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學》2018年第5期|魚禾:界限

1
人群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讓我感到躲無可躲。人群減除了曾經必不可少的聚集現場,變成通訊錄中的一個條目。隨便打開哪一個,都是一大幫。它們甚至也不需要打開——只要有人在什么群里打個噴嚏,便會顯現紅色提示。小紅點一顆又一顆。加上公眾號、私信、通知……每顆小紅點都是一個信息發布站。毫無疑問,我正在被這些小紅點——被無從拒絕亦無休無止的喧鬧所蠶食。
當然可以選擇不看,就像選擇不再飲用自來水,但這很難做到。人終究不可能把自己懸空。你腳下就是這樣的河灘,不細淘你總是無法確定這堆沙子里有沒有憋著點碎金子,那玩意兒有多少,成色怎樣。在含金量不詳的沙堆上,要是你還打算把一日三餐堅持下去,那就不存在淘還是不淘之類的問題。這些小紅點,這不夠干凈的水和空氣,這可能含毒的食物,這些泥沙俱下的事物就是生存構成,是“活著”本身。
試圖拒絕生存構成的任一要素都得付出剔骨剜肉的代價。
飲鴆止渴當然是找死。但如果鴆酒被這樣一些液體——海水,渾濁的自來水,不渾濁卻含鉛的自來水,澄澈卻依然含鉛的凈化水……漸次代換呢?總有一個代換層階讓你覺得,行了,可以了,比如像這樣,一大堆小紅點閃爍,但這比鑼鼓喧天的大街和廣場較堪忍受,你清楚這已經成為人們(當然也包括你)獲得信息的主要渠道,你會想那就這樣吧,你把它們逐一打開,任憑幾個小時、半天、一天、一個月、一年、很多年,在看帖跟帖中像沙漏里的細沙一樣漏掉。
時間仿佛也含了雜質,成為一種令人不悅的“活著”的構成,不可缺少也不值得珍惜。
2
有確鑿的測驗數據表明,人被單獨關在一個房間里十五分鐘,幾乎所有被測試者都會選擇隨便“做點什么”,而不是待在那里“不動”?!白鳇c什么”當然在大多時候并沒有什么明確的意義,能做的事甚至無可選擇。盡管如此,被單獨關在一個房間的人總會選擇“做點什么”——哪怕所做的事情令人不悅,哪怕是自己厭惡的事,哪怕是破壞。
實驗者給出的解釋是,在直覺中,“不動”意味著一個人正在“獨自”思考(說胡思亂想也可以),而“做點什么”則暗示著在自己與環境之間建立某種關聯,加入某種潛在的合作,比獨自思考更合群。參與實驗者不約而同地選擇“做點什么”,再一次印證了人類作為生物的群居屬性。
這似乎表明,人類對于“獨自待著”有某種本能的不喜歡。
幾乎所有的生命形式都是簇擁團結的,只有極少數例外。成群結隊,仿佛是生物借以保持種屬生存力的自然秉性。但是偶爾,因為造化的陰差陽錯,孤獨也會成為某些特殊生命個體的先天屬性。
一九八九年初夏,生物研究者在以色列沿海發現了一只奇特的灰鯨。研究者追蹤灰鯨的來歷,發現它來自太平洋。這一程漫長遷徙的起點是北美大陸西南部的海域。它從那片溫暖的海域出發,向北穿過白令海峽,再折向東,經由加拿大與格陵蘭島之間的結冰海域(即著名的大西洋西北通道)游到大西洋,又橫貫大西洋,穿過直布羅陀海峽進入地中海,最后,它游到地中海東岸,在那里滯留下來。猶如一場指向新月沃地的朝圣。
在無邊無際的海洋里,鯨魚群是靠聲音頻率保持聯系的。但這只灰鯨的聲音有點特殊,它的同類聽不到。鯨魚的聲音頻率一般只有十五到二十五赫茲,它們的聽覺也大致只能對這個范圍的聲音有反應。而這只灰鯨的音頻高達五十二赫茲。它所發出的聲音信號,遠在它的同類能夠接收的音頻之外。正如浩蕩的地震波令許多動物驚恐逃竄,卻被人類全然“無知”一樣,灰鯨的聲音不幸處于被同類“無知”的范圍。沒有同類能夠接收到它的消息。相應地,它也只能聽到自己這個音頻范圍內的聲音,而接收不到十五到二十五赫茲的音頻信號。五十二赫茲的音頻,成為一道阻隔在它與同類之間的無形的界限。它的世界里只有自己。
但這絕對的孤單,是否也隱藏了造物者的特殊意圖?固然,造物者的粗枝大葉、敷衍潦草無所不在,有些作品的制作簡直可謂用心殘忍。但這只獨自完成了比人類最初的遠航更艱苦卓絕的旅程、獨自到達神圣傳說中的應許之地的灰鯨,顯然并不是造物者手下的殘品。
這更像是一次隔絕試驗。
這試驗會不會擴展到鯨類以外的物種,比如人類?在人類的少數個體內部,是否也布設著一種五十二赫茲的先天性?那種對于獨處的迫切,也許并不是刻意要把自己與人群隔開,而只是對于天賦的順從?
