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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西湖》2018第8期|王彤羽:無臉
    來源:《西湖》2018第8期 | 王彤羽  2018年08月06日08:50

    王彤羽,廣西北海人,現居北海市。廣西作協會員,北海市簽約作家。2015年開始文學創作,小說見《山花》、《作品》、《滇池》、《廣西文學》、《紅豆》、《牡丹》等刊。獲《紅豆》雜志2016“年度新人獎”,有作品入選雙年選。

    王初一盯著窗玻璃上那簾水霧看,不時有水珠滾落,玻璃像被刀子分割成一道道細條。南方的天氣真怪,都十二月了,一周前還穿短袖熱褲,突然冷空氣來襲,氣溫一天之內從25度降到15度。本以為就這么地入冬了,誰知昨天又轉回暖。屋外陽光燦爛,屋里卻到處濕漉漉的。王初一感覺飄蕩在空中的不是空氣,而是水蒸氣,隨便抓一把都能擰出水來。家具是潮潤的,像撫摸在皮膚上的絲絲滑膩。梁上的水珠不時滴落,混雜著灰塵,像一道道瘢痕粘在地板上。晾了兩天的衣服仍然是濕膩的,發出陣陣霉酸味。王初一覺得自己快像這屋一樣地霉去。一年前發生的事,就像昨夜里剛做的惡夢。想起就像有把鈍刀子在慢慢地割她,揪著地疼痛恐懼。這一年來她極少出門,即使出去也是在夜晚。她怕見人,確切地說,她害怕被人看見。她像頭困獸一樣待在屋里,連蟑螂都成了她消遣的好對象。

    恰好茶幾底下有一只蟑螂。

    王初一瞪大眼睛盯著那只蟑螂。蟑螂一動不動地仰面躺著,肚子扁扁的,五條腿蜷縮在胸前。王初一很認真地四處找了找,沒見斷了的那條大腿,不知它是怎么斷了腿然后又仰面躺在這的。王初一想知道它還活著不。她用食指撩了撩蟑螂的兩根長須。它猛地五腳朝天掙扎起來,像打一套電影上拉快了節奏的無影猴拳。五條腿晃得王初一眼花繚亂氣急敗壞,忍不住又使勁撓一下它的須,讓它來個270度角的大旋轉??审雱拥镁透鼩g暢了。

    王初一沮喪地想起一年前的自己。她像那只斷腿蟑螂一樣垂頭喪氣地躺著。身上的男人死沉地壓住她,赫哧赫哧喘著粗氣,汗水滴到她臉上,淌在她嘴邊,咸腥的。像提醒了她,她該積極點。于是她揮舞著四肢纏繞上去,配合得自然諧調、天衣無縫。王初一,其實你恨不得他早點兒從你身上滾下來是吧?但他看你一眼你還得沖他發嗲地笑,他撩你一下你還得熱情萬丈地打那套輕車熟路的猴拳。就像那只五腿蟑螂!

    蟑螂揮舞的五條腿停了下來。王初一卻和它較上勁了,偏不讓它停,不斷地撓它的須。蟑螂倒也配合,上了發條一樣抓撓個不停。王初一嘴里不時地罵罵咧咧,你動啊,你丫的有種就別停,你不就吃這行飯的嗎,裝啥純!客人甩你兩百他就是你親爹了,癱著個死尸樣給誰看呀?王初一發現不管她怎么折騰,蟑螂的第五條腿愣是不動。她的無明火蹭地就上來了。做雞還想著偷懶?做雞也得有職業操守的!你丫的太不敬業了。王初一嘮叨著,決定讓它的第五條腿也動起來。她從包里找出一小包餐巾紙,打開,刺鼻的香精味襲來,似乎還夾雜著男人下體排泄物的氣味。旁邊還有一盒避孕套,這又狠狠地抽了她一個耳光!王初一,你是只雞!這部光榮史可不曾因為你一年來的幾乎足不出戶而磨滅。你的臉就是最確鑿的證據!

    王初一決定撩蟑螂的第五條腿看它是不是瘸了。她把餐巾紙搓成細長條,用尖尖的一頭去刺蟑螂的第五條腿。不想它的腳像裝上無數個強力吸盤,一下緊緊地吸住了餐巾紙,在王初一沒回過神來時便一使勁翻過身來。王初一尖叫著跳上沙發。他媽的,騙子!她沖它吼。它撒開五條腿就往墻角逃。王初一一只拖鞋砸過去。竟然沒中!花瓶應聲而倒?;ㄊ且荒昵皬囊故须S手買回的,二十塊一扎的便宜貨,早就枯萎變干了,如今像一把蔫巴的菜葉躺在地上。一朵發黑腐爛的干花一下掙脫,滾到老遠的墻角。

    真倒霉!可是,還有什么更壞的嗎?李明遠看見我了!王初一擂了一通沙發后懊惱地癱在上面。那晚發生的事,這一年來像播放一部卡帶的錄像,時不時提醒她,帶來無休無止的折磨。

    李明遠是王初一的夢中情人。他是凸鎮第一個大專生,考上的那會兒,鎮里放了三天鞭炮。畢業后他回來當了老師兼教務處主任,傳言他有可能成為校長接班人。王初一去學校偷看過李明遠上課。他用拇指食指捏住粉筆,其他手指高高地翹成蘭花形,在黑板上瀟灑地書寫。他喜歡把長長的粉筆掰成幾截捏在手心里,冷不丁回頭瞄一眼,鏡片后的小眼睛像雷達一樣強力掃描,看有沒有學生趴桌子開小差說話什么的。如有,便把粉筆嗖嗖地發射出去。李明遠視力不好,一般都要浪費好幾發子彈才能砸中目標。一節課下來,地上一片狼藉,足見戰況之慘烈。王初一覺得李明遠扔粉筆的姿勢特帥氣,粉筆砸在學生身上像砸在她心頭,怦怦直跳。

    王初一決定請人牽線和李明遠鄭重地見個面。

    那天,王初一特地打扮了下。她在集市上買了當時鎮上最流行的緊身牛仔褲,搭配有荷葉邊的粉色襯衣,把襯衣下擺塞進牛仔褲里。馬尾巴神氣地一甩一甩,嬌羞而又熱忱地出現在李明遠跟前。李明遠戴副高度近視眼鏡,把王初一上下左右仔細打量一番后,緊皺的眉頭一直聚焦在王初一腰上,硬把王初一看了個莫名其妙心跳加速。

