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文學》2018年第7期|張定浩:鯀禹的故事

張定浩,70后生人,現居上海。出版作品有文論隨筆集《既見君子:過去時代的詩與人》《批評的準備》《愛欲與哀矜》,詩集《我喜愛一切不徹底的事物》等。
鯀的故事
相傳在帝堯執掌昆侖之丘的時期,地上又發生過一次大洪水。住在不周之山最深處的鯀接到命令,要這位剛剛被封為河伯的青年去平治水患。
他趕忙去找父親駱明,駱明和他講了從祖父黃帝那里聽來的有關第一次大洪水的故事?!澳銈冞@些有死的半神,誰還記得天庭的震怒呢?”在歷數曾經發生過的塵世罪惡和瀆神行為之后,駱明對鯀說,“于是,在那次持續四十個晝夜的大雨之后,海陸不分,有罪無罪的活物都漸漸死去,沉沒,大水之上一片死寂,只剩下兩個最純潔的人僥幸活了下來,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神希望通過這樣嚴峻的方式,重新創造奇妙的新人類,不同于最初的人類?!?/p>
鯀聽了之后就說:“這樣的方式,是否過于粗暴?當然,您教導過我天地不仁,知道與神談論仁慈與粗暴,是荒謬的。只不過,我尊貴的父親,神如何能保證在他推平一切的再造工程中,就不會慢慢誕生新的敗壞?您看今天的人類,您剛才所說到的那些曾經有過的罪與惡,不是依舊在發生嗎?而如果此刻,神意圖要再來一次大毀滅,我所即將要做的工作,又有什么意義?”
但駱明只是回答道:“因為你現在是河伯,從人類那里領受了祭祀,也從神那里領受到命令?!?/p>
于是鯀就出發,自黑暗幽冥中升起。
他首先看到的是滿天星辰。隨后,他看到兩輪新月,一輪淡黃色的低垂在遠處的夜空,另一輪慘白色的在大水之上。透過暗藍的煙云,他還可以看到一些隱約的篝火,在群山之間,那些都是被洪水驅趕至高處的人群所點起來的。他站在地上,就他巨人般的身材而言,水依舊沒過他的膝蓋,他小心避開那些尖利的大樹枝,有時候它們像魚雷一樣從身旁呼嘯而過,撞在巖石上,迸發出脆裂的聲響。
鯀找到一處稍顯干燥平坦的高臺坐下,心想著隨后的事情,天色漸漸明亮,他看見東方的緋紅色霞光正在聚集,那是他從未經驗過的美。
據那天早早從洞穴窠窟中走出來的人后來回憶,他們在晨曦中看見一頭長角的黃色巨獸從高處俯身于大水,如啜飲狀,所過之處泥土草木瓦礫畢現。但當他們回去奔走相告,企圖呼喚更多的人前來觀看時,面前只有朗朗白日,和一塊塊宛如被抽水機吸干后的池塘般的土地。
人是絕對看不見神的,因為神有力量隨意遮掩自己,半神也是如此,只不過,因為半神身上有人的屬性,他們偶爾會忘形,這時候人們就會看見他們,鯀第一次見到日出的那一刻就是如此。
鯀后來就很小心沒有再讓人發現自己。他吸干一塊塊土地上的洪水,只留下一小部分溪流湖泊,再把四周的高山推倒一些,好堵住更遠處的水,遂形成大大小小的盆地。躲在山上的人們看到水不再過來,就下山,重新在平地上勞作。鯀對自己的工作很滿意,就這樣一點點往東方走。
山勢漸緩,平原增多,鯀漸覺有些吃力,因為地勢開闊,周圍的山石根本不夠堵水之用,他一開始還仗著腳力,回到不周之山和旁邊的崇吾之山去采些石塊,可很快他就發現,對于那連綿不絕一眼望不到邊際的東部平原而言,千里負來的石塊完全無濟于事,而那些泛濫的水甚至連通著海洋,冰河初解的海水暴漲,順著潮汐的力量時不時倒灌進來,和奔騰肆意的河流融在一起,而他只是河伯,沒有能力吸干海水,況且這也是不允許的。
鯀立在東海之濱悲泣,不知如何是好。其時他聽到空中有什么聲音像是在招呼他。他抬頭,看見一只貓頭鷹正朝著他撲閃翅膀,在它下方,一只烏龜正靜浮于海面,這只貓頭鷹繞著他盤旋了片刻,便立在龜甲之上,向他發問:
“年輕的河水之神,請問你立在這海邊悲泣是為了什么?”
“我奉帝堯之命平治大地上的水患,可是這大水無窮無盡,且與海相通,我沒有足夠的山石擋住水,也沒有能力將海水吸干?!滨吇卮鸬?。
“你這竟然起了吸干海水念頭的青年,請問你之前從陸地吸走的水,它們去往了何處?”貓頭鷹問道。
“它們被我噴入了云層,又被云神交付給海洋?!滨呎f。
“那么,即便你現在可以吸走全部的海水,何處又可以收留它們?”貓頭鷹繼續問道。
鯀覺得自己不僅無能,而且愚蠢。他就問貓頭鷹:“宇宙間最有智慧的鳥,請告訴我應該怎么做?”
