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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陵十三釵》(新版)

    http://www.rjjlock.com 2015年10月26日15:25 作者:嚴歌苓
    作者:嚴歌苓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出版時間:2015年9月
    書號:978-7-5063-7784-3
    定價:25.00元

      作者簡介:

      嚴歌苓,著名旅美作家,好萊塢專業編劇。代表作有《陸犯焉識》《第九個寡婦》《小姨多鶴》《一個女人的史詩》《扶!贰短煸 贰渡倥O》《人 寰》《雌性的草地》《金陵十三釵》等。她的作品被評論家稱贊為“近年來藝術性最講究的作品……小說有一種擴張力,充滿了嗅覺、聽覺、視覺和高度的敏感”。

      內容介紹:

      此為張藝謀電影《金陵十三釵》原著小說的最新修訂版,亦是嚴歌苓作品的經典代表。

      1937年12月的南京,守城的中國軍隊全線崩潰,美國威爾遜教堂成了臨時的避難所,一個美國神甫,十三個秦淮河胭脂歌女,一群避難的女學生, 幾個流散的中國軍人和傷兵,一群日本官兵,在這個局促的空間里演繹了一段蕩氣回腸的家國仇恨……那些如花的名字,那些姣好的美眷,那些最潑辣輕賤的話語, 那些最純凈善良的靈魂,終刻在了那段傷痕累累、血跡斑斑的歷史上。

      精彩內容:

      引子

      我的姨媽孟書娟一直在找一個人。準確地說,在找一個女人。找著找著,她漸漸老了,婚嫁大事都讓她找忘了。等我長到可以做她談手的年齡,我發現姨媽找了一輩子的女人是個妓女。在她和我姨媽相識的時候,她是那一行的花魁。用新世紀的語言,就是腕兒級人物。

      一九四六年八月,在南京舉行的對日本戰犯的審判大會上,我老姨幾乎找到了她。她坐在證人席上,指認日軍高級軍官的一次有預謀的、大規模的強奸。

      我姨媽是從她的嗓音里辨認出她的。姨媽擠在法庭外面的人群里,從懸在電線桿上的高音喇叭里聽見了她的證詞,盡管她用的是另一個名字。

      從法庭外進入審判廳,花費了我姨媽一個小時。五十六年前,八月的南京萬人空巷,市民們寧可中暑也要親自來目睹耳聞糟踐了他們八年的日本人的下場。審判大廳內外都擠得無縫插足,我年輕的姨媽感覺墻壁都被擠化了,每一次推搡,它都變一次形。日本人屠城后南京的剩余人口此刻似乎都集聚在法庭內外,在半里路外聽聽高音喇叭轉達的發言也解恨。

      我的書娟姨媽遠遠看見了她的背影。還是很好的一個背影,沒給糟蹋得不成形狀。書娟姨媽從外圍的人群撕出一條縫來到她的身后,被上萬人的汗氣蒸得濕淋淋的。姨媽伸出手,拍了拍南京三十年代最著名的流水肩。轉過來的臉卻不是我姨媽記憶里的。這是一張似是而非的臉;我姨媽后來猜想,那天生麗質的臉蛋兒也許是被毀了容又讓手藝差勁的整容醫生修復過的。

      “趙玉墨!”屆時只有二十歲的孟書娟小聲驚呼。叫趙玉墨的女人瞪著兩只裝糊涂的眼睛。

      “我是孟書娟!”我姨媽說。

      她搖搖頭,用典型的趙玉墨嗓音說:“你認錯人了!比甏暇┑睦俗觽兌颊J識趙玉墨,都愛聽她有點兒跑調的歌聲。

      我的書娟姨媽不屈不撓,擠到她側面,告訴她,孟書娟就是被趙玉墨和她的姐妹們救下來的女學生之一!