    見面后便再無下文。王初一想,死也要死個清楚明白,便托人打聽緣由。李明遠的回復是,相親當天,王初一竟然內褲外穿,而且還是紅內褲,他李明遠沒辦法和這么一個俗不可耐之人一起生活。王初一一陣風似地刮進院子里,把那條迎風飄揚的牛仔褲從上到下從里到外看了個遍,發現腰線那竟然有一溜圈的大紅布。原來是這紅布惹的事!氣得一蹬腿把狗盆踹出五米遠,把褲子給剪了個稀巴爛才解氣。

    不久,李明遠看上了鎮里林業所長的女兒,聽說即將閃婚。王初一痛心疾首之余倒想看看那準新娘長個啥樣,竟然能把她的夢中情人給奪了去,便偷偷尾隨他倆。這一看倒把王初一氣了個七竅生煙。這女的竟然穿條和她一模一樣的牛仔褲!腰間那一溜圈醒目的大紅布緊箍著壯實的腰身。王初一蹲在地上不知是想大笑還是大哭。

    就那一刻,王初一決心要離開小鎮,她發誓要出人頭地,不賺到錢就不回來。

    王初一進城后才發現找食艱難。她只有初中學歷,體面的工作沒人請,做家政嫌臟,進工廠嫌累,餐廳端盤子還得看人臉色,這一切都不是關鍵,重要的是賺錢太少,無法實現她的雄圖偉略。最后鬼使神差地進了百樂門當坐臺小姐。一開始她還藏著掖著只坐臺不賣身,當看到姐妹們出去一趟能賺個三兩百時,便也豁了出去。她期待有朝一日衣錦還鄉,在李明遠和那內褲外穿的新娘面前揚眉吐氣,讓他悔得腸子青當年沒娶她。只不料還未待這口氣吐出來,她就被李明遠給逮了個“現行”。

    王初一透過水霧模糊的玻璃看著自己的臉,她的臉像極了一塊磨砂玻璃。她害怕看這張臉,卻又強迫自己去看。王初一一直想不明白,為何那臉毫無征兆地說沒就沒了?是因為羞愧?厭惡?憎恨?還是她潛意識里希望如此?她無數次回憶那天的情景,意欲尋找蛛絲馬跡。

    那天凌晨時分,王初一被一位老板帶出去開房。當他倆摟摟抱抱出現在百樂門樓下時,李明遠如蜘蛛俠般空降到她跟前。盡管當時濃妝艷抹的她頂了一頭橙色大波浪假發,穿得像只閃亮的螢火蟲,還假裝左顧右盼地扭開臉,卻還是被李明遠準確無誤地認了出來。李明遠上前兩步,推推他那特厚的近視眼鏡,從王初一的臉看到裸露的胸半球,眼珠子睜得像凝固的蟑螂眼,嘴巴大得足以塞進雞蛋。他大喊一聲“王初一”,更是把王初一嚇了個魂不附體。眼看躲不過,她只好把暴露的身體稍稍挪開老板那高海拔的肚子,再把老板摁在她屁股上的手給悄悄地撥拉開。但李明遠仍然窮追不舍地用蘭花指指著她,臉上露出震驚后恍然大悟又痛心疾首的表情。王初一急于想補救點什么,被誤會成情人總比被發現是只“雞”強吧?于是她親熱地粘在老板身上,做出一副小情人的樣子。但隨著老板一聲大喝:老子花錢包你出來是尋開心的,你他媽哪來的老相好,識相的滾一邊去!

    王初一瞬間想死的心都有了。

    怎么這臉就被李明遠給認出來了呢?話說這臉和三年前剛從小鎮出來那會兒已經大不相同了,新紋的眉毛斜入發鬢,熊貓樣的黑眼圈,魚尾紋意欲破土而出,下巴也變尖了,只有那兩片嘴唇好像更厚了,還往前微微翻起,似乎永遠合不攏想接吻的樣子。王初一開始生氣起自己的這張臉來,憑什么就長了這么一張奇怪有余的臉,如果她像鎮上的女孩一樣全長了一張包子臉,李明遠一定不會認出她來。都是這臉惹的禍!王初一惡狠狠地扇了自己一個耳光。

    家里所有能照出影子的物件都成了王初一的對頭,她走到哪照到哪,越看越惱火。廚房里剩了半瓶煮菜的料酒,她拎起來猛灌幾口,渾身開始發軟發熱,臉腫脹遲鈍,嘴唇也變得更厚了,像兩根巨大的香腸,酥酥麻麻的感覺蔓延到了整張臉。王初一還處在羞愧與懊惱中無法自拔:以后我還有什么臉去見李明遠?連劉殺豬也看不起我了吧?他該有多慶幸沒娶我這個蕩婦淫娃!這回整個凸鎮的人都知道我王初一做雞了?俺老娘可要抬不起頭做人了吧?鄰居那李六婆可是出名的李大嘴,逮著個是非八卦那可是要嚼死你一輩子的。我還真不如剛出生就被尿給淹死的好,省得在這丟人現眼!

    一想到李明遠,王初一就覺得心里堵得慌。她幾步跨到窗前,有往下跳的沖動。當然,王初一可不是真想死,她只想把胸口憋屈的那口氣給出了。王初一租的房子在二樓,即使不幸墜落窗外,頂多也是骨折??伤查g打消了這個念頭。她的窗底下是兩個垃圾筐,垃圾多得裝不下就被大伙隨手扔在周圍地面上。她要是往下跳,正好落在那一堆垃圾里,落地的時候沒準超短裙就往上扒拉到了腰間,露出新買的蕾絲三角褲,運氣好的話嘴里還能啃到一條新鮮的魚骨頭。就在王初一伸長脖子往外研究地形的時候,對面樓的窗口冷不丁伸出一個腦袋,往她的方向瞄了幾眼,呸地吐出一口痰,回頭沖屋里的女人喊道,老婆,明天殺只雞給咱媽送去。王初一渾身的血液蹭地往頭頂沖,她嘩地拉上窗簾,身子順著窗臺溜到地板上,臉上火辣辣地灼痛,仿佛人家明天要殺的就是她。

    在醉倒之前,王初一狠狠地瞪了眼自己的那張臉,仿佛與它有不共戴天之仇。

    翌日一大早,白花花的陽光從窗簾縫隙擠進這個朝東的單間,把屋子照了個通透發亮,能看見灰塵在光線下緩緩升騰。王初一到衛生間洗漱的那會兒,陽光投影燈般照在鏡子上。王初一看見了鏡子里自己的臉,猛地一怔,旋即爆發出一陣歇斯底里的尖叫,龍卷風一樣從衛生間刮出來,得了羊癲瘋似地抖個不停。她猶猶豫豫地伸出哆嗦的兩只手去觸摸自己的臉,像撫摸一只惡心滑膩的蛤蟆。她撫摸過眼睛、鼻子和嘴巴的位置,每摸一處,心臟就像被人用錘子猛砸一下——她的五官竟然消失了!臉上異常地光滑,像套著頭套。她想起電影里把絲襪套腦袋上打劫銀行的劫匪。王初一又一陣風似地刮進衛生間,對著鏡子瘋狂地捏起自己的臉來。王初一試著大聲地嗯啊幾下,發音系統正常。對臉的恐懼慢慢變成了憤怒,她開始對著鏡子里那個沒有眉毛沒有眼瞼沒有嘴唇的怪人跺著雙腳大吼大叫。

