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生緣 未了情——懷念恩師范瑞娟

范瑞娟(左)、章瑞虹(右)師生唯一一次同臺演出,演的是電視戲曲片《沈園絕唱》。

范瑞娟(左)給章瑞虹(右)親自示范,一招一式毫不含糊。
2月17日中午,我前一天晚上剛從歐洲演出回到上海,還沒倒過時差,睡夢中接到電話,告訴我——著名越劇表演藝術家、越劇“范派”藝術創始人范瑞娟去世了!雖然從去年12月進重癥監護室后,恩師的情況就一直不太好,但突然聽到噩耗,我還是一下子懵了。
我和范老師是真的有緣。如果沒有范老師,也就不會有今天舞臺上的越劇小生章瑞虹。
30多年前,我進入臺州越劇團之初學的是花旦。因為團部設在臺州影劇院里,不練功的時候,我就和同學一起去劇院看電影。就在那里,我看到了范老師的《梁山伯與祝英臺》。第一次遇見范老師的舞臺形象,我就愛上了。我詫異,一個女子怎么可以將一個男性演繹得那么動人——讓人愛惜、讓人同情。就這樣著了魔,連著幾個晚上,我夢里都是梁山伯的影子。也就是從那時起,我暗下決心——改學小生。1982年浙江省戲曲小百花會演時,我帶著《梁?!桥_會》參賽,獲得小百花獎,這也是我在越劇舞臺上獲得的第一個獎。
那時候,我對于范老師還只是單純的敬仰,甚至從來不敢去想有一天真的能和范老師相識。但是,命運還是眷顧我的。通過自身的努力,我很快也成了小生中的重點培養對象,1983年,我被劇團送到浙江省藝校培訓班學習。畢業匯報演出時,范老師和傅全香老師在演出結束后來后臺看我們。第一次與范老師見面,我當然是興奮不已,但奇怪的是,我竟然一點都不害怕,因為眼前的范老師讓我感覺那么和藹,就好像家里的長輩一樣。是的,范老師給人就是這樣親切的感覺,對同事、對學生、對戲迷都是這樣。她一直對我們說,觀眾是演員的衣食父母,要我們常懷感恩之情。
一面之緣后,我有幸來到上海,先是在上海市戲曲學校學習,并正式拜在了范老師門下。那段日子,學戲雖然艱苦,卻是我人生最快樂的日子。除了在學校給我們上課之外,到了周末,范老師還會把我帶回家里開小灶。不但在家里給我說戲,天氣好的時候,她還會把我帶到離家不遠的靜安賓館,在大草坪上教我舞劍、扇子的運用,還帶著我一起跑《回十八》的圓場。范老師喜歡拍照,有時候,她會特地請人來給我們拍練功照,往往一個動作拍好多遍,沖印出來后,對著照片告訴我哪里做得還不夠。
晚上我也住在范老師家,她還特地為我準備了一張床。睡前的必修課是兩人坐在床上將白天的戲過一遍,有時候說著說著就興奮起來了。記憶中,范老師的睡眠一直不太好,晚上經常要起夜,而那時的我年輕貪睡。為了不吵醒我,范老師半夜起身總是輕手輕腳,有時候她也會開玩笑地說:“就好像做賊一樣?!爆F在回想起來,我依舊感動不已。
那時候的我,就好像范老師的小尾巴,走到哪里都跟進跟出。范老師經常帶我去看戲、看電影,報紙上看到好文章,她也要細心剪下來,留著讓我讀。好多人都說,我就像范老師的小女兒一樣。
然而,像媽媽一樣慈愛的范老師,也有不近人情的時候。有一件事,我至今印象深刻。我在戲校學習的時候,有一個遠房阿姨家在上海,離范老師家不遠。一年夏天,鄉下親戚送來許多西瓜,阿姨讓我拿幾個帶給范老師。那天,我一共拿了6個小西瓜。當我敲開范老師家門時,范老師一眼看見我手里的西瓜,臉馬上黑了下來,連家門都沒讓我進,說:“你把西瓜拿回去,再回來上課,不然,就不用進來了?!蔽乙辉俸头独蠋熃忉?,西瓜是鄉下親戚帶來的,不是買的,我一個人也拿不回去。范老師家的阿姨也在一旁幫我說情,可是,平時最疼我的范老師卻絲毫不為所動,只是說:“我不管你怎么拿回去,你是知道我的規矩的?!弊詈?,我只好含著眼淚把裝在尼龍網線袋里的西瓜連拎帶拖地拿回阿姨家。那次以后,我再也不敢給范老師“送禮”了。