      不管孟書娟怎樣堅持,趙玉墨就是堅決不認她。她還用趙玉墨的眼神兒斜她一眼,把趙玉墨冷艷的、從毀容中幸存的下巴一挑,再用趙玉墨帶蘇州口音的南京話說:“趙玉墨是哪一個?”

      說完這句,她便從座位上站起,側身從前一排人的腰背和后一排人的膝蓋之間擠過去。美麗的下巴頻頻地仰伏,沒人能在這下巴所致的美麗歉意面前抱怨她帶來的不便。

      書娟當然無法跟著趙玉墨,也在后背和膝蓋間開山劈路;沒人會繼續為她行方便。她只能是怎么進來的就怎么出去。等書娟從法庭內外的聽審者中全身而退,趙玉墨已經沒了。

      也就是從那次,我的書娟姨媽堅定了她的信念,無論趙玉墨變得如何不像趙玉墨,她一定會找到她和她十二個姐妹的下落。有些她是從日本記者的記載中找到的,有些是她跟日本老兵聊出來的,最大一部分,是她幾十年在江蘇、安徽、浙江一帶的民間搜尋到的。

      她搜集的資料浩瀚無垠。在這個資料展示的廣漠版圖上,孟書娟看到了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十三日南京亡城時自身的坐標,以及她和同學們藏身的威爾遜福音堂的位置。資料給她展示了南京失陷前的大畫面,以及大畫面里那個驚慌失措的、渺小如昆蟲的生命——

      這就是我十三歲的姨媽,孟書娟。

      壹

      孟書娟一下子坐起來。緊接著她就發現自己已經站在鋪位旁邊。時間大約是清晨五點多,或者更早些。更早些,至多四點半。她不是被突然啞了的炮聲驚醒的;萬炮齊喑其實也像萬炮齊鳴一樣恐怖。她是被自己下體涌出的一股熱流弄醒的。熱流帶著一股壓力,終于沖出一個決口,書娟就是這時醒的。她的初潮來了。

      她赤著腳站在地板上,感覺剛剛還滾熱的液體已經冰冷冰冷。她的鋪位左邊,排開七張地鋪,隔著一條過道,又是七張地鋪。遠近的樓宇房屋被燒著了,火光從閣樓小窗的黑色窗簾透進來,使閣樓里的空間起伏動蕩。書娟借著光亮,看著同學們的睡態,聽著她們又長又深的呼吸;她們的夢里仍是和平時代。

      書娟披上棉袍,向閣樓的門摸去。這不是個與地平線垂直的門,從樓下看它不過是天花板上一個方形的蓋子,供檢修電路或屋頂堵漏的人偶然出入的。昨天書娟和同學們來到威爾遜教堂時,教堂的英格曼神甫告訴她們,盡量待在閣樓上,小解有鉛桶,大解再下樓。

      方形蓋子與梯子相連,其中有個巧妙的機械關節,在蓋子被拉開的同時,把梯子向下延伸。

      昨天下午,英格曼神甫和阿多那多副神甫帶著書娟和威爾遜女子學校的十六個女學生趕到江邊,準備搭乘去浦口的輪渡。到了近傍晚時分,輪渡從浦口回來,卻突然到達了一批重傷員。重傷員都傷在自己人槍彈下,因為他們在接到緊急撤退命令從前線撤到半途時,卻遭遇到未接到撤退令的友軍部隊的阻擊。友軍部隊便把撤退大軍當逃兵,用機槍掃,用小鋼炮轟,用坦克碾。撤退大軍在撤離戰壕前已遵守命令銷毀了重型武器,此刻在堅守部隊的槍口前,成了一堆肉靶子。等到雙方解除了誤會,撤退部隊已經傷亡數百。堅守軍或許出于內疚,瘋了一樣為吃了他們子彈的傷號在江邊搶船。神甫和女學生們就這樣失去了他們的輪渡。

