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文學》2018年第7期|鄧芳:同你有關的季節

鄧芳,女。著有長篇小說《第四者》《藏品女人》《獨斗》等作品百萬余字。
壹
沒錯,那時正秋天,風向忽然起了變化,不是愈來愈凜冽的那種,風中,竟有了股顛覆季節的暖。
天氣在被重置?
雖然老面孔的蜂窩煤和大白菜,又在按人頭配給到了能遮點風雨的房沿樓角,垛成了一冬廉價的踏實;窗外那棵正茁壯的槐樹,也依然被自然之力計劃著,中規中矩地飄起了開始發黃的葉子,一切還是老樣子,幸好,幸好還有簇簇不甘凋零的綠仍年輕在枝頭,一不小心,就從總是居高臨下的廣播中,敏感捉到了一股暖,將信將疑地伸展開己經蜷縮的軀干,微昂起被震驚到的臉,反復確認著,終于從那股瞬間就驚天破石的暖中,捕捉到了關于春天的訊息。
種下窗外那棵槐時,正逢你出生,你同它閨密般一起長到了十八歲,多少次你望著它時,總喜歡把自己名字中的“芳”字組成了各種詞,從芳姿到芳菲到芳卓,組了這些詞后又常茫然,就怕它們也會像一年一枯黃的槐葉,最終老舊在向往中。
回暖,正復活一泓塵封許久的夢:大學。
你讀過高爾基的《我的大學》了,心里話,你很不期待阿廖沙式的社會大學,二姐去了,從北疆寄封信回家,一路風雨飄搖,到手了也常是傷痕累累;小哥也去了,返城探親總趕著輛糞車,再教育后的味道,聞著一點兒也不鼓舞人心,只想奔淚。
這是真的嗎?你推開窗,悄悄問槐樹。
槐樹晃動著枝葉,挺堅決地變換了個向暖的姿勢。
貳
沒錯,那時正冬天,秋時的驟然回暖,己經在心里留下團爐火,讓冬不那么冷。
你忽然間發現真要啃書本,筆劃就都變得很不低調了,稍不認真,它們就會高傲地與你擦肩而去,連記憶的地皮也不給濕一下;況且,雖然高二了,卻要從初一惡補,斷片的內容不續上,夢就會很破敗的。
累了,還是喜歡用指溫在挺厚的窗棱花上暖出個洞,去同窗外的槐樹打個招呼。從小就喜歡這個小游戲,挺文藝的,看著窗棱花在指溫中慢慢溶化,變成晶瑩剔透的小水珠流下來,一串,又一串,像涓涓溪水,而在指溫中漸漸變圓的洞,就像罩著溪流的月亮;你喜歡想象著自己就站在溪流旁,用樹枝撩撥著水中月亮,看它自由地變形,自在地在各式形態中飛光溢彩。
透過窗洞,向槐樹擺擺手,你忽然發現,它其實一直挺單調,十八年只重復一個節奏,生芽,抽葉,開花,葉是永遠的綠,花是不變的白,到縮到這窗洞里時,也總是在復制著上次和上上次的枯形灰狀。它在你印象中的熱情,原來是跟著那一長排槐樹集體喧嘩時才有,它在你印象中的芬芳,原來是跟著那一長排槐樹集體開花時才香,在每次的這個冬天游戲里,它也從來沒想過要走出這個窗洞。
十八年同它一起長大的你,會不會成為另一個它呀?
你用熱毛巾將窗棱花全部擦掉,好想請槐樹移步到爐火旁來,既然兩小無猜,就結伴向暖吧,自我一把,應該挺來勁的。
叁
沒錯,那時正春天,曾經很缺鈣的年輕腳步,倏然間都踢踏有力了,大學之路成了獨木橋,還沒弄清楚橋那邊會有什么樣風景,橋上已經飽滿起熾烈的追求。
宣布文理科分班了,也叫文理快班,意思大概是要想烏雞變鳳凰,光跑不行,還要會飛。你文科,還在揣摩飛是個什么姿態時,一個小紙團落到你課桌上,打開它,無字,你回頭,后座男向你點了下空間很遼闊的腦殼,只輕聲一句加油,一個咧嘴笑,就很知識地逾越了男生女生之間的一米陌生。他是年級學霸,師生私下一致鎖定,能躍上龍門者,非他了。
加油,你搖搖拳頭,在課桌下面,算是給自己的。
首先發現的是化學老師再上課時缺底氣了,以前上課就喜歡侃中外化學名人的軼聞遺事,講得眉飛色舞,大家也聽得興趣盎然,可真需要倒肚子里的真才實學了,他自己的反應卻先在黑板前遲滯了起來,錯亂的原子序排列,把粉筆頭碾出了尷尬的碎屑。有同學摸到了他的底細,學歷也是高中,卻奇葩似的當了高中化學教師。
