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人絕活——記北京人藝杜廣沛
今年是杜廣沛九十誕辰,他不是大編劇、大導演、大演員、大舞臺美術家和大行政管理人士,僅僅是默默無聞的“小人物”。說是“小人物”其實一點兒也不“小”,既本事不小,又貢獻不小,很有特色,只不過他是“幕后英雄”,鮮為人知罷了。
“八旗子弟”
杜廣沛,外號“杜二爺”,滿族的八旗子弟。祖父當過“大內”的督統,曾經護衛慈禧太后逃難去西安。父親在京師大學堂讀法律,畢業后被分配到河南省孟津縣衙門里當書記官。祖母不幸病逝,父親不得不返回北京奔喪,丟掉了官職。自此,父親賦閑在家無所事事,又沒有了“鐵桿莊稼”,全家老小都要靠外祖父接濟,家境貧寒起來。
“杜二爺”從小貪玩,在小學和中學蹲了兩次班。初中畢業找不著職業,于是今天蹬三輪車,明天售電車票,后天又去賣報紙……有一樣沒有改變,就是酷愛京劇和曲藝。父親不容許,他表面上服從,可只要一有空就往前門外的戲園子里鉆。到了戲園子的門口,要么跟著大人渾水摸魚溜進去;要么找收票的伙計“泡蘑菇”, 混進去看個“蹭兒戲”。
第二天,父親瞪著眼睛問:“你小子昨天又干什么去了?”
杜二爺含含糊糊答:“我……沒干什么去?!?/p>
“沒干什么回來那么晚?”
“我……那什么……”
“說!別這么藏著掖著的!”
“我,我看……戲去了?!?/p>
“什么,又看戲去了?”
“啊?!?/p>
“你是記吃不記打??!”
父親舉手就是一巴掌,打得他小臉兒上留下一片紅印兒。
后來,杜二爺干脆進“梨園行”下海了,白天,他連跑帶顛地給人家送報紙、蹬上三輪車四城里送貨;晚上,他就到話劇團——古城劇社“跑龍套”、搬布景,給《啼笑因緣》拉大幕。不管三伏天,還是三九天,不管是吃了個窩頭,還是什么也沒吃,到點兒就來劇社,比鐘表還準。
有人問:“你從小就上臺演出有癮,是嗎?”
他答:“我一到舞臺上聞著那股子說不上來的香味兒,就覺著渾身上下都那么舒坦,要是真有些日子沒上舞臺就覺著渾身上下都那么不自在?!?/p>
“真的?”
“俗話說——‘有錢難買我樂意?!揖蜆芬饪磻?、演戲,一點兒治也沒有。就連我自個兒也管不了我自個兒。您信不?反正一個人一個活法兒?!?/p>
杜二爺就是這么個絕人,平頭、小眼睛、大鼻頭兒、薄嘴唇兒,中等個兒,不胖不瘦。冬天穿著一件劇院發的藍色茄克式的工作服,里邊兒裹著一件黑布中式對襟小棉襖,下邊還得露出一節兒小棉襖的黑邊兒來;夏天穿著一件已經發灰的白背心,為了圖涼快,還得把背心的前半扇折起來,卷成卷兒往上一搓。一年四季的白襪子、黑布鞋,有那么一股子帥氣勁兒。他不喝酒,不抽煙,就是愛喝口茶,還挺講究的。他說,喝茶演戲提神又不上火,嗓子痛快了哪兒哪兒都痛快。不管走到哪兒,他都隨身帶著一個崩了瓷的搪瓷把兒缸子,路過茶葉鋪買上一包“高碎”,到了劇場打開沏上,再把包茶葉的白紙往瓷缸子上一蓋。屁股后頭還得掖著一條羊肚毛巾,準備喝了茶出汗擦汗使。
你要問杜二爺的職業是什么,還真一時不好界定。他裝布景、管布景、拉大幕、救場,以至“跑龍套”演戲、攢戲報子(節目單),樣樣都能干,干得挺好。他說自己是:“樣樣通,樣樣松?!?/p>
杜廣沛攢戲報子是一絕,看過的戲——不管是什么戲得攢戲報子,沒看過的戲也得攢戲報子。從民國開始到“文革”為止,攢了戲報子有500多份?!拔母铩眮砹伺鲁?,他愣是一咬牙一跺腳,把戲報子當成廢紙賣了不少?!拔母铩币贿^,他更加賣勁兒地攢上戲報子,不分時間、地點、劇種、劇團,來者不拒。如今,他已經攢下戲報子三四千張,其中以京劇為主。從這些老戲報子里可以看到中國京劇的發展歷史,也可以看到中國造紙業和印刷業的發展歷史。對此,杜二爺樂不可支,愛不釋手道:“我說嘿,這就叫——自得其樂賽王侯??!”
