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雁飛向遠天——悼念舞蹈大師賈作光

2012年,在文化部,賈作光(左)為高莽在《新中國早期文化交流口述記錄》一書的書頁上簽字。

高莽在賈作光畫像前

高莽畫賈作光像。作于1978年1月29日。賈作光在畫上題詩:“鴻雁長飛光不度,魚龍潛躍水成紋(文)”。

高莽畫賈作光“雁舞”。
“1月7日,我從媒體上得知93歲的舞蹈家賈作光逝世的噩耗,老淚煞然涌出眼眶,我們再也看不到他親身表演的讓人傾倒的雁舞了,它飛向了遠天,永遠飛向遠天,可是他那優美的舞姿深深留在我們的心中……”
我們家和賈作光有幾十年的交往。
他那開朗的性格,愛動的軀體,處處讓人不能忘懷。那時,我們家住在和平里兩間小屋,有一天收音機播放一個舞曲,我媽突然問我:
“賈作光還跳《雁舞》嗎?”這出乎意料的提問,使我愕然。媽媽發現我躊躇不語,加了一句解釋:“他的腿好了嗎?”
啊,原來是這么一回事呀!不一定是媽媽有高強的記憶力,而是賈作光的舞蹈給她老人家留的印象太深了。多少年過去了,她老人家還想著那一天在我家窄小的住所里的表演………
那是上一世紀嚴寒之后的1978年早春。賈作光從內蒙古來到北京,臨時住在文化部招待所。招待所與我家相隔只有一二百米,所以我們常常見面。
我們一起回憶早年踏上文學藝術之路的情景。他從一個少年演員漸漸變成專業舞蹈家。五十年代他已成熟,在國內的演出盛況空前。但交談時就是不愿回憶剛剛過去的、在每個人的腦海里蒙上陰影的“文革”。
春節那天,賈作光來了。他總是神采奕奕,滿面春風,精神抖擻。他到哪里,哪里就會出現朝氣,在場的人也都會變得年輕而充滿希望。那天,正趕上有幾位朋友來訪:老畫家董壽平、詩人鄒荻帆,還有幾位藝術界的青年朋友。大家海闊天空地談論文學藝術與生活、與歷史的關系,藝術家在社會中的價值與作用等等問題。
媽媽也擠在這間屋子里,聽我們七嘴八舌地瞎白話,時而插上一兩句話。正當大家各不相讓地爭論到各種藝術有不同表現能力時,媽媽突然說:“賈作光,你給大家表演一下舞蹈,讓大家開開眼界?!?/p>
賈作光瞥了一下擁擠的房間,無疑感到為難,但他從不愿意讓懇求者失望,便高興地表示同意:“好!我來表演!”
我們家書籍占去了相當多的面積。破爛家具一堆。我們盡可能把能移動的東西都搬開了,在屋子中間騰出一塊空地。我妻子還特意用濕抹布把這塊地方擦得干干凈凈。大概她過去多年與表演藝術界人士有來往,知道舞蹈家們需要什么。賈作光看了看不到兩平方公尺的“舞臺”,笑著夸獎我妻子說:“孫杰,好妹子,擦得好,謝謝你!”然后他仔仔細細地觀察了周圍的觀眾。他在想什么?他慢慢地站到“舞臺”的中央。作光不是話劇或電影演員,可是他臉上的每一部分都在說話。那靈活閃動的眼睛,那輕輕飛動的眉毛,那微微扇動的鼻翼,那笑盈盈的嘴,那總是刮得光光的臉頰……剛剛從兵團回來的女兒,早就熱愛賈伯伯的舞蹈,看到這個場面,急忙跑出屋去,通知芳鄰李金海和李麗麗老師,一起來欣賞十多年不能登臺的著名舞蹈家的表演。
賈作光先舒展一下身骨,順手把圍巾系在腰間。然后哼了哼曲調,轉身對我媽媽笑了笑,說:“大娘,看這個!”他腳尖一立,手一揚,目光一閃,火爆而急促地跳了起來,大甩臂,大仰胸,疾驟旋轉,一腿跪地,騰然躍起……我從來不知道他會如此熟練地表演西班牙舞!
室內門外,一陣掌聲,一片滿意的歡笑。作光越跳越有情緒。不知誰悄悄地提出請他表演《雁舞》。他把圍巾從腰間解下來,纏在頭上?!堆阄琛肥撬趦让晒艅趧尤嗣裰虚g長期生活的藝術結晶。