我從1985年到上海,轉眼已經有32年了。30多年來,我和范老師在一起的時間,比和自己母親在一起還多,老師也確實就像媽媽一樣。踏上越劇舞臺這么多年,我的藝術生涯有高峰也有低谷,但無論什么時候,范老師總在一旁默默地支持我。記得來上海后的第一次正式演出,我演的是《打金枝》。沒想到上海的觀眾那么熱情,我剛一出場,臺下就是一片掌聲和叫好聲。當時我一下子被嚇傻了,按照劇情應該要一腳踢掉墊子,我卻踢偏了;樂隊的聲音也被掌聲淹沒了,我的第一句唱完全沒唱在板上。下臺之后,我沮喪極了,心想第一次登臺就出了這么大洋相,可能要被范老師罵死了。沒想到范老師反過來安慰我,她對我說:“你對上海的舞臺不熟悉,不怪你。我第一次登臺,看到臺下烏泱泱的人,也嚇壞了。你要大膽、要自信,還記得你第一次來上海,在我和袁老師前面唱《梁?!穯??那時候你就很有自信??!”范老師的話一下子打消了我的顧慮。不過她又說:“這次失誤可以理解,但以后不能犯錯了?!边@句話,我也牢牢記在了心里。
后來,拍電視劇《梁?!窌r,同時拍攝了經典版和青年版,也是范老師建議,讓還在戲校念書、從沒有演過全本《梁山伯與祝英臺》的我擔綱青年版梁山伯。要知道,這在當時是冒著很大風險的,范老師一邊要自己拍,還要一個個動作地教我。有一次,我拉肚子不舒服,但那天還有拍攝任務,范老師看我難受的樣子,對我說:“你好好在旅館休息,今天這場戲梁山伯沒有正面,我替你拍掉?!本瓦@樣,范老師做了我的“替身”,如今觀眾看到的《訪?!纺且粓鲋械牧荷讲秤?,其實是范老師替我演的。
從戲校畢業進入上海越劇院紅樓團,我有整整7年沒有排過新戲。那段時間,范老師比我還著急,她到處為我呼吁:“這是上?;舜罅庖M的人才,怎么能這么浪費?”有一次,她很難過地對我說:“早知道這樣,我情愿你留在臺州,至少可以一直有戲演?!?/p>
1997年,我等到了屬于自己的第一部新編戲《風雪漁樵》,當時范老師比我還要激動。
2000年,我排《梅龍鎮》,她聽說我為了戲里最后一段表演在苦練毛筆字,特別高興,對我說:“演員就是要多學點不同門類的東西,老師小時候家里窮,念不起書,你們條件好了,一定要學好?!?/p>
2005年,我排《青衫·紅袍》。其中第一折《剔目》,鄭元和這個角色是范老師創造的經典人物,我在《青衫·紅袍》中的演繹和范老師有所不同,一開始還擔心范老師有意見,沒想到范老師看了我的演出后高興地說:“你的鄭元和雖然和我不一樣,但是有特色,很好,就是要有自己的東西?!狈独蠋熯€常說:“長江后浪推前浪,你們學的時候要學得像,可是學像以后要有自己的創造。你們一定要比我出色,如果都不如我,‘范派’也就完了?!?/p>
2009年,我排《秋色漸濃》,這是我第一次演現代戲,心里有些沒底。范老師給我打氣:“演員就是要敢于挑戰不同的角色,老師還一直想演李秀成呢!”遺憾的是,因為身體原因,范老師沒能看到我這出戲的舞臺演出。
最近幾年,范老師的身體時好時壞,但是每次只要我去看她,她都會像孩子一樣高興。而我呢,每次排新戲,或者要做什么決定,都要去問問老師的意見。其實我內心也知道,范老師年紀大了,很多事情她也未必能替我拿主意。但只要她拉著我的手說好、看著她眼中的笑意,我就有信心了。
在我心中,范老師和自己的媽媽沒有兩樣。這兩天,我的腦子一直很亂,和范老師相處的點點滴滴像走馬燈一樣從腦中閃過。想看范老師生前的影像,又不敢看,只要一看,眼淚就止不住地流。前兩天,我在網上看到范老師1994年拍攝的《沈園絕唱》。范老師演陸游,那一年她已70歲,我飾演她的孫輩李春。全劇的最后,她將一個釵盒交到我手里,最后一句唱詞是“我將這釵盒子孫代代傳”。那一瞬間,我不敢確認,這是不是一種冥冥中的命定。范老師用這種方式,提醒我們要把藝術一代代傳下去。
而今,范老師雖然離我們而去了,可是,她留下的那些角色、她的音容笑貌及藝德人品卻不會離我們而去。我知道,作為學生,我們肩上更多了一份責任,那就是將“范派”藝術傳承好。
范老師,您一路走好,如果有下輩子,我還要做您的學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