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藍月是近日播出的電視劇《女怕嫁錯郎》的女主角。在圍繞她所構成的人物關系中，于夫、于婆婆、于小叔夫婦、于喜洋洋劇團的同行，她無不善言以對、行善以報。她時時忍氣吞聲，處處屈己從人，為的是使“郎家”不至于散了、敗了。創作者賦予了這個農村女性唯美唯善的道德色彩，以至于讓人不禁從她身上，看到了舍身飼養虎的“光暈”，想到了希臘神話中的普羅米修斯，那個“哲學的日歷中最高尚的圣者和殉道者”。

支配藍月的哲學，并不高深，就是“以德報怨”的觀念。這種觀念的核心，是希望通過受害者的忍讓，來觸動加害者的良知，促其幡然悔悟。這種觀念不僅古代有，今天也存在，而且通過大眾通俗文藝的傳播，賦予了其維護家庭與社會和諧的正能量色彩。但是，設若加害者沒有良知，不愿意幡然悔悟，該怎么辦呢？即如，侵略者打上門來，燒殺搶掠無惡不作，難道中國民眾要以德報怨，俯首帖耳地做良民順民嗎？設若如此以德報怨，還需要為民族獨立而奮斗嗎？或者，如白毛女、大春們，受盡黃世仁們的欺凌，就該忍氣吞聲嗎？設若如此以德報怨，還要反抗黃世仁們嗎？再或者如焦仲卿妻、祥林嫂，對夫家的刁難逆來順受，最終的結局難道不是以德報怨的結果嗎？設若如此以德報怨，只會讓加害者變本加厲，無異于助紂為虐。所以，看電視劇《女怕嫁錯郎》，觀眾若認同藍月不僅會感到很傷心，更感到很憤懣。

有人可能會說，在中國傳統的社會關系中，“父為子綱、君為臣綱、夫為妻綱”不也是要求在下位者對在上位者要“以德報怨”嗎？持此論者可能不知道，在所謂“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秩序建構中，基礎的邏輯是只有君要守君德、父要守父德，才會有臣忠、子孝，這是一對對雙向互動的關系。那么，德何以樹，怨何以解？或者我們在“德”與“怨”之間該如何選擇呢？在《論語·憲問篇》中，有人問孔子：“以德報怨，何如？”孔子的回答是：“何以報德？以直報怨，以德報德?！币缘聢蟮?，以直報怨，這才是我們民族文化傳統中，關于如何處理“德”與“怨”關系的正確判斷。在電影《上甘嶺》的主題歌中，它被生動地闡釋為“朋友來了有好酒，若是那豺狼來了，迎接它的有獵槍?！?/p>

大眾通俗文藝是育成民風的利器，科學地理解傳統文化中的價值觀，才能更好地傳播正能量。今天，傳統文化受到了熱烈的追捧。越是在這個時候，越需要文藝工作者深思慎取。因為傳統文化并非都是精華，而誤讀出的許多所謂“傳統”，即如“以德報怨”，就背離了正確的價值選擇。新世紀以來，“婦道”在電視劇中粉墨登場。太多的“苦情戲”都在塑造今天和近代中國家庭中的賢淑女子，著力渲染著忍辱負重、以德報怨的“嫁雞隨雞”故事，弄得熒屏之上“沒眼淚無收視”，大有“三從四德”卷土重來之勢。與其說這是傳統文化的“復興”，不如說是當代價值觀的“復古”。

在《女怕嫁錯郎》中，藍月兩次語重心長地說：“命運啊，不管是給人好的，還是壞的，人只有接受它，別無選擇?！薄懊\給予你的一切，你只能接受它，扛著它默默往前走，痛苦也好，挫折也罷，早晚會過去?！边@樣的人生認識是支持她堅持“以德報怨”的內心根據。命中注定，無可改變也不需要改變，這是藍月的觀念，也是宿命論的觀念。在封建的婚姻制度下，只有丈夫“休妻”的自由，而沒有妻子選擇的余地，在父母之命下，女人只能是“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因為沒有選擇，所以“女怕嫁錯郎”。在《女怕嫁錯郎》中，藍月與郎大樹的婚姻，恰恰是藍月的父親與郎大樹的父親定下的。在這部作品中，藍月的婚姻是舊式的，藍月婚后的價值選擇也是舊式的。面對著巨額債務、患病的婆婆、酗酒暴虐的丈夫，藍月雖然以德報怨、不離不棄，但生活的難題還是沒有解決。就在她以德報怨卻無能為力的時候，“鴻運谷”的開發機遇從天而降，價值連城的“翠雙獾”也失而復得，于是所有的問題都迎刃而解了。在這里，藍月的宿命人生觀與神來的脫困法，被刻意地搭配在一起，功德圓滿。

對這個和樂結局最滿意的人應該是郎大樹。在本劇中，郎大樹這個角色是沒有一絲亮色的，他盡可以不務正業、盡可以酗酒使蠻、盡可以拈花惹草……他之所以可以恣睢如此，除了個性使然、母親所溺，也與藍月堅忍不拔的“以德報怨”、養虎為患脫不了干系。如果說電視劇是有社會濡染作用的話，那么我們或許可以設想，電視機前的郎大樹式觀眾，看完此劇沒準會理直氣壯地對老婆說：“你跟人家藍月學學?！?/p>

（作者系中國視協理論研究部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