“我聽說萬物相生相克,又聽說昆侖之丘有一樣克水之物叫做息壤,狀貌如抔土,遇水則長,永不耗減,如果你得到它,就不愁洪水不退,但是……”
“但是什么?”鯀追問道。
“我們該走啦?!边@時,一直沉默的龜開口道。
貓頭鷹點點頭,猛力蹬了一下龜背,縱翅躍入天空,而玳瑁色的大龜也就勢沉入海中。
接連幾日,鯀都在想著“息壤”這樣東西,貓頭鷹的語焉不詳讓他更多了幾分好奇。最終,他決定先去探訪一下昆侖之丘。(所有的文獻都不曾記載鯀是如何拿到息壤的,只說他是竊取,或許是先請求了但帝堯沒有同意,遂年輕氣盛地自顧自施法盜取了。)很快有守護神向堯匯報了失竊的事,但因為鯀是黃帝之孫的特殊身份,堯暫時沒有追究,事實上,如果不是鯀的到來,堯已經忘記了宮中還有這么一件傳自女媧時代的寶物,他心里也想看看這息壤的力量。
鯀率先在平原地區和海邊布撒息壤。他看著那神奇的土落入水中,快速膨脹,本來一片汪洋的地方很快就升高為濕地,又進一步板結成干燥結塊的土地,之前肆虐的大水,要么被息壤困在地下深處(也就成了我們今天所說的地下水),要么就被一點點驅趕向海洋。
他覺得非常欣喜。但很快,他看見海岸線正在不斷向后退卻,本來是水族繁衍的地方現在正在被息壤滋生的泥土充填,大量來不及遁入深海的魚蝦都在迅速板結又增高的灘涂上喘息,掙扎,而陸地上原本就有的各種湖泊和河流也因為息壤的存在而漸漸干涸,青蛙和鱷魚被迫闖入叢林,息壤擴張的速度完全超過了他的想象。他想趕緊收回息壤,可是息壤已經無處不在,如病毒一般,難以盡收。
鯀知道自己鑄下大錯,就只身來到委羽之山,等候天帝的責罰。這里是太陽都照射不到的北極之陰,有一只燭龍守在這里,嘴里銜著一支蠟燭,鯀就在這幽暗的燭光中等候。
不久,耳貫火蛇的祝融踏著火龍從遠處趕來了。
“你知道我為何而來,鯀?!弊H诹⒃诎肟照f道。
“是的?!滨叴鸬?。
“是有一些神在為你求情,比如羲氏與和氏,他們說你這些年非常辛苦地治水,不分晝夜冬夏,但四岳和海神都不肯罷休,他們指責你先破壞高山,又企圖填平大海,為了人類,讓好多山魈和水族都無家可歸?!?/p>
“他們說的都沒錯?!?/p>
“帝堯也非常惱怒。你不聽勸阻盜取息壤,已犯重罪;又不得其法,徒然用新的災禍在人間替代了舊的,罪在不赦?!?/p>
“此刻人間如何?”鯀問道。
“洪水雖去,但天下大旱,赤地千里。息壤依舊在蔓延,海在縮小?!?/p>
鯀默然。
“唯有以有罪之神的血做祭祀,這息壤方能收回?!弊H陬D了頓,又說道:“雖然你貴為黃帝的后裔,也免不了要遵循這不能撼動的律令。年輕的河水之神,你還有什么要說的嗎?”
“我想知道假如那最高的神根本不想再度毀滅人類,他為何要再一次降下這難以抵御的洪水?又為何要我來承擔這不可能完成的任務?”鯀問道,他忽然想起當初也這么問過父親駱明。
“這問題,超出了我的能力?!弊H趪@息道。說完,他就擊殺鯀在羽山之郊。就在鯀的鮮血噴灑出去的那一瞬間,本來泛濫不休的息壤就立刻完全停住,像噴涌的瀑布猛然被凍住一般。
鯀的身體雖然倒下,但因身負巨大的遺憾、歉疚和疑問,不甘心就此死去,于是精魂化作黃熊,要回到軒轅之丘去找祖父黃帝問個究竟。他一路向著西北方向,經過栗廣之野,見到從女媧腸子變化而出的十位神人,在路上橫躺著歡飲;又隨東升西落的太陽和月亮接連經過豐沮玉門山、龍山、鏖鏊鉅山、方山,經過日月山,這里有名叫噓的大神駐守,他有一副人臉,沒有手臂,兩個腳交叉反架在頭上,經過常羊之山,這里是刑天埋首之處,傳說刑天與黃帝爭神位,被斷首于此地,然而又以乳為眼,以肚臍為口,繼續一手拿盾一手拿斧投入戰斗,最后經過大荒之山,這里有三張臉一個手臂的顓頊之子,是不死之人。他又經過丈夫國和女子國;又來到大沃之野,這里一切人神所欲求之物都應有盡有,鸞鳳歌舞,百獸群處,這沃野的主人,西王母,設宴款待鯀,并詢問他來此地的緣由。
“我不過是路過這里,想去軒轅之丘祖父黃帝那里求一個答案,關于神和我自己的。他是至高的神,能夠知曉一切?!滨呎f道。
“不錯,神的力量無邊?!蔽魍跄刚f道,“但神不關心任何答案,孩子,他只是在那兒,依照不可揣測的心意行事。你的祖父不會理睬你的。況且,他生了那么多孩子,那么多孩子又生了那么多孫子。對你來講,他是唯一的祖父,可對他而言,你可不是他唯一的孫子?!?/p>
“那我該怎么辦?”鯀問。
“你這已死的半神,不如就留在這沃之野上,這里你會找到很多同伴的,他們一開始也都像你這樣,怨憤難平,但自從來到這樂園……樂園有樂園的美妙,他們現在個個都光彩照人?!?/p>
“他們不再苦惱?”
“永遠都不了?!?/p>
“可是那些他們沒有做完的事情呢?還有那些他們即便一死也沒能解決的問題?”
