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2018年第4期|孔見:孤懸——島嶼生存敘事

一
對于很多人而言,陸地是一種現成的東西,最平常不過的事物了,因而是可以忽略不計的。他們向往波濤洶涌的海洋、繁星密布的天空,乃至天空上幻變的云霓。然而,對于出生在島嶼上的人來說,陸地的存在相當要緊。人的生命是十分沉重的物品,唯有陸地才可以安放,投入漂泊的水流,必罹沒頂之災;拋向無法抓撓的天空則會失重,變成自由落體,終將粉身碎骨。只有在陸地上站穩了腳跟的人,才可以去暢泳大海,或者云里霧里說些天上不著邊際的事情。
所謂陸地,其實是無數巖石、礦物與沙塵堆積起來的。它們一聲不吭地擠到一起,集合成密實的版塊,綿延成莽莽蒼蒼的原野,高聳巍峨的峰巒,堡壘一樣顯得無比鞏固、堅不可摧,不會輕易漂動,改變原來的性狀,給人踏實可靠的安全感。人死之后,埋在地里才叫作入土為安,所謂來自泥土又歸于泥土。出生在大陸上的人們,置身于天圓地方的框架里,會有一種發自心底的安穩,不大會有天塌地陷、末日降臨的恐慌。但對于寄生在海島上的人而言,情況可就大不一樣了。
我小時候的鄰居,是位有三個婆娘的老人。他拄著一根油亮的藤杖,據說是從馬來帶回的。夏日的中午,結滿酸梅豆的大樹下涼風回蕩,這個已被窮人打倒的地主告訴我:俺人家生活的這個地方,其實是一個小小的島嶼,四周全都是深不見底的大水。當年他去南洋闖蕩,船漂到大海里去后,回頭看俺人家的海南島,就像浮在水波上的一個土堆子,上面籬笆一樣,歪歪扭扭地插著幾棵椰子樹。船不停地顛簸,他十分擔心,將來有一日,自己出生入死淘到金子之后,回頭來卻找不著這個土堆子。老人的語氣很輕,卻像雷鳴一樣震顫我的胸腔:原來自己的家園,早已經被深不可測的海水包圍,像一條船漂泊在汪洋之中,無依無傍,也沒有可以撤離的后方。雖然,島嶼也屬于陸地,但它總是給人一種漂浮不定、隨時可能淪陷的感覺,特別是颶風到來的日子。在古代,關于海南島的敘述,總是說它懸浮在“漲?!敝?,或是隱沒于“南溟”之中,這準確表達了島嶼給人心里的印象。這位被打倒的地主離島時的顧慮,并非純屬個人的多愁善感。在下南洋的歷史上,衣錦還鄉卻找不著海南島的事情并不罕見,所不同的是,沉下去的不是海南島,而是他們乘坐的船。
我的家鄉名叫豐塘,從村子朝任何方向邁步,都將走入洶涌的大海。對于魚類而言,大海是遼闊的田園,是無數條道路的穿梭與匯通;但對于無腮的哺乳動物,大海是窒息的深淵。出生在島上的男孩,基本上都有水性,像我這樣家在海邊的更是如此。三五歲的時候,大人興致一來,就把你拎起來往海里扔,惡作劇般的看你在浪花里撲騰,待你嗆上幾口咸水、快要沒入水下時,才把你撈上來。反復七八個來回,把黃疸都嘔出來后,你便學會了游泳,而在相互打賭較量之中,就有好的水手脫穎而出。然而,在這一帶半漁半農的地方,盡管幾乎人人都通水性,每年還是有人溺死在海里,而且死的多是游泳好手;還有人出海之后不再回來,也不知所終。岸上守寡的婦女也相當常見,她們頭上纏著的布巾,是銀環蛇的紋理。當然,在海上失蹤之后還能回來的奇跡,也偶有所聞。1960年代,鶯歌海鎮一艘漁船到北部灣釣紅魚,幾個漁民落入越南人手中,生死不明。八年之后,船長獨自擺脫越南人的監控,從集中營逃出來,歷盡千辛萬苦,鬼一樣回到了家鄉。他回來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扛一把鋤頭走上沙丘,將自己的衣冠冢挖開,放了一大圈炮仗。
