誤、發表知識時表現得不夠謙遜,都會被認為傲慢——這是個很嚴重的罪名。我已經 被冠上“驕傲”、“頤指氣使”等形容詞。例如有一次,我發一通電報給霍華德·奎格利,說他不應該給巴西的大水獺配戴無線電頸圈,臥龍總部不知怎的,將其解 釋為我不準霍華德結婚!這類事件表面上好像無關緊要,甚或很好笑,卻塑造著眾人對你的印象。
珍珍的故事
山頂上的樺樹,五月底、六月初才抽芽,細細的箭竹筍從青苔下鉆出來。但五一棚的春天已結束。我每天上山找熊貓,四圍的森林在雨中蓊翠碧綠。野櫻 的花瓣飄在風中,像遲到的雪花。野花并不顯眼,延齡草(trillium)、點地梅(Androsace)、鹿蹄草(pyrola)等,一片旺盛生機中, 盡是含蓄的白色。角雉(tragopan)已孵出雛鳥,咯咯叫的鳥媽媽領著一個個毛茸茸的小球兒在竹叢中穿梭。山徑旁不時有綴滿極漂亮黃、褐、綠斑點的毒 蛇菜花烙鐵頭(Trimeresurus)出沒;還有中國人稱為石龍子的蜥蜴(skink)急急跑過。
五月二十七日。我整天沿著山坡邊上走,踩在海綿一般的地上,沒有腳步聲。我的接收器調到一九四,珍珍的頻道。信號大聲而持續,我估計她就在附近 的竹叢里。我試著看透竹林,但只看見青苔密布的巖石、樹干和中間的迷離陰影。我坐在一小塊空地上等待。云垂在谷中動也不動,鐵杉樹枝浸透雨水、沉沉下墜, 連靜止的空氣都彌漫著悲傷。幾分鐘過去了。我試著想象熊貓在竹林深處的生活,總在竹葉密密圍成的圓拱之下,云霧之外。竹莖碰一下,就是一陣驟雨;熊貓如果 有主題曲,一定是那首《雨滴不斷打在我頭上》(Raindrops keep falling on my head)。
山下傳來的聲音忽然改變了林子里的氣氛——折斷竹筍的咔嚓聲,接著是剝殼的窸窣聲、嘶嘶聲,最后是珍珍大嚼筍心的響亮聲音。她進食已好幾分鐘 了。熊貓的嗅覺很敏銳,她是否會察覺我的存在,瞬間消失呢?可是不,她悄無聲息地轉往山頂。我先以為她已溜走,然后又欣喜欲狂地發現,她坐在一道薄薄的竹 幕后面。她側身用前掌的鉤爪把竹筍扳過來,利落地在基部將它折斷。然后坐正,斜捧著筍,咬住筍殼,嘴往旁邊拉,前爪一邊轉、一邊往下扯,就把筍殼剝了下 米,往旁邊一丟。她先咬幾口,筍心放在嘴角,像高速削鉛筆機似的,一會兒就愈變愈短,不見了。她四下張望,又看見一根筍: 從剝殼到咀嚼,一分鐘不到又吃 完了。接著第三根,她的動作冷靜而井然有序,跟周遭環境和諧一致,但又非常流暢迅速,好像時間不多似的。
我看著她吃,對她的敏捷留下深刻的印象,前掌與嘴巴配合得天衣無縫,不浪費一個動作。演化使熊貓充分適應以竹子為食的生活。它們有第六根手指, 一根強勁有力的加長腕骨,亦即橈側籽骨,具有大拇指的作用,處理竹筍或竹莖都極為理想,直徑僅零點幾英寸的箭竹也難不倒它。食指與“偽拇指”的肉墊上有個 不長毛的凹槽,竹莖就用這部位鉗住。熊貓典型肉食動物的齒列,已調整到適合壓碎與研磨堅硬的食物;不只臼齒,連部分前臼齒也是又寬又平坦。頭顱超乎尋常地 寬闊,頭蓋骨上有一塊突起的骨頭,支撐有力的下顎肌肉。熊貓是演化上的大成功,但成為食竹專家,也減少了它在其他方面的選擇。乍看之下,無須做選擇或許使 它比大多數動物更自由,但演化也剝奪了它的創新力,把它囚禁在生態環節上的一個定點,無法改變。珍珍術業有專攻,固然使我贊嘆不止,但我也為整個熊貓物種 的悲劇歷史和她的無助而感慨。她已落入無情命運的掌握。
珍珍抬起鼻子,似乎在品嘗空氣,顯然她已發現了我。她靈活地站起身,繞過竹蔭,走到一條通往我所在空地的小徑上。她又羞怯又勇敢地走向前。黑色 的腿隱入暗影中,帶來一種幻覺,像一盞明晃晃的燈籠飄向我。她走到距我三十五英尺的地方,停步,頭點了幾下,發出警覺的鼓鼻聲,她的不安與我的不安形成一 種共鳴。我在她臉上找尋下一步行動的預兆,可是她面無表情,沒有熱情或溫順。這頭熊貓并不引起親切感,只給人一種像冷杉或山巒般的永恒感,自成一個整體, 句點。