“他們都不再想了?!?/p>
“可是我做不到?!滨呴_始哭泣,“我費了多年心力去治水,又冒險竊取息壤,本想救人,結果卻……這太荒唐了。我覺得自己的一生就像一個笑話。我沒辦法背負著這么一個笑話,在您的國土上整日歡笑?!?/p>
“好吧,我的孩子,我不勉強你。你去吧,去找你的祖父,如果見到他請代我向他問好。如果見不到他,從那里往南有一座靈山,那里有十位巫者,他們或許可以幫助你?!蔽魍跄刚f完,又派赤首黑目的青鳥給鯀引路。
鯀的精魂于是辭別西王母,在青鳥陪伴下繼續前行。路上又見到許多奇珍異形,如狀如貍貓的龍魚,還有背上有角其狀如狐的乘黃,據說誰要是能夠騎在它背上,可以獲得兩千年的壽命。這一日清晨,他們來到一座山下。青鳥告訴鯀,此山名叫窮山,翻過它就是軒轅之丘。青鳥說完就飛走了,把鯀留在窮山腳下。
鯀很喜悅,想著很快就能見到祖父黃帝,不管怎么樣,他覺得祖父總歸會給他一點啟示。鯀開始向山上走去,眼前這座山看上去并不高,鯀覺得半個時辰就可以翻過它。
過了許久,當日神駕駛的馬車從背后東海之外大荒之中的蒼穹慢慢趕上,越過鯀的頭頂又向著前面疾馳,鯀還只是在半山腰,這座山像是自己會生長似的。他猛然向上狂奔,想超過這座山生長的速度,待到日頭西斜,火燒云映紅了山頂,又仿佛那山頂已經與霞光融為一體。鯀想起大神夸父追趕太陽的往事,夸父當日大步穿過黃河、渭河,以為將頃刻追上太陽,所以就顧不上再停下來喝水,但這樣的感覺一直伴隨到夸父倒下,太陽依舊在前方。天色漸暗,鯀在山坡的巖石之間找了一塊柔軟的草地,躺下去,決定不管如何先睡一覺養足精神再說?!叭绻涓敢材苓@么先睡一覺,我保證他肯定能追上太陽?!边@恰好是仲夏時節,適合夜宿在外,而游弋在南方夜空的蒼龍星官們一定聽到了鯀入夢前的呢喃。
第二天早晨,鯀醒來,意外地發現窮山并沒有繼續增高,似乎當他停下來的時候山也就停了下來。鯀有些振奮,他想既然昨天花費整個白晝的時間來到了半山腰,那么照這個速度,今天一定能走到山頂了。鯀發力上行,用了比昨天更快的速度。
日暮時分,鯀抬頭看看不遠處的青黑色山巔,又回望了一下身后,感覺自己大約仍只走了一半路程。如此數日,無論鯀如何奮力攀登,他始終距離山頂有一段不遠不近的路程。他有一種可怕的預感,他將永遠抵達不了這座窮山的頂峰,也沒有辦法翻過它,而這或許正是窮山這個名字的本意——一座極限之山。
看來,祖父的確是不想見他,鯀又想起西王母的話,遂掉頭向山下走去。下山的路倒是出奇地順利,不一會,鯀就又回到了當初作別青鳥的地方,他最后一次打量這座窮山,它看起來依舊是一座平淡無奇的石頭山,透過草甸和巖石縫隙中生長出來的低矮灌木,這是一座一眼就可以望到頂峰的山。
去靈山的路并不難走。向南越過一片巨大的曠野,當金星又一次從東方天空出現的時候,鯀的精魂來到一座煙云彌漫、樹木蔥蘢的山腳下,他見到了十位身著深衣、跣足散發的巫師,正在山腳迎接他。這就是西王母向他提到過的靈山十巫:巫咸、巫即、巫盼、巫彭、巫姑、巫真、巫禮、巫抵、巫謝和巫羅。他們依山而上斜斜列成一個飄逸的縱隊,為首的是右手持青蛇左手持赤蛇的巫咸。鯀的精魂便走過去向他請教道:
“出入天地的大師,你們能從百草中找出最奇異的仙藥,讓被貳負神所殺的可憐的猰狳復活,也能從鳥的飛翔和星的流動中參詳出神意,從龜甲和蓍草的變化中領悟征兆,請告訴我,一個已死卻尚不甘心的神子,一個被神召喚、擊殺又拒絕的不幸亡魂,應該怎么想,或怎么做,才能讓這顆頑固執拗的心變得平靜?我多么希望可以重新活過來,不是為了享樂,而是為了彌補自己犯下的過失。我沒有完成神的旨意,治理好人間的水患,又把新的旱災帶給他們?!?/p>
巫咸就對鯀的精魂說:“年輕的河水之神,我們都聽說了你的遭遇。你歷經艱辛獨自治水,又為了人類冒險竊取息壤,卻無意間鑄下大錯,被處極刑。一腔憤懣冤疚,無從開釋,魂靈悠悠蕩蕩在這西方世界,已經許久。既然你來到這靈山,我們一定會盡最大的力量來幫助你?!?/p>
巫咸又說:“每個已經開口的問題,都已經蘊藏了答案。一個錯誤的問題就天然會擁有一個難以令提問者滿意的答案。因此,倘若要開解你的問題,我們就需要先回到那問題的最初?!热羯褚鈭D要再來一次大毀滅,我所即將要做的工作,又有什么意義?’如果我沒有弄錯,這曾是你問出的最初的問題,也是最后的問題,對嗎?
