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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西湖》微信公眾號|徐衎:試水
    來源:《西湖》微信公眾號 | 徐衎  2018年05月31日14:10

    徐衎,1989年7月生人,南開大學2011級中國現當代文學碩士。2016年“新荷十家”,2018年獲第五屆“人民文學·紫金之星”短篇小說佳作獎。魯迅文學院第三十四屆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學員。曾獲第十一屆、第十二屆全國新概念作文大賽一等獎。中短篇小說見《收獲》、《人民文學》、《上海文學》、《江南》、《西湖》、《長江文藝》、《青年文學》、《小說選刊》、《作品》等。

    父親告訴兒子:“我的父親,你祖父謹慎了大半輩子,彌留之際千叮萬囑死后別讓他沾水,不要化妝不許凈身,還有鄰里借著一把張小泉剪刀、一柄杭州王星記的檀香扇,別忘記要回來。統共兩句遺言,賬面清爽?!备赣H繼續追溯,“你祖父說,我爺爺,你曾祖父是個慷慨的冤大頭,腦袋瓜擰下來掛出去好當豬頭肉賣的?!?/p>

    兒子獨自來到水庫,水泥大壩斜坡上有四十級石梯,順坡一直伸進庫底。他蹲在最下面一級石梯上洗干凈手,右手捏住鼻頭擤了一把,鼻涕里有黑色炭屑,好像封在琥珀里的某種低等昆蟲,死掉多時。于是就想到了亡故多年的祖父以及曾祖父。也許祖父心心念念的剪刀和檀香扇就是被冤大頭曾祖父“冤”出去的,也許吧。

    在想象中,他看見祖父虛弱地躺在夏天的竹床上,嘴唇哆嗦卻吐不出一個字。祖父發現自己再也沒辦法調動聲帶、喉結了,拼盡余力抬起同樣哆嗦的右手,抱成哆哆嗦嗦的拳,比劃了一個扇風的動作,然后伸出食指中指,哆哆嗦嗦地一剪,再一剪。父親看懂了,湊到祖父耳根輕聲翻譯:檀香扇、剪子。生無可戀的祖父哆哆嗦嗦地吐出最后一口氣,瞑目了。祖父發現前方不遠處有個人涎著笑在等他,祖父瞪了一眼,有些眼熟,第二眼就全都想起來了。那人攙住祖父的右手臂,“吾兒啊,你下輩子就在這里過啦?!?/p>

    兒子的想象全憑父親的一面之詞,死無對證。今天是父親五十歲生日,在會賓樓訂了六桌壽宴,可以預見今晚的父親會是天真、憂傷以及風趣的,雖然在兒子看來,那是一種過時的故作幽默。

    只有在酒局上,父親臉上才會有神采:從戰略布局到戰事預測,父親儼然一位德高望重的軍事家,對科索沃戰爭的見解唬得一干酒友噤聲細聽;話題轉到一位當紅女歌星身上,父親拋棄高瞻遠矚的理性,動用各種生殖器官的學名對女歌星評頭論足,贏得滿堂彩。

    家庭生活里的父親并不幽默,連“故作”一下都不屑,終日沉著臉,染黑了牙齒,偶爾同兒子講一些祖父曾祖父的事情,從不講他自己。在家里,父親都是自斟自飲,兒子坐在飯桌對面,看著他獨酌。沉默在酒力發作時才暫時失效,“你祖父磨刀也不沾水,一把剪刀在干巴巴的磨刀石上劃過來劃過去,越磨越鈍,反正你祖父怕水,比怕火更怕水?!?/p>

    通常,酒足的父親原地坐著,垂下頭,拿雙手搓了搓臉,再抬起,一張酒紅色的臉上一對異常明亮的紅眼,這個時候父親愿意表露出一些疲憊和憔悴,兒子終于能夠坦然注視父親的眼睛,好像面對一頭乞憐的獵物。這樣的氣氛不會持續很久,幾十年的酒齡練就了父親壯碩的脾胃,父親很快酒醒,掙脫了迷醉的圍捕之夜,不情不愿地重新成為林中之王、一家之主。

    立在會賓樓門口的父親穿了一件墨綠色的沖鋒衣,遠看像一株高大的闊葉盆栽。反正請的都是親朋好友,熟不拘禮,誰說壽星公一定要西裝筆挺,或者一身唐裝的,兒子在心里替父親辯解。