      當時英格曼神甫認為夜晚的江邊太兇險,有槍的鳴槍,有刀的舞刀,他相信日本兵也不過如此了。于是,他和阿多那多副神甫帶隊,教堂雇員阿顧和陳喬治護駕,穿小巷把書娟和同學們又帶回了教堂。他向女學生們保證,等天亮的時候一定會找到船,實在找不到,還剩一條后路,就是去安全區避難。據英格曼神甫判斷,南京易守難攻,光靠完好的城墻和長江天險,誰想破城都要花個幾天時間。

      孟書娟在之后的幾十年一次次地、驚悚地回想:一九三七年十二月的中國首都南京竟失陷得多快呀!當時已經歷了一大段人生的英格曼神甫在自己的微觀格局中誤解了局勢,使他和女學生們錯過了最后的逃生機會。

      這是一個致命的錯過,它注定需要一場巨大的犧牲來更正。

      十三歲的孟書娟順著閣樓口端的木梯子“嘎吱嘎吱”地下來。她的腳落在《 圣經 》裝訂工場的地面上,感到黏濕刺骨的十二月包裹上來,除了遠處偶然爆出的幾聲槍響,周圍非常靜,連她自己身體的行進,都跟黑暗發出輕微的摩擦聲。此刻她還不知道這靜靜得不妙,是一座城池放棄掙扎、漸漸屈就的靜。

      書娟走在濕冷的安靜中,她的腳都認識從工場這頭到那頭的路。一共二十二張案子,供學生們裝訂《 圣經 》和《 講經手冊 》所用,F在跟書娟留在教堂的女同學大多數都是孤兒,只有兩個像書娟這樣,父母因故耽擱在國外和外地。書娟認為這些父母是有意耽擱的,存心不回到連自己政府和軍隊都不想要了的首都南京。

      就在書娟赤裸下身,站在馬桶前,好奇而嫌惡地感到腹內那個秘密器官如何活過來,蠕動抽搐,泌出深紅色液體時,完全不清楚威爾遜福音堂的高墻外,是怎樣一個瘋狂陰慘的末日清晨。成百上千打著膏藥旗的坦克正在進入南京,城門洞開了,入侵者直搗城池深處。一具具尸體被履帶軋入地面,血肉之軀眨眼間被印刷在離亂之路上,在瀝青底版上定了影。此刻十三歲的孟書娟只知是一種極致恥辱,就是這注定的雌性經血;她朦朧懂得由此她成了引發各種邪惡事物的肉體,并且這肉體不加區分地為一切妖邪提供沃土與溫床,任他們植根發芽,結出后果。

      我的姨媽孟書娟就是在這個清晨結束了她混沌的女童時代,她兩腿被襠間塞的一塊毛巾隔開了距離;她就是邁著這樣不甚雅致的步子走到外面。哥特式的教堂鐘樓在幾天前被炸毀了,連同教堂朝著街道的大門一塊兒塌成了一堆廢墟,此后出入都是靠一個小小的邊門。某處的火光襯映著那坍塌的輪廓,淪為廢墟也不失高大雄偉。主樓跟她所在工場相隔一條過道,過道一頭通向邊門,另一頭通往主樓后面的一片草坪。英格曼神甫愛它勝于愛自己的被褥,自豪地告訴他的教民,這是南京最后的綠洲。幾十年來供教民們舉行義賣和婚喪派對的草坪上,眼下鋪著一張巨大的星條旗和紅十字旗。草坪一直綿延到后院,若在春夏,綠草浮載著英格曼神甫的紅色磚房,是一道入得童話的景觀。

      東邊起了微弱的紅霞。這是一個好天。很多年后,我姨媽總是怨恨地想:南京的末日居然是一個好天!

      孟書娟邁著被毛巾隔離的兩條腿,不靈便地走回《 圣經 》工場。爬上樓梯后,她馬上進入夢鄉的和平。

      天微亮時,女學生們都起來了。是被樓下爆起的女人哭鬧驚醒的。

      閣樓有三扇扁長形窗戶,都掛著防空襲的黑窗簾和米字紙條。紙條此刻被女學生們掀開了。從那些小窗可以勉強看到前院和一角邊門。

      書娟把右臉蛋兒擠在窗框上,看到英格曼神甫從后院奔向邊門,又寬又長的起居袍為他揚著風帆。英格曼神甫邊跑邊喊:“不準翻墻!沒有食品!”