    折騰了半天,累得王初一端起洗漱的水杯猛灌了自己兩大口,一屁股癱坐到地板上。她開始擔憂起來,以后怎么見人?怎么工作?她可是靠臉蛋吃飯的,現在臉沒了,這雞也做不成了。她還能干嗎,去餐廳刷盤子?誰會要她這個沒臉的怪物?她甚至連從二樓跳下去的勇氣都沒有,像她這種怪物即使死也得找個別人發現不了的地方去死,怎能在公共場所丟人現眼?說不定死后還不得安生,遺體被科研部門拿去當外星人研究。她生前做雞要裸,死后可不想再裸著供萬人瞻仰與唾棄。也許這臉過幾天就長回來了?王初一只能這樣安慰自己。

    可王初一一等就是一年,臉還是這臉,五官還是無蹤無影。

    王初一隔著窗玻璃,貪婪地呼吸著窗外那絲綢一樣鋪灑的陽光,她感覺很餓,對陽光的饑餓。她的皮膚有很久沒曬太陽了,總不能老在家耗著吧?王初一,你不能活得像只蟑螂,你要適應你的無臉生活!她對著那片陽光舔了舔嘴唇,決定出去放下風。

    王初一找來墨鏡和口罩把自己武裝起來,來到不遠處的廣場。那里在搞促銷活動,商家們各顯神通展示和推銷自己的商品。電視商搭起了簡易舞臺,正播放著一部外國電影——《虎口脫險》。王初一一看就走不動了,這可是她小時候最愛看的一部電影,看了不下十次,都快能背下來了。觀眾里混雜著好一些民工,他們打著赤膊伸長脖子張大嘴巴推搡在人堆里,大聲說話大力吐痰再爆發出高分貝大笑。王初一喜歡和這些民工擠在一起,雖然他們散發出陣陣類似隔夜木薯的汗騷味,但她需要這些人的掩護,這讓她感覺比較安全。

    王初一是個戲迷。小時候家里沒電視,凸鎮每隔一個月會在部隊的籃球場放一場電影。王初一總會三兩下扒完飯,搬兩個小板凳就往籃球場沖。初一娘在她后面攆著小腳數落,飯還沒落肚就趕去投胎啊,有寶撿誒?王初一到的時候,一個觀眾都還沒有,工作人員在安裝播放儀器。根據王初一的經驗,這幕布的安裝有時朝東,有時朝西。她把兩張凳子分別往東、西兩處的中央一放,霸了兩個最佳位置。不管這電影朝哪邊放,最佳角度都是她王初一的囊中之物。然后她就去買冰棍。王初一看電影得吃冰棍,五分錢一根的冰棍,非吃不可,沒有冰棍相伴的看戲她覺得像隔靴搔癢,渾身癢癢。

    這個嗜好一直保留到了今天。

    王初一去買來冰淇淋。她偷偷摸摸地把口罩摘掉,剛開始還做賊似地吃一口蓋起來一下,看沒人注意她,干脆整個口罩都扒拉了下來??吹胶眯μ?,王初一把墨鏡也摘掉了,彎下腰拍著大腿哈哈大笑起來。這下可好,四周的人全對她行了注目禮。王初一被那排探照燈似的目光刺了個渾身一哆嗦,突然想起自己那張怪臉。她怯怯地迎著別人的目光,感覺血液正從臉上一點點退去,恐懼感從頭皮開始蔓延到了全身。

    這種感覺在王初一第一次接客時出現過。那晚,王初一懷揣鹿撞的心坐在一溜圈袒胸露乳胭脂水粉的女人中間,眼看姐妹們一個個被客人相中帶出場,她失落之余又有點兒慶幸。王初一和自己暗暗打賭,如果今晚沒人帶她出場,那她就去餐廳端盤子,不再當小姐了。正當她被失落與慶幸交織撕扯時,媽咪那對兔子一樣活蹦亂跳的大胸就晃到了她鼻子跟前,尖聲細氣地告訴她有人點了她的鐘。王初一蹭地站起,雙手不知該放哪,像課堂上被點名罰站的小學生。她口齒不清地說著什么,稀里糊涂地跟一個男人離開了百樂門,去到旁邊一家小旅館。王初一緊張而又羞澀地坐在床頭,抬頭看了看眼前的男人,希望他問她是不是第一次出來做,然后她就可以帶著視死如歸的表情告訴他,家里爸爸死了媽媽病了弟弟妹妹讀書要花錢,她只有出來做才能養活一家人。她臉上已經醞釀出悲壯的神色,相信一定會哭訴得大義凜然聲淚俱下的。

    做了幾年?男人開始脫衣服,并抬了抬下巴,示意王初一也脫。

    王初一從自己虛構的場景中清醒過來,不知道該從哪開始脫起。她結結巴巴地說:我是第一次做。

    來這的女人十有八九都這么說。男人嘲諷地笑了笑,開始脫褲子。

    真的是第一次!王初一略帶著急的聲音提高了八度,激動地站起身來,胸膛起伏著,做出要好好爭辯一番的姿態??伤R上住了嘴,男人脫得精光的身體正大搖大擺地向她走來,胯下那玩意在肆無忌憚地雀躍,他倒是一臉的悠然自得,仿佛不過是別了個掛件在腰間那樣的自在。

    王初一好一陣臉紅耳燥,冒出臨陣逃跑的念頭。男人突然換了一副面孔,抱起她狠狠摔在床上,三兩下就用她脫下的絲襪把她的手給綁了。他獰笑著說,女人都他媽的是婊子,說!說你愛老子!說你以后再也不偷漢子了,你以后再敢出去野小心老子我廢了你!

    王初一看著近在咫尺充血凸起的眼球,還有那唾沫橫飛抽搐咆哮的嘴巴,心里活生生閃出一個念頭:我會被先奸后殺嗎?恐懼感像張魚網向她收攏,勒得她渾身失血蒼白。王初一失去了思考和抵抗的能力……

    王初一做夢也沒想到,她出來做的第一次,是在哭著喊著“我愛你”之間被完成的。沒有羞愧,只有恐懼和疲憊。拿著男人丟過來的兩百塊錢,王初一撒開嗓門邊哭邊罵,他媽的李明遠!