3
我長到十來歲的年紀才有了第一張自己的相片。為了那張相片,我和幾個玩伴專意走到離家五公里以外的一個小鎮。小鎮叫宜溝,有一家新華照相館。
我們在新華照相館的鏡子前仔細梳辮子、整理衣服,逐個走到一張顏色不詳的幕布前,在一張方凳子上坐下,乖乖配合著照相師傅的指揮——來,坐直了,抬頭,臉往這邊扭一點,左肩抬高,再抬高,坐直,好了笑一笑……渾身的骨頭都繃得僵了,脖子挺得發酸了,臉上的笑也僵了,才聽到一聲咔嚓。師傅寫了一張憑據交給我們,說,過七天來拿。
過了七天,我們又跑到宜溝。在照相館油漆斑駁的柜臺上,平生第一次,我看到自己的模樣被印到了一小方布紋紙上。
印在布紋紙上的圖像有一種難以言傳的肅穆,跟平常在鏡子里看到的自己完全不一樣。相紙上的人看上去矮小、膽怯,一副不知所措的[屁] [從]樣,像座位調整時的新同桌,嶄新而突兀,未經商量就派發給了我,叫人又緊張又好奇,還多少有點嫌棄。這個黑白小人兒和我想象中的自己相去甚遠。但相紙在眼前放著,鐵證如山,由不得我不認。
拍相片是瞞著祖母去的。祖母認為拍相片會被攝去元魂,不吉利。我偷偷拍了相片,卻又怕真的丟了元魂。我想知道祖母說的故事是不是真的。祖母一邊紡線,一邊斷斷續續給我講三魂七魄的事。她說每個人都有三個魂兒:一個叫胎光,是從娘胎里帶來的,是人的陽氣,人的命勢;一個叫爽靈,是從爹的血脈里傳來的,是人的慧根;一個叫幽精,是人身上藏的陰氣雜念。祖母說,幽精平時被胎光鎮著,人的靈氣足足的,一拍相片,胎光就給吸走了,幽精沒了鎮壓,會出來啃慧根,人被啃了慧根,就會發癡。祖母的絮叨讓我惶惶不安。我看著相片,想起照相機黑洞洞的鏡頭,一時三魂凌亂:那東西會不會來啃我的慧根,我會不會發癡呢?
而我從大人的評語中反復獲得的對自己的印象,正是那個黑白小人兒的底片。家人和鄰居扎堆兒聊天,常常拿我和病弱膽小的姐姐做比較。姐姐的性格被稱為“忐”(意為懦弱),我被稱為“歪”(意為脾氣大,不乖順)、“勢強”(霸道,說一不二)。鄰居說,你家大妞性兒忐,二妞可不敢惹,這妞比個小子還勢強,歪著呢。家里大人也不衛護,就笑哈哈地承認,可不,歪著呢,一天到晚就她難纏。他們數落著我的種種劣跡來印證我的“歪”和“勢強”,說一陣笑一陣,像在談論著一樁樁傳奇。
一個人來瘋的孩子對這種談論很是得意——這些言談貌似哂笑,罵罵咧咧,在她聽來卻像是贊賞。她無意中總是努力讓自己匹配這些評語。
我常常替人打抱不平。偶爾因對手太強大吃了虧,也絕不叫苦。我樂于在大人面前炫耀,放學路上把誰揍了一頓,在課堂上怎么捉弄老師,等等等等。我的講述會略過心里打鼓和躊躇不前,略過對方的挑釁和拳頭,略過把別人打哭以后的心軟和后悔,略過老師的責罰,只描述我是怎么欺負人的,直說到大人的巴掌就要拍過來,才洋洋得意地住嘴。別的孩子受了欺負總是找大人告狀,讓大人幫著討回公道。這種事我可不干。我羞于承認自己的弱,任何時候都不為自己辯白。只要有人到家里告狀,大人問都不問,便斷定又是我欺負了人。他們嘴上作勢罵著我,拿出家里好吃好玩的送給“被欺負”的孩子做補償,向人承諾“好了好了,回頭打死她”,等人走了,倒也并不認真責罰,頂多朝我腦門兒上戳一指頭,“把你勢強的”!仿佛他們也看穿了,我的“勢強”不過是虛張聲勢,這“勢強”后面還有東西,被藏著掖著,他們知道,但也懶得計較。
我常常在沒人的時候拿出那張相片反復端詳。
黑白小人兒的臉像一枚鴨蛋。眉毛又細又淡。眼神兒躲閃。笑得外強中干。好像隨時準備往后退。真[屁] [從],我想,太[屁] [從]了。我找出一支黑色圓珠筆,給她加了兩道筆直上挑的眉毛。這一下,一切都對了。黑白小人兒面目煥然一新。黑白小人兒像戲臺上的武生,穿鎧甲,戴羽翎,橫刀立馬,威儀棣棣。他目光如炬。他眉心生出紅火焰。
4
自我放大,也許是普遍的生物本能,連螞蟻都不例外。它敢推動比自己大幾倍的物體。有的螞蟻擁有奴隸。哪怕有一天在凸透鏡的焦點處瞬間化為灰燼,螞蟻也不覺得自己弱小。蚊子也不覺得。它的吸血裝置構造復雜,猶如一部精密儀器。一只母蚊子刺破什么龐然大物的皮膚吸血的時候,大約和我們鑿通一處溫泉的感覺差不多——哈,地熱,資源,這些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紅色液體全是我的。
此刻我坐在一間屋子里,在一張桌子前,像每個上午一樣,灌下一杯茶,打開筆記本。但我其實只想抓輛越野上路。過一段時間不跑跑長路我就手腳發癢。上路,走一條從未走過的路,或者重蹈曾經走過的長途,駛過冰河或泥沼,跑到人跡罕至之地,停車四顧,人跡斷絕——這才是能夠取悅自己的事。但這些只是幻覺。此刻我就困守在這張桌子前,對著一小方屏幕,發呆或者絮叨。我當然知道,在發呆或絮叨和肆意遠行之間有大阻隔,所以對向往中的很多事,也只是止于向往罷了。在向往的荒野里飛奔意味著必須運送肉體。必須對它,對這個要吃要喝要休息要排泄的東西妥當安排。越是在刻苦的環境中你越是得像個老黑奴似的小心翼翼伺候自己。這關涉太多,太麻煩。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曾有的肆意偃旗息鼓;不知什么時候,你就從一個虛構的霸王變成了窸窸窣窣的小人。