    這時會賓樓門口停下一輛花團錦簇的寶馬,兒子正訝異是哪位貴客,卻看見父親臉上相同的驚詫。車門打開,下來一對新人,郎才女貌的陣容,不偏不倚地站到了父子對面。新娘子皮笑肉不笑地瞥了眼穿著一點也不正式的他們,豈止不正式,在婚紗禮服的映襯下,近乎落魄困厄了。后來者居上,父親和兒子反倒成了不受歡迎的客人。兒子想要逃,被父親搶了先,“你盯著點,我先上去招呼一下?!币簧頉_鋒衣的父親落荒而逃了。兒子硬著頭皮留守陣地,客人稀稀拉拉地來一個,又來一個。父親不在,兒子看每一位來客都眼生,要不是對方主動打招呼,他真不敢確信這些陌生人是自己這邊陣營的。

    母親來了,一頭直發很黑,新做的,薄款圓領毛衣外面罩了一件玫紅短上衣,顯而易見的得體和正式。母親抬頭等了一會兒,在門口的電子牌滾過新婚祝福后,等到了她需要的信息:“五十大壽席設三樓?!迸c父親同齡的母親自有她的心思,五十歲,一只腳已經步入人生晚景了,何必大操大辦,唯恐天下不知。

    兒子又等了一會兒,趙叔叔也是正裝出席,夾在人群中有些心不在焉。兒子確信無疑地向他打招呼,“趙叔叔,這里這里,在三樓?!壁w叔叔指指寶馬婚車,“還以為你爸又要結婚了呢?!?/p>

    六桌酒席都坐了人,卻都沒坐滿,父親正起勁地調整座次,力圖湊個圓滿。母親的神情和桌上放久了的冷盤一樣,讓人倒胃口,果然她從一碟醬黃瓜里挑出一縷可疑物,更有了擺臭臉的底氣,邊上的年輕服務生戰戰兢兢地賠不是。趙叔叔把黑色風衣脫下來搭在一張空椅子上,他拒絕父親的安排,“我就坐這里,沒關系的,寬松一點吃得開?!?/p>

    父親一番努力,勉強湊滿三桌,終于開席。吃了一會兒,父親就開始滿場敬酒,兒子成了父親的小跟班,怕他喝多,留神克扣了不少酒。有個蘇北人先作梗搞氣氛,非要父親連喝三杯,“當年你大鬧我婚禮的派頭哪里去了呀?!备赣H哈哈笑了一陣,安詳地噴出一股溫熱的酒氣,“我還記得你結婚酒上的獅子頭,比碗還大的?!碧K北人說:“別光記得獅子頭,還有酒呀?!庇谑歉赣H連飲三杯,都是一口悶。兒子偷瞥了一眼母親,只見母親自顧自夾著冷盤里的腰果,費勁地嚼碎吞下去。

    敬到了趙叔叔這里,父親拿起占了一個位置的黑色風衣,自己坐下去,抬起手腕,仰頭就是一杯,趙叔叔不緊不慢地喝了半杯,酒精擦亮了兩個人眼里的精光。父親示意兒子倒酒,倒滿了就喝空再倒。趙叔叔感到了壓力,自覺地干了剩下的半杯。父親奪過酒瓶,自己滿上,趙叔叔把空酒杯倒立于桌上,繳械討饒。父親一鼓作氣又干了三杯,兒子讀出了窮追猛打的意思。三杯酒急急下肚,父親晃了晃腦袋,倒地不起了。兒子第一時間蹲下去,也不知道父親的肚里裝了多少酒水,好像一具溺斃的沉尸,兒子抱不動。母親不為所動,繼續嚼著冷如圓石的腰果,他像恨那些劣質腰果一樣恨她精致的冷漠,手上還是使不上勁。

    五十歲的父親爛醉在紅毯上,眾目睽睽之下吐出消化到一半的西紅柿、牛柳,以及一枚完整的海蜇頭。那個蘇北人受了穢物刺激,彎腰在角落里干嘔。父親吐完,開始唱歌,哼哼唧唧嗯嗯啊啊。兒子深諳父親的酒量,知道他并沒有醉得很厲害,只是借題發揮無理取鬧。父親不會不知道這樣的場合,旁人定會包容他的任性,配合著小題大作。等他唱夠鬧夠,幾位親友挺身而出,把他架到了附近的人民醫院。

    隨行的母子倆坐在等候區的藍色塑料椅上,眼睛死死盯著掛號處小小的窗口,不祥的白光溢出來一些。兒子用舌尖舔了舔上嘴唇,除了父親,不知道該說點什么。

    “下午的時候有人莫名其妙祝我今年當上奶奶?!蹦赣H也沒有提及父親。

    兒子舔了舔下嘴唇,看到掛號處的門打開,走出來一位瘦削的小護士,白慘慘的臉。母親今天穿的是鮮艷了一點,難怪被誤認為是那對新人的長輩,“那你想當奶奶嗎?”