      一個女學生大著膽子把窗子打開,F在她們可以輪挨著把頭伸出去了,邊門旁的圍墻上坐著兩個年輕女人,穿水紅緞袍的那個,像直接從婚床上跑來的新嫂嫂。另一個披狐皮披肩,下面旗袍一個紐扣也不扣,任一層層春、夏、秋、冬各色衣服乍泄出來。

      女孩兒們在樓上看戲不過癮,一個個爬下梯子,擠在《 圣經 》工場的門口。

      等書娟參加到同學的群落中,墻上坐著的不再是兩個女子,而是四個。英格曼剛才企圖阻攔的那兩個,已經成功著陸在教堂的土地上。連趕來增援的阿顧和陳喬治都沒能擋住這個涕淚縱橫的先頭部隊。

      英格曼神甫發現工場門口聚著一群竊竊私語的女學生,馬上兇起來,對阿顧說:“把孩子們領走,別讓她們看見這些女人!”他那因停水而被迫蓄養的胡須有半厘米長,所以他看起來陡然增高了輩分。

      書娟大致明白了眼前的局面,這的確是一群不該進入她視野的女人。

      女孩兒中有那些稍諳世故的,此刻告訴同學們:“都是堂子里的!薄笆裁词翘米?”“秦淮河邊的窯子嘛!”……

      阿多那多副神甫從主樓沖出來,跑著喊著:“出去!這里不收容難民!”他比英格曼神甫年輕二十多歲,臉比歲數老,頭發又比臉老。他名字叫法比,教民們親熱起來,叫他揚州法比。法比地道的揚州話一出口,女人們和哭鬧懇求便突然來了個短暫停頓。然后她們確信自己耳朵無誤,喊出與菜館廚師、剃頭匠一樣字正腔圓的揚州話的,確實是眼前凹眼凸鼻的洋和尚。

      一個二十四五歲的窯姐說:“我們是從江邊跑來的!馬車翻了,馬也驚了,F在城里都是日本兵,我們去不了安全區!”

      一個十七八歲的窯姐搶著報告:“安全區連坐的地盤都不夠,就是擠進去,也要當人秧子直直地插著!”

      一個渾滾滾的女人說:“美國大使館里我有個熟人,原來答應我們藏到那里頭,昨天夜里又反悔了。不收留我們了!姑奶奶白貼他一場樂呵!”

      一個滿不在乎的聲音說:“日他祖宗!來找快活的時候,姐姐們個個都是香香肉!”

      書娟讓這種陌生詞句弄得心亂神慌。阿顧上來拉她,她犟開了。她發現其他女孩兒已經回到閣樓上去了;锓蜿悊讨我训昧钣媚景糁浦垢G姐們入侵。他左一棒、右一棒地空掄,把哀求退還給女人們:“姐姐們行行好!你們進來也是個死!要么餓死,要么干死。學生們一天才兩頓稀的,喝的是洗禮池的水,行行好,出去吧!……”木棒每一記都落在水門汀地面上和磚墻上,一記記回震著他的虎口和手腕,最疼的是他自己。先上來的女人用石頭把墻頭插的碎酒瓶、爛青花碗碴子敲下去。

      那個二十四五歲的窯姐突然朝英格曼神甫跪下來,微微垂頭,于是孟書娟就看見了這個她終生難忘的背影。這是個被當做臉來保養的背影,也有著臉的表情和功用。接下去和這女人相處的時間里,書娟進一步發現,不僅是她的背;她身上無一閑處,處處都會笑、會怨、會一套微妙的啞語。此刻孟書娟聽著英格曼神甫窮盡他三十年來學的中文,在與她論爭,無非還是陳喬治那幾句:糧沒有,水沒有,地盤也沒有,人藏多了安全也沒有。英格曼詞不達意時,就請法比把他的中國話翻譯成揚州中國話。

      女人跪著的背影生了根,肩膀和腰卻一直沒有停止表達。

      她說:“我們的命是不貴重,不值當您搭救;不過我們只求好死。再賤的命,譬如豬狗,也配死得利索、死得不受罪!