步行上班經過的濱河公園種著許多觀賞桃樹。這些樹每年暮春都會繁花累累,然后在枝丫上掛滿桃子。那些圓鼓鼓的小毛桃很誘人,每年我都忍不住會摘一顆,放到閑置的茶荷里讓它陰干。幾天工夫水分就會散失殆盡,毛桃會變成一枚小小的木乃伊。薄薄的桃衣紋理卷曲,回環勾連。我是從十年前開始步行上下班的。自從我開始步行上下班以后,每年都會存下一枚小小的木乃伊。不用標記也可知道它們的年份。陰干的時間不同,它們的顏色也不一樣。它們在一只小棺材一樣的茶荷里雜亂無章地堆著,仿佛從那年以來我所經過的十個春天也這樣堆疊起來,毫無章法。
里面的桃核是不是還活著,我看不見,也不能推斷。據說如果溫度和濕度適當,桃核的活性能保持近百年,比人還經活??上鼈儧]有腿,不能自己跑到泥土里去。這活性也就只能是被保存的活性,是不能實現的活性。
隱形的纏裹與生俱來。在被隔絕的意義上,我們和一枚毛桃沒什么區別:我們長在枝丫上,被陽光照耀,被蟲子啃噬;我們從一朵凋落的花底下悄悄長出、長大、成熟,發出迷人的甜香,然后被吃掉,剩下核,被種入泥土,進入下一番輪回;或者像這樣,剛剛長成個桃子的模樣就被一只好奇的手從樹枝上擰掉,被放在一只棺材一樣的容器里慢慢陰干,作為某個毫無意義的年份標記,或竟是作為歲月本身雜亂無章的喻體,被隨意堆放。
無限輪回,或成為一成不變的儀式,看起來都是永恒的。但這也同時印證了生命的全程被動。在這種被動之中,你怎么抱持始終不渝的目的?作為某種鏈條上的一環,作為無數個接踵而來的春天里的一次開花結果,你怎么可能另有一個與你的背景相脫節的目的?
5
不久前的一個周末,我被幾個朋友拉到中原福塔頂層的觀光玻璃棧橋上。
棧橋懸空,離地三百米。踏足玻璃棧橋的一瞬間,我大腦缺氧,意識一片空白。一陣眩暈過后,我很快回過神兒來。第一感覺是徹骨的寒冷。奇異的極寒瞬間灌注全身。確鑿無疑,就是極寒,我被凍住了,四肢動彈不得,似乎稍有掙扎就會斷裂。我感覺自己在膨脹,越來越龐大,越來越沉重。那一瞬間我唯一能記起來的就是不知何時看過的一份資料——在寒帶存活的生物體型都必須足夠大,要龐大得足以抵御極寒才能存活。
在足以致幻的恐懼中,我鬼使神差地想起了那個評語——“勢強”。沒錯,我體內有一種強勁的“勢”正在膨脹,它是傾向地面的,它正在把我連同這座塔,拖向地面。我被自己的龐大所累,正在不可阻擋地向地面傾斜。
每置身某種陡直而沒有非透視封閉的高處——高樓的外置電梯,過街天橋,懸崖,觀光塔,山間的懸空棧道或吊橋,哦,比如有一次是晉北懸空寺——理智便難以說服直覺。劇烈的身體反應總是讓我難以再堅持要挑戰自己的決意。我清晰地感覺到自己在膨脹,立足之地開始搖晃、旋轉,向某個方向倒下去。額上冒汗,臉色發白(別人的轉述),下意識地攥緊或倚靠身邊最近的固定物。我甚至不大敢看影視片中的樓頂打斗或游戲,更不敢看跳樓的劇情。那種情形讓我感到頭暈目眩,心口揪扯。我轉過臉去,心里在喊,天哪,非人類。每一次由于參觀而不得不走在一段玻璃棧道上,哪怕離地三尺,我都會感到十分別扭。我當然確信玻璃不會碎掉,但是直覺卻不吃這一套,直覺在報警,提著的心就是放不下,我難以自禁地覺得一腳踩下去玻璃會裂開。
小侄子在不滿周歲的時候,曾經被弟弟放在木盆里,端到懸空的外凸式防墜格柵上。防墜格柵是封閉的,承重數噸,放上去一個孩子毫無危險。剛剛當上爸爸的弟弟只是變著花樣逗孩子玩,萬沒想到,那活潑愛笑的孩子在懸空的金屬格柵上頓時呆若木雞。盡管弟弟立刻把孩子抱了下來,但是,小侄子還是被嚇到了,整整一天,安靜異常,一雙小手碰到什么都會緊抓不放。弟弟懊悔地說,沒想到小孩兒也會恐高。數年前,弟弟曾經買過一套位于二十五層的房子。那房子位于一個文化廣場西側,視野極好,是四室兩廳三衛的子母房,一大一小兩套可分可合。誰都不理解他為什么轉手又賣掉。他說,他在那套房子里住過一夜。房間一直像樹一樣在搖晃,他說,太恐怖了,從高空墜落的幻覺怎么都克制不了。父親病故之前,我們帶他到開封去玩。在通向龍亭的臺階上,一向講究儀態的父親往扶欄外看了一眼,竟突然恐懼得四肢著地。那時我想起小侄子受到的驚嚇,才意識到恐高是遺傳的。
對陡直高度的恐懼在這個家族的血液里代代承繼。與我們全部的經驗和努力無關,與我們的理智和膽量無關——這恐懼,也是天賦。
在福塔頂層的玻璃棧橋上,我終于像個病人一樣倒了下去。倒下時隱約聽見一個聲音,不要向下看,不要向下看。我在朋友的聲音里醒來。我努力依照他們的提醒,站直,向前看。好的,我沒有膨脹,也沒有墜落。但我的雙腿正像點燃的蠟燭一樣在融化。過了好久(他們說,其實也就一兩分鐘),朋友們一邊一個攥著我的胳膊建議,來,走一步。我勉強站起來。我看了看,退回去更近。于是我退回去了。
經過了走玻璃棧道的極端恐懼,我仿佛獲得了對高度的短暫免疫。平生第一次,我斗膽坐到了百層高的旋轉餐廳的玻璃幕墻邊用餐而沒有感到不適。但那免疫力只持續到我從高塔上乘電梯落地。極速電梯從一百零一層降到地面只用了十八秒。我看著層高顯示屏。數字迅速翻滾。十八秒的墜落,在玻璃棧道上的感覺迅速恢復——極寒,膨脹,立足之地傾斜……我走出塔樓的時候口舌麻木。