“沒錯。這是我最初問父親駱明的問題,我作為活著的半神最后問祝融的,也與此相仿佛?!滨叺木昊卮鸬?。
“然而你何以確信神降下這新的洪水是要重復之前的毀滅?那至高的神或許已經厭煩了一次又一次地毀滅與再造,這種不斷清零的行為沒有帶來任何新的變化,祂可能是希望能有一點新的東西產生呢,否則,他為何要遣一位半神去治水?這可是在第一次洪水大毀滅中沒有發生過的事情。你沒有仔細深思神的旨意,就倉促行動了?!蔽紫陶f。
“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p>
“第一次洪水來自神的怒意,那時候,祂雖全能,卻也是沒有經驗的、最初的父親。祂漸漸才懂得,祂所創造出的人類生來就是一種不完美的族類。神若企求人生來就不敗壞,就像人企求成為神一樣,這企求都是虛妄。因此,這新的洪水只是一種來自神的提醒,而非毀滅。但顯然,人類并沒有察覺這種提醒,他們只是逃到高山之上茍且偷生。要知道,若是神要毀滅他們,又有哪樣的高處是他們可以躲避的呢?”
“所以,神命令我去治水,并非只是要我治水?”
“是的。照我們巫者的推演,神是希望通過你,讓再度敗壞的人類理解他們自身的命運,從而開始某種自我更新,而非聽任來自神的一再而又徒勞的清洗。神已經厭倦于創造?!?/p>
“可我是通過您才知曉這一切。我實在是太愚蠢了。在生命結束之后才知道自己真實的使命?!滨叺木瓯瘒@道。
“生命從來不會結束。孩子,生命會消散,化作風和云,化作草木泥土,化作堅硬如鐵的巖石,化作奔騰的流水與火焰,但這種消散并非結束,那些深刻的生命終會重新聚攏成形,轉化成新的生命?!蔽紫陶f完,從身后的巫即手上拿過來一株穗草,交給鯀的精魂,“這是薏苡,服下它,回到你羽山之郊的身體中去,你所有未完成的,將有新的生命來替你完成?!?/p>
鯀的精魂于是聽從巫咸的話,服下這形如珠串的青白色果實,回到羽山,遁入橫陳在地的舊日身軀。這死去的身軀遂歷經三年都不腐壞,仿佛巖石,其腹部卻日漸膨脹,又宛若待孕的婦人。帝堯知曉此事,就派天神去羽山用吳刀剖開鯀堅硬的腹部,從里面迸出一條頭帶雙角的虬龍,騰空而起,這就是禹。
《天津文學》2018年第7期
禹的故事
“茫茫禹跡,畫為九州?!边@里要說的,是一個神如何成為人的故事。他從石頭中誕生,背負前一代神族未完成的命運,在大地上漫游,辨識山川河流和星辰的走向,歷盡艱辛,領導那些散落在野蠻部族狀態中的人們一同治理神降下的災禍,并在這樣的集體性行動中,把人類從盲目和敗壞中拯救出來,建立了可以教化民眾的國家,從此才有了華夏、九州乃至中國遼闊的文明。
我被稱作禹。
在那些最古老的年代,人是沒有名字的。人類,如同鳥獸,作為一個種群,他們繁衍生息,但作為具體的存在,他們方生方死,不留下什么印跡。而唯有神,是各不相同的,每一個神都有自己特殊的、永久性的力量,這種力量首先就蘊藏在他們的名字當中。
在最初的象形文字中,你們可以清楚地看到,“禹”這個字是由“九”和“?”兩部分構成的。曾經有民國學者據此判斷,我是不存在的,我只是一種西方戎族崇拜的動物圖騰,后來以訛傳訛成“禹是一條蟲”,沸騰一時,并惹得名作家寫出小說來為我辯護。但他們其實都對我有一點誤解,這種誤解源自古老的命名法則已經湮沒無聞。在我所活躍的那個時空,名字通常并非對于形象的描述,而是對能力的描述,因為人類還沒有足夠的智慧去透徹認知形象,他們唯一可以準確描述的,是天地間各種顯現出來的力量?!坝怼边@個名字,來源于我參與的第一場戰斗,而戰斗就是爭奪命名權。
我記得那是和九頭雄蛇相柳的戰斗。
當初,帝堯遣天神用最鋒利的吳刀剖開我父親鯀已經石化的小腹,從中迸出一條虬龍,這條龍身上馱著一頭黃熊,悠悠蕩蕩,向西北方而去,那是年幼的我背負父親的亡魂去不周之山的故地安息。
我安葬好父親之后,就在西北漫游,拜訪名山大川。遇到巫咸的指點,巫咸告訴我有關父親鯀的故事,他說,“你父親的失敗在于,他始終在人之外治水,而你的命運是要進入人的內部”。于是我就在靈山之上,食仙草,飲甘露,并從十巫這里參悟領會天地間各種變化的技藝,漸漸長大,就成了人形,往世間去。
我父親死之后,人類就暫時被神遺棄了,因為息壤變得時旱時澇的大地就成了各種妖魔鬼怪橫行的場域。我是在一片大沼澤中遇到相柳的。它長著九個人面的腦袋,有蛇的身子,可以同時吃九座山上的食物,它的尾巴碰到哪里,哪里就立刻成為水澤,這水又辣又苦,人和飛禽走獸吃了都會送命??梢韵胍?,有它的地方,方圓百里就沒有生命的蹤跡。