珍珍不擅長自我表達,她內心的情緒都不形于色。她已經做了一件出人意料的事。我不知道她接下來要干什么。她專心朝我這方向望了一會兒,就退回竹 林邊緣,靠著竹莖坐下,發出不安的低吼,這么大的動物發出這么軟弱畏怯的聲音,實在奇怪。她半坐半臥,前掌放在圓滾滾的肚皮上,好像在沉思,有佛陀的神 韻。她的吼聲逐漸變得低柔,頭垂到胸前。從她身體有節奏的起伏,可知她已泰然自若地睡著了。
雖然珍珍剛吃飽,陷入消化的昏睡狀態很正常,但我完全沒想到,她會在我面前入睡。那顆硬邦邦的闊腦袋里,究竟抱著什么樣的直覺和推理?熊貓對世 界有其看法,我也有我的看法。熊貓眼中的世界是什么樣子?遇見猩猩或老虎,我可以借著它們表露的情緒,把我與它們的關系做一定位,因為好奇、友善、厭煩、 不安、憤怒、害怕都會經由臉孔和身體傳達。而珍珍和我縱使近在咫尺,卻又似遠隔天涯。她的情緒無法看透,她的行為令人不解。智慧的洞察力可以使感情經驗變 得更豐富?墒窃谡湔涿媲,我極可能落得入寶山空手而還。我要了解她,唯有把自己也變成一頭熊貓,忘了我自己,全神貫注在她身上許多年,直到獲得全新的觀 照為止。但我很少遇見珍珍和她的同類,雖然我對這類生物能獲得一點科學研究的心得,卻掌握不住她的存在。我甚至不知該從何著手。熊貓是答案,但問題是什 么?
珍珍不久就醒了,也不看我一眼,毫不猶豫就往山上爬,忽然沒入陰影中,消失得跟來時一樣快。我仍坐著,不愿驚動她,不論她在何處,希望能使這一 刻更持久。雨水在葉間低語,樹頂傳來一陣遙遠的浪濤聲。我在這塊空地上待了多久?時間不止一種計量方法。我完全受珍珍吸引,脫離了過去與未來,直到她解除 我們相遇的魔咒,留下一份比任何回憶都更強烈的情緒。
詩一般的山中生涯
十月十五日,云層終于開了,露出幾小方藍天。我有一股強烈的沖動想離開,隨便到哪兒都可以;我想念不受拘束的自由。匆匆吃罷早餐,我前往臭水溝 的東界,那是個我沒去過的地方。我翻過一段很長的山嶺,來到一個斜坡,坡上沒有竹林或冷杉林,長滿水蘚和枝干虬結的杜鵑,在此行走,好像膝蓋以下都埋在吸 飽水的大海綿里。離開營地四小時后,我終于抵達山谷的東緣,海拔約一萬一千英尺。一片浮云閑閑徜徉在南方一座山峰上,臭水溝被另一片云罩住。山谷邊緣有條 動物出沒的小徑,我找到羚牛和豺的足跡;多日前的糞便也顯示熊貓曾經路過。這兒是竹林生長的上限,竹莖只有二十英寸高,東一片、西一片長在草甸上,在青草 和白色常春花中間。我腳邊是一道很深的溪谷,幾乎垂直向下。西北方崢嶸的山嶺像冰山漂浮在云海上,圓滾滾的山峰則令人聯想到鯨魚。云、天空、杜鵑樹葉在陽 光下閃成一片刺眼欲盲的波浪。山峰上有兩只老鷹御風滑翔,在風中長鳴,它們的叫聲在無限的空間中如此薄弱。我在這兒感到了解放;我想向老鷹喊出心中的訊 息。
幾年前,我跟幾名亞諾馬密(Yanamamo)印第安人一起穿過亞馬孫雨林,向北方巴西與委內瑞拉邊界上的內布利納(Neblina)高原走。 數日后,地勢筆直上升,林木無法生長,灌木和草甸占了優勢,視野豁然開朗;我們下方是一片樹海,向地平線洶涌翻騰。印第安人沒來過這地方: 他們一輩子都 生活在陰暗的森林里,最遠的地平線只到圍繞他們田地的樹墻為止。每個人都爬到巖石上,跳上跳下,揮舞雙臂,大聲呼嘯。我現在明白他們的心情了。我回頭走下 山谷,回營地去。山頂上的奇妙時刻逐漸淡去,但我從中獲得了新的活力。那天晚上,我在日記中寫道:“今夜我看見星星!