我落地了。我告誡自己,再也不要登高了,不要不自量力,不要企圖克服天賦,不要到這些界限之外的地方去。
6
相片上的黑白小人兒已經變得模糊,醒目的唯有那兩道筆直上挑的濃眉。威儀棣棣。這個來自邶風的句子多年以前曾讓我心中驚喜。從知道它的含義時起,這句子便參與了我對自己的想象:
我心如席,不可卷也。
我心如石,不可轉也。
威儀棣棣,不可選也。
虛構中的那個人穿鎧甲,戴羽翎,橫刀立馬,目光如炬,眉心升起紅火焰。虛構中的那個人命勢強勁,靈智銳利,百毒不侵。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我曾經在一所高校從教七年。因為要求板書,而那所高校當時還沒有升降黑板,我必須穿著足夠高的高跟鞋才能對付。我不認為給大學生上課還需要板書,但當時沒有別的輔助,板書課程大綱是規定。我個子太小,即便穿上高跟鞋我的手也夠不到黑板頂端。我只得踮起腳,把第一行字寫得盡量靠上。九十年代初的高跟鞋簡直就是刑具,細跟,尖頭,鞋底和鞋幫有一種冰質的冷硬。腳很累,太累,課時連續的時候它們酸脹得似乎隨時都會爆裂。筋骨的緊張從腳心一直蔓延到后腦,令人幾乎難以正常思考。我只得向教務處申請,我的課程不要聯排——腳踏刑具似的高跟鞋連續堅持兩個課時,對我而言已經達到忍受極限。
緊張還不止于此。
每逢有課的前一天晚上,我都會反復檢查鬧鈴。上課遲到超過一分鐘,屬于“教學事故”之一。而我太貪睡,容易睡過頭。所以要定兩遍鬧鈴。這些倒還罷了,習慣了也就沒什么。要命的是,我的秉性里仿佛有一種自我折磨的特質——對于正在做的事,我受不了一處不完美。我受不了自己的講述論據不確,受不了講述呆板或板書凌亂,受不了我的課堂上有學生走神兒或不耐煩。
備課完成之后,我常??吭谏嘲l上,把幾個小時的課程默默“預演”一遍?!邦A演”常常會在一些細枝末節處反復打轉,黏滯許久。沙發上的人閉目塞聽,心思專注,仿佛面壁參禪。直到兩個課時的講解在“預演”中被打磨得渾圓平滑。第二天,我在講臺上一邊踱步一邊東拉西扯聊大天的樣子,騙過了許多人的眼睛。就連前去聽公開課的老教師也覺得我的狀態很放松,說,“這貨在講臺上大模大樣,跟個收租子的老地主似的”。事實上我只是忍住從腳底蔓延上來的脹痛,把默默預演過的過場——那些層層疊疊的一二三四,那些銜接和轉換,那些典故、引述,以及為著逗樂的裝傻,又過了一遍而已。很好,我感覺到了。臺下的每個人都被我帶著,沒有一個開小差。他們專注而且愜意。隨時會有人扔出問題。問題不出所料,我心里掠過一絲得意,這些或呆傻或刁鉆的問題,都被我預先料到了。
這外強中干、自欺欺人的狀態弄得我苦不堪言。
后來,當我突然提出離開高校跳槽到一家機關單位的時候,許多人大惑不解。高校收入尚可,穩定,清閑,被認為是最適合女人的職業。離開高校到一個并不顯赫的機關單位,貌似腦子進了水。誰也不知道,我離開高校跟弟弟放棄那所戶型完美的房子,原因是一樣的。自幼以來偽裝的勢強,那硬撐的虛榮和難以言表的力竭,讓我有一種恐高般的致幻感。我需要的只是想象中的機關工作的閑散——可以坐下來工作,不必穿刑具似的高跟鞋,不必連續幾個小時把自己擺在講臺上,不必在上班前一天晚上反反復復預演,不會一不留神兒就釀成責任事故。就是這個幾乎不能構成理由的理由,讓我毫不猶豫地跳了槽。
所有的撐持和逃脫,都印證著看到相片的第一眼所獲得的直覺:我跟我的幻象。一組疊影。兩個互不認賬或互相抵消的人。
7
從幼年開始被反復慫恿的“勢”仿佛一直在積蓄能量。一種不可思議的勢能,它的起點在云霄之上,它化身為格外旺盛的精力,化身為百死不悔的執意和近乎輕妄的自信,暴雨一般迎頭落下,強悍,不容置疑。似乎總也消耗不盡的精力四面流溢。而任何一種念頭,一旦興起就不可遏制。
充沛的精力導致的蕪雜,和某種對于空曠的嗜好往往勢不兩立。
許久以來,我不停手地為自己增加著什么,有時是學歷,有時是職位,有時是對某個陌生體系的了解和掌握,有時是某個交往圈子,有時是虛名浮利,有時是和衣食住行無甚關系的物件。同時卻又不能容忍贅物,不能容忍懸而未決的問題。我像個最新版本的殺毒軟件,對一切“多余的東西”——某種令人不堪忍受的物品,或某種令人疲憊的人際關系,某種實在難以熱愛的事務,等等——實施著凌厲的不留余地的清減。
這相互撕扯的秉性早已掌握了我。
某種莫名的厭倦總會累積到令人不能忽略的地步。我總是一廂情愿地估計,厭倦會在我的壓制下自生自滅,但也幾乎每一次,厭倦都不曾自生自滅。厭倦不僅累積,而且化合、膨脹,結果必是一場惡劣的暴發。這樣的暴發規模并不大,也并不總是有顯而易見的形式,所以,看上去仿佛什么也沒有發生,但我已經與某些事物之間劃了一道界限。我很難跟什么人天長地久地相處,除非距離足夠遠,不常見面。為了減少別人的不適,我只好故意聲明我的喜新厭舊,我對于間距的愛好。其實,我只是深知自己缺少那種始終如一的稟賦。