我殺了它。它的尸血腥臭無比,流淌過的地方,草木都枯萎了,我想把它埋起來,埋了三次,三次那地都陷下去,好像遇到了強烈的腐蝕。我索性就向下挖,挖出一個大池子,然后把挖出來的土沿著池邊堆成了一個朝南面向昆侖的高臺,點上松香和柴火,行了祭神的儀式,請土神把相柳的尸身鎮住,又向雨神乞來陣雨,洗凈四周的腐臭。遠處的人們看見煙火,都跑過來觀看,他們簇擁在高臺之下,在泥石板上刻我的名字為“禹”,意思就是那個殺死九頭蛇怪的人,我聽見他們呼喊著“雨”這個聲音,意思可能是說,我還是那個能夠降雨的人。
這些人告訴我,這里是西羌之地,因為洪澇與蛇怪,他們平日只能群居在山嶺洞穴之中,與野獸爭食,男女混交,嬰孩只知其母不知其父,過著動物般朝不保夕的生活。我想到巫咸告訴過我的有關人類的敗壞、野蠻和淫亂,當時覺得氣憤不解的心,現在卻被一種憐憫充滿。我決定留在他們中間。
我讓這些西羌人帶我去附近最高的山,教他們把山上的樹如何快速砍倒,打通一條通往山頂的道路。他們平日只是窩在山洼里面,從來沒有人敢去過大山的峰頂,總覺得那煙霧繚繞的地方是神的所在,所以,當他們跟在我后面,雀躍奔忙,一路艱難向上,我能感覺到他們是既興奮又不安的。
我們費了好些個日夜,才終于來到山頂。這時候,剛好是清晨,明亮的金星懸掛在緋紅的東方,天空暗藍澄澈,鳥鵲無聲,有些乳白色的煙云在黛青色的群山間浮動。西羌人跟在我身后,也都靜默不語,我們就這樣一起目睹了生命中最難忘的朝霞。
有西羌老者告訴我,很多年前相傳曾經有人在日出的時候,看見一頭有角大獸坐在山頭俯身啜飲下面的大水,但一眨眼的工夫便不見蹤影,不過后來太陽升起之后,下面山谷中的積水果真蕩然無存。我知道,那是父親鯀。我想起他當時治水的寂寞,有些難過,我多想此刻可以和他站在一起。
太陽升起之后,站在山頂,可以很清晰地辨識大地上的景象。那大水湯湯,在腳下的山谷中奔騰,而更遠處的原野上,細細看去,也可以看見一些黑色線條蜿蜒,那是若隱若現的殘存堤岸,它們的大體方向,與連綿起伏的山脈保持一致,一面向西,一面向東,看不見各自的盡頭。這些堅固的山和流動的水,把大地切割成一塊一塊。我問周圍的西羌人,他們最遠去過哪里,他們非常茫然,因為在他們心里并沒有一個遠和近的概念,他們像植物的種子一樣,被風吹到哪里,就生在那里,死在那里。
我指點給他們看那些遠處的山巒,問他們,愿不愿意跟我一起去遍走山河大地。在一片沉默中,只有一個青綠色臉龐嘴如馬喙的男子站了出來,說他愿意。
于是我們倆就告辭其他西羌人。臨行前,我在這最初登上的高山頂處設置了一個祭臺,我告訴西羌人,這座高山就是“岳”,是大地上離神最近的地方,他們如果要祈求神的幫助,就要來到這里定期焚上柴火和祭品,供養神。我向他們演示了一番禱神的儀式,就離開了他們,馬喙男子跟在我身后。我喚他作“繇”,就是“隨從”的意思。
我的計劃是一路順著山勢沿水順流而行,一邊走,一邊開出一條條山道。人無法像鳥一樣在廣袤的空中飛翔,也無法像魚一樣在大水中穿行,他必須依靠道路,才能抵達另一個地方,必須依靠道路,才能找到另外的一些人。假如有了道路,人或許就有了方向,就可能從渾渾噩噩的生命泥濘中振作起來。這是我在“岳”的頂端看到逶迤相連奔向遠方的山和水之后的想法。
果然,漸漸地,開始有人加入我們。那些散居在山嶺間的人起初不知道我們在做什么,只是躲在遠處觀望,等到發現我們是在從山中開出道路,并且進展很快(當然,因為我畢竟有凡人所不具備的神力),就會有人跑過來幫忙,一起抬木頭,清理荊棘與灌木,跟著我們往前。這隊伍越來越龐大。在寂靜的群山之間,每日有這么一大群人風馳電掣地向前,那熱鬧的聲音已經壓過了山谷間轟隆隆的水聲。我給他們每個人都取了名字,又讓繇設立了一些共同生活的簡單守則和獎懲制度,也遵從每個人的意愿和能力,分配不同的工作,其中有一些老人,他們熟悉四周山勢,就請他們做向導和參謀,有些女人也加入進來,她們就負責生火做飯,男人們分成兩撥,一撥開道,另一撥捕獵,兩撥人每隔三天相互輪換一次。當然,人一多,獵的食物就常常不夠,這時候我就會去打一頭野豬或者鹿,供大家分食。夜晚,我們就坐在一起圍著篝火唱歌。
道路一天天在延展,每個人都興高采烈。我感覺,這似乎是這塊大陸上的人類心靈第一次被一種共同的希望所驅動向前,這希望并不是我強加給他們的,相反,我一直沒有透露治水這件大事,生怕這目標太宏偉,會嚇倒他們。對他們而言,我想,這希望首先是對于未知的感受和期待。每天都會出現新的路況,新的風景。我甚至覺得,我是在帶領人類開辟一條通往神的道路,雖然,這道路不是向著天空鋪設的壯麗易毀的巴別塔,而是在群山峻嶺之間蜿蜒堅實的小路。