杜二爺在劇院還是“救場能手”,也不知道他救過多少次場。
上個世紀50年代后期,有一次演出《虎符》。第二幕是在魏國的大梁城東門外,左邊有一棵青松挺立,右邊有一座小橋流水。當第一幕換景到第二幕的時候,那棵布景松樹底部的木料突然斷裂,立不起來了,又一時修不好。觀眾等著開幕看戲,舞臺監督急得在臺上直轉圈兒。杜二爺本來正準備拉幕,趕快跑了過來,認真地看了看,便一下子跪在臺板上把松樹扶起來,再用肩膀扛著,用手扶著,以自己的身體代替了底部的木料。舞臺監督愣住了:“你……”杜二爺說:“快找個人替我拉幕!”對方明白了。杜二爺又說:“我說嘿,還愣著什么?找塊黑布給我蓋上,夜景觀眾看不出來?!蔽枧_監督只好照杜二爺說的做了。杜二爺跪在松樹樹根處,頭上和身上蓋著厚厚的黑毛巾布,一直堅持把這場20分鐘的戲演完,一動也沒動。事后,杜二爺手麻腿酸,站都站不起來了,還捂了一身白毛汗,衣裳也濕得能擰出水來。
杜二爺拉了上百出戲的大幕,其中最為突出的是《蔡文姬》里第二幕結尾——蔡文姬告別丈夫和一對子女,離開匈奴,返回中原。在匈奴單于的大穹廬(相當于王宮)里,在圓形的大頂子下邊,衛兵手持旄羽儀杖,侍女立于幾案兩旁,單于坐在正中,右賢王、左賢王站在前邊,由漢使董祀和周進護送蔡文姬啟程歸漢。匈奴人齊聲祝福:“祝文姬夫人一路平安!”接著,《胡笳十八拍》的歌聲響起。蔡文姬緩緩起身,依依不舍地環顧相處12年的匈奴親人,并向左賢王行大禮,最后告別。全場所有的人肅然,或行半跪禮,或行斂衽禮,或鞠躬拱手,或垂淚不止。大幕開始動了,慢慢向中央移動著。當歌聲唱道——
“愁為子呵日無光輝,
焉得羽翼呵將汝歸?
一步一遠呵足難移,
魂消影絕呵恩愛遺。
肝腸攪刺呵人莫我知?!?/p>
慢慢移動著的大幕把整個舞臺環境造成了一種向后推的感覺。而“肝腸攪刺”的蔡文姬向前走來,離觀眾越來越近,離匈奴和丈夫、子女也就越來越遠。突然,大幕拉到整個舞臺框還剩下四分之一的地方,也就是在觀眾眼前只留下一長條兒畫面的時候停住了。停住20秒鐘,進一步讓觀眾從聽覺和視覺上加深對蔡文姬那種“人莫我知”的心情理解以后,才又在余音裊裊中急速地關閉。這好就好在,成功地用詩的意境強烈地渲染、烘托蔡文姬“生離死別”時的復雜心態,從而感人至深。杜二爺說:“閉幕就好比給一場戲劃上句號,劃不好,戲演得再棒也能泄了氣!”
《茶館》第二幕里巡警的戲只有幾分鐘,可杜二爺把一個舊社會比較典型的警察形象給演出來了。觀眾看到的是這樣的人物——油嘴滑舌,兩面三刀,能耐不大,又挺會嚇唬老百姓,表演真實、自然、鮮明、生動,一言一行都從性格出發,不露雕琢的痕跡?!恫桊^》在德國演出,報界評論說:“在演員身上流動著的是老舍劇本里人物的血液——這顯示他們具有悠久的文化傳統。他們的表演水平是一流的?!弊匀?,這也包括杜二爺的表演。
曾有三則題給杜廣沛的詞,請看——
北京人藝老院長曹禺寫的是:“廣沛老友身體健康,感謝你多年的勞績?!?/p>
表演藝術家于是之寫的則是:“廣沛同志指正——大漠孤煙直?!?/p>
老舍夫人、畫家胡絜青師母寫的是——“廣沛藝術家屬之——福壽康寧?!?/p>
杜廣沛的“絕人絕活”到底“絕”在哪兒了呢?大概就“絕”在對舞臺藝術事業的玩兒命追求和全心奉獻上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