長書摘
竹子開花實錄
一九八三年至一九八五年竹子大規模死亡的危機,干擾到我們在臥龍和唐家河的研究工作。
一九八三年春季,我們對各個熊貓棲息地做了一項調查,當時我就注意到,位于臥龍西南的寶興縣,箭竹已開始大規模開花,這是大約四十五年一度的周 期性事件。開花以后,竹子會在幾個月內集體死亡,重新從種子生長。由于箭竹是熊貓偏好的食物,這種竹子死亡會在它們的世界里造成饑荒。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中 期,岷山的竹子開花,餓死了很多熊貓。我們必須不計一切代價防范悲劇重演。那時我就懷疑,竹子死亡可能不限寶興一地而已,果然,我回到臥龍就發現,那兒的 竹子也都在開花。竹花使竹林變為褐色,仿佛滿生高大的秋草。四分之三的箭竹都瀕于死亡,但還剩一些綠竹,足夠熊貓吃上好幾個月。我放下心來,臥龍的熊貓還 沒有迫在眉睫的危機。即使剩下的箭竹明年也開花,熊貓還可以吃海拔較低處的拐棍竹。但拐棍竹也可能開花。為監視竹子的狀況,除五一棚原有的一個小組外,又 在偏遠的山谷增設兩個監視小組。
我們非常關心其他山區熊貓的情形。雖然我們對熊貓活動范圍內其他地區的竹子開花狀況所知不多,不過我們假設整個邛崍山區的箭竹林都有波及,并已準備發起大規模的救援熊貓行動。
林業部反應迅速,令人佩服。在副部長董智勇的領導下,他們主導了幾項行動,其中包括籌建救濟營,為受災熊貓開放臨時收容站,受災熊貓在此接受訓 練,做好準備回到野外,重新適應野生環境。每個有熊貓的縣都成立一個委員會,由副縣長領導,協調救援工作。由四到六人組成的救援隊,開始在山區搜索受災的 熊貓,救助它們。多個熱心參與的公社,也紛紛自組救援隊。凡是發現受災熊貓并帶救援隊前去解救的村民,可以領到相當于一百美元的獎金,這是很可觀的一筆 錢。官方還嚴禁當地人砍伐熊貓棲息地的竹林,關于拯救熊貓的宣傳深入人心。
……
我在一九八二年十一月二十八日的《時代》雜志上,讀到一篇有關臥龍熊貓的報道。文章說熊貓深受消化不良之苦,因為它們已開始吃普通的草。兩頭熊 貓業已死亡!爸袊茖W家在WWF協助下,著手采取緊急措施。一個辦法是把烤豬排和羊肉放在山坡上,盼望熊貓能改變它們吃素的習慣!