我們最初起步的地方,我稱它為“岳”,后來也被叫做汧山,就是現在所說的陜西隴縣境內。我們沿著汧山,自渭水北岸向東,走到岐山,這是后來周王朝興起的地方,《詩經》里說,“周原朊朊,堇荼如飴”,這肥美的平原上,長出的堇葵苦菜也有蜜糖的滋味。然而,就在我們一路開拓山道走過那里的時候,那日后養育雄偉王朝的平原還身處洪水的肆虐之中。待從岐山走到荊山,再往前,只見本來自西向東的連綿山勢,猛然遇到一條自北向南仿佛從天而降的大河,大河在此河床寬度受兩岸巖石所限,從數百米驟減為數十米,本就湍急,又忽然被山脈攔腰所阻,遂掀起滔天巨浪,并無可奈何之下回流,向著四處漫溢,后來我才知道,這條大河就是黃河,而我們一路所見之大水,主要就是這黃河在入海路途中不斷受阻泛濫所致。但當時我因為對整個大陸的地理并無掌握,只能暗暗記下這一切,帶領大家繼續向前。
沿著阻斷黃河水的龍門山,我們經過雷首山,這里曾是黃帝采銅鑄鼎之處,走到山脈盡處,再向東北至山西的太岳山脈。又向南,沿著厎柱山,東過析城山,沿著黃河北岸直至王屋山。又沿著太行山脈,一路向東,過恒山,順著燕山余脈,來到渤海之濱的碣石山。在這里,我們終于見到了海,那是絕對不同于我們一直所見蒼白渾黃大水的無限碧藍。我也見到海水不時地倒灌入大地,又退回,造成沿海地帶大片大片的無人澇地。
就這樣,像神啟一般,我帶領一群朝生暮死的野蠻人,打通了一條從陸地深處通往大海的道路。我們,就像一路所見到的黃河,不斷地有新的人加入進來,也不斷有人流失。我見到被高山大嶺阻擋的河水,那轉瞬的咆哮與狂暴中造就的茫茫,正是源自失去出路之后的無望。它在中途不停地狼奔豕突,磕磕絆絆地找尋方向,而越到下游,河水就越平靜,且越寬闊,因為它已經看到希望。
人也是需要希望的。這一路過來,我目睹這些本與禽獸無別、生活在恐懼與縱欲中的野蠻人慢慢成為嶄新的人。是希望,令他們煥然一新的,令他們看見自己勞作的意義,令他們見到道路如何成形,如何一點點向著未知的可能伸展,令他們來到遠方,看見大海。
接下來呢?洪水依舊在大地上泛濫,僅僅只找到道路,還是不夠的,雖然在這樣的過程中,我已經隱約窺伺到治水和治人是一體的,通過勞作與希望。但僅僅現在這樣還不夠。我們不可能一直這么奔波下去,即便我可以,他們也會漸漸懈怠。必須為他們找到新的希望,一種和道路的感覺不同的,更為安穩踏實的希望。
我想去探尋大河的源頭,我已經知道這水將往哪里去,我還要知道它從哪里來,唯有如此,我才有可能馴服它,讓水歸于水,土歸于土。與此同時,我還要給這群人一個源頭。我要建立一個地上的國族,一個永遠可以誕生希望的所在,我稱之為“夏”,我設想它的字形是一個用雙手雙腳在勞作的人,它讀起來的聲音如“下”,意味著這國族是天上之國在下土的投影。
他們都聽從我,視我為神,那些男人女人,那些老人,還有一路上慢慢不斷誕生的孩子。他們聽說有了自己的國族,都歡喜雀躍。我教他們,如何是勤勉莊敬,且凡事都以身作則,親歷親為;又教他們,于衣食上從簡,盡力孝敬鬼神;于男女之事,以私相悅好為上,如有一方不再愿意,便可分離,不得糾纏;凡有孩子,則交給國族中有智慧的長者,共同看顧教育。
我又在自己營帳外懸鐘、鼓、磬、鐸,置鞀,以待四方之士。廣而告之說:有教我以道者擊鼓,諭我以義者擊鐘,告我以事者振鐸,語我以憂者擊磬,有獄訟者搖鞀。
這近海的地方大水滔滔,不是安居樂業之所。我又帶著他們,也就是最初的夏族,沿著我們開辟出的山路往回走,走到嵩山陽城一帶的時候,有一大片背山面水的高崗,它地勢既高且平坦,我讓夏族人停下來。我說出自己最初的志愿,那就是治理洪水。為此我需要去探究大河的源頭,那些有志者可以繼續跟隨我,但那些不想再四處奔波的人,尤其是婦孺老弱,可以先奉我的名,在此定居,我待治理完洪水就會歸來。我留下懂得法典的皋陶,代為執政,又留下善于農事的稷,指導族人種植五谷,并依山修建梯田與房屋,這樣即便大水來了也可迅速撤至山上,且衣食無恙。交代完這些,我單單帶著一直追隨左右的繇,還有少數精壯有力的漢子,繼續沿大河而上。
事實上,我們并沒有走到大河的源頭。我們走到青海的積石山就停了下來,在這里,我們順著河床找到山石間涓涓回環流淌的小溪,這是一座光艷璀璨的山,里面有各種金銀銅鐵,奇花異果,我們當時以為,河水就是從這座山里涌出來的。再加上,從東往西,地勢越來越高,大河溯源到這里已經非常細弱平靜,不再有水患的威脅,繼續往前走似乎也無意義。