村子后背靠著的,是三道長滿仙人掌和野菠蘿的沙崗,沙崗的后面,則是日夜喧囂的海水。從童年時候起,我不知多少回爬上沙崗,獨自眺望遠方。從看不到邊際的溟濛處,一排排波濤憤怒地涌來,一浪高出一浪,如同貪婪的大喉噴吐著白沫,浪與浪之間轉著一個個漩渦,看起來像是獰厲的微笑。海面看起來是傾斜的,仿佛漲出地面許多,隨時都要將我腳下的土地淹沒。尤其是臺風到來的時候,整個大海瘋狂地咆哮,鯨群一般的巨浪,輪番向海岸發起猛烈的進攻,無休無止,前浪崩陷后浪緊跟,大有不將陸島吞噬,不足以平復滿腔仇恨之勢。而岸上的野菠蘿與仙人掌,根本抵擋不了暴風如此凌厲的進攻,到處都是搖搖欲墜、隨時可能被顛覆的態勢。在我童年的印象中,大??偸窍才瓱o常的,但更多的時候,都在無端地咆哮;即便是平靜的時候,也似乎在詭秘地醞釀著一場風暴。它不知從何而來的憤慨,讓你覺得這世上的一切,都不是理所當然的。
二
關于島嶼的說法,總是跟大陸關聯。在得知自己是一個島民的同時,也聽說遙遠的彼岸,有一片遼闊的大陸,上面縱橫著崇山峻嶺,海南島只是它擠壓磨蹭之間,掉裂下來的一塊碎片。當然,沒人親眼看到裂開的那一刻。據考古推測,大約在我出生之前的一千萬年,南亞發生了驚天動地的造山運動,青藏高原高拱而起,成為世界屋脊。與此同時,雷瓊地區隨連續火山噴發,導致地脈的斷陷,大片土地沉入海底,只有部分山脈露出水面,成為一座島嶼。也就是說,海南島是與喜馬拉雅山一同光榮誕生的,盡管它現在還不能望其項背。進入第四紀冰期后,海南島與大陸之間曾出現過斷了又連、連而又斷的反復。直到近幾十萬年,才最終形成一道二十多公里寬的海峽。在有的學者的敘述中,直到數千年前,海水退潮的時候,人們還可以從雷州半島順著陸橋、踩著浪花到島上來,像水鳥一樣在灘涂上踱步,揀些蝦蟹和蛤蚧。而海南島最早的居民,就是由于陸橋陷落斷了后路,滯留下來的人。他們于是只能生活在陸地的碎屑上,聚集在三亞落筆洞、昌江皇帝洞等石窟里,成為孤懸海外的族群,皺著額頭,用孤寞的眼神眺望浪海云天。他們是回不了家的孩子。
在島西南角的村子里,每一個夜晚,我都是枕著洶涌的濤聲入睡的。潮聲聽起來是一層層疊加上去,當這種疊加到了無以復加,危如累卵,感覺快要崩盤的時候,我就會不由自主地想到:倘若睡夢中海南島沉入海底,島上的人是來不及逃走的,即便知道了,也不知該逃向何方。大陸那邊知道這件事情,想必也是很久以后的事情,而所謂知道,也就是找不到了的意思。這種顧慮,并非沒有緣由的庸人自擾。明朝萬歷年間,瓊北海府地區就有一百多平方公里土地,一夜之間突然消失,七十二個村莊遭罹滅頂之災,轟然沒入海底,桑田頓時變成了滄海。史料記載,震中地區“山化海,人變魚”,居民“十之存二”,數以萬計。離震中不遠的“公署、民房坍塌殆盡,郡城中壓死者數幾千”(萬歷《瓊州府志》卷五)。盡管幾天前,有被譽為明代四大圣僧的憨山德清云游路過,向地方官員預告了災難的來臨,但人們都當成怪力亂神的玄誕之言。而這么大的一場災難,在當時中央政府文件中,竟然沒有任何記錄,就像沒有發生過的那樣。有人查看了萬歷年間數百道奏折,校核數十種國家檔案文獻,均沒有發現與這場地震有關的記載?,F在,這些地方潛水下去,還能看到當年人們居住的院落,壇壇罐罐都成了蝦蟹棲息的巢穴。