    “順其自然吧?!蹦赣H盯著小護士走到走廊盡頭,左拐閃進了女廁所。

    “我以為你想了?!眱鹤右矎埻帐幨幍淖呃饶穷^。

    母親舒展了一下脖子,肩關節咔嚓響了一聲,在安靜的等候區聽到,格外心驚。

    等候區忽然喧鬧起來,是從其他醫院轉過來的一組傷員,看樣子挺嚴重。兒子心里一松,同時聽到母親也輕輕呼出一口氣,如釋重負地放松了肩膀。

    傷員暫時被安排在了點滴室。此時父親已經掛上了葡萄糖,蠟黃的臉有了血色。母子二人搬來兩張方凳坐到昏睡的父親身邊陪床,剩下的時間都在密切關注對面床上剛送進來的燒傷者,愉快地隔岸觀火。

    火是下午燒起來的。兒子恰巧在那片棚戶區附近等人,離約定時間過去半個鐘頭了,要不是那團火,他不會擅自離開的?;饎莺芸炻映梢黄?,他無法抵擋熱烈的誘惑,火燒火燎地和其他人一塊奔跑過去看熱鬧。這是他第一次親眼目擊火災,只要待在安全的范圍內,大火就不再具有侵略性,而是多邊形的火焰,和溫暖人心的熱量。變大的火勢如升高的水位,漫過臟亂差的城中村。他忽然有點害怕,相約的人會不會已經葬身火海了?他逃離了火場,回家前去了一趟水庫,水面廣淼平靜,他好不容易平靜下來,記起今天是父親的五十歲生日……

    醫院里有的是生老病死天災人禍,父親這點酒精中毒真的算不上什么。母親已經恢復了家常的語氣和脾氣,“你餓不餓?我們起碼要等兩個鐘頭了?!蹦赣H嫌點滴滴得慢,叫來一名小護士。小護士抻了抻輸液管,撥動調節器,稍稍滴得快了些,也快不到哪里去,是遲遲的夜漏,母子兩個坐在硬邦邦的方凳上,度日如年地煎熬。

    不知道是否是點滴加速的原因,父親打起了鼾。母親憤然離席,走去醫院對面的小吃店買來一客小籠包,一把關東煮。蟹黃和魚丸的香氣以壓倒性優勢蓋過了點滴室里的藥水味。燒傷者受到食物的感召,腳趾頭蘇醒翻動,形同一排蠕動著嗷嗷待哺的雛鳥。

    晚上在會賓樓,兒子忙著招呼張羅其實沒吃多少,母親則是完全沒胃口,除了幾個腰果就沒吃什么了。兒子不愿意讓母親的嘴閑下來,一旦停止進食說不定母親會和他談心,牽扯出一些驚心動魄的話題。兒子也出去買回來一包瓜子,母子兩個像是在醫院里野餐,心無旁騖地嗑起來。燒傷者暫時處理完畢,空下來的小護士冷著臉走過來,警告母子二人注意衛生不要亂吐瓜子皮。安靜的點滴室就像一個和解中的家庭。

    夜漏盡,曙未曉。滴完一瓶葡萄糖和一袋生理鹽水的父親容光煥發了,看到瓜子,肚子就嘰里咕嚕叫起來。母親丟掉瓜子催父親更衣,“你是做了SPA一樣返老還童了,我還要回家睡覺的?!备赣H不情愿地披上外套,雖然餓著肚子但興致尚好。父親跌跌撞撞走到對床,想和病友道個別,不曾想是兩具木乃伊一樣的重度燒傷者,白紗布下面露出黧黑的爛肉。父親冷不防嚇了一跳,徹底清醒了。一家三口第一次在醫院里感到一種清醒的愉悅。