我很容易在一種曠日持久的相處中變得不耐煩。開始總是熱情洋溢。熱情澎湃而來,有時候連我自己都覺得不好意思。但是,熱情依然澎湃而來,難以克制。因為太猛烈,熱情很快就用完了。這時候我才能冷眼看人。到了這個時候,疲憊往往也來了。開始,對方會被我的幻覺自動美化,但幻覺很快便會消失。眼睛一冷,我往往被真實的情形驚住——居然是這樣的么?這怎么可能呢,我居然沉溺其中?盡管對方并沒有錯,對方也沒有改變,但我被幻覺消退后的景象所打擊,必會驚惶撤退。
在一番番被熱情虛構繼而被氣餒拒認的友誼或愛情里,必然有一些,或全部,或局部,是真的吧。但是幻覺消失的時候,那曾經含在虛構中的真,也仿佛成了不堪斟酌的擬真。
8
去年春天,為裝修剛剛拿到鑰匙的新居,我與一家裝飾公司簽下合同。從形式上看這家公司做事很規范。他們對每個客戶都會通過微信建一個服務群,群成員包括老總、分公司經理、設計部經理、設計師、設計師助理、工程部經理、監理師、工長,還有客戶。
但這差不多只是個形式,真正打交道的也就是設計師和工長。設計師的職責似乎只是誘單。合同一簽,設計師亦步亦趨的殷勤立刻消失。還有別的單子沒有簽下,比簽下的單子更緊急。他一邊支應著尚未簽約的客戶,一邊找各種借口跟我拖延開工。而工長的忠厚之下埋伏著刁滑。他一路不停地建議,把建筑原件拆除換成他們的,加電路專線水路專線,這里拆一堵墻,那里砌一堵墻……不來?好吧?;顑焊赏炅?,他自作主張改了,加了,一臉無辜地說,記得跟你商量過的呀。淺灰色木紋磚本來素凈淡雅,貼好一看,所有的縫隙都是雪白的,木紋磚貼出了水泥磚的效果。他又是一臉無辜,廠家的勾縫劑就是白色的,我們只能有什么用什么。然后建議,要不要加美縫劑,改成什么顏色都行。
他們操心的只是每個環節有多少利益可圖,怎么才能賺到最多。這也沒什么,畢竟人家為的就是賺錢??蓯旱氖撬傄髨D愚弄你,逼得你不得不見招拆招討價還價。算計實在是太壞心情。即便如此,你的注意力也不可能窮盡每個細節。于是,雙控布線遺漏了走廊燈,幾處進出水接口因開槽深度不夠因而微凸在墻面上,小吧臺杯架因為進杯槽寬度不夠所以我的酒杯統統不能懸掛,熱水器與出水口的連接位置算錯因而不得不加十幾公分明管,諸如此類。我不知道還有多少如此這般的旮旯會溢出預估。能自己修正的我就自己動手修正,不能自己修正的我也告誡自己盡量忍著不去做無謂的啰唆——木已成舟,說也無用。
這樣的粗陋、不方便,幾乎遍及各種事務,可以說是缺陷,但因為大家都能將就,也可以不算缺陷。如果你對所有的小毛病不將就,那就會顯得太挑剔。挑剔是一樁累及人品的秉性,在伊城,這秉性被叫作“各色”。各色,意思是認死理,不寬容,和眾人不一樣,不好相處。這么一定義,你還敢認真么?
一般而言,如果跟對方難以在一個基準線上對話,那最好不要在需要高度默契的事務上合作。避免不對等的合作,也許是最靈巧的回避了——我認真我的,你敷衍你的,彼此不聚頭,也就不至于因此自壞聲名。但事到臨頭,我總是先信了人的表態。不得不承認有些人特別善于事先承諾。你面對那么動人的表態,不相信簡直純屬心理陰暗。
一次主題講談后,活動的承辦方發布了未經???、意思擰轉的“記錄”。這在別人看來也許根本沒什么。連活動主辦方的一位搭檔都說,其實根本沒人看那么仔細。承辦方都那么辛苦了,不感謝也罷了,還非得摳字眼么?但我就是受不了那份意思擰轉的“記錄”。我平時甚至受不了一份文檔出現姓名分行、太多的感嘆號或省略號、首尾段落過長、分段太碎或不分段、引述多到沒有幾句人話、大詞兒或流行語太多,等等等等。接受斷章取義的轉述仿佛吞下異物,我做不到。在建議修改無果的情況下,我只好選擇了不轉發。這努力隱藏的不滿意,還是被對方覺察到了。然后的事可以想見。那幾個人挺夸張地互相安慰:辛苦了親愛的。感恩你的費心親愛的。謝謝你的參與親愛的。
我呢,成了一個摳字眼兒、挑刺兒、不知“感恩”的東西。我一見到誰隨便使用“感恩”這個詞就覺得膩歪。這實在挺滑稽的。這個淵源于宗教意義的詞,本來是指人對造物主的感情,人與人之間無所謂“恩主”也無所謂“感恩”。我艾特了一下那個“感恩”帖,說,當你對人類表達謝意的時候,用“感謝”就行了。我一點兒都沒有為自己的刻薄感到慚愧。想到許多次勉為其難的隱忍,我一下子松了口氣。在某些時候顯得不厚道也無所謂,我仍然不同意被篡改。
唯有在邂逅極少數的事物時,我的挑剔才會得到呼應。極少數的事物,有時候是一款材質精良的廚具,有時候是一支無損音質的《虛構》,有時候是一片瓦藍如洗的天空。我們盡管不一樣,但也總會有對某些事物懷有同感的時候。用過那樣的廚具之后你也會扔掉所有粗制濫造的廚具,聽完無損《虛構》之后你也會受不了哇啦哇啦大叫的猙獰樂曲,你也會明白,盡管美好事物是罕見的,但遇到它們的每一次,都會讓人確認“挑剔”與“刻薄”的道義。
粗劣依然無處不在。粗劣并不因為我的不容忍就會減少。很多時候,他們解釋,都是這樣的,別人都沒說這樣不行。我注意到了,有太多的“別人”比我能將就。但我還是忍不住要說出那兩個顯得刻薄、不討人喜歡的字眼——不行。
我說的“不行”太多了。在越來越多的不一致中,這些“不行”、不認可后面,往往跟著別人的憤怒和我的自疑:所有的不滿意都只是由于,這些事情所達到的水準跟我心里那個標高有距離。那么憑什么,在我手里的就是標尺?