倉皇的童年,我曾經三次和家人一起逃亡,到山里去躲避警報中隨時可能登陸的海嘯,當地的說法叫作逃水。有一次還是在半夜被拎起來的。在政府組織下,臨海數十萬民眾拖家帶口,挑著鍋碗瓢盆與帳篷被褥往山地轉移,擁擠在風塵滾滾的路上,如日本鬼打了進來。七十歲的奶奶死活不肯離家,說她老了,活著沒有用,還拖累子孫,就讓潮水把這身朽骨收走好了。雖然最終只是虛驚一場,但幼小的心,從此對這個島嶼總是放心不下,老有一種隨時被淹沒的恐慌,把人從夢中驚醒。記得在村子前的水邊釣魚時,偶爾會有海棠樹葉子飄落到水里,上面爬著幾只蚍蜉,完全是一副焦灼不堪的樣子??粗鼈?,我便聯想起自己,作為一個島民的身世。
三
在一本書里,看到有逃往蒼天的說法。其實,比起水的漂泊不定,更讓人恐慌的是海島上的天空?;蛟S是因為空氣純度的緣故,它顯得十分玄藍,格外地深邃,借用魯迅的話說是“奇怪而高的天空”。面對如此浩瀚的領域,沒有翅膀絕對是先天殘疾,天因此成了真正意義上的穹隆,無法探底的洞窟??釤岬闹形?,躺在沙灘上仰望,天空便開始旋轉起來,讓人神志暈眩。由于缺少陸地的支撐,天無依無傍、沒著沒落,讓人感覺頭頂之上懸崖萬丈、深淵無底。
跳入水里,人會失去體重的一大半;拋向空中,人則幾乎完全失去重量,而生命失重的感覺,即所謂不能承受之輕。從很小時候起,我就做著這樣一個夢,自己突然失足踩空,從極高云端掉了下來,像一只被槍彈擊中的鳥,身體翻轉著墜落下去,洶涌的云彩擋不住我跌落的速度。然而,就在我放棄生存希望、行將落到地面、并期待粉身碎骨的一刻,人驚醒了過來,一身浸浸的冷汗。這個夢一直做到三十多歲,才消失在某個夜里。因此,我一直都有輕微恐高的癥狀,覺得自己是被拋棄到這個島嶼上來的。海水對于我而言,是一種汪洋的迷津。汪洋之下,折戟沉沙,掩埋著不知多少沉船的遺骸和失傳的故事。我羨慕那些駕云翩飛的鳥,它們舒展開來的翅膀,能夠在空中鋪出道路,從而改變天空的意義。對于眾多事物,天空意味著墜落與萬劫不復;但對于鳥而言,天空是一種跨越與飛度,是無遮無攔的自由。就像魚類改變了水的性質,將淹溺轉換為泅渡,將沉淪轉換為得救。在《赤貧的精神》一書的后記里,我曾經寫下自己作為島民的心態:“我出生在一個叫作天涯海角的地方,荒涼的沙灘上,到處都是仙人掌和野生的蒺藜,還有破舊的船,甚至溺水者冰涼的身體。很小的時候,我就被告知,我生活在一座島嶼上,四周包圍著茫茫無際的大海,頭頂則是吞沒一切的天空。站在高聳的海岸上,我感到整個世界都要離我而去,一種被遺棄的覺受縈回在幼弱的心中,像一團揮之不去的云霧。我覺得,我出生的地方不是自己的家鄉,我的家鄉在蒼茫的海天之外?!边@樣的時刻,棄兒的心中涌動著被認領的渴望?;蛟S是因為這樣,我有一種幻聽,老覺得在遙不可及的遠方,有什么人老在呼喚我的名字。