      不能不說這背影此刻是莊重典雅的。說著說著,盤在她后腦勺上的發髻突然崩潰,流瀉了一肩。好頭發!

      英格曼神甫干巴巴地告訴她,他庇護的女學生中,有幾人的父母是上流人士,也是他教堂多年的施主。他們幾天前都發過電報來,要神甫保護她們免受任何方面的侵害。他一一發回電報,以他的生命做了承諾。

      法比失去了耐心,還原成揚州鄉親了。他用英文對英格曼神甫說:“這種語言現在是沒法叫她們懂的!必得換一種她們懂的語言——陳喬治,讓你演戲臺上的孫猴子呢?打真格的!”

      阿顧早就放棄扭送書娟了。此刻他撲出去,打算奪過陳喬治手上做戲舞動的木棒。一個女人墜樓一般墜入阿顧懷抱,差點兒把阿顧的短脖子徹底砸進胸腔。女人順勢往跌倒的阿顧身上一睡,瘌痢斑駁的貂皮大衣滑散開來,露出一線凈光的身體。缺見識的阿顧此生只見過一個光身女人,就是他自己的老婆,這時嚇得“啊呀”一聲號叫,以為她就此成了一具艷尸。趁這個空當,墻頭上的女人們都像雨前田雞一樣紛紛起跳,落進院內。還剩一個黑皮粗壯的女人,從墻外又拽上三四個形色各異、神色相仿的年輕窯姐。

      法比一陣絕望:“還得了!秦淮河上一整條花船都在這里靠岸了!”無論如何他是神職人員,動粗是不妥的,只能粗在話上。他指著女人們大聲說:“你們這種女人怕么事啊怕?你們去大街上歡迎日本兵去!”

      好幾個女人一塊兒回嘴:“還是洋和尚呢!怎么這樣講話!”“想罵我們好好罵!這比罵人的話還丑!……”

      阿顧想從不死不活的女人胳膊里脫身,但女人纏勁很大,兩條白胳膊簡直就是巨形章魚的須,越撕扯纏得越緊。

      英格曼神甫看到這香艷的洪水猛獸已勢不可當,悲哀地垂下眼皮,叫阿顧干脆打開門。

      書娟看著那個姣好背影慢慢升高,原來是個高挑身材的女子。此刻,被掃得發青的石板地面給這群紅紅綠綠的女人弄污了一片。女人們的箱籠、包袱、紅粉黃綠的綢緞被蓋也跟著進來了,縫隙里拖出五彩下水似的發繩、長絲襪和隱私小物件的帶子。

      我姨媽書娟此時并不知道,她所見聞的是后來被史學家稱為最丑惡、最殘酷的大屠殺中的一個細部。這個細部周邊,處處鋪陳著南京市民的尸體,馬路兩邊的排水溝成了排血溝。她還得等許久才知道好歹,知道她是個多幸運的孩子,神甫和教堂的高墻為她略去多少血淋淋的圖景和聲響;人頭落地,胸膛成為一眼紅色噴泉時原是有著獨一無二的聲響。

      她站在工場門口,思緒突然跑了題:要不是她父母的自私、偏愛,他們怎么可能在這個時刻單單把她留在這里,讓這些臟女人進入她干凈的眼睛?她一直懷疑父母偏愛他們的小女兒,現在她可以停止懷疑了:他們就是偏愛她的妹妹。父親得到一個去美國進修的機會,很快宣告他只能帶小女兒去,因為小女兒還沒到學齡,不會讓越洋旅行耽誤學業。母親站出來聲援父親,說更重要的是想請美國的醫生給小女兒治治哮喘。父母都勸說書娟,一年是很快的,轉眼間就是一家四口的團聚。真是很想得開,早早為受委屈的一方想開了;為承受不公道的大女兒寬諒了他們自己!