生活本來就被固定在這個當量之內,縱然百般著意、斤斤計較,事情也還是會按照這個當量固有的水準去展開。也許,和我匹配的就是這種漫不經心,這種煞白的地磚縫、意思擰轉的記錄、勉強達到流暢級的音樂、總是被霧霾遮蔽的天空。一邊開車一邊想要瓦藍如洗的天空,難道不正是人們所說的“過分”?
9
也許正是因為這份刻薄秉性,我開始認識衛濱的時候,恍惚遇到了另一個自己。在許多沸反盈天的熱鬧里衛濱都是沉默的,從不主動交流。但凡開口,必是一語中的。我對這個話少的人有一種近乎尊敬的友誼。
衛濱跑過許多遠路,而且車技過硬。我因此把他拉入了“七人行”?!捌呷诵小笔且粋€人員固定的自駕越野小組,每次出行帶兩部車。衛濱加入后,提出愿意獨力負責團隊后勤。八個人不算多,但因為每次行程漫長,且往往途經不毛之地,所以,后勤補給是一件最麻煩的事。雖然費用是分攤,但衛濱常常自己花錢貼補,尤其是一些非必要的補給,比如煙、酒、隨身小藥箱、環視太陽鏡、頻譜護膝,都是衛濱自己掏錢為大家添置的。開始大家還客氣著,后來知道了衛濱令人瞠目的家底,也就不再虛套,什么時候缺了東西,就朝衛濱喊,總管,煙沒了,總管,酒沒了。隨著衛濱的加入,越野小組出行途中的生活水準有了改善,在出行路線規劃上也減少了一些補給上的顧慮。
團隊名稱已經用慣了,并沒有因衛濱的加入而改變。由八個人組成的“七人行”團隊有一陣子變得氣氛熱烈,熱烈得讓我有點不適應。不知為什么,我總覺得人和人之間這樣的熱烈是不能長久的。不過我倒也愜意于這種熱烈。畢竟,一個熱烈的小團體,讓人覺得仿佛多了一重結實的依靠。
隨著交往漸深,越野小組里的人對衛濱的額外付出由最初的感謝到理所當然,再到習焉不察,最后,衛濱的額外付出成了義務。偶爾缺了什么,總有人半開玩笑半當真地對“土豪”表示不滿。衛濱跟他們不一樣,不習慣當面辯解,更不習慣把不滿表示得那么明確。衛濱表示不滿的方式是,每次返回伊城后跟我單獨喝場酒,閑扯他的出行心得。這閑扯里面當然包括了人物品評。沉默的人,眼睛真毒。他指出某個人的不堪時總是一針見血。我一邊暗暗嘆服,一邊慚愧自己的麻木——是啊,越野小組也和任何一個群體一樣,有專注于誘單的設計師和善于?;^的工長,只是我沒有察覺罷了。
衛濱的挑剔從不直截了當——不指向當事人,而是跟我聊聊就罷。直到最后一趟同行,沒有一個人覺察到衛濱的不滿(有時候,我不得不說,衛濱的態度也許不止于不滿,而是鄙?。?。但因為這些挑剔的準確,或許也因為我自己心里潛伏著未經甄別的不滿意,我受了催眠一般,從對一個人的疑惑,到勉強敷衍,再到難以接受,用不了多久就可以完成印象轉換??蓢@的是,我對人的不滿從來是不知掩飾的。遠行團隊的人都感覺到了這種生分。這生分仿佛會傳染,生分也在他們彼此之間擴散著。誰都不知就里,他們把這種匪夷所思的隔閡歸結為“緣分已盡”?!捌呷诵小背鲂械娜藬禎u漸減少,乃至不得不解散。
“七人行”解散以后我總是回想起那些一起走過的長路。我兀自傷神,也常常無端想起衛濱眼神里偶爾出現的空白——我把那種含義不詳的眼神稱為“空白”,因為我難以理解它的含義,還因為每當那種眼神一出現,我都有一種直覺:誰又做錯了什么,或說了什么討嫌的話。
最后一趟出行只有我跟衛濱兩個人。我們打算先到西安,加入那里的陜甘青越野大隊,穿過秦嶺和青藏高原到可可西里去。除了又加固了一下越野,途中所用裝備單子是我列的,衛濱一樣一樣細心備齊。車到豫陜交界,我們停下來加油,在一家小館子吃燴面。服務員放下碗筷剛剛轉身,衛濱拍下一張百元鈔,拖著我就要離開。我問他要干嗎,衛濱說,你沒注意?這女的看人的眼神像個雞,我真懷疑這是家黑店。我回頭看了看。那女人身形不錯,走動起來風擺楊柳。挺好看的,我說。衛濱很驚訝,你沒注意她的臉?一臉賤相。
那一刻,我又一次注意到衛濱的眼神。那種曾經多次出現的神情,我一直稱之為“空白”的神情,在那一刻又出現了。只不過那一次因為針對外人,那種含糊其辭的“空白”陡然間顯得含義清楚。
一瞬間,我覺得筋骨發涼,仿佛衣縫里爬進一條蛇。
完美的衛濱看不慣一切——太熱情或太冷漠,太直爽或太世故,太殷勤或太驕傲,太鉆營或太潦草,太正經或太不正經。我不知道我是哪一種。而我正在適應這個完美的判斷系統,努力成為一個“沒有毛病的人”,一根企圖丈量別人的標尺。這畫地為牢的一年,我從自己的朋友圈中減去了“不像樣”的隊友、“不像樣”的同事、“不像樣”的同學、“不像樣”的愛人。直到,在許多個午后或者夜間,我從睡眠里醒轉,一睜開眼睛,第一念竟是覺得自己“不像樣”。
我知道,我中邪了。
10