    這次之后,王初一覺得自己的小姐生涯似身經了百戰,一下就百毒不侵了。

    王初一閉上眼睛,等待人群爆發出尖叫聲,然后把她像小偷一樣綁了摁地上,全廣場的人都圍過來像看怪物一樣看她。也許她還有幸被旁邊獨具慧眼的某樓盤營銷經理看中,扒光衣服裝在玻璃棺里,擺放在售樓部,凡買樓者一律可以免費觀賞。一時間售樓部外排隊買房者絡繹不絕,只為一睹她這頭無臉怪獸;全市爛尾樓因此刺激而被盤活搶購一空,她成了拯救城市爛尾樓工程的巾幗英雄。

    幾秒鐘過去了,沒啥動靜。王初一睜眼快速掃視一下四周,大伙正傻傻地沖著屏幕笑,沒人睬她。王初一對著自己的臉蛋又摸又捏的,會不會是這五官又長了回來?她撒腿就往旁邊一個推銷化妝品的柜臺跑去,逮了面鏡子就照。抹著烈焰紅唇的推銷小姐脆生生地說:美女,您要不要試試這款粉底,它很襯您的健康肌膚。王初一瞪大眼睛死盯著烈焰紅唇的臉問:我是美女?烈焰紅唇臉上露出明顯的喜色,以為魚兒咬鉤了,討好地說:瞧您的五官多有立體感啊,美人胚子一個,配這款麥色粉底是最適合不過的了。王初一湊近烈焰紅唇問,你確定看得見我的眼睛鼻子嘴巴?烈焰紅唇疑惑了一秒后堅定地點了幾下頭。王初一差點沒爆發出一串長笑,他媽的原來我的臉還在啊,只是別人能看見,我自己看不見而已!

    她一轉身繞著廣場瘋跑一圈,把口罩和一句“去他媽的”一塊扔進了垃圾桶?;氐叫^的時候,她特意仰起那張臉和鄰居阿嬸迎面走過。阿嬸牽著那條掉毛的哈巴狗一臉茫然地走過,只有小狗朝她使勁地汪幾下。她又試了幾次,沒人認出她!

    這下可把王初一給樂壞了,她不單有臉,而且這臉還不是她原來的臉!她才不管這臉是怎么來無蹤去無影的,她只關心從今往后可以光明正大地“露臉”了。不單露臉,而且還要回凸鎮去露一把。

    想起離開小鎮的前一夜。老娘擼一把鼻涕就戳一下她的腦門說:初一啊初一,真要走?

    走!不賺到錢決不回來。王初一咧開厚嘴唇擲地有聲地說。

    初一啊初一,早知道你要出去遭罪,還不如當年一泡尿淹死你。初一娘又擼了一把鼻涕揩在衫尾。

    我死不了,命硬著咧。初一調皮地眨眨眼。

    王初一是大年初一那天生的,這正好救了她一命。當年家里窮,她娘一連生下仨閨女,老四老五出生那天,她老爹一看還是女娃就泄了氣,黑著臉一把扔尿缸里淹死了。初一她娘不敢聲張,捂著棉被嚎啕了三天。王初一本來也難逃被淹死的厄運,只是她出生那天正逢大年初一。她娘拼了老命趴在院里那口尿缸上,死也不讓她爹往里扔王初一,嘴里還殺豬般地大聲嚷嚷,大年初一不能殺生啊,天王老子啊,玉皇大帝啊,他親爹啊,報應可靈著哪,這可是你的親親閨女誒!王初一就這么僥幸地活了下來。她娘感恩戴德這個特殊的日子救了她閨女一命,死活要給她取名王初一。

    王初一想娘了。一想到娘就自然想到了劉殺豬。

    初一娘是近五十歲生的初一,特寵她,為保她這輩子衣食無優,硬逼著她和鎮上一殺豬的相親,說是再有錢的人都得天天吃豬肉,總不見得逮了龍肉來吃吧?開始王初一不答應,初一娘就一抹眼睛嚎上了:早知道你這么不讓人省心當年就狠了心用尿淹死你誒……殺豬佬姓劉,有個響當當的名字——劉正氣,可大伙都叫他劉殺豬。劉殺豬恰好也相中了王初一,說她嘴唇厚屁股大,一看就是個好生養的婆娘。相親那天一大早,劉殺豬提著一條豬腿往她家門口堵。王初一使勁白他一眼,沒好氣地背過身去,拿個蒼蠅拍在空中瞎撲騰。這下可正中劉殺豬下懷,他的眼珠子凈跟著王初一那壯實豐碩的臀部轉,還咕嚕咽掉一大口口水,看著看著,一巴掌拍在豬腿上,大喝一聲“中”,像是拍在王初一的臀部那樣的清脆得意。

    劉殺豬是凸鎮第一殺豬高手,王初一見過一回他殺豬。當時,劉殺豬赤裸上身,挺著個油光閃亮的大肚子,瞪一眼四足被綁癱在地上的豬,像打虎英雄一樣威風凜凜地左手按住豬背,手起刀落,在豬頸脖放了一桶豬血。然后,從頭到尾輕輕一劃拉,滾圓的豬背上現出一道淺淺的口子,又穩扎馬步,漂亮地把豬來個360度旋轉到正面,在豬的兩排奶子中間又輕輕一劃,整個豬就吧啦一下分成了兩半。整個過程干脆利索,像踩死一只蟑螂那么容易,把王初一看了個目瞪口呆。她一想起劉殺豬有朝一日掰開她的雙腿就像掰兩只豬蹄時,身子就像打擺子似地哆嗦。王初一暗地里嘀咕,她王初一再怎么配不上李明遠也輪不到你劉殺豬,她可不想這輩子活得像頭大母豬。

    可坐在開往凸鎮的中巴上時,王初一覺得劉殺豬也沒那么討厭了。他雖然長得肥頭大耳五大三粗的,可鎮上的老人不都說這就是福氣嗎?那些圍在小鎮中心大榕樹底下曬太陽的老人們,一看見劉殺豬走過,總要招呼他過來。陳媽用手摸摸他的臉,翻著渾濁黃眼問他:瞧你油光滿臉的,今天又殺了幾頭?語氣里充滿了贊賞,洞開無牙的嘴巴吧咂著,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劉殺豬用拖拉機裝了一皮卡的人民幣呢。張伯伸出鷹爪手拍拍他渾圓的肚子,仿佛在他跟前的是一個香噴噴的紅燒豬頭,跟他套點兒近乎就能多少沾點豬肉葷一樣。王初一從來沒想通劉殺豬的褲子是怎么穿穩的,它就卡在巨大的肚子下面,她覺得這褲子可真懸吶,隨時會往下掉似的。她敢打賭,劉殺豬在綁褲頭帶時絕對沒看見過自己肚子以下的任何部位??衫咸项^們摸他肚子就像摸彌勒佛油光水亮的肚子,王初一也開始覺得那肚子是有福氣的象征了。