島嶼給人的感覺,是尚未沒入水底的浮土,漂移在三千弱水之上。它孤獨無依又忐忑不安,無法斬釘截鐵地做出安全的承諾,在日落黃昏時提供祥和的歸宿感。那種后方隨時可能淪陷的感覺,更是不可持續的狀態。因此,它天然有一種對大陸的向往與歸靠,并保持著對彼岸事物的呼喚,不能全然地接受自己的身世。它先天存在著完整性破缺,需要去修補與克服。它的重心不在自己腳下,而傾向遙遠的北方。仔細端詳海南島地形圖,你會發現,作為一個島嶼,海南島一直保持著回歸大陸的姿態。它的形態酷似一種海龜,但此龜不是朝著大洋深處劃游去,而是朝著大陸的方向奮力劃泳,在藍色的水域里激起雪白的浪花。然而,就在離岸還有一段距離的時候,不知何故停了下來。這段距離有十八海里,幾乎是可望不可及,除了喧囂跌宕的潮水,還縱橫著詭異的暗流。一個游泳好手要用六七個小時,才可以渡過,但在既往,出沒于海峽間嗜血的鯊魚群,不太可能會錯過送上了的美食。
四
橫亙在海島與大陸之間的海峽,是比鴻溝更難于逾越的天塹,當然也比李白的蜀道更加難于攀援。漂浮不定的海面,腳踩上去便立即塌陷,連一根抓拿的稻草都沒有。即便沒有一夫當關,也依然萬夫莫開。盡管丘浚等海南出生的才俊宣稱,滄海并不能夠截斷海島與大陸地脈的貫通,但深達一百多米的水域,在舟楫不便的年代,總給人命懸一線的感覺,是道令人斷魂的鬼門關。
唐高宗李淵十九子,魯王李靈夔,因涉嫌起兵反抗武則天的武周政權,被流配到崖州。享盡榮華富貴的他,想到將要終身寄生在懸浮海外的孤島上,便覺得生不如死,用一根繩子將自己掛到橫梁上。稍后被貶儋州司馬薛季昶,也恐懼于海上的窮途末路,連夜趕制一口楠木棺材,穿上體面的盛裝,躺在其中仰藥自盡。同樣,被貶為振州司馬的京兆尹溫璋,為了避免淪為天涯海角的孤魂野鬼,也在啟程之前自縊身亡。還有的人,如唐代的將領蔡京、田令孜、敬瑄等,接到被貶崖州的詔書之后,遲遲不愿成行,寧愿罪加一等,被皇帝賜死,甚至直接誅殺。有的貶臣,如唐憲宗朝的符鳳,雖然服從流配,卻在中途就被海盜劫持,殘忍殺害。他年輕貌美的妻子烏玉英,為了保全婦道的氣節與貞操,縱身跳入大海,成了唐代為數不多留下名字的女性。
曠達灑脫如蘇軾者,被貶惠州時,還是“報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輕打五更鐘”;“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得知自己要被逐至“瘴癘交攻”“魃魅逢迎”的南荒,頓時黯然神傷:“子孫慟哭于江邊,已為死別;魑魅逢迎于海外,寧許生還”。(蘇軾:《到昌化軍謝表》)甚至開始安排后事:“今到海南,首當作棺,次便作墓?!保ㄌK軾:《與王鳴仲書》)在雷州半島登船前,他特地到已被敬為海神的伏波將軍廟里,虔誠地供上三炷香,祈請神靈予以保護。盡管有諸神護佑,登船之后,還是一路驚魂:“自徐聞渡海,適朱崖,南望連山,若有若無,杳杳一發耳。艤舟將濟,眩栗喪魄?!保ㄌK軾:《伏波將軍廟碑》)上岸之后,登高北望,但見積水空濛,環顧四周,皆是窮途,無有歸路,更覺得是到了空亡死絕之地。三年之后,六十六歲的東坡得以赦返,還不忘到伏波將軍廟祭拜,鄭重其事地獻上一首古詩。描述到海上的意境時,詩句間仍透出一縷寒意:“至險莫測海與風,至幽不仁此魚龍。至信可恃漢兩公,寄命一葉萬仞中”(同上)。我光榮的祖先,是步東坡后塵到島上來的,所不同的是,他們并非被流放,而是自我放逐。在很長的時間里,我都不能理解先祖當初的想法,為什么把子孫拋到如此荒遠的孤島,讓他們世世代代都生活在眺望之中?