    天亮以后,父親發現鑰匙不見了?;叵胱蛲韽臅e樓到醫院的一路,還是沒印象落在哪里了。兒子摸出自己的鑰匙,“等一下我去新配一副好了?!备赣H拉下臉正色道,“你和曾祖父一樣蠢?!备赣H說,曾祖父經常弄丟鑰匙,后來索性就不給他配鑰匙了。曾祖父到處叫屈,“丟鑰匙又不是反革命,不應該一棒子打死?!庇谑窃婺妇嫠?,“機會已經給過你很多次了,再到處放屁,老娘讓你比反革命的日子還難過?!痹婺刚乒芗抑锌诩Z,每個人吃多吃少吃好吃歹,全由她做主。曾祖父不再理直氣壯,而是逢人就懺悔,“我把我們家的鑰匙弄丟了,丟了十幾回了?,F在他們一點活都不讓我干了?!甭犝呋貞娓?,“誰讓你那么老了呢,活該?!辈痪靡院?,家中口糧被盜,門鎖卻完好無損,全家餓得連怒火也燒不起來了。曾祖父像口破麻袋,輕飄飄地到處游蕩,向那些聽他吹牛侃大山接受他懺悔的朋友們求助,結果輕飄飄地去,輕飄飄地回。糧食緊張的年月,逞口舌之快易,飽口腹之欲就難了。曾祖父漸漸變得沉默,終于有了些長輩的樣子。

    兒子明白了父親的謹慎。這座位于浙中的小縣城確實太小了,生活了大半輩子,出門走幾步就是熟面孔,有些甚至熟到連葷段子都講膩了。五十歲的父親認識比他大的剃頭匠、篾匠、中學校長、民間書畫藝術家,比他年輕的銀行保安、商場泊車員、戶籍警、學生家長,以及和他年紀相仿的司機、副食店老板娘,還有鎖匠。父親悲哀地發現他認識這個縣城里的所有鎖匠,而鎖匠們也全認識他。父親牢記曾祖父的教訓,一點可笑又可悲的祖訓,寧愿不配回鑰匙也決計不聲張鑰匙丟失一事。

    父親又像一頭畏葸的被捕獵物,用一種“其言也善”的口吻追憶曾祖父的生平,他不確定兒子是否有興趣要聽;他定定神,當著兒子的面蓋棺定論:“你曾祖父到死了還是冤大頭一個?!?/p>

    曾祖父將功補過請來鎖匠換掉舊門鎖,一下子治了本,然后把新鑰匙掛金鎖一樣掛到脖子上,至死沒再遺失過。曾祖父是和鎖匠死在一起的,他們沒能打開幾步之遙的往生之門,葬送在人山人海中。那個酷寒的春節,父親隔著幾十年回憶,依然被彼時的冰天雪地燙傷。燙傷父親的冷空氣里匱乏的是水分,飽滿的是喜悅、憂思以及無措。禮堂中的舊花圈擠擠挨挨,延續著舊年的哀思,追悼會過去已經小半年了,無人知曉該怎樣處理這批過時了的花圈,不過人盡皆知花圈所悼念的對象并未火葬土埋,相傳是用了一種很先進的化學手段保全了遺體,永垂不朽了。

    春節那晚禮堂要放映一部朝鮮電影,于是人們和花圈共處一室。稠人廣眾,身體有了熱量,雙手不再畏寒,人們慷慨地伸出手,握著、拍著、揪著,熙熙攘攘,有了年味。有一只手里燃起了火,微茫的火苗只夠點燃一支煙,因此暖洋洋的人們誰也沒在意這點熱源,只夠點燃一支煙的火苗沒有點燃一支煙,而是點燃了一枚花炮?;ㄅ诨盍诉^來,所過之處,人和物都被激活:燒著的花圈在明火中沉吟搖顫,人們慌里慌張地從電影情節中抽離,尋找現實的出口。

    祖父知道曾祖父和鎖匠去禮堂看電影,就端了一臉盆的水沖去救火,一路上避避閃閃,生怕灑了“救命水”。祖父仔細辨認每一張逃出的人臉,同時大叫曾祖父的大名、乳名、綽號,以及曾祖父附庸風雅取的筆名。祖父端水的兩只手不知不覺脫力了,臉盆砸下來濕了腳,祖父空手僵立,搪瓷臉盆倒扣在幾步開外,也不去撿。祖父已經不抱希望,死心了,是腳上的刺痛喚醒了他,祖父后來回到家才發現兩只腳背凍傷了,腫得不像樣,再要放回兩只棉鞋里幾乎是不可能了。起火當夜室外氣溫是零下二三十度,有幾位僥幸逃出火場的生還者,身上還帶著火,救火的人們慷慨地往他們身上澆水。滅了火的幸運兒們懷著感恩的心加入救火大軍,救著救著卻栽倒在地,成了一截截死掉的冰棍。