當彼人一直掛在嘴邊的攀登雪峰成為一件對我而言再也不可能的事,當不得不說出“你自己去吧”的話,我正窩在沙發上進食。
身體之內的漸變正在顯現它必然的形狀。身體變得沉重,又或并非更沉重,而是身體的“勢”改換了方向——它正在沉墜,與攀登反向。身體正在降落,它對所有的高飛便不再產生同情。這由衷的不認同,這對于當初的背叛,與骨肉的衰竭相伴生,完全不受意志的左右。沒有什么比身體的局限更能讓人嘗到拘束于牢籠的滋味了。我不得不承認,我已經沒有氣力再嘗試另一種完全不同的生活。準確地說那是一種“反生活”——在沒有目的地的長路上,在宿營地,在籌備中或者休整期,破釜沉舟,義無反顧。而我不得不試圖和這副動不動就出故障的軀殼妥協。
我摸著彎曲一下都會疼痛的左膝,我的確跟不上那個行動迅如疾風的野人了。我說,你另外找個人去吧,找一個還能夠跟你一起攀爬的,男女都行。
我曾對精神或靈魂之類的玄虛之物堅信不疑,以為人的判別力和意志力即便不能穿透一切,至少也是可靠的盾甲,足以抵擋一切對于自我的侵襲。只是,當身體在時間之中慢慢淪陷,那些被高舉的附著物竟也隨同沉落。毋庸置疑,人對這個世界的感受和認識,人對他人的好惡,都在隨同身體轉變。橘生淮北則為枳。正在衰敗的身體之內,生長出來的是退守與防備。被我們企圖一分為二的東西原是榮枯一體。它們甚至不是同一個體的內外面,而只是我們對同一個體的不同稱呼。所謂精神或靈魂,就窩藏在體內的每一枚細胞之內,在肉眼不可見的分裂或收縮之中,猶如疼痛或饑餓,不是身體的衍生物,而是身體本身,是身體的枝葉上泛出的顏色。
人生到此,我才真的認清了那個被戴在我頭上的“勢強”。
那個亦貶亦褒的評語,從來就不是指稱我的力量,它指稱的是另一種東西,一種由身體的蓬勃旺盛而自然形成的膽氣和執意,一種由內而外的沖擊,一種澎湃不可阻擋的生長,猶如火山灰沖天而起,猶如洪水決堤而下,建設,也毀壞,澆灌,也淹沒。這箭在弦上的“勢”,從一個健康皮實的孩子身上生發而出,一定曾讓大人們暗暗感到某種含著醋意的歡喜,哦,這不知死活的孩子,好奇,生猛,什么都想試試,什么都敢招惹,磕破了頭也滿不在乎,嚇破了膽也咬牙不認。這讓他們的談論充滿了驚嘆:哈,這孩子,歪著呢!
奔流浩蕩,泥沙俱下。那一往無前的猛勢終于在輾轉跌宕的長路上慢慢消盡了力量。湖池澄凈,水草蔓延,魚蝦滋生。一個少年,一個混賬放肆的孩子,很快成為世事洞明的成人,再成為盤根錯節的老者。
說出告別的一刻牽腸掛肚。
難以確知是什么導致了他和我的不同,但他的確和我不同。他依然混沌,流勢還在。很難想象這個人也會顫巍巍地手拄拐杖昏然老去。這奇異的氣勢令人迷戀又驚恐。而我終被自己的力竭所困??粗@個野人,我也有一種含著醋意的歡喜。你去撒野吧,我說,找個跟你一樣不著調的人同去。
那時我想起一位詩人。她耀眼的才華也終被喂養身體的力竭所困。她說,肉體是一堵墻。她自己親手推倒了那堵墻。
11
有一陣子我常常夢見考場。一沓天書般的卷子攤在面前。題目太多了,我一道都看不懂。我對著那些題目苦思冥想的時候,滿腦子都是奶奶的絮叨:胎光吸走了,幽精出來了,慧根被啃了,人就發癡了。我想我是癡了。夢中的考卷上文字消失,文字化為一幅畫像磚拓片,拓片上有一棵根系婆娑的小樹,我認出那正是我的慧根,它正在被一只狀如海馬的幽精慢慢蠶食。終場鈴響了,我在白卷上寫下我的名字。我的名字總是由一些神符般的密碼構成,我的手寫下名字時仿佛被外力操控,我看著自己寫下的名字卻不能辨認。
夢境的奧義難以分析。
自幼至今,從未有什么考試讓我感到過困難。除非故意自黑,我的每一場考試成績都堪稱“無損”。仿佛特為打擊我的自負,夢中考場上那一沓天書般的卷子,終于把我難住了。
像夢中考場一樣讓我沮喪到自鄙的事常常突然降臨。
一次網絡故障就可以徹底制服我。故障像一座隱形的王屋山,擋在我正在走的路上。這是一座符號的王屋山,我絲毫不理解它的運作系統是怎樣指揮了這場罷工。我不知道在這些錯綜復雜的電線與接口之間存在著怎樣的邏輯聯系。重復連接的嘗試經過了所有可能的路徑,錯誤提示始終不變。沿著錯誤提示追索下去,我一趟又一趟繞回最初的問題。那時候我一再想起讓我交了白卷的夢中考場,我意識到的確有太多的題目是我不能進入的,那棵根系婆娑的小樹在這里沒有延伸它的枝丫。而這樣如入五里霧中的繞圈,辦公室的小孩一下便可跳開。他隨便動了幾個鍵,拔下某個插頭再接上,故障排除了。我看得明明白白。在問題又一次出現的時候,我原樣操作一遍,卻一如既往,墜入那個永遠不得其解的霧幔之中。其實完全可以放下它。但平地生波的故障像一片荊棘在胃部倒伏,那里有一大團郁悶結成了硬塊。