1949年,中國人民解放軍第四野戰軍飲馬雷州,兵鋒直指對岸的海南島。盡管此時蔣家王朝氣數已盡,土崩瓦解,而解放軍南下一路所向披靡,摧枯拉朽,但面對風波不定的瓊州海峽,身經百戰的將領還是心意徊惶。幸得韓先楚、鄧華這樣神勇的猛將,當即決斷,才在臺風降臨之前搶灘登陸,與島上的瓊崖縱隊應合,一舉蕩平了島上的窮寇。
不惟從大陸渡海過來的人有如此心情,島上的人面對這道海峽,又何曾不是心生畏怵?!谤i咮高騫吸曉虹,卻憐孤絕自為宗。輿圖垂盡地千里,峰勢半開波萬重?!保ㄧ姺迹骸饿椛健罚┟鞔轮菰娙绥姺嫉脑娋?,寫出了天涯海角之地的荒遠。由于海峽的阻斷,海南島一直被認為是徼外之地、化外之地,江湖之遠到此算是盡頭了,廟堂因而也變得高不可及。這里是逃避暴政與戰亂、茍且偷生的好去處,也是退出廟堂、歸隱田園、養性修真的好地方。島上有不少家族,是逃避戰亂從大陸遷移過來的。還有一些家族,卻是卷入政治斗爭的漩渦,九死一生被流放到這里來的。海島天高帝遠,云淡風輕,并非進入歷史現場建功立業的場所,也不是歷史正劇上演的舞臺,它充其量不過是排觀眾席,而且是最后一排。在這個位置上看到的劇情,不論是深宮密幃里的暗斗,還是沙場狼煙中明爭,都已經虛實混淆,真訛難辨,而且與進行中的歷史也不同步。作為島民,誰都意識到,對岸那邊遙迢的中原腹地,才是政治經濟文化的中心,才是建功立業的天地、造化自身的熔爐。就連他們深山老林里采集到的花梨、沉香,海底撈上來的珍珠、硨磲,還有夜里唧唧復唧唧織出的錦被,也不能孤芳自賞,要供奉到廟堂之上,才顯出不同凡響的意義。在他們觀念里,海南島這條船,錨定是扎在對岸的;海南的重心不在島上,而在海平線的那一邊的廟堂里。過海,過海,跨越海峽,對他們而言有著極其重要的含義,也是生命成長面臨的一道深坎,而這道坎,唯有天上的雁鶴才可以輕易飛度。
王權時代,身處邊地的子民,要想進入權力體制,參與治國平天下的事業,只有考取功名一條羊腸小路。然而,由于歷代督學和考官們畏懼海峽的驚濤駭浪,瓊州的考場一直設在對岸的雷州,使得科舉之途變得陡峭而兇險。島上的莘莘學子,哪怕要考取一個小小的秀才的功名,都要帶著干糧、盤纏涉過千山萬水,渡過波譎云詭、海盜出沒的海峽,才可以進入莊嚴肅穆的考場。有的一去便沒了音信,非但功名沒有拿到,身家性命都不知丟到何方。因此,士子缺考的情況歷代都普遍存在。明嘉靖年間,先后發生了兩次嚴重的海難,滿載考生的多條船只中途忽然遭遇風浪,呼天不應,全部喪身魚腹。每次罹難多達數百人之眾。帶隊的臨高知縣楊址因此殉職,官印也隨之沉入海底。時供職于翰林院的海南人王弘誨,得知此事寢食難安,極其沉痛地上書萬歷皇帝。在付出巨大的生命代價之后,朝廷終于同意將考場設到島上。于是才有了明清之際數十人金榜題名,考取進士的局面,一度有“小江南”的美譽。
五