    清理火場,死亡人數的估報就像動蕩年歲里的貨幣購買力,迅速變化著,直至貶無可貶。風頭過去了,一錢不值了,只有當事人還記掛著,心里有一個損失的空缺。

    “你爺爺即便逃得過火劫,怕也會死在我手里,還是死在火場里的好?!痹谠娓傅撵`堂上,祖父握住父親的手上前進香,原以為祖父會教他鸚鵡學舌說些悼詞,誰知父親聽到的卻是祖父這番不尋常的自白,“還好是被火燒死的?!?/p>

    嚴格說來,曾祖父是吸入大量煙灰窒息而死的,與祖父無關,但差一點害死曾祖父的危險假設還是使祖父的余生籠上了一層陰影。兒子聯想到寄養在祖父家的童年時光,祖父明令禁止他去河邊玩水。祖父家門口就有一條很寬但不深的河,兩岸人家的大小人們到了夏天就下水撒歡,摸螺螄抓螃蟹。短腿的孩童在不深的河水里蛙泳時會不時觸到河底,只好伸開大腿,寬寬地游,到了秋天,短腿的孩童們會驚喜地發現他們擁有了一雙羅圈腿。兒子無緣下水,直到六歲那年被父親領到水庫,水庫邊上有一艘木劃船,兒子直覺父親將會把他從老邁祖父的禁忌中解救出來。

    父子一頭一尾地坐上了船。父親僵硬地傾斜向右側,仿佛漩渦使得他和船尾都變得傾斜了一樣,但他本人依然淡定地坐在那里。父親劃動了槳,兒子不敢妄動,端坐著穩住船頭。離岸已經有相當一段距離了,父親擱下槳,身體向船頭靠近了些,木船重心不穩地停住了。父親問兒子:“你害怕嗎?”兒子被父親的嚴肅感染,咬住下嘴唇搖搖頭,父親把船搖回岸邊。從此去水庫劃船成了父子每周末的一項固定活動,父親每次都會帶不同的東西上船,一對啞鈴、三顆臺球,甚至一只貓,都值不了幾個錢,好像破落的波西米亞人舉家遷徙。兒子納悶為什么父親允許這些破爛貨擠占他們的諾亞方舟,伸腳踢了踢那對啞鈴,船險些側翻。水庫上吹來的風風干了他后脖頸上的冷汗。兒子不再納悶,坦然接受了抱著一堆磚頭和一只工具袋上船的父親。不大的木船仿佛載了三個人,吃水很深,水面上的風不足以撼動船了。不過要是再來一個大胖子的話,船必沉無疑。兒子樂觀地想著,他們家里沒有胖子。

    父親問他:“害怕嗎?”兒子搖搖頭,“我們都很瘦?!钡瓜袷歉赣H害怕了,需要他的安慰。父親說:“差不多了,再放幾顆臺球就好了?!毕乱淮蝿澊?,父親把增加的臺球鋪到船底,兒子知道父親將要和他玩終極冒險,以至于沒等父親開口,兒子主動宣告:“我不害怕?!备赣H一驚,“你真的不怕?”兒子覺得他該點頭,于是點了點頭。父親艱難地劃動吃水很深的船,如在沼澤中逃亡。

    劃出一段距離后,父親問兒子:“你把這個當作是木船旅行了嗎?或者是為木船旅行做的準備,為了練膽子鍛煉意志力的前期準備?”兒子點點頭,“我一點也不害怕?!备赣H撿起一顆臺球,拋向遠處。兒子受到鼓舞,跟著往外拋臺球,吃水線慢慢沉降,等到最后兒子把那只貓丟進水庫里,木船上終于只剩下兩個人,只有兩個人的重量了。

    “你不應該把小貓丟出去的?!备赣H揮動船槳,像駕馭一片羽毛那樣輕巧地使船掉了個頭。

    “我把小貓當成一顆臺球了?!眱鹤涌匆娺h處的小貓撲騰兩下后,沉了下去。

    “這個水庫里面死過人?!备赣H看著吞沒小貓的水面,又開始追憶似水年華,“有一年年三十,一輛夜車栽進這里頭,客車上所有乘客全都死了,只有司機逃了出來,不過現在誰也不知道那司機在哪兒,可憐那些乘客?!?/p>