    他要是還沒娶親,我就嫁他!王初一心底嘿嘿兩聲。自從鎮里人知道劉殺豬喜歡王初一的厚嘴唇和大腚后,三姑六婆們給他說親事時張嘴就來:誰誰家的閨女,屁股大……王初一覺得她們嘴唇再厚屁股再大也不是她的對手。想當年在百樂門做時,沒有一個小姐的屁股大得過她的。那些妒忌她的小姐們暗地里都叫她“河馬”。河馬又怎了?好生養!想著想著,王初一越來越覺得劉殺豬順眼了。

    中巴車一路風塵仆仆,灰頭土臉,走走停停??粗嚧袄镉吵鲎约旱臒o臉之臉,王初一也不覺得有什么不妥,以一張陌生臉皮回去倒是讓她倍感安全。出來好幾年了都沒回去過,一開始是嫌賺的錢少沒顏面回,做了小姐后又因業務繁忙沒空回。想想還真得感謝這臉,要不然,不知要等到猴年馬月才回得了。一想到衣錦還鄉,臉上有光,王初一就無比興奮。她現在好歹也算個小富婆了。她決定讓自己看起來富貴得更直觀點——金戒指、金耳環、金鐲子、金項鏈,一咬牙,全買了。但搭車的時候她可不敢戴,這年頭車上騙錢和搶劫的新聞時常有。王初一得意地摸了把內褲,那里鼓鼓的讓她安心——她特意在內褲那縫了個口袋,把這些裝點門面的東西偷偷地縫在里頭,再穿件土不拉嘰的舊衣服,坐在靠窗的位置上,睜大眼睛警醒著。

    才剛下車,王初一就按計劃迫不及待地鉆進公廁,換了身桃色毛呢裙,把金器全部穿戴了出來,踩著雙“恨天高”走進小鎮一家名叫“二妹”的發廊——那是全鎮消息最靈通的地方。老板娘眼睛很小,嘴巴極大,一笑起來,嘴就咧到耳朵旁,眼睛變成一道縫兒??刹恢Φ?,鎮上的男女老少都叫她大眼二。她也不生氣,反正叫大眼二總比叫小眼二好聽。大眼二的小眼睛可神著哩,她能一眼看清走進她店里的客人底氣,并根據客人的不同身份分別給予不同級別的“待遇”。王初一的一只“恨天高”跨過門檻還沒落地,花枝招展的大眼二便喜上眉梢迎了上來。王初一看不清她的眼珠子,只見眼框四周閃綠的一圈眼影,被睫毛膏拉得長長的眼睫毛像兩條毛毛蟲趴在那,隨著她說話的眉飛色舞,像在綠草堆里歡暢地蠕動。

    小姐從哪里來?看你樣子不像我們這邊的人。大眼二幫王初一圍上一條褪色的毛巾,開始往她腦袋上倒洗頭水。

    王初一被“小姐”兩字刺了一下,在她工作的城市,小姐是對性工作者的稱呼。但她馬上鎮定下來,沒有人會認出她的臉不是嗎?她此次來這里是有目的的,她按先前設計好的臺詞回答,我從陽城來。

    大眼二在王初一腦袋上搓泡泡的手停頓了一下。她壓低嗓門說:我們這也有個人在陽城。

    誰?王初一知道魚兒正往鉤邊游了,心頭卻還是猛地蹦跶了下。

    王初一——你認識她不?大眼二的腦袋伏低下來,嘴巴快要碰上王初一的耳根了。

    王初一按捺住狂跳的心,當沒事地哦了一聲,說:我認識她,她在我旁邊一家商場打工。王初一記得當時她給家里寫信打電話都是這么說的。

    大眼二神秘兮兮地用手掩住嘴說:呸,她哪是在什么商場上班呀,她是只雞——王初一感覺心臟收縮了一下,趕緊深吸一口氣。大眼二咧到耳朵邊上的嘴巴收攏了,眼睛也不笑了,露出凝重且不屑的神色,仿佛她正在透露的是個天大的丑聞,說大聲點都會玷污店里的空氣似的。透過鏡子,王初一終于看清了大眼二圓睜的眼珠子,像顆抹油綠豆。

    王初一想申辯點什么,卻只是張了張嘴巴,聲音晦澀地“哦”了一下。她看著大眼二時大時小變化無常的眼珠子,心想這人的眼睛可真夠神奇的。

    大眼二翻轉幾下小綠豆眼,仿佛要出示證據似地,繼續說:有一晚,我們這的人親眼看見她和倆男人一起摟著進旅店,聽說睡一晚有這么多呢!大眼二把沾滿泡泡的十個手指頭往王初一眼前一放,齜牙咧嘴地使勁嘖嘖兩聲,露出一臉不知是艷羨還是鄙視的表情。

    他媽的一個變成了倆,這龜蛋李明遠!王初一氣得不行,但臉上仍然風平浪靜。這事初一娘知道不?王初一盡量使自己的語氣緩和,像閑話著別人家的事兒。

    全鎮都曉得了她能不知道?她隔壁家的李六婆說初一娘恨得不行,常拿一根碗口粗的棍去捅院里那口大尿缸,說只要她敢回來就一棍子打了淹死在尿缸里。

    王初一的胸膛急促起伏著,腦袋里像飛進了一群蒼蠅,嗡得她口干舌燥心慌氣短的。蒼蠅直往她的嗓門和眼睛里鉆,堵得她呼吸不過來,眼睛酸酸的,像被風沙吹過的干澀與刺痛。他媽的李明遠,好一個“廣播電臺”!王初一使勁兒咬了咬厚嘴唇。

    大眼二發廊沒讓王初一失望,去了幾趟,終于把所有相關人物的情報都掌握了。而大眼二也很配合地把她的到來,以及她出手闊綽打賞小費的事通通添醋加油地給炒了出去。鎮上人不多,王初一知道以她的行頭,不管走到哪,大家都會知道她就是大眼二說的那個富得流油的“富姐兒”。

    王初一想回家看看老娘。菜市場是回家的必經之路,劉殺豬的檔口就在入口處。王初一踏入菜市場那會兒太陽正下山,余暉鋪灑在劉殺豬的豬肉臺上,厚黑油亮的豬肉臺被刀砍出了無數道印跡,起了絨毛,混雜著豬血,閃出腥紅的光澤。這時辰里,豬肉早賣光了,豬肉臺上爬著一個光屁股男娃,正伸出小肥手去搖晃那一排空蕩蕩的烏黑鐵鉤。赤裸著上身,只綁了條油光閃亮軍綠皮圍裙的劉殺豬正在收拾攤位上的工具,見狀,一個箭步上前,一巴掌拍在男娃油津津的屁股上,大吼一聲:作死啊,勾了眼珠咋辦!把男娃一把拎起,撂在旁邊女人背上。女人手腳麻利地用大紅背帶把娃綁在身后,細長的帶子繞到胸前,清晰地勾勒出兩只巨乳的形狀。王初一瞄了眼她的屁股,果然有巍峨壯觀氣宇磅礴之勢。