比起南美洲的百年孤獨,海南島數千年的孤獨更顯得漫長。因為遲遲沒有人占領,這種孤獨變得荒涼。記得從童年到而立的歲月,我都是在孤寂中度過的。在島西一個學校教書的時候,經常穿過木麻黃的樹林,獨自一人到曠野上行走。野菠蘿的密葉里,荒涼的草叢中,有鷓鴣和小蜥蜴生活的蹤跡,它們在老鷹翅膀的陰影下,竊取屬于一個生靈短暫的快樂。鷓鴣是一種寂寞的生命,向晚的曠野里,聽一只鷓鴣在呼喚另一種鷓鴣,你才明白什么叫孤獨。這種孤獨讓人急著要從自己這里逃離,去擁抱某種東西,摟住一棵樹,或是投入某個人的懷里。有時我覺得,這世上許多事情的發生,并非它們真的有多大的必要,而是因為肇事者已忍不住孤獨的寂寞。頭頂如火如荼的烈日,和身心內部的情欲交相呼應,使孤獨變成了一口熱鍋,寂寞也成為一種煎熬。
如何將島嶼與大陸連接起來,克服被孤懸的狀態,一度是島民內心解不開的死結。在崖州地面,一個民間流行的故事,特別能體現當地人的夢想。在天涯海角外景區的海上,至今仍可以看到兩座小嶼,被稱為東鑼與西鼓。傳說在很久很久的過去,大慈大悲的觀音大士,深感海南島民孤懸與隔離之苦,以其神力從遠方挑來土石,要將海壑填平,把海島與大陸重新連成一片。然而,智慧圓滿的如來佛并不支持這一舉動,三界之外的他,在定中輕提一念,觀音大士肩上的扁擔,立即砰然折斷,籮筐里的沙石也就掉入水中,堆成了兩個小洲。這就是觀音擔土填滄海,如來提起折扁擔的典故?;蛟S,如來覺得,大陸塵埃滾滾的生存,固然有助于人間煙火的興旺,但島嶼清寂的狀態,讓人接近高渺的太虛,更裨益于精神的獨善和靈魂的遨游。前者是外王馳騁的疆域,后者是內圣凈化的道場。大陸地面的生活,適合于人們抱團取暖,相濡以沫,但密集的人群之中,也會衍生紛繁復雜的利益關系和恩恩怨怨的情感糾結,使人活得身不由己,渾身濕漉,一地雞毛。以集體關懷來取代個人對命運的承擔,也會遮蔽生命的本初的天容月貌。
孤懸和失重,對于多數人而言,在心理上都是難于自持的狀態。人生而孤獨,需要依怙,渴望后背有所依傍,前頭有所把抓,有一個鞏固的后方和一個可以掌控的前臺。居家風水上,講究山環水抱;在社會場上出入,也講個身份背景,即便沒有雄偉的山脈可靠,倚一棵婆娑大樹也好乘涼。若是出身蒿草叢中,沒有些傳聞背景,后門完全洞開,穿堂風魚貫而入,就得在外面攀龍附鳳,認個干爹干娘,或是拜碼頭加入斧頭幫什么的,烏壓壓地站成一片,蝗蟲般的席卷而來,誰也不敢拿你怎么樣。倘若地面上光禿禿找不到任何依傍,還得在云天蒼茫之處,皈依某個法力無邊的神靈,才能夠安身立命??傊?,腰桿后面得有個硬的東西撐著,頭頂上得有個亮的東西罩著。有恃才能無恐,仗勢則可欺人,乃是地面上弱者的生存法則。有了可仗之勢,心里就有氣焰騰起,可以笑傲江湖,大聲說話,甚至可以扇別人的耳刮子,把唾沫星兒吐到人家臉上。古往今來,街面上形形色色的衙內,都是這般行狀。要是從身后抽去假借之物,他們就會顯出一攤爛泥的原形。島西臨高地方的人偶戲,出戲之處是人偶同臺,揭開了偶背面滑稽的真相。
與此道相反,真正的強者不依附與假仗任何事勢,他們立身于恬淡虛無的自性之中,放懷于六合之外,方寸間不掛礙任何異物,哪怕是一絲云彩。島嶼的孤獨,從弱者的角度理解是一種遺棄,從強者的角度理解,則是為對依附之物的掙脫,如同禪者妙高峰上的懸崖撒手、虛空粉碎。借靠來的東西終將要退還,攀附的事物也勢必土崩瓦解,人還得活回自己本身,以本性的稟賦自立于世,更何況人有所依傍,也就多了一份身不由己。如來叫停填海行動,意味著海南人必須接受一種島嶼的生存,在隨時淪陷的浮土上安身立命,占領自身荒蕪已久的孤獨,在無勢可仗、無路可退的境地里,將自己的身世認領下來,于海天之間窮盡生命的內涵。