      遠在寧波鄉下的外婆和外公本來要逃到南京來避難,順便照顧書娟,但一路上兵荒馬亂,往西的水路、陸路都是風險,八百多公里的旅程會是一場生死賭局,再說老人們自知他們的庇護并不強于英格曼神甫和他的美國教堂。他們在電報里還惦記書娟的功課,跟同學們一道,好歹不會荒了學業。

      書娟在不快樂的時候總會想到些人去怨怪,她心里狠狠怨怪著父母,甚至妹妹書嫚,眼睛卻進一步張大了:這個妖精是怎么了?死在阿顧懷里了!貂皮大衣的兩片前襟已徹底敞開!灰色的清晨白光一閃,一具肉體妖形畢露,在黑色貂皮中像流淌出來的一攤不新鮮的牛奶。她趕緊縮回門里。

      站了很久,書娟臉上的臊熱才褪下去。這種不知臊的東西要十個書娟來替她害臊。

      書娟逃一樣攀爬梯子,回到閣樓上。女孩兒們還擠在三個小窗前面。所有米字形紙條都被揭下來,黑色窗簾全然撩開,三個扁長窗口成了女孩兒們的看戲包廂。樓下的局面已不可收拾,女人們四處亂竄,找吃的、找喝的、找茅房。一個窯姐叫另一個窯姐扯起一面墨綠色上等綠絨斗篷,對洋和尚們抱歉說,一夜都在逃命,不敢找地方方便,只好在此失體統一下了。說著她謝幕一般消失在披風后面。

      法比用英文叫喊:“動物!動物!”

      英格曼神甫活了近六十年,光是在中國就經歷過兩場戰亂:北伐、軍閥混戰,可他從來不必目睹如此不堪的場面,不必忍受如此粗鄙低賤的人等。神甫有個次要優點,就是用他的高雅戰勝粗鄙,于是對方越粗鄙,他也就越高雅;最終達到雅不可耐,正如此刻,他用單調平穩的嗓音說:“請你克制,阿多那多先生!比缓笏み^臉,對著窯姐們,包括那個剛從綠絨斗篷后面再次出場,兩手束著褲帶一臉暢然的窯姐,咬文嚼字地說:“既然諸位小姐要進駐這里,作為本堂神甫,我懇求大家遵守規矩!

      法比用一條江北嗓門兒喊出英語:“神甫,放她們進來,還不如放日本兵進來呢!”他對兩個中國雇工說:“死活都給我攆出去!看見沒有?一個個的,已經在這里作怪了!”

      腰身圓潤的窯姐此刻叫了一聲:“救命!”

      人們看過去,發現她不是認真叫的,目光帶一點兒無賴的笑意。

      “這個騷人動手動腳!”她指著推搡她的阿顧說。

      阿顧吼道:“哪個動你了?!”

      “就你個擋炮子的動老娘了!”她把胸脯拍得直哆嗦。

      阿顧反口道:“動了又怎樣?別人動得我動不得?”

      人們看出來,阿顧此刻也不是完全認真的。

      “夠了!庇⒏衤窀τ糜⑽恼f道。阿顧卻還沒夠,繼續跟那個窯姐吵罵。他又用中文說:“夠了!”

      其實英格曼神甫看出陳喬治和阿顧已暗中叛變,跟窯姐們正在暗中里應外合。

      法比說:“神甫,聽著……”

      “請你聽著,放她們進來!庇⒏衤窀φf,“至少今天一天讓她們待在這里,等日本人的占領完成了,城市的治安責任由他們擔當起來,再請她們出去。日本民族以守秩序著稱,相信他們的軍隊很快會結束戰斗的混亂狀態!