我一回到臥龍,就跟胡錦矗等人開會,討論目前的危機,我也向他們求證《時代》雜志報道的正確性。對,秦自生在熊貓糞便里發現了草,但只是局部小 范圍。也不對,臥龍的熊貓都還活得很好,沒有消化不良,也沒有死亡。對,他們散布了一噸多的豬骨、羊頭及內臟等,企圖把熊貓誘到拐棍竹林里。但在我看來, 時機到了,熊貓就會自動下山,就像過去一樣。它們不大可能找到那些骨頭。反倒是便宜了黃鼠狼、貂及其他小型動物,平白撈到許多肉吃。
我請康韋配合中方的計劃,幫忙設計一種小型臨時收容站。杜倫賽克也擬了一套急救方法,救治不能行動的熊貓,例如可以給它們喝糖水,快速補充體 力。我把這些資料交給領導。有人告訴我:“只要政府把錢撥下來,我們就可以計劃興建收容站!憋@然他們對便宜的設施不感興趣,我的推斷太馬虎了。
我的生活很容易就回到五一棚的冬季常規。每餐都聽到田致祥熱情的招呼:“吃飯,喬治!蓖砩洗蠹覕D在一起,圍坐火旁。白天我大多在巡視箭竹林, 現在竹林里只剩焦黃、脆裂、葉子掉光的枯枝。我跋涉到很遠的地方,把還沒有開花的竹林登記在地圖上,發現轉經溝山谷里還有一大片綠竹林。戴有無線電頸圈的 熊貓,幾乎都集中在那一帶。
……
雖然調查很快結束,但已證實還有不少未開花的箭竹。更重要的是,海拔較低處有其他種類的竹子,可供熊貓作替換性的食物來源。我相信臥龍熊貓撐得過這場竹子大規模死亡的劫難。
但報紙對臥龍在一九八三和八四年的情況,卻持不同的看法。新華社稱,中國野生保護工作人員抓到一頭挨餓的老年大熊貓,把他安頓在熊貓農場,希望養胖一點。
這頭熊貓年約十八歲,取名樺樺,他是在臥龍自然保護區的山坡上尋覓食物時,被烤牛肉和羊肉誘進籠子的。
他跟其他年老體弱的熊貓一起關在核桃坪農場,直到目前因箭竹提早開花而起的饑荒結束為止……(香港《虎報》)事實上,樺樺是我們一頭供研究用的 熊貓,在竹林茂盛的地區被捕,當時十分健康。占地七百七十平方英里的臥龍自然保護區主任賴炳輝日前表示:“此地熊貓面臨饑餓而死的危機!
……賴炳輝還說:“它們幾乎沒有東西吃,有的甚至虛弱得無法去找食物。臥龍百分之六十的熊貓都瀕臨饑餓邊緣。身體過于虛弱之下,它們往往淪為掠 食者的食物,或摔下懸崖……”(《洛杉磯時報》)我一九八五年離開熊貓項目,距竹子開花已兩年,但臥龍剩余的箭竹都還沒有死亡,跟我預期正好相反。援救小 隊沒有找到一頭挨餓的熊貓;村民也不曾因通報熊貓落難而領到獎金。五一棚的研究小組密切監視之下,并未發現任何熊貓面臨困境的證據。
偏好的食物一下子少了四分之三,竹子的來源也突然局限于分散的小竹叢,熊貓如何適應這樣的改變?肯·約翰遜和他的中國同事找到的答案很平凡。熊 貓還是跟過去一樣地生活。它們待在有箭竹的地方,還是春天吃筍、夏天吃葉、冬天兼吃老筍和葉。它們日;顒拥臅r間表毫無變化。它們甚至并沒有擴大活動范 圍;只是現在不再繞行廣大的竹林,而直接從一叢竹子走到另一叢竹子。威威、貔貔、龍龍、珍珍都留在原來的領域里,不過把活動集中在若干新的點,當然都是有 未開花竹子的地方。有一次,貔貔走了七天的長路,離開勢力范圍,遠征東方的一座山谷,好像去調查狀況似的。顯然剩下的箭竹還足夠應付熊貓的營養需求,因此 它們除了春筍之外,對拐棍竹林大致上還是不屑一顧。
僅有一頭雌體的表現與眾不同。她是亞成體,名叫莉莉,在竹子開始開花后一年,也就是一九八四年四月,戴上無線電頸圈。一個月后,她往東北方遷移 了九英里,那年只有兩次短暫回到五一棚地區。我們只能推測,她可能跟貔貔一樣,偶爾離開遠在牛頭山的老家,出來看看,或者因為尚未成年,還沒有安頓下來。
樺樺的行為也很不典型。他被釋放以后,大多時間都待在拐棍竹林里。他偏愛的食物跟其他熊貓不同。關著的時候,一直用拐棍竹喂他,或許他就此養成食拐棍竹的習慣。