    “他們會得到那些臺球的?!?/p>

    “每年夏天都有很多人來水庫里游泳,每年總會淹死一兩個游泳的人?!备赣H控著船,即將靠岸。

    “那我們就冬天來吧?!眱鹤犹习?,開始憧憬好幾個月以后和父親的冬泳。時間將證明這是他們最后一次劃船,父親再也沒有帶他來過水庫。

    父子倆回憶著各自的往事,不覺間換完了鎖芯。時間尚早,兩人循著記憶故地重游。水庫邊上的木船早就沒有了。

    父親忽略了應該給母親留一副新鑰匙的。母親回家開不了門又無人應門,差點就把舊鑰匙擰斷在新鎖鎖眼里,來個同歸于盡。母親將父親的失誤視作攤牌的導火索,父親無心戀戰,急著把黃燦燦的新鑰匙塞給母親。兒子清楚父親打一開始就小心翼翼地呵護著那一層窗戶紙,即使家徒四壁,他也要窗明幾凈。要不然何必和趙叔叔喝那么多酒,又什么話都不講。父親不希望他認識的剃頭匠、篾匠、中學校長、民間書畫藝術家、銀行保安、商場泊車員、戶籍警、學生家長、司機、副食店老板娘、鎖匠,看到他之后來開導他,“為了孩子著想,應該各自再忍讓一下的,俗話說退一步海闊天空嘛?!彼幌M膶W生們在課余議論他,“怪不得這一周上課都兇巴巴的?!彪m然他只是一名無足輕重的中學美術老師。

    趙叔叔的金杯車開到了樓下,母親整理了一部分行李讓趙叔叔先行運走。父親從母親手里奪回新鑰匙,口口聲聲叫母親“滾”,自己卻孩子氣爆發地先摔門而去了。兒子知道這種時候,母親將會和他掏心掏肺說一些痛癢的話。當然在打開心扉前,兩個人還需要一點磨合,都沒那么快直奔主題。母親沉默著走回凌亂的臥室。

    “這些衣服都舊了?!眱鹤訋缀鯖]見母親穿過攤在床上的這些羊毛衫、連衣裙、坎肩,還有一雙馬靴。過時了,又透著一股異域風情。

    “這里真的太小了,衣服都放不寬松?!蹦赣H一絲不茍地折疊著,似有意拖延時間,“還是從前舒坦,云很大,湖泊很大,草原很大,人很少?!蹦赣H長吁短嘆,悼念起故人來,“要是你曾祖父不出事就好了,不出事我們都還在那里,而不是這里?!?/p>

    “待在那片傷心地說不定還會發生什么傷心事?!眱鹤幼宰髀斆鞯貏裎磕赣H。

    母親苦笑說:“比如和你父親結婚?!?/p>

    “然后懷了我?!眱鹤佑腿欢环N還原案發現場的興奮,他決意要把歷史真相的每一個可笑細節從母親口中引出,“你們那個時候是不是都挺害怕我的?”兒子只知道父親母親婚后不久便決定南遷,自己是在南遷的路上早產下來的,不合時宜地為舉家從西北到東南的這一趟大遷徙增添了困難和痛苦。

    “你父親怕你怕得要死,你還沒哭呢,他先哭了?!蹦赣H仍是苦笑,“我試探他,打算怎么處理這個孩子,他說不知道,還反問我一般情況下是如何處理的。我真是沒見過這么軟弱的男人,他倒在我邊上流眼淚,說他以前都是做兒子的,現在自己卻有了兒子。我嚇唬他,那把兒子扔到抽水馬桶里沖走好了?!蹦赣H說到這里,兒子臉上一抽,牽動了某一根面部神經,兒子本能地吐了吐舌頭,舒展兩頰肌肉,好讓自己看上去鎮定些。

    “你父親無法接受自己的身體已是一個父親的身體了,只好把你送去祖父家,一直到你過完六歲生日才接回家來,在此之前你都是不存在的,估計在他的想象里你還是一片尚未形成生命的液體,所以一下子面對固體的六歲的你,還是心有余悸,一個人鉆進衛生間洗冷水澡,站在蓮蓬頭下哇哇大叫?!蹦赣H重申立場,“我真是沒見過這么軟弱的男人?!?/p>

    “趙叔叔很勇敢嗎?”兒子的問題略顯唐突,怕被母親誤認為是譏諷,只好假裝大度地補充了一句,“這么多年了你也辛苦,你覺得幸福就去吧,只要你和趙叔叔過得開心就好,我無所謂的?!眱鹤佑X得自己說話的口吻很像母親,輕描淡寫從從容容,他不想讓自己成為名存實亡的婚姻的救命稻草,他難當此重任——他和父親,兩代人的弱點大同小異,這大概就是所謂的血緣。

    “趙叔叔的兒子下個月就要結婚了,快的話,我今年就真的當奶奶了?!蹦赣H感慨地看了一眼臥室墻上“家和萬事興”的十字繡,臨走前終究還是催了一下親生兒子,“你呢,你預備什么時候讓我當奶奶?”

