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影像建立在詩學時空之上 ———從《長江圖》與《路邊野餐》看國產藝術電影的語言
作為今年上映的兩部最重要的國產藝術電影,《長江圖》 與 《路邊野餐》 不免常常被放在一起比較。兩部影片雖然有著迥然不同的氣質,但又確實有一些極為相近的方法:將幻像嵌入現實,用影像重新建構時間與空間,并且不憚于在電影中放置進大量的詩歌。兩位導演楊超與畢贛,對電影語言都不止于“使用”———使用畫面,聲音,剪輯來達成敘事或表意,而有著更自覺,更自發的對電影語言的本質與特質的理解:語言不是工具,語言本身,即是世界與世界觀。
《長江圖》 講了一個沿著長江溯源而上的故事,故事有兩面,一面是現實的,船長高淳接了一批貨,從江陰運到宜賓,另一面是虛幻的,在沿岸停泊時,他一次又一次地遇到安陸,安陸出現在詩歌手稿 《長江圖》 里的每個地點,他倒著重新目睹與經歷了一遍自己與她的故事。導演要描述的不是一段俗世中的愛情,而是塑造一個“道成肉身”的女性,然后讓男性把信仰放在她的身上。
這個故事本身確實極為生硬,因為它不是從生活中產生的故事,而是一種理念的寄寓。但當理念寄寓于故事時,故事本身又寄寓于高淳和安陸,寄寓于地理,寄寓于長江,人物與景物的影像本身開始成長,具像超越了理念,產生了質感與溫度,產生了痛苦與激情,但理念依然為具像提供了方向與結構———這是楊超的貢獻。如果只是李屏賓,他會把長江拍得更美,就像 《刺客聶隱娘》 那樣?!洞炭吐欕[娘》 指向的是歷史與古典的美,而楊超要拍的不是古典的詩意,而是一種終極性的存在,不是希望觀眾欣賞,而是在存在中感受到共振的戰栗。
在《長江圖》 里,水霧茫茫的廣闊江面,船只如同巨靈游弋,波浪像是河流中無數生生滅滅的液態的山巒,它們不停歇地變幻出陰面和陽面,變幻出青幽的有菱形暗紋的織錦。這些幾乎可以直擊內心的畫面,首先來自于膠片拍攝———雖然膠片最后還是要數字化,我們已經很難再找到一個影院用膠片機來放映這部電影,但是膠片還是保留一種光與物質之間直接作用的質感。膠片的這種質感,不能用數字時代的像素來衡量,但它是一種物質世界的相互關系,回到電影初生階段的理論家對它的定義,比如“電影是對物質現實的還原”,我們可以感受到的是一種忽然就離我們遠去的,那種“真實”的質感,它不是虛擬的,而是附著于真實存在的膠片的每一個分子之上的。
如果是第一遍看 《長江圖》,景物必定吸引更大的注意力,大江,大山,原野,峽谷,它們不是風景,而是地理,它超越于人類,遠在人類出現之前,就有自己的生命與變遷,地理學式的影像與電影的終極性命題是互為表里的。而如果第二遍看 《長江圖》,更關注這個電影的結構與敘事的話,那么在鏡頭內部對人物的調度,顯然是導演的偏好。他講述的是一個不停相遇的故事,這種相遇是超現實的,他們同時存在于一個畫幅之中,卻并不處在同一個時間里,時間被壓扁了,導演在大部分時間里,都不在情節層面上安排他們的相遇,而是語言層面上,在鏡頭內調度里安排他們相隔甚遠的相遇。正如他想要的不是風景而是地理一樣,他更著力的不是修辭而是語法,在每一個調度精準的鏡頭里,可以看到他對簡潔無誤的語法的遵從與愛好。