箭竹短缺之下,熊貓有三種選擇: 擴大活動范圍,移居到別處,或改吃另一種竹子。竹子大舉開花死亡后,五一棚附近剩余的竹叢,并沒有立刻跟進 (到一九九一年底,它們都還活得好好的),雖然到了一九八五年,盜獵和自然死亡已使這一帶熊貓十不存一,數量較一九八一年大幅減少,但它們可能還是把這批 有限的資源利用到了極限。直到竹子死亡三四年以后,在一九八五到八六年間的冬季,和一九八六到八七年間的冬季,唐·里德發現熊貓有改變進食習慣的跡象。它 們吃了較多的箭竹莖,對現有的資源做了較完善的利用,冬季它們也下到低海拔的地方吃拐棍竹,這是過去沒發生過的事。臥龍的熊貓很幸運,在危機的時刻,大多 仍能留在老家,只需調整食物種類。
一九八七年,箭竹苗還只有四五英寸高,像一片綠地毯。它們還太小,不能充當熊貓的糧食,冬季更是被大雪完全掩蓋。但是到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末,它們就會再次長得又高又壯,滿山遍野,提供熊貓食物和庇護。
臥龍以外的某些地區,熊貓就不見得那么幸運。
竹子一九八三年剛開始開花時,我在寶興縣,次年冬季,我獲準再回去一個星期。一九八四年一月二日,云層低垂,山坡上有一層薄雪,胡錦矗、另外兩 個中國人和我來到寶興。官員給我們做了危機的簡報。雖然還沒有熊貓死亡,但每個人都很擔心?h境內估計有兩百頭熊貓,是熊貓的重點產地。這兒占地四百平方 英里的箭竹已死了九成,其他種類竹子占地僅三十平方英里,大多靠近農地。已有報道稱,幾頭熊貓出現在村落附近,吃青草、玉米莖,甚至是皮夾克等不典型的食 物。
前一年春天我們到過的磽磧伐木營區,氣溫冷入骨髓,房間里唯一的取暖設備就是一個鐵制的小火盆,放了幾塊熱炭。我們排隊到廚房窗口,領一碗配有炒蔬菜的粥。公共食堂冷得像冰庫,沒有人在此流連,反倒是門外暖和些。但外頭又有擴音機,連續幾小時播一些震耳欲聾的噪聲。
河谷里的箭竹林多已死亡,但其他低海拔的竹子都還很茂盛。這兒的熊貓應該沒問題。但是住在西河谷的熊貓,據說已有危機。
……
受人喜愛的熊貓在偏遠、積雪的深山里挨餓受苦的消息,引起全世界的注意與想象。在戰亂與環境災難泛濫的世界里,解救熊貓是一個人人可以理解的問題,直接、明確、容易處理。凡是中國所發布與熊貓危機有關的消息,都立刻成為國際新聞。
強調熊貓困境的新聞標題不斷見報:解救熊貓……竹子短缺,大熊貓受威脅……救援大熊貓工作進行中……熊貓情況危急……解救大熊貓緊急措施……食物馳援饑餓的大熊貓……熊貓救急基金……亟須更多資金支援大熊貓救濟計劃。很多新聞報道強調死亡或獲救的熊貓數量:
——截至目前,本次活動已救助了十四頭患病或挨餓的熊貓。
——新華社與《光明日報》引用林業部副部長董智勇發言稱,野外已發現二十一頭熊貓尸首,還有六頭在被發現后死亡。新華社報道指出,董副部長還警告說,饑荒可能進一步惡化。救援工作至少要持續十年。
——保護專家聲稱已成功救助八十頭大熊貓。
——去年開始的饑荒,已導致四十二頭大熊貓死亡。還有幾篇新聞報道強調當地人民關懷熊貓的動人故事。例如下面這則,刊登于一九八四年十二月十四 日的香港《虎報》: 一頭大熊貓造訪種漆樹的山農老李(Li Huaxian)的木屋,這位不速之客吃光了主人家中所有的白米,然后心滿意足地回到野外。
這在四川省寶興縣是常事,因為這兒是世界珍奇動物大熊貓的故鄉。