我們就從積石山開始,再度沿河順流而下?,F在,我已經很熟悉這條長河了,它的眾多支流,曲折河道,它隨季節變化的枯水期和汛期。這自然形成從未曾得到過治理的河床,它時深時淺,時窄時寬,全憑流水與沙石自己的意愿。我們要做的,就是一路清理疏通那尤其在中游地段淤積的河床,挖深拓寬,再用這掘出的泥土筑成高高的堤壩,從而既讓那些小支流、湖澤和大河之間彼此可以暢快地往來,也讓大河安頓在既定的河道里。再沿著那些流竄無歸的水筑出高高的堤壩,使之停蓄成湖澤,作為大河的蓄水池,并堙平和墊高周圍的洼地,使之成為一處處人可以居住耕作的堌堆。
過了好些時日,我們又來到了龍門。這大河之水泛濫最甚的地方。
我已經想好,“山陵當水者鑿之”,唯有破山以通河,才能解此處逆流溢行的水患。然而,疏通河川,筑高堤壩,此類功在不舍的事情,尚且還可以集眾人之力,開山一事,非人力能為,怕是只有動用自己的神力了。
我想起父親鯀,他當年企圖全憑一己之神力平治洪水,最后功敗身死。我一直遵循老師巫咸的教誨,“要進入人的內部”,治水和治人是一體的。我在治理洪水之前,先建立了夏族,讓四散無依的人類凝聚到一起,給他們一個希望,并借助這個希望,一道完成治水的工作。但事到如今,我大約是必須動用非人的力量了,愿神和師長原諒我。
我在深夜化身為巨靈一般的黃熊,雙足橫跨在大河兩岸,用掌一點點轟開堅硬的巖壁,將橫陳在河道上的大山一劈為二,讓河水從這如門一般的峭壁之間奔流而下,如注深壺。后來人們就將這西岸的山稱作龍門,東岸的稱作壺口。
我那夜涉水進入這被劈開的山,發覺左側山壁旁竟有一峽谷,曲折幽深,盡頭處依稀有光,遂點起火把進去探看。待走進去,只見一頭野豬忽然從一旁草叢竄出,口銜一顆碩大的夜明珠照徹四周,又有青灰色大狗,在前面吠叫著作引路狀,我當下便知或有神靈在此。如此往前在峽谷中約行了十里,在夜明珠的照耀下,我已不太能辨清此刻是白晝還是夜晚,這時,只見帶我前來的野豬和大狗都忽然變成身著黑衣的人形,又見一蛇身人面之神端坐于前方山石之上,后面有八位侍者分立左右,衣袂飄飄。我心里想到一人,便上前拜了一拜,問道,“聽聞有華胥生出圣子,不知道是不是您?”他點頭道,“華胥是九河神女,我確是其子”。我便知他就是伏羲。伏羲喚我上前,交我一幅圖冊,記載天下山川的走向,又授我一柄一尺二寸長的玉簡,用以度量十二時的天地。我知道,天帝已經見到我做的一切,并給出應許。
從圖冊中我得知,除了北方的大河,在南方還有一條大江。天下山河之象,大抵可視作依附江、河而成南北兩條。北條,自三危山、積石山,沿終南地脈陰面,東及太華山,過河至雷首山、析城山、王屋山、太行山,向北至恒山,再往東至塞垣,朝鮮,這條線我之前大多業已走過;而南條,自岷山、嶓冢,沿山脈陽面,東及太華山脈,連商山、熊耳山、外方山、桐柏山,從陪尾山那里,向南過大江,漢水,連起武當山、荊山,到衡陽,再向東順著五嶺,到達福建一帶,這都是我將走未走之地。
山脈,水脈,皆為地脈。大體而言,從橫向來講,是自西向東,從縱向來說,皆是先北而南。
除掉河、江之外,北方還有渭水和洛水,途中匯入大河;中間有濟水與淮水,自行入海;南方有漢水,途中匯入大江。這七條大水,倘若依次循序治理,這大地上的洪水便可休矣。這是何等艱難的任務,但在見過伏羲之后,不知為何,我覺得最艱難的時刻已經過去了。
眾神也皆愿意來幫助我。
比如瑤姬。她是西王母的第二十三個女兒,有各種奇異的神通,我早年在靈山時曾與她一起玩耍過。她后來游歷東海歸途中經過巫山時,被這里峰巖挺拔、林壑幽美的景色所迷住,在此停留。我那時正準備鑿開三峽,這工程浩大,我毫無把握。忽然又狂風大作,吹得山崖振動,亂石飛落。我聽說她就在附近,便去向她求教。她見到少年時的伙伴很是歡喜,我們促席傾談了一天,我告訴她這些年我在人間做的事,她告訴我從仙人那里習得的回風、混合、萬景、煉神、飛化之道,并把驅神役鬼的符策之書送給我,又讓她手下的狂章、虞余、黃魔、大翳,庚辰、童律諸神來協助我治水,斫石疏波,決塞導阨。她對我說,待成功之后,再帶他們一起回昆侖之丘來。我笑笑,說昆侖之丘并沒有我的位置,我已經是一個凡人。她遂明白,也不再言語。
庚辰、童律等神后來的確幫了我很多忙。在治理淮水的時候,我曾三次探尋淮水的源頭桐柏山,怎奈那里總是驚風走雷,石號木鳴,仿佛有許多妖怪在作祟,使得治水之事難以開展。我拜見土地神和山神,又喚來夔龍,這才發現淮水深處確潛藏有水怪無支祁。它形狀有如猿猴,高額頭,塌鼻梁,青軀白首,金目血牙,其脖頸可伸百尺,吞吐水霧,猶如巨象,又輕快矯捷,且通人言,應答起來伶牙俐齒,自有一番搗亂作怪的道理。我遣童律去捉它,童律制服不住,又遣烏木由,也是不行,后來還是庚辰出馬,才好歹將其制服。用大鐵鎖鎖住無支祁的脖頸,再給它的鼻孔穿上金鈴,把它壓在淮陰龜山之下,淮水才終被調伏,安然入海。