    兒子笑了笑,目送母親下樓。關上門,他發了一條短信給女朋友,告訴她自己的決定,他暫時還不想多一個人插足他們的二人世界,因為他還沒做好準備。在發生火災的那天他沒有等到那位事先約好的私人診所的大夫,他以為自己會有所擔當了,事實上他卻眼睜睜送走了母親,無力再爭取一下。

    女朋友回復了一個哭喪臉的表情。他知道從明日開始,女朋友的臉色也不會很好看的,至少要靜養半個月才會好看回來。在這半個月里,他要重新習慣空蕩蕩的家。

    少了母親的部分,衣柜里空得像被打劫過一般。兒子在衣柜深處一件敞開的軍大衣里翻出一摞工作手冊。在一個寫滿字的日記本上,時年十六歲的父親謄了一首迷惘悲觀的詩,“我的一生是輾轉飄零的枯葉/我的未來是抽不出鋒芒的青稞/如果命運真是這樣的話/我情愿為野生的荊棘放聲高歌……”父親在每天的日記前都會抄寫一首詩,饒孟侃、張棗、戴望舒、顧城、北島、郭路生的詩,因此這些日記更像是一種自傳。

    兒子一頁一頁地檢閱父親的青春,十六歲的父親故作老成地開始寫自傳,二十六歲有了兒子以后才驚覺自己不再是孩子了,“我和孩子將會掉進又深又暗的水庫底,朝地球核心筆直地下沉?!蔽淖种虚g穿插著父親的小幅寫生:牛羊馬以及各式各樣的石膏體。兒子在最后幾頁看到一只木船,與前面的寫生不同,木船的素描圖邊上標注著長寬高等各類數據,還有計算浮力的公式,儼然一幅工程圖,不同位置的吃水線密密切割,如同死亡陰影。父親打算自己造船再沉船,和兒子一起“朝地球核心筆直地下沉”。

    圖紙與圖紙之間都有細微差異,每個變化都伴隨大量的計算公式數據運算,永無竣工之日。有一頁圖紙上畫了一個外國女人的肖像,批注——

    “弗吉尼亞·伍爾芙(Virginia Woolf,1882年1月25日—1941年3月28日),英國女作家,死于身揣石頭自沉河底,時年59歲?!?/p>

    兒子牢牢盯著素描的伍爾芙坐在素描的木船上,難以移開視線。父親的任性程度遠遠超乎兒子的想象。其實沒有人懂得父親,父親不是文學作品里的父親,沒有人通過史料發掘文本細讀,來深究父親的零余者形象;沒有人運用心理學知識去窺探父親乖張外表下藏著的那顆虛弱心臟,然后得出諸如“極度自尊的背后是深度的自卑”、“成熟外表下依舊是一個手足無措的十五歲少年”這一類洞見與結論。父親周圍的人:剃頭匠、篾匠、中學校長、民間書畫藝術家、銀行保安、商場泊車員、戶籍警、學生家長、司機、副食店老板娘、鎖匠,都是看到什么是什么說一句是一句的平頭百姓,缺乏深度的肉眼凡胎。對于他們來說,平淡的生活真的是平的,沒有縱深。就像父親無法排遣祖父對水的恐懼那樣,兒子也只是把虛弱的父親看在眼里,不動聲色,他,他,他,都是一座座孤立無援的島。言不由衷是父子之間的常態,一開口說出來的,都不是心里所想的,無數真切細微的感受白白流失,剩下平淡的詞語劃過平滑的日常表面,他們面對面坐著,除了祖父曾祖父的生前事,涉及當下的話題只談天氣、菜色、電視節目、商場新一季的打折促銷,他們圍繞著萬事萬物的物理屬性大做文章,絕口不提“相信”、“背叛”、“原諒”和“愛”,心理層面的快樂和抑郁同屬禁忌,所以父親選擇喝酒、寫自傳,兒子則以沉默應萬變。除非突發意外變故,日常的表面不再日常,兒子和父親,包括母親才有可能交心一番,譬如在等待掛號的醫院里、攤牌離異的臥室中?!捌溲砸采啤笔菧贤ǖ淖罴褷顟B,卻需要一個“將死”的氛圍,無奈大部分日子都是寡淡地殘喘著,不死。