磽磧鎮的獵戶老張(Zhan Jiliang)收起獵槍,把三頭獵犬送給別人。他心甘情愿為大熊貓這么做,雖然這代表他每年的收入會因此而減少一千元人民幣。災難之后必然出現求救的呼 吁,不論孟加拉的水災、埃塞俄比亞的干旱,都會激發大眾的同情心。密集宣傳的結果,捐款自中外各地不斷涌來。一九八四年六月十七日的《新聞日報》 (Newsday)寫道: 各級政府全力投入保存熊貓物種、所費不貲的遠程目標。去年,中央政府撥出相當于四十一萬美元的經費援助熊貓,四川、陜西、甘肅 各省政府又提供十萬美元的地方基金。今年,中央政府承諾提撥一百萬美元的運作經費,并以相等金額建設熊貓飼養場和繁殖場。今年四川省政府還要提供十萬美 元。
中央政府承諾,至少未來兩年內,會維持目前的經費水準。國境內的個人與機關也都慷慨捐輸。兩百萬鐵路工人一共捐出二萬三千美元。用熊貓作商標的 企業包括糖果、電池、保溫杯、衛生紙、噴霧器、熱水瓶等,也都捐了錢。書法家和畫家捐出他們的作品。上海市五十萬學童舉行“熊貓捐款日”!吨袊ㄔO》雜 志刊登了唐山一所幼兒園的孩子寫的信:“附上的錢是爸爸媽媽給我們的壓歲錢,可是我們要把它送給大熊貓,讓它們也可以住在美麗的幼兒園里!
海外援助接踵而至。香港海洋公園為救援熊貓運動捐了約七萬五千港幣。WWF日本分會捐贈二十輛小貨車,日本政府也捐了大約二十三萬美元!杜f金 山紀事報》報道稱:“周二白宮一項儀式當中,南!だ锔斫邮芤粡9589.93美元的支票,這是美國學童‘捐零錢救熊貓’活動的捐款。第一夫人將于四 月二十六日陪同總統訪華時,把這張支票轉交給北京的中國官員!
一九八四年初,媒體把這條新聞炒得熱鬧無比,我先到臥龍,接著去寶興,最后到唐家河加入新成立的研究計劃。對于這個在我看來不過是局部性的危 機,受到如此過分的宣揚,我開始感到不安。即使只有一頭熊貓挨餓,當然也構成悲劇。但是如果大規模的救援作業,把熊貓生存未受威脅的地區也包括在內,對它 們其實是弊大于利。一九八三年十二月十六日《中國日報》報道: 四川省林業廳宮副廳長稱,最近已發現更多患病和挨餓的大熊貓。
他說,十一月底在青川縣唐家河發現一頭死亡熊貓,才六個月大,體重四十公斤。兼任該省熊貓緊急援助小組副組長的官副廳長指出,這是十月迄今中國發現的第五頭死于饑餓的熊貓。
第一具熊貓尸首于十月初在四川省平武縣發現……這則新聞與事實不符,我知道唐家河沒有竹子短缺的問題,沒有熊貓挨餓。我得到的消息,平武縣那頭 熊貓的死因不明。顯然所有的熊貓死亡都列為餓死。這是第一次有救援隊入山,老百姓把所有的熊貓尸骸都向官方呈報,因此死亡數字必然偏高——而我們無從得知 究竟有多少是真的死于饑餓。
事實上,我對平武縣所謂的危機感到很尷尬。箭竹不是那里主要的竹種,其他品種的竹子大多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中期開花,現在已經重生。但正如我們 前一年在九寨溝看到的,當地竹子一波波死亡,目前仍在繼續。很多中國記者來唐家河采訪,他們都談到平武縣的熊貓危機,但沒有人實地去勘察過;他們只訪問了 縣城里的官員。緊急狀況喊了一年以后,還沒有生物學家對實際狀況做一評估。我一直想要做這件事,但直到一九八四年六月,胡錦矗和我才得到許可,到那兒做為 期一周的調查。
……
我寫了一份報告給WWF,對這次調查的所聞所見做了一個總結:“雖然邛崍山脈的竹子大規模開花,但平武縣在一九八三年不會出現竹子大舉死亡的問 題。一九八二年,若干海拔超過二千九百米的山區有開花現象,可能會造成區域性的食物短缺,但沒有其他問題。熊貓所面臨的困境,仍是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中期竹 子大規模死亡留下的后遺癥,并未出現新危機,而且很多新竹苗經過十年,已經長到五十至一百厘米的高度,可以再度成為熊貓的食物來源!