小姐姐終于在一家校辦工廠找到了她高中時的化學老師,帶我去時,白發蒼顏的他,正蹲在地上洗刷瓶瓶罐罐,小姐姐反復說明了來意后,他才雙腿顫抖地站了起來,很煩躁地指著灰白混濁的右眼,問小姐姐:你是我學生?那你應該知道,這只眼是怎么瞎的。
是被學生潑了硫酸化學掉的,離開廠區后,小姐姐才聲音低沉地告訴了你。
幸虧每夜又多個伴?;睒渌坪鹾芏愕男睦?,總是在綠枝碧葉中,騰挪出個能讓你看到鄰家對面窗口的空檔。你很鄭重地認為,亮著燈的窗里面,就是后座男,好多次剛出家門,就看到他從馬路對面的樓棟出來,大腦殼很抓人眼球。
誰怕誰,就讓槐樹來當個觀察員好了,你絕不會在他之前熄燈。他在領跑,咬緊他,就不會輸太多步。
肆
沒錯,那時正夏天,持續發燒的熱浪推著個持續發燒的話題,幾乎占領了街頭巷尾所有蔭涼地。
乘涼是群聚式的,晚飯后,樓角街邊就是天然露吧,席子蒲扇再奢侈一壺茶,星光和月光就都來做客了。聽哥哥姐姐們傳說,媽媽已經得意得很明目張膽了,盤腳而坐,時不時用蒲扇向上一指,一句“小妹正準備高考哩”,就時尚了一片眼神,再試探地詢問句誰家還有老課本什么的?街坊鄰居都會忙不迭地回家翻箱倒柜,恨不能挖出些劫后余生的墨寶來,也給從小看到大的鄰家妹子添個好彩頭。
洛陽紙貴了,無論誰尋摸到一本輔導教材,都會被快速拆開被快速刻到蠟紙上,再油印成一冊冊后分到考生們手里。大家都在油印傳單中歷練過,制版印刷裝釘全老手得很;油墨味也變得不討厭了,聞起來,竟會有聞到自已體香的親切,只是,油印冊上的一串串公式符號還有一堆堆的詞語,生疏得讓你只能放任汗水囂張地占領了后背,不得不扎進了書山題海之中。
下樓納涼,本是你在夏夜的最愛,蘸著點點星光說笑,追著習習樓風嘻鬧,那些被一本正經的童趣,似乎只有在夜幕掩護,才有可能赤臂裸足地本色一下??墒?,你懂,己經覺得墻上日歷撕得太快了,月朗風清是爽,可爽不出個佼佼學子來,高考似場約會,就在夏至,連私下被你稱為師叔師嬸的老前輩們,也都在磨刀霍霍要跟著一起搶繡球,狼多肉少,呼吸中有血腥味。
槐樹努力將枝葉靠近窗,殷勤地搖頭晃腦,好為你多輸送些夜的涼氣;又一個更深人靜了,對面窗口的燈還一直亮著,你想,那個后座男,肯定也不會下樓去乘涼。
伍
沒錯,那時又逢秋天,從秋又到秋,反正你信了,高考,一個也被關了許久牛棚的向往,突然被釋放又被暖化后,自然就會如活火山般持續升溫燃燒噴發;三百多天,你勇敢了一次,孤獨了一次,終于讓日和夜合成了一曲上位的旋律。
分數線無情地割開了焰火和海水,被焰火煽動的歡呼雀躍和被海水冷卻的黯然傷神,都在寫有一列列數字的榜前落定。上線了,雖然非著名,但幸福剛剛好,當騎著自行車的綠衣信使,用一串清脆的鈴聲興奮起窗前槐樹時,你竟說了這么一句,好困!
聽說后座男被北京大學錄取了。帥。
炸醬的香氣飄滿了全樓,夠一家人解饞十來天的絞肉,全豪華在了熱得吐泡泡的甜面醬里。初秋家里是不關門窗的,自然風穿堂而過,帶走了夏留下的燥熱,也殷勤了喜歡串門子的腳步。這是讓小妹帶著去讀大學的,媽媽不厭其煩地向左鄰右舍重復著,時不時還用鏟子敲兩下鐵鍋旁的玻璃罐,以強化大學這個詞。
三姐腿腳不靈便,不讓她跟著去學校,她卻扛起鋪蓋卷,一馬當先地沖在了最前頭,她本就高門大嗓,一路上腔調更高,撒了一路小廣告,唯恐路人不知道她妹子考上了大學;二姐拎著裝滿臉盆暖壺之類的網兜落在后面,一貫很有主張的她,變無語了,不知道在想什么,原本家中子女中最有希望上大學的,就是她了,只是,時間都被那場英姿颯爽的革命串連走了,驟然轉身,有點難;小姐姐始終陪在身邊,隨便說句話都會笑—陣,直笑到校門口,才想起把裝在她書包里的入學通知書交到你手里,小心翼翼的,像在交付自己的一個心愿。
就這樣,78屆的大學生們開始上學了,當工農商學兵都神奇地坐到一起聽課時,你悄悄把這個罕有的美妙夾在了書里。你想,即便在以后,再以后,這個收藏如綠過的槐葉一樣,枯黃在了年輪里,它也仍會是個不能復制的經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