我執拗于獨自打通這些關卡,即使這種打通毫無必要。被阻隔在自己并不曾設立目標的路上會讓我懊惱不已。我堅信是有通途的,而且,我毫無根據地覺得我能找到,就像在夢中考場上我會面對一堆天書般的題目堅持到終場。終場鈴在我腦中一遍遍響起,我跟那個路徑之間依然隔著鴻溝。我跟我企圖要解釋的物事之間語言不通,只能平白猜測。我甚至不了解題目設置的前提。為什么點擊一個客戶端,無窮的信息便會在我眼前展開?在信息源和我手掌下的鼠標之間,都經過了什么?某個閃念,怎樣經過這些錯綜復雜的傳導化為了可以瞬間被解析的文字、圖像、視頻?智力在這樣的霧幔中左沖右突而不得其門。所有的努力都只是在題目的外圍轉圈。
這是一種極少經歷的、令人無可著力的失控,猶如溺水——我憑著對自己水性的自信游到了一處深不見底的水域。水勢浩蕩,而我的力氣用盡了。大水簇擁,舉起我的腳,按下我的頭。枝丫婆娑的小樹在無形無跡的迷宮中倒伏。命勢衰弱,雜念叢生,靈智隱蔽。
的確,有太多的事物遠遠大于我,有太多的題目是我不能進入的。形形色色的夢中考場正在毫不留情地打擊那種虛構的“勢”。它們會以亂碼般的語言系統,把我變成一個根本不具備對壘資格的局外人,一個貌似勢大力沉卻無從措手的莽夫。
12
第一次想到時間的虛妄,是在新疆上空,在西行的飛機上。
彼時晴空萬里,透過舷窗向下看,入目的是灰紅色背景中大片大片的蛛網般的白色線索。蛛網是不規則的,線索的走勢類似國畫的披麻皴,氣勢奪人。那是山脈間已經干涸的河道。在這些自然彎曲的河道之間,偶爾會出現一段戧直的拉鏈般的色線。那是人工開鑿的水渠。然后是斷斷續續的紅色凸起,是傳說中巨大的火焰山。僅僅用了十幾分鐘,那些曾需要數載苦行才能翻越的山脈便在下界晃過,讓人覺得“天上方一日,世間已千年”并不是神話中的虛構——并不是飛機的速度有多快,而是天上相對于世間,距離是濃縮的,正如地球自轉中的兩極相對于赤道;進而,所謂“時間”,在“天上”也濃縮了。
我們尋常所說的“時間”,只是在和身體的漲落動定相關聯的時候才有意義。在我們的身體之外,存在的只是星辰的位移。在浩瀚不可思議的太空中,有幾顆與我們息息相關的星球——太陽,月亮,地球,它們的相對位置決定了我們的年度、季節、晝夜、時辰、分分秒秒?!皶r間”存在的全部證據,不過是太陽的出沒、月亮的圓缺、鐘表指針在表盤上重復轉圈,以及,一個人或一些別的生物,出生了,長大了,老了,死了。
更遠的那些星辰離我們有多遠?那種令我們終此一生也不可能看到盡頭的距離,只能使用光的移動來描述。我們依附其上的這顆星球正在圍著太陽轉圈。光也出發了。這顆星球兜轉一圈,光也向那顆星辰的方向行進了一年。這種可以瞬間穿越三十萬公里的無形之物,它在奔赴某顆星辰的長途中走了一年,卻還在這段路程的起點。一種特殊的光——我們的視線,正在投向某顆米粒般的星辰。視線穿過的空間只能在想象中展開??臻g展開的過程在不可思議的距離中仿佛失去了盡頭??葱切?,意味著一個過程的無窮無盡,意味著時間的不存在,意味著我們對于這個巨大背景的雙重失控——不僅不能思考,甚至不能眼見。這不可泯滅的隔閡,是意識對于物質世界、對于一切無限事物的繳械。唯有在這種遙遠得令“視野”一詞不再成立的空間中,時間才會被懷疑。
這懷疑從接觸天文課的第一天就開始了。我盯著黑色背景中的太陽系模型,用力想象在那個乒乓球大小的藍色球體上,我在哪兒,有多小。我想起小數點后面若干位的小數。再遠一點,這個星球也像我一樣渺小,小得可以忽略不計。
在那些模型旁邊,所謂語文數學物理等等,都只是我們的煞有介事。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都是不成立的問題。人和天體太不成比例。我們這個物種所經歷的全部所謂時間,都不夠用來讓一個人的視線到達某顆星辰。
很久以前,每到滿天星星的夜晚,看著那些大大小小的米粒般的亮點,我總會被一種莫名的恐慌所包圍,仿佛早已窺見了人世的輕忽與偶然。如今我陷在霧霾里,偶爾才能看見它們。我正在看著的是它們曾經的模樣,是人類沒有出現以前的模樣,就是說我和它們并不在同一種時間之中?;蛟S此刻它們已經消亡了,我看到的不過是它們消亡以前投射的光芒。那么,我和它們也不在同一重空間里。從始至終,我們一直處在這樣的隔絕里,在這龐大不可思議的詭異中,在一種絕對的被動里。所謂時間,正和一切在視野之內的存在一樣,只不過是虛擬中的又一道圍墻罷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