    王初一朝劉殺豬攤位走過去的當口,劉殺豬一直瞪著她看。待走到他身邊時,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他一把從滿是血水的桶里撈起那把亮晃晃的殺豬刀,朝空中赫赫吆喝著砍了幾下。王初一的“恨天高”猛地一踉蹌,頭也不抬,把身體極力往前傾以加快向前行進的速度。

    走到家門口時,太陽已隱落,街燈早早亮起,成群的飛蟲往這光禿禿的燈泡上撲。王初一就著水泥柱上寒磣的燈光照了照鏡子。臉還是那臉,五官同樣地不見蹤影。她擠出個微笑,走進院子。王初一一眼就看見了她娘,瘦小的身子正坐在那口巨大的尿缸前,左手捧一海碗飯,右手拿雙筷子,時不時往嘴里扒一口,細嚼慢咽地瞅著缸出神。

    王初一的四姐五姐才出生就被淹死在這里頭,她知道娘對那口尿缸有著特殊感情。幾年前,初一爹要在院里搭個雞舍,嫌那缸占地,想扔了。她娘就從早到晚坐在里面,探出半個腦袋朝她爹喊,有本事連我也扔了!逢年過節,初一娘會給尿缸上香和燒紙錢,有事沒事地也常對著它自言自語,仿佛倆閨女就坐那里頭聽她說話。王初一醞釀了好幾秒,終于憋出了聲“大娘”。初一娘顫悠悠地回過身子,從頭到腳地打量了一番王初一,又失神地回到她看缸的專注中去。

    王初一討好地說:我是初一的朋友,她讓我給您捎點手信回來;邊說邊把大包小包東西遞到娘跟前。

    初一娘又顫悠悠地回過身子來,瞅一眼那幾包東西,再瞅一眼王初一,似乎漸漸明白過來是咋回事。她嘴唇哆嗦著,腦袋也跟著輕微地打起顫來,突然朝王初一啐了一口,飯粒夾著唾液噴到王初一跟前,有一粒米飯還粘住了她桃紅色衣裳。沒待她把米飯摳掉,初一娘便把海碗往尿缸旁一擱,從墻角扛來一把大掃帚,往王初一腳下一通亂掃?;覊m四起,雞飛狗跳,王初一跳著腳左閃右躲。初一娘無牙的癟嘴詛咒著,拿走,通通拿走,誰稀罕那骯臟的東西,餓死也不要,有能耐就永遠別回來,早知道當年就該一泡尿淹死你這個不要臉的!

    王初一被掃地出門,又跳著腳折身回來,從包里掏出一個精致紙盒,放在初一娘的大海碗旁,說:初一讓我帶給您的,她說您老牙不好,需要這個。

    鄰居李六婆就有這么一副假牙,是她在城里工作的兒子買的。李六婆特地讓兒子給假牙鑲了兩顆對稱的金牙。有一段時間,每到吃飯的時候,李六婆就把飯桌擺在自家大門口,把假牙往桌上一擱,旁人看了新鮮就問她:六婆啊,這是個啥東西?六婆的勁兒就上來了,笑瞇瞇地說:這是城里人的玩意,是假牙吶都不懂?趁別人稀奇地東瞧西看的當兒,六婆又使勁嘆了口氣說:這牙可死貴了,我說不要的可我兒偏要買,要這個數吶!說罷她伸出十個肥短的手指頭,想想又收回兩個。旁邊的人瞪大了眼睛,八十?呸,八百吶!六婆把假牙往嘴里一塞,再夾根腌蘿卜往嘴里一送,嘎吱嘎吱咀嚼起來。

    初一娘最看不得六婆威風,只要六婆在門口擺開飯桌,她就立馬回家關了院門。有一回,王初一看見她娘躲在門后,偷偷地瞄那副假牙,眼里盡是饞色,王初一就知道她娘對那牙上心了。

    但這時,初一娘盯著假牙看了足足五秒后,一抬腿把海碗給蹬了,海碗旁的假牙咕嚕嚕滾到墻根底下,咧開兩排白牙對著王初一譏笑。

    站在家門旁的巷子口,面對熟悉的路,王初一不知道下一步該往哪兒去。她沮喪地抬頭看了看頭頂那片被夾在兩幢房子間的天空,逼仄著向前延伸,像極了她娘彎曲佝僂的腰背。王初一悲從心起,哇的一聲哭出來。不遠處的竹叢里蟲聲悅耳,此起彼伏,隨著月亮明晃晃地倒勾在天上,叫得愈發的歡暢。王初一覺得心底的那一腔悲愴被蟲聲給生生地掐斷了,倒像是她在這頭哭喪,它們在那廂歡天喜地起哄。王初一嘚嘚嘚地小跑過去,抬腿就往竹叢里使勁地踹,嘴里咒罵著:叫叫叫,讓你還有臉兒叫!

    嗓子冒煙了,腿也酸了,王初一的氣還是沒順暢,覺得喉嚨像有口痰吐不出來又咽不下去。她不甘心今晚就這么打道回府,在鎮上轉悠了好一會兒后,她突然想去李明遠住的地方看看。

    李明遠離婚后一直住學校宿舍。大眼二早把情報如數家珍地通報給了王初一。兩年前,李明遠上課時,發現一男生趴桌子瞌睡,便把粉筆嗖嗖地發射出去。男生愣是沒醒,接著睡。李明遠這下惱火了,脫下一只牛皮鞋就砸過去,不偏不斜正好落在男生的課桌上。男生抬起蒙眬雙眼,鎮定地瞅一眼涼鞋,再瞅一眼李明遠,拎起牛皮鞋慢吞吞走出教室。男生掄了兩圈手臂,一下就把牛皮鞋給扔到了屋頂上。這下可好,李明遠豈容師道威嚴在大庭廣眾之下被踐踏,他踩著一只牛皮鞋趔趄地沖出去,一巴掌扇在男同學的腦門上,兩人像麻繩一樣擰在了一起。事后,被那位有后臺的家長報警并追究責任。適逢當年他老丈人從所長的位置退了下來,無從援手,他的仕途便岌岌可危了。而禍不單行,那邊出事,這頭又后院起火。李明遠發現奸情的那天晚上,大伙在他老丈人家里打麻將至深夜。他一覺醒來走出客廳,看見他媳婦那條肥潤如白灼豬蹄的腿正擱在旁邊包工頭黃四毛的襠部。李明遠抬了抬眼鏡,定睛再看,黃四毛右手碼著“長城”,戴著倆金戒指的左手如螞蟻上樹,在他媳婦大腿上揉面團一樣地歡騰。李明遠像頭被刺的公牛,上前就掀了桌子。兩人從屋里打到屋外,以李明遠的眼睛被黃四毛戴著金戒指的手一招“隔山打?!币娂t收了場。