肯·約翰遜曾在一九八六年對這個地區做過廣泛的調查,他的報告得出了類似結論,并指出“某些地區的竹子再生狀況極佳,為這些地區未來熊貓數量增加奠定良好的基礎”。
平武之行使我更加確信,救援計劃的協調有問題。中國傾力動員所有的資源,做得非常出色。但北京的領導只下達命令和到成都開會。省級領導對各縣發 號施令,縣級官員再把工作分配給基層單位,而這些人并不了解實際需要什么、缺乏什么,或怎么執行工作。他們靠有限的資訊行動,沒有詳盡的指示,各縣各搞各 的。宣傳中說所有的熊貓處境危急,各縣深信不疑,競相組織沒有必要的救援隊。更有甚者,大筆金錢突然涌來,每個縣都要分一杯羹,管它有沒有危機。王夢虎談 到北京在協調上遭遇的困難時說:“遠水救不了近火!
令我很不愉快的是,一九八四年,唐家河的竹子盡管一點問題都沒有,卻建造了一套長期圈養熊貓的大型設施。平武建了兩座小型設施。位于唐家河北方 不遠的甘肅白水江保護區也蓋了一座大的,花了一百多萬美元!吨袊請蟆穲蟮溃骸斑@座農場有八間附空調的飼養室,八間游戲室,熊貓寶寶的育嬰室和廚房…… 農場上的獸醫院有X光室、實驗室、獨立的病房和藥局!彼念^被捕獲的熊貓幼崽已搬遷進去了。
臥龍興建研究中心這件事,而非它在協調各界幫助熊貓的努力——這才是建研究中心的初衷——對其他縣城和保護區造成了刺激,他們不思跟臥龍合作,反而競相要求同樣的待遇。這種做法不僅濫用了有限的保護經費,對熊貓更是一種虐待。
援救作業始于一番好意,結果卻令人遺憾。中國人到一九八四年底終于有所覺悟,試著糾正錯誤。美聯社特派員莫特·羅森布盧拉(Mort Rosenblum)在一九八四年九月二十三日的《達拉斯新聞晨報》(Dallas Morning News)寫道: 中外專家都指出,如今最后的野生 熊貓被逼退到面積日益縮小、猶如孤島的山頂,因盜獵者布置的致命獵套而面臨死亡陰影,這些威脅其實遠比目前大肆宣傳的竹子饑荒更為嚴重。
林業部保護處主任王夢虎說:“最嚴重的問題是我們有些研究人員工作態度不嚴謹,知識又不足。但我們決心克服這個問題!
有關機關現在承認他們高估了饑荒的嚴重性,但它仍構成問題。臥龍的保護問題仍然棘手。雖然竹子死亡對這兒的熊貓影響不大,但保護區內的人類活動 仍持續造成重大沖擊。當時保護區內有兩個公社,總共有六百四十七戶人家,人口多達三千七百人。山谷的坡度陡,開發成農田的利用價值不高,因此政府每年必須 賑濟許多噸谷物,彌補收成的不足。村民賴森林為生: 伐木、采草藥、殺野生動物取肉、麝香、皮革。熊貓的棲息地不斷縮小,還有很多熊貓死在盜獵者的獵套 中。
比利時根特大學(Ghent University)的羅伯特·德·武爾夫(Robert de Wulf)比較了一九七五年和一九八三年對臥 龍拍攝的衛星照片。八年之中,十四平方英里的森林被摧毀。沒有人知道有多少熊貓死于獵套。顯然,即使在中國最大、最著名的一個保護區內,熊貓的未來仍是風 雨飄搖。
林業部擬了一個保護森林的計劃;把保護區上下二百八十二戶人家遷到別處。首要之務是遷出最接近熊貓棲息地的一百戶,一共五百九十人必須搬走,他們留下的廢耕地要復育樹木和竹子。我聽說,保護區的居民沒法子全部遷出,因為沒有地方可以安置他們。
為吸引老百姓遷往新屯墾區,政府要為他們建筑全新的水泥磚房;興設小學和中學;建水力發電廠供應電力,以便取暖、炊煮、照明,減少對木材的依 賴;為發展畜牧而創造更多草地。事實上,必須以破壞十分之一的保護區作為交換,才能改善那些處于危急狀況下的熊貓棲息區。由于新屯墾區發展農耕的潛力也有 限,而且有一部分已經被開發,所有這些新屯民要怎么維生,還不得而知。