大家的目光隨著他身軀的變幻而移動。他的舞蹈像詩、像畫,充滿了情,也充滿了哲理。他的兩臂一會兒柔軟地飄揚起來,仿佛水面上泛起的層層漣漪;一會兒又強勁有節奏地甩動,如同向高空沖擊,這活脫脫的是一只自由自在的大雁(見左下圖)。我們好像不是置身于斗室,而是在大海之濱、茫茫草原之上。忽然,他的翅膀沉重了,傾斜了,他匍匐在地上,全身在掙扎,緊張得令人喘不過氣來。那苦澀的表情,更令人難忍。室內靜悄悄。作光側身跪在地板上,似動又未動,未動中又內涵著對生的渴望。我多次看過他在舞臺上的表演,但從未見到這個場面,作光的頭揚了幾次,雙肩在輕輕的抖動,這是大雁在梳理自己的羽毛,翅膀又拍動起來,終于躍身而起,傲然地沖向云霄。他在這小小的“舞臺”上轉了幾遭,大概是重新獲得生命的大雁在高空中俯瞰著大地。我們似乎也跟著他擺脫了一場噩夢,又回到現實生活。我發現媽媽在偷偷拭淚。
那一天,大家獲得的似乎不只是藝術的享受,而是心靈的啟迪。荻帆即興朗誦了一首大雁之歌,董老欣然揮毫畫了一幅挺拔的竹子。
客人散去后,媽媽問我:“賈作光在‘文革’時受了不少苦吧?”然后又自言自語地說:“我怎么覺得他身上有傷呢?”
有一天,我無意中把媽媽的聯想轉告了作光。于是他詳詳細細地講了自己在十年“文革”時難言的災難。挨批挨斗可以忍受,但腿被弄斷,對于一個舞蹈家來說,豈不等于扼殺了他的生命?!賈作光沒有向噩運低頭,他也不會低頭。他硬是憑借頑強的意志養好了傷,一天不停地,先是偷偷地,后是公開地堅持鍛煉身體,直到“四人幫”被徹底粉碎。他說,春節那天在我家表演時,他從每個人的臉上都看到了“文革”留下來的傷痕,想到自己折傷的腿,所以他就在《雁舞》中加入內心的感受?!拔冶硌莸拇_實是自己,包括‘文革’時瀕臨死亡的情節。但不僅僅是我自己……”他頓了一下,接著說:“也有你們……”歷盡滄桑的媽媽比我觀察得更細膩,她以母親特有的敏感體察出他的心靈顫音。媽媽說對了。
我不知道多年后的今天,是什么事情又勾起媽媽對他的懷念。也許是媽媽看見了賈作光給我寫的“舞”字。這個字和他本人一樣,每一筆每一畫都像他的胳膊和大腿,剛勁有力。我在想,天生有健康的體質固然值得慶幸,但更重要的是體質中灌輸健康的精神。一位藝術家若能把人間的苦難、憂傷、歡樂、希望溶解在自己的創作中,并讓人不斷對它進行思索,他可能同時也是一位哲學家。賈作光在舞蹈中揭示了他的內心世界,他在藝術中找到了自我,找到了人生,找到了人的價值,找到了戰勝一切艱難險阻的力量。舞蹈——對于他來說,遠不是單純的專業了,而是他獻給人民的生命,獻給人類的心。
1992年,《賈作光舞蹈藝術文集》問世,書中記載了他幾十年舞蹈生涯經歷,提出舞者必須掌握的十字要訣,那就是:“穩、準、敏、潔、輕、柔、健、韻、美、情”。說出來很容易,但達到這一點多么難??!這是他幾十年不停地鍛煉,幾十年血汗的結晶。
不管在什么場合、節日聯歡、慶祝某一活動,只要有人建議他表演,他從不推托,而是颯然而起,走到場子中間,或在桌椅的狹縫中間,揚臂踢腿,滿臉笑意,翩翩起舞。他的精力總是旺盛有余,他的肢體語言總是細膩敏感,在表演中對節奏的把握達到頂點。他把西方現代舞的技術和民族民間舞巧妙地結合起來,走出一條當代民族民間舞的道路。他是一代民間舞蹈藝術的宗師。
悠悠幾十年過去了。近年,賈作光的女兒瑪尼亞告訴我們,她父親身體欠佳,精神有些恍惚。我們很替他擔心,可是又沒有辦法,只能通過我們的女兒們相互打聽身體狀況和彼此傳達一些安慰之語。
2017年1月7日,我們從媒體上得知這位93歲的年老而精神永葆青春的舞蹈家不幸逝世的噩耗,老淚煞然涌出眼眶,我們再也看不到他親身表演的讓人傾倒的雁舞了,它飛向了遠天,永遠飛向遠天,可是他那優美的舞姿深深留在我們的心中。
大雁飛向遠天。
飛向……
2017.1
(作者為著名翻譯家、《世界文學》原主編)
賈作光
(1923年4月1日——2017年1月6日)著名舞蹈表演藝術家、編導藝術家,中國現代民族民間舞的奠基創始人,北京舞蹈學院創建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