      “一天不可能結束混亂狀態!”法比說。

      “那么,兩天!

      英格曼神甫說著轉過身,向自己居處走去。他的決定已經宣布了,因此他不再給任何人討論的余地。

      “神甫,我不同意!”法比在他身后大聲說。

      英格曼神甫停下來,轉過身,又是雅不可耐了。他淡淡地回答法比:“我知道你不同意!比缓笏俅无D身走去。他沒說的話比說出的話更清楚:“你不同意要緊嗎?”這時候英格曼神甫以高雅顯出的優勢和權威是很難挑戰的。法比·阿多那多生長在揚州鄉下,是一對意大利裔的、美國傳教士的孩子,對付中國人很像當地大戶或團丁,把他們看得賤他幾等。英格曼神甫又因為法比的鄉野習氣而把他看得賤他幾等。

      一個年少的窯姐此刻正往《 圣經 》工場跑,她看見閣樓上露出女學生們的臉,認為跑進那里一定錯不了,至少溫暖舒適。法比從她后面一把扯住她。她一個水蛇扭腰,扭出法比的抓握。法比又來一下,這次抓住了她挎在肩上的包袱。包袱是粗布的,不像她身上的緞袍那么滑溜,法比的手比較好發力,這樣才把她拖出工場的門。只聽一陣稀里嘩啦的響聲,包袱下雹子了,下了一場骨牌雹子。光從那擲地有聲的脆潤勁,也能聽出牌是上乘質地。

      粗皮黑胖的窯姐叫喊:“豆蔻,丟一個麻將我撕爛你的大胯!”

      叫豆蔻的年少窯姐喊回去:“大胯是黑豬的好!連那黑×一塊兒撕!”

      法比本來已經放了豆蔻,可她突然如此不堪入耳,恐怕還要不堪入耳地住下去,他再次撲上去,把她連推帶搡往外轟。

      “出去!馬上滾!阿顧!給她開門!”法比叫著。大冬天臉錚亮,隨時要爆發大汗似的。

      豆蔻說:“哎,老爺是我老鄉吔!……”她腳下一趔趄,嗓音冒了個調:“求求老爺,再不敢了!……”

      她混沌未開的面孔下面,身體足斤足兩,怎么推怎么彈回來:“老爺你教育教育你小老鄉我!我才滿十五吔!……玉墨姐姐!幫我跟老爺求個情嘛!”

      叫玉墨的窯姐此刻已收拾好自己的行李、細軟,朝糾纏不清的豆蔻和法比走過來,一邊笑嘻嘻地說:“你那嘴是該衛生衛生!請老爺教育還不如給你個衛生球吃吃!彼诜ū群投罐⒅g拉了一會兒偏架,豆蔻便給她拉到她同伴的群落里去了。

      阿顧從良家男子變成浪蕩公子只花了二十分鐘。此刻他樂顛顛地為窯姐們帶路,去廚房下面的倉庫下榻。窯姐們走著她們的貓步,東張西望,對教堂里的一切評頭論足,跟著阿顧走去。

      伏在窗臺上的書娟記住了,那個背影美妙的窯姐叫趙玉墨。從剛才的幾幕她還看出,趙玉墨是窯姐中的主角,似乎也是頭目。之后她了解到,這叫“掛頭牌的”。南京秦淮河上的窯姐級別森嚴,像博士、碩士、學士一樣,一級是一級的身份、水平、供奉。并且這些等級是公眾評判的。在這方面,南京人自古就是非模糊,一代代文人才子都謳歌窯姐,從秦淮八艷到賽金花,都在他們文章里做正面人物。十三歲的孟書娟不久知道,趙玉墨是她們行當中級別最高的,等于五星大將。也如同軍階,秦淮花船上的女人都在服務時佩戴星徽,趙玉墨的徽章有五顆星,客官你看著付錢,還可以默數自家口袋里銀兩提前掂量,你玩得起玩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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