    李明遠住的學校宿舍是一幢“工”字形的四層樓。走廊窄長,齊胸高的水泥圍欄,到處拉著蜘蛛網一樣密密麻麻的電線網線。走廊里晾滿了衣物,走過去得一路低頭哈腰,不然腦袋就要撞上這浩蕩的衣服陣了。王初一正在小心地繞開這些衣物時,忽然聽見一聲驚喝,原來是路過的一個男人給掛著的女人胸罩掉腦袋上了,胸罩還濕漉漉地淌著水。男人大聲地詛咒著晦氣。王初一看見一張因憤怒而漲紅的臉,以及臉上抖動的肥肉。她猜想著那張滿口黃牙唾液橫飛的大嘴里,是否還塞有隔夜的爛臭菜葉,便又高興了起來。

    敲了好一陣門,李明遠才出現在王初一眼前。他穿件皺巴巴灰色襯衣,很長,蓋住了短褲,乍一看還以為他沒穿褲子??匆娡醭跻凰读俗阕銉擅?。

    我是王初一的朋友。王初一笑了笑說。

    李明遠鏡片背后的眼睛閃閃發亮,他上下左右仔細地研究起眼前的女人,鼻翼翕動著,似乎想從氣味上分辨來人是何身份與來意,是否和王初一操同一“職業”?王初一很滿意自己當天的裝束,頭發盤起,白襯衣,粉色套裝,化了淡妝,絕對是城里白領一族的行頭。再加上那些金銀首飾的襯托,富貴端莊,活脫就一女老總形象。李明遠似乎打消了疑慮,開始四處轉悠著端水拿凳,生怕怠慢這位送上門來的貴客。

    王初一四處打量了下屋子。這是一個單間,擺設十分簡單,只有必需的一些家具。墻上貼滿報紙和廣告海報,墻角兩側釘著釘子,拉上鐵絲,掛滿了劣質衣物。門口胡亂擺著幾雙鞋,東一只西一只地凌亂著。李明遠開始眉飛色舞地講他的光輝歷程,從寒窗苦讀講到大學畢業,從人民教師的神圣職業講到受“奸人”所害而虎落平川。他像祥林嫂一樣反復嘮叨著自己的幸與不幸,每講完一段就停頓一下,盯一眼王初一的臉,似乎要在她臉上找到同情甚至傾慕。王初一總是適時地拋給他一個微笑。她同樣努力在他臉上尋覓昔日意氣風發的痕跡,可不管怎么回憶,過去的凸鎮第一才子,都與眼前這個男人對不上。眼前這個叫李明遠的男人就像一條奉承的哈巴狗,不斷地銜回她扔出去的拖鞋,以乞討一根剩骨頭。她覺得自己努力為他維護的形象像被放進了一個漏斗,正沙沙地往外泄漏著美好時光。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何要待在這,保持著淑女的微笑去迎合這個喋喋不休的男人。她覺得自己挺得筆直的腰身似乎有點不合時宜,筆直的腰身和眼前這個卑微的男人有著十萬八千里的距離。于是她放松了身體和面部表情,也放松了一直緊縮的肚子。緊挨著的雙腿也稍稍打開了點兒,她給了自己一個比較舒適的姿勢。這樣看來也許不太雅觀,但在這個孔雀開屏的雄性動物面前,似乎也沒什么不妥。憑王初一的經驗,她知道這種討好的意義。

    當李明遠把“當年勇”嘮完一遍后,話鋒一轉,開始說起在百樂門前看見王初一的那一夜。王初一的精神為之一振,她彎下去的腰身又坐得筆直了起來。見對方對這話題感興趣,李明遠越發津津有味添油加醋地展開了詳細的訴說。他從看見王初一和男人摟摟抱抱去開房說到他倆的相親,完了一臉嫌棄地說她臟,說還好當年沒看上她,瞧她那厚嘴唇大屁股活該就一做雞的命。最后還補充一句,你怎么會認識王初一的呢?她和你的高貴優雅比,簡直一個是天上鳳凰一個是地下野雞。李明遠適時閉上了嘴巴,滿懷期待地看著王初一的臉,等著她對他的贊美給予豐厚的回報。

    一個邪惡的念頭飛進王初一的腦子。她眼波流動地對著李明遠媚笑。屋里好一陣寂靜,靜到連呼吸都透出絲絲曖昧。一只蚊子飛到王初一裸露的小腿上,李明遠一個巴掌打過去,王初一的小腿上留下點點血跡,他用手掌擦了又擦。王初一就這么微笑地看著他。李明遠像是得到了鼓勵,他捧著王初一那條溫潤光潔的腿,像只蚊子一樣親了一口。王初一沒有拒絕,反倒起身貼近。她聞到李明遠身上散發出陣陣潮霉酸臭味,感覺對方整個就像回南天過后墻角長綠毛的那半截腐爛滑膩的芋頭。李明遠翹起蘭花指,一個接一個地解她的紐扣。這些當年讓王初一覺得美好無比的蘭花指,如今就像幾只怪蟲子在她的胸口攀爬。王初一看著壓在她身上的這張臉,和那些嫖客也沒什么不同,同樣的猴急、亢奮和猥瑣。面對這個特殊“嫖客”,她甚至不用講太多的職業操守。她直挺挺地躺著,覺得自己連那只五腳朝天的蟑螂都不如!