    兒子碼好工作手冊,塞回軍大衣內,抻了抻下擺,挨個摸過兩排銅扣,像保密那樣確保這些手冊將繼續得到大衣的庇佑,安全無虞。兒子給自己倒了一杯水,喉頭還是很緊,他也有了一種失落和恐懼,當然他知道那是好多年前他父親看見他降生時有過的感覺。

    父親帶鎖匠回來,對著大門又撬又敲。兒子告訴父親:“我出去一會兒?!备赣H沒搭腔,神情專注地監督鎖匠工作。等到回來時,兒子插入鑰匙卻轉不動鎖,父親主動開了門,一股酒氣哈到兒子眼里,溫溫熱熱地催淚?!澳阍趺从职焰i換回去啦?”父親打出一個酒嗝,陰陽怪氣地半說半唱吐真言,“鎖是以前的鎖好,人是以前的人好,日子還是以前的日子好?!眱鹤铀闶侵懒烁赣H為何那么愛回憶,兒子甚至癡心妄想,有朝一日母親拿著舊鑰匙重新打開了家門,回來了。

    第二天下午,兒子把父親帶出家門,父親也不問要上哪去,死心塌地地跟著走了。父與子又一次來到水庫邊上,父親驚訝地發現一只小木船擱在最下面的一級石梯上,隨水擺蕩,仿佛搖籃,充滿了對孩子的誘惑力。兒子告訴父親,這只木船是他從一戶養蚌人家那里租來的,等一下由他負責劃槳掌舵。父親又用力地看了一眼木船,陷入了一陣時空錯亂般的恍惚,“我什么都沒有帶?!眱鹤酉蛩疽獗成系碾p肩包,“放心,我都帶了?!?/p>

    過去,在進行自己并不理解的祈禱或哀悼時,兒子總是想到這片水庫,那時候他懵懵懂懂,以為這是一片大海,以為劃著木船就能到達遠方。如今,一個在水庫里游泳的少年向木船游過來,兩個人沒有寒暄直接交談起來。兒子問他:“你知不知道?這里淹死過不少游泳的人?!鄙倌暌粋€猛子扎下去,再竄上來,“管他呢?!眱鹤油话l奇想,把雙肩包托付給他,“等會兒我劃到那邊,你送過來?!?/p>

    父親坐在船尾,父親的手臂拉傷久久不愈,劃槳有困難,這和兒子前一晚的噩夢連在一起,兒子夢見自己不舍晝夜地劃動木船,抓不到岸。船慢悠悠地離岸大概有一百米了,少年沒有食言,頭頂著背包游了過來。兒子從包里摸出一顆臺球,滾到船中央,接著是第二顆,第三顆。

    “我看著你,就像看到當年的自己?!备赣H言不由衷,目光并沒看兒子,而是落在臺球上。兒子知道父親很生氣,因為他是那么地喜歡他自己。

    兒子終于掏空了少年頭上的雙肩包,前后十多顆臺球使吃水線一升再升?,F在的兒子理解了當年的父親,父親的決絕、猶疑直到最后的放棄,更理解眼前這位眼紅紅卻還沒禿頂的中年男人:依舊軟弱的父親作為父親,起步不算晚,但他總是原地踏步進步緩慢,甚至開始退步,而兒子有所長進,于是父子同心。

    游泳少年又送來一顆濕漉漉的臺球,臉上是惡作劇得逞的喜悅,“剛才我偷藏了一顆,用腳底板夾著,你們誰也沒有發現?!睋运€顯示,船體的載重量已接近極限,兒子想起自己童年的想法,這顆臺球無異于最后壓垮船體的一個大胖子。兒子看向父親,瘦長的臉上沒有表情。故作鎮定。

    “送給你吧?!眱鹤泳芙^了遺珠,并把船上的臺球一顆一顆悉數贈予少年。

    “太好啦,”少年坦然接受饋贈,“剛好我家里面有一根像臺球桿一樣的拖把把兒?!鄙倌暌活^臺球地往岸邊游去,即便頭頂負重,也絲毫未影響泳姿的輕盈。

    降下吃水線的木船也變得輕飄飄的,父親對兒子說:“你看上去一下子老了很多?!?/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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