中國向世界糧食計劃署(WFP)求助,后者同意提供總值七十萬七千美元的大米和植物油。這些食物要當作一種補償金,付給徙居的人家和前來建筑房 屋、在光禿的山坡上植樹的工人。此外,阿蘭·泰勒也指出,竹子大規模死亡正好提供一個大好良機,重建遭伐木破壞的森林。茂密的竹林會妨礙森林再生。但現在 既死了那么多竹子,種下的樹苗更有長大的機會。WFP提出的計劃頗為可行,不過沒有人知道動不動得了當地居民。政府要處理少數民族事務,遠比處理漢族事務 棘手。而并非所有的人都熱心支持這項計劃,杰夫·薩默(Jeff Sommer)在一九八四年六月十七日的《新聞日報》上指出: 保護區主管賴炳輝稱: “跟人住得這么近,對熊貓是不好的!薄
政府若受到壓力,當然也可以表現得跟所有其他政府一般強硬。它之所以沒有采取強硬的立場,顯然是對臥龍不服從政府命令、猶圖頑抗的農民有所顧忌。
三十五歲的李大興(Li Tiaxing)說:“我們不搬家。我們生在這里,就要留在這里!
但賴炳輝說,這次政府是當真的,農人們不久就會覺悟!八麄儸F在還不相信,因為遷移費才剛開始籌措,我們準備一步步完成這件事。最后他們會全盤接受的!
現年三十二歲的村民小楊說:“我們在這兒住了很久,久到沒有人記得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我們看不出為什么要為幾只動物搬家!钡谝换睾系臎_突,臥 龍的農民獲勝。他們不肯搬到由WFP提供資金專門為他們興建的新家,這些房子大多仍然空著。更有甚者,他們用臥龍森林里砍來的木材蓋了新房子,萬一真的非 搬不可,這樣可以向政府多要求一點補償。很多為這項計劃而種的樹木,不久就因乏人照顧而枯死,竹子則被山羊吃了。臥龍的人口繼續增加,到二十世紀八十年代 末,已超過四千二百人。
我于一九八五年初離開熊貓項目時,危機尚未結束。事實上,危機永遠不會結束,因為熊貓的生存總受到某種威脅。我知道它們撐得過最近這次竹子死亡 事件,但盜獵行為才是熊貓最為迫在眉睫的威脅,而對棲息地的保護也不過剛起步。無論如何,保護熊貓必須采取哪些步驟已是顯而易見,只等著實施?稀ぜs翰遜 計劃協助中國研究人員調查熊貓數量,唐·里德不久也要加入臥龍和唐家河做研究。WWF希望繼續通過不同方式,參與包括草擬管理計劃在內的工作。
因此我懷著對熊貓的真摯祝福離開了。我的祝福中不摻雜浪漫的幻想,也不企圖故作樂觀,掩飾絕望。雖然重大問題還沒有解決,政策與落實之間也還有 很大的鴻溝,但中國人業已證明,他們在強大的社會壓力、工作難以推展的困境下,仍然關心熊貓,愿意幫助熊貓。我希望中國人在保護熊貓時,也能把他們賴以通 過歷史考驗而成為一個偉大民族的達觀、堅毅和務實等傳統特質發揚光大。
完成一個項目,結束人生中一個自己曾全心投入的階段,難免會覺得惆悵。我會經;匚段宜姾陀H身經歷的一切,永遠在心中保留一個熊貓的世界。我 會經常想念在四川共事過的許多伙伴,他們待我的耐心、和善、沉默的支持,隨著時光流逝,或換在不同的時代,可能會發展成恒久不變的友誼:現實會很快變成夢 想。但至少我還能透過別人的觀察,追蹤熊貓的未來發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