    床板咯吱響起的時候,王初一甚至開始瀏覽起墻上的那些廣告紙來,竟然還挑出了一個錯別字,為此她興奮得大叫。李明遠一把捂住她的嘴巴。王初一覺得自己的臉和跟前那張臉在有規律地抖動,身上的肉也在抖動。她想起了剛進城那會兒,在工廠打工的時候,工人們圍著火鍋吃的肉丸子。白白的,圓圓的,小半個拳頭的大小,滿滿地在鍋里上下沸騰。被工人們爭相夾著,塞進嘴里,混著唾液、口臭、煙熏、蛀牙,在他們的口腔里上下翻騰,和牙齒快樂地碰撞、搏擊,發出咯吱的聲響,然后消失在黑黝黝的喉嚨深處。最后,工人們抹一把流著饞涎的嘴角,滿足地打著空虛的飽嗝。

    王初一在墻上再也找不出錯別字后,就把視線停在李明遠洞開的嘴巴里。她發現他有一顆虎牙沒了,空缺的地方有點兒凹,積攢著一窩口水,似乎隨時要滴落到她的臉上。王初一把腦袋偏了偏。她記得以前他的牙是整齊的,于是問:這牙咋沒了?李明遠喘著氣回答:讓劉殺豬給打沒的。王初一又問:他打你干嗎???李明遠不耐煩地回:那丫的暗戀王初一,死活說我看見王初一做雞是誣陷。我說她就是雞,你劉殺豬看中的人他媽的就是個雞,他就沖我搗了拳。奶奶的,沒想到這殺豬的一身劐豬力,可憐我這牙就這么光榮了……

    王初一閉上眼睛,想起下午從劉殺豬身邊走過時,他拿著殺豬刀嚇唬她的樣子。也許劉殺豬把她這個不速之客當成李明遠之類散布是非的假想敵了吧?王初一覺得鼻子酸酸的,使勁吸了吸。轉過臉,麻木地看著在她身上亂采濫挖的李明遠,突然覺得眼前的這張臉是如此的厚顏無恥,心底蹦出一個念頭:他有臉,卻比沒臉的自己更不要臉!

    王初一一翻身坐了起來。她想在李明遠打飽嗝之前停止戰斗。王初一不顧李明遠的憤怒與震驚,優雅地穿好衣服,嫣然一笑,從包里拿出兩百塊,走到莫名其妙的李明遠身邊,放在他的蘭花指里,在他耳邊嘲笑道:姑奶奶我也是只雞,只是今天是我嫖的你。

    王初一漫無目的地在鎮上瞎轉悠,她第一次發現小鎮真他媽的大啊,大得讓她不知該往哪里去??尚℃傄彩嵌嗝吹男“?,小得她來來回回盡是走相同的路線——她家,李明遠家,劉殺豬家。她一處處地猶豫駐足,又一次次地狠心離去。她曾數次停留在劉殺豬的房子外面,呆呆地望向他的窗戶,猜想劉殺豬這會兒正摟著妻兒熟睡了吧?又或者他們正在辦那事兒?他肥碩的婆娘在坑上像條白花花的母豬一樣攤開,壓低嗓門哼哼唧唧的,劉殺豬像表演殺豬絕活,專注勇猛地對付著那個碩大的豬屁股,倆人你死我活地糾纏,搏斗,低吼,直到最后喘息成兩團心滿意足的豬下水。

    夜深了,王初一疲憊地發現自己像個多余的人。凸鎮萬家燈火沒有一盞是為她亮的,她是這鎮上一個熟悉的陌生人。陌生這兩個字刺痛著她,她不由自主地又轉回自家門口。貼著門神的木門依然大開著。王初一把“恨天高”脫下來拎在手上,伸半個頭進去張望。她娘坐在一張小板凳上,對著手里一個東西在輕聲說話。借著院里昏暗的燈泡一看,正是先前被扔在墻角的那副假牙。初一娘披頭散發的,只穿著睡覺時的貼身衣物,對著假牙戳戳點點地罵上一陣,又拉長了腔調哭上一陣,最后把假牙摟在懷里輕輕地拍著嗚咽:初一啊初一,狠心的丫頭誒,娘不罵你了,你快回來誒……說罷又地動山搖地擼了一把鼻涕。暗處的王初一早已淚流滿面,再也顧不得其他,跑到她娘跟前就跪了下去,叫聲姆媽。初一娘一看到她,就用枯槁的手鉗子一樣死拽住她,一臉急切地問:初一剛托夢給我,你告訴我,她是不是死了?

    王初一抬起頭,把她娘的手按她臉上說:媽您仔細瞧瞧,我就是初一??!

    你和初一合著來騙我是嗎?求求你快告訴我她怎么了?我給你磕頭咧……初一娘說著膝蓋就往下彎。

    媽,我真的是初一??!可王初一越是這么說,她娘就越是一臉恐懼,她覺得眼前的王初一是給她捎來閨女遺囑的人。

    王初一自知百口莫辯,她一時激動,對著她老娘說了一句:您老放心,我會讓她回來見您的!咬咬牙踅身逃離了院子。

    王初一決定化被動為主動,她要恢復原來的面目!她要變回王初一!哪怕是被千夫指萬人罵。她仔細回想失臉那晚所發生的事。她記得她喝酒了,扇自己耳光,撕扯自己的臉,詛咒自己的臉,說她永遠不要再見到這張臉……王初一循著記憶,滿懷希望地把所有能記起來的事情都重做了一遍,然后又滿懷期待地睡去??梢挥X醒來,當她急切地跑到鏡子前觀察臉龐時,她絕望了,臉還是那臉!王初一徹底泄了氣?;貋砗脦滋?,沒有一絲歸屬感和興奮感,她如一個躲在暗處的隱形人,貿然闖進別人的生活,揭開的卻是自己的傷疤。她被揭得千瘡百孔的,身體好一陣涼颼通透,像極了寒風里一所年久失修的老房子,而李明遠和大眼二這些鄉親們,正拿了鋤頭使勁地刨挖她脆弱的墻根,她瑟瑟發抖搖搖欲墜。沒人認得她這張蒼白的臉皮,連親娘都不信她就是王初一,她將永遠只能是一個長著陌生面容的外鄉人。

    王初一想在離開前去看一下劉殺豬。

    劉殺豬的檔口總是那么熱鬧,三姑六婆像群麻雀一樣圍著他。王初一也不著急,在不遠處選了個干凈的地方坐下,安靜地看劉殺豬殺豬賣肉。她發現劉殺豬手起刀落,割出的肉永遠比稱過的要重一些。三姑六婆們拿著重秤的豬肉笑瞇了眼,再逗逗他的大胖兒子才心滿意足離去。劉殺豬的兒子那會兒正光著屁股躺在他娘的懷里吃奶。女人也不遮掩,敞著海碗大的乳房和隔壁檔口的人聊天。別人一逗,她兒子就掙脫乳頭看一眼來人,手舞足蹈地樂上一陣,又回過頭去叼上乳頭吧嘖作響。沒客的時候,劉殺豬就蹲在女人身旁,做出和兒子搶奶吃的動作,逗得女人和兒子咯咯大笑。女人的臉上紅暈一片,那會兒,王初一覺得她真美!

    王初一看見劉殺豬朝她走來,趕緊起身離去。劉殺豬的聲音從背后傳來。

    你像一個人。

    誰?

    王初一。

    王初一仰仰頭,兩行熱淚從臉上無聲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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