我已經三十歲了。他們都說我應該成家,那些女子也都向我示好,但我的心里,只有治水這一件事。水似乎成了我的戀人,我熟悉她的喜怒哀樂,她的委曲跌宕,她的風姿綽約與蠻橫。我看著天下的河流慢慢歸攏在通向海洋的道路里,就覺得特別平靜。那么多的水涌向海,海卻不會溢出,我見過那么多的女子,心里卻沒有起波瀾。
直到我遇見她。
我是在南方的一座山里遇見她的。那天我一個人勘察水情迷了路,走了整整十九公里。從密林小道穿過去時一枝白刺玫從天而降,花朵潔凈,馥郁,艷異,我開始覺得身邊仿佛有一個女子,那個女子知道我所有關于人與神的追問,也了解我所有旅行中皆求之不得的惶惑。我就這樣神思恍惚地走著,直到看到一大片淡紫雛菊之上一只很大的黃蝴蝶振翼驚飛,幻覺如船倏爾沉沒,她正站在我面前。她引領我在這深山里走,螢火蟲明明滅滅地跟著我們。
我和她一起在山中待了四日。在經過這么多年人間的勞苦跋涉之后,我又重新體會到神的快樂。
我帶她出山,去見我的族人,并告訴他們,我已經成婚。他們問,她是哪里人氏,我忘記問她那座山的名字,便隨口喚它涂山,涂是道路的意思,她,涂山氏,就是我迷宮中的道路。
只是治水之事尚未完成。我將她安置好,又繼續征程。山川悠遠,從此又平添幾分人情。十個月之后,我得知她生了一個兒子,她托報信者帶來一塊石頭,上面刻了幾個字,“候人兮猗”。我給這個未曾謀面的孩子取名為啟,晨星見之東方為啟,譬如我在南方的群山里見到她。
我原以為,天帝授意,諸神相佐,治水完工在即,父親的心愿得償,自己很快就可以回去和她廝守。然而后來的事情,一件接著一件,都在我的意料之外。
先是三苗作亂。這是生活在今日湖北湖南衡山、岐山一帶,洞庭與彭澤大澤中間的古老部落,自古通巫神之術。治水刊道之事,雖然從長久而言有利于沿江流域的民生,但短期確傷及三苗部落的切身利益。道路被打通,原本封閉自足的地域突然涌來大量異鄉人;湖澤與江河之間的水道被疏通,洞庭和彭澤水位瞬間暴漲,也淹沒了不少土著村落;加之語言上的溝通障礙,我派遣的夏族治水隊伍,竟遭到三苗部落的血洗。那陣子正值盛夏,水竟然紛紛結冰,大地震裂,太陽每每自黃昏之后再次騰躍天空,白晝又如夜般漆黑,紅色的血雨下了三天三夜,祭祀祖先和神靈的廟中出現狂暴的龍紋,狗在街市上哭叫,田地里的五谷都毀壞。天帝遂召我至玄宮,授我玉符,命我率人神一同征伐三苗。
這是我發動的第一場戰爭。它完全不同于我過去所經歷過的諸如針對相柳或無支祁的戰斗。在那些針對妖魔鬼怪的戰斗中,我清楚地知道我是在和具體純粹的邪惡作戰,是為了保護人類而戰。但這一次對三苗,則是發生在一群人與另一群人之間的。我看著那些和我的夏族人一樣肉身的男女老幼,紛紛在戰爭中赴死,看著面貌相近的人類之間彼此殺戮,即便我秉持的是所謂天意,我依然難以忍受。第一次,我不知道絕對的善和正義到底在何處,我對自己的所作所為產生了懷疑,然而,事已至此,我依然要做下去。
戰爭像是病毒,出現了就會蔓延,一場殺戮之后,是另一場殺戮。在用血與鐵的力量平定三苗之后,我又發動了針對有扈氏和防風氏的戰爭,同樣,是以天意之名。
我覺得自己迅速衰老了。是接連獲勝的戰爭令我衰老,不是漫長辛勞的治水。
戰爭終于結束了,天下的水患也總算平息,四面八方的人都稱我為“王”。我要他們搜集全天下的金屬器具,那些曾經用來鑿河開山的金鐵之物,也曾用來砍鑿刺捅在人身上,我命他們統統上繳聚齊在荊山,效仿黃帝曾經做過的舉措,即將這些兵器之物投入烈火,化為濃濃的鋼水,鑄造成九尊巨大的鼎,每一尊都需要集九萬人的力量才能拖動。
在這些鼎上,我教人刻下我們這些年治水時在九州萬國所見過的奇妙人事,以及在無數不眠的夜晚對于星辰的認識,我忘卻的地方,繇會提醒我,他從一開始就跟隨我,他懂得鳥獸和外族的語言,一路記錄各種的奇異。他是對我幫助最大的人類,我賜名他為益,后來人們都尊稱他伯益。
我還在鼎上不引人注意的地方,教人刻下我和她的故事,刻下那些曾一起做過的夢與愛。
我沒有刻下戰爭,也沒有刻下種種苦難、邪惡與犧牲。我知道這些鼎的生命會比我們所有人的生命都長久,而未來的族類,將只需要辨識出那些美好的事。
(原載于《天津文學》2018年第7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