就人類的境遇而言,地球本身便是無垠太空中的孤島。孤獨是人類共同的命運,也是每一個人最終都要面對的處境。孤獨并不意味著沉淪和自棄,而應該被理解為責無旁貸的承擔。它既可以作為一種礦藏來挖掘,也可以作為一種自由來運用,還可以作為一種恩賜來接受。然而,只是由于缺少真正的面對、欣然的接受與深入的走進,孤獨才變得雜草叢生,荊棘遍布。占領這種蠻荒的孤獨,需要有足夠的勇氣,來承擔命運的全部可能;還需要潛入寂寞的底部,去叩開通往大同的玄關之門,讓本源之水涌流出來,完成對自身塵垢的洗滌,實現人性與天道的貫通,與生生不息的大氣打成一片。在那篇題為《鰲山》的七律里,鐘芳接下來寫下了這樣豪邁的句子:“華夏封疆分徼外,斗牛光焰直天中。似嫌川瀆涓流細,獨向重離閱會同?!痹娋潴w現了島民極高的悟性,顯出了與萬物融為一流、與天地精神相往來的圣哲氣象。島嶼所象征的無依無傍、無所把抓的狀態,可以被理解為釋迦牟尼佛所說的無住、不執著。在涅槃之前,他語重心長地囑咐弟子:要以自己為島嶼,以自己為皈依處,做到“棄身于無倚”。這種依空而起的自立,體現了大雄的氣概,是真正的不敗之立。
若干年前的某個夜晚,我獨自在陽臺上品茶。無意間,手中的杯子失落于地。就在電光石火的一刻,頭頂上的萬丈懸崖崩裂開來,世間林立的墻垣隨之坍塌,我忽然有了開門進家的感覺,所有的星星都向這里照耀,所有的風都朝這里吹拂,所有的道路都往這里匯合,海南島成了宇宙的中心,整個世界都成了它的外延。人世間的一切滋味,全都在一壺新沏的紅茶里,被一飲而盡。此地無銀三百兩,一分不多一厘不少。一種無依無靠的自由,和消融一切的自在感涌流出來,溢出身體的肌膚,泯滅了劫持我多年的孤獨。天地被一種凌空而起的豪情所充滿。我深情地擁抱了自己,內心的荒蕪展現為無限的生機,眼前的枝枝葉葉、花花草草,都閃熠著造物的光輝。于是,我記下了這樣的句子:
杜鵑夜夜呼喚的一切
皆已在此 而杜鵑自己
卻杳然不知所去
就這樣,在客居了四十多年之后,海南島終于成了我的故鄉。從此,我不再眺望彼岸的土壤,也不再像背包族,用凌亂的腳印去搜尋各種古跡名勝;也不和那些香客一起,千山萬水地去朝拜某一座高聳入云的神山。人間的煙火繚繞成我的香火,日常生活里,曾經讓人心煩意亂的細節,也成了無比隆重的宗教儀軌。
從這一刻起,海南島孤懸的概念已經被解構,而我也終于理解了自己光榮的祖先,一千年前將子孫拋向大海的用意。我不再以一個人的名義去生活。過去,每次乘船渡過海峽,我總是想,要是能架一座橋,把海島與大陸連起來就好了,現在倒覺得不必。海南島有那么廣闊的天空與海洋和大陸貫通,為什么要把它們收縮成一座橋,從而把一個完整的島變成一個半島呢!
孔見,作家,現居???。主要著作有《赤貧的精神》《我們的不幸誰來承擔》等。本文圖片亦為作者所拍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