《長江圖》 的電影語法,彰顯的是楊超對電影在語言學層面上的熱愛,但他并不是一個在實驗電影的層面上探討語法的更多可能,語法與語義的關系,而是因為他的電影指向著一個終極性問題,并且試圖給出還是一個有邏輯性的答案,那么就勢必在語法上是無懈可擊的?!瓦@個電影而言,他的觀念是對終極性問題的一種理解與答案,贊同,反對,共鳴,抗議,乃至判斷他是真誠深刻的還是矯揉造作的,這是觀眾的選擇;但他的電影語言,本身有一種在語法與語義上推敲核實過的準確性,這在中國當代導演中是很少見的。
與楊超的自覺性對照,畢贛在《路邊野餐》 里就有一種靈動的自發性,他不見得那么準確,卻以一種輕逸的姿態,逃脫了線性的時間束縛,而創造出了一個自由的時空。
《路邊野餐》 在敘事上其實是單線的,第一部分發生在凱里,介紹了幾個主要的人物,醫生陳升,他的同事老醫生光蓮,他的弟弟老歪,侄兒衛衛,因為要去尋找侄兒衛衛,也替老醫生去尋找一個故人,他開始了去鎮遠的旅程,而在旅程的中途,他到了一個叫蕩麥的地方,時空紛雜錯亂,過去和未來并置,令人百感交集。
當楊超沿著“地理”的線索去尋找關于個人與時代,人類與世界的宏大問題的答案或倚靠時,畢贛的主題與問題其實就是“時間”。電影中有無數意象是圍繞著時間的:鐘表,風扇,風車,火車。他拍得比 《長江圖》 要親切,《長江圖》 中的江景與船景,都沒有進入當代生活的具體空間,而《路邊野餐》 進入到南方偏僻的小城小鎮的道路街巷之中,簡陋的建筑,荒蕪的氣息,無所事事的青年。但 《長江圖》 里其實有對現實的痛感,只是因為影片的布局過于龐大而沒得到充分呈現,《路邊野餐》 則直接在現實圖像上輕盈地跳躍上去,進入了一個審美的,詩性的空間。
比如屋子里與陽臺上掛著的閃著碎光的舞廳的旋燈,比如房子邊的瀑布,比如小城公園里的游樂火車,比如小衛衛畫在墻上的飛魚,飛碟與鐘表……這些都有一種非同尋常的優美。電影里關于蕩麥的部分,用了一個40多分鐘的長鏡頭,這不是一個現實意義上的長鏡頭,而是剪接而成的長鏡頭,縫合出一個完全看不出針腳的夢境,也是極為優美的。手持攝像機在道路,小巷,船,橋,裁縫店,理發店間穿行,畫面有時晃動得就像一張紙,輕薄,不真實,而綿綿不絕。
畢贛顯然不是在語法上多作考量的,但他有一種修辭的天賦。在他的語言里,時間是可以折疊的,可以輕輕揉成一團的,而在揉起來的時間里,詩人可以穿行于其中,卻依然只能向逝去的愛人告別,它有一種迷離的虛無感,但這種虛無感又因為坐落在真實的,鮮明的鄉土之上,而不顯空洞。
楊超和畢贛不約而同,把電影的主人公設為一個詩人?!堕L江圖》 里的詩歌,提供了敘事上的座標,它可能為電影多提供了一個解讀的維度,但更可能的是,它把對電影的解讀狹隘化了,直接以手寫體出現在畫面上的詩歌,甚至直接破壞了對畫面整體的審美,《路邊野餐》 中的詩歌則和諧得多,它基本上可以理解為主人公的獨白,詩歌的質地與畫面的質地是一致的,有時候還把剪輯在一起的前后兩個部分自然地互相融合。
“命運尾隨著我們的行蹤?!边@是導演塔可夫斯基在 《雕刻時光》 里引用的,他的父親的詩句。在用影像建立在一個詩學的時空上,楊超與畢贛恐怕都有受老塔的影響,而每個人的行蹤不同,命運不同?!堕L江圖》 里,信仰與慈悲成為語法的走向,《路邊野餐》 里,虛無與平衡成為修辭的路途。這是電影的修行與領悟。
(作者為電影學博士、知名影評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