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白蛇傳》是京昆代表性劇目，其中的《斷橋》更是折子戲中的經典，有很多演出版本，最著名的是梅蘭芳和俞振飛版、杜近芳和葉盛蘭版、劉秀榮和張春孝版等。21世紀以來，最為激動人心的京劇《斷橋》演出場面，我認為當屬張火丁、葉少蘭版。這是一次葉派與程派攜手的豪華盛會，這是一旦四生風光無限的審美奇觀，這是張火丁“燈迷”觀眾們的狂熱的精神大餐，這是京劇界前輩藝術家對當紅的程派傳人的提攜、支持和文化上的托付。

在葉少蘭老師的率領之下，其三位得意弟子先后上場。宋小川的俊秀，張堯的儒雅，張兵的清新，構成了一幅連貫遞進的老中青三代四位小生群像?！稊鄻颉芬粓鲋?，葉少蘭先生高揚水袖，輕盈上場，一聲“走啊”，龍吟虎嘯，滿宮滿調，便贏得了滿堂的叫好聲。他與白娘子張火丁、小青徐暢的三人戲，言不足則詠嘆之，詠嘆之不足則歌舞之，歌舞之不足則追殺、躲避與阻攔之。一位是知錯就改的有情郎，一位是愛恨交加的鐘情女，一位是恨不得殺盡天下負心漢的女武俠。情天恨?；癁樘闇I滂沱，煞愛深彼此縱橫交錯，人生之痛楚，夫妻之難堪，小妹之怨憤，莫過于此。當今京劇界最好的小生領袖和最有號召力的程派青衣彼此飆戲，其彼此的協調，唱腔的張力，渾然一體，令人動容。當著火丁叫喚一聲百感交集的“冤家”時，葉先生先是一跌，火丁接著一扶；葉先生在片刻站立之后，復又跪下，之后又不由自主地為娘子擦拭眼淚，嬌花怯，浮蕊憾，人情畢現，我見猶憐，便激起了滿場的唏噓之聲。想這75歲高齡的葉先生，不惜唱作念舞之力氣，不偷吞咽盤旋之氣口，跪了多少時，避了多少次，輕揚紛飛，色不變，氣不喘，陶寫歌舞出舞臺和人生的博大境界。

眼前之境幻化出無窮的舞臺場面。想起了老生泰斗譚鑫培晚年最后一次陪梅蘭芳演出《探母》的精氣神，那是對年輕人的悉心幫襯和文化傳遞的鄭重托付；想起了葉少蘭在中國戲校畢業之后，又拜俞振飛先生為師學習昆曲的自我修煉和全面熔鑄；自然也想到了葉家從曾祖父葉中定成為四喜班凈角臺柱開始，祖父葉春善創辦著名的富連成社并終身任社長，父親葉盛蘭拜程繼先為師，成就其葉派藝術的輝煌家譜；同時也回想到1984年的上海灘勞動劇場，葉少蘭的《呂布戲貂蟬》《周仁獻嫂》和《羅成叫關》等三出大戲魚貫上演時，觀眾們在大雪天裹著棉被，夤夜里圍著劇場排隊等票的盛況……當年少蘭先生的票房之好、戲迷之多，真的可以與今日火丁迷們瘋狂逐票的景觀相媲美?？墒抢先思移獛е坏茏?，來為中年張火丁幫襯配戲。不管許仙的角色如何有戲，也終是大配角，這出戲的女主角總是張火丁一人。葉先生與火丁的合作不僅僅是珠聯璧合、美美與共的氣場之強大，更是京昆界別跨朝隔代提攜后進的傳承與發展，是一場文化的托付與藝術使命的交接之旅。

因此，本文看起來更多的是在回顧《斷橋》的經典場面，鋪展《白蛇傳》演出的文化范式，闡揚葉少蘭先生的藝術、功德與境界，但無論如何火丁的程腔張韻才是舞臺的中心、文章的焦點和話題的中心，京劇藝術、中國戲曲和傳統文化的未來，正是存在于前輩們向著后生、向著未來莊嚴托付的一個個經典場面之中，而筆者正好有幸在場見證了這一莊嚴華妙的過程。

（作者系中國戲曲學院戲文系主任、南昌大學特聘教授、湖北師大楚天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