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文學》2018年第8期|陳文超:父親與母親的戰爭(節選)
壹
我十二歲那年的暑假,有一天太陽快下山的時候,我們礦上的生活區來了一大一小兩個人,看上去像一對父子。大的和小的都又黑又瘦,衣衫襤褸。大的背著一只小竹筐,里面有幾條蛇,他手中也捏著一條。那一大一小兩個人挨家挨戶地在向人要錢,如果哪家不給,大的就舉起手中的蛇在對方眼前晃來晃去,對方只好急急忙忙給他們一兩個硬幣。我們這些小孩見此情景,也停止了玩耍,一路好奇地跟著他倆,但只是遠遠地跟著,因為我們怕他手里的蛇。
我看到那兩個人快要走到我家門口了,急忙飛也似的跑到家里,向父親和母親通報,我想讓他倆有個心理準備,或者到外面避一避。
然而,父親和母親聽了我的情況通報后,不約而同地說:“有點像我們紹興的硬腳討飯?!?/p>
我曾聽父母說起過,他們小時候,我們的老家紹興一帶有一種要飯的,被稱作“硬腳討飯”。他們有的拿著一把菜刀,如果你不給他錢,他就會用菜刀在自己的手臂上砍一刀,鮮血直流;有的則拿一條蛇在自己的手上咬一口,他們就用這類方法逼你往身上掏錢。
父親才不怕“硬腳討飯”呢。他說:“什么硬腳討飯軟腳討飯的,這種人我見得多了,你越怕他,他就越來勁,你兇過他上前,他便一點辦法都沒有了?!?/p>
父親正這樣說著的時候,那一大一小已到了我家門口。他和我母親一看,愣住了,他倆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王老師,怎么是你?”母親失神地問。
王老師也沒想到會在這里遇見我母親:“大小姐,怎么是你?”
父親這時已回過神來,顯出了一臉的得意:“啊呀王老師,你怎么落到這個地步了?”
“沒辦法呀,我的徐家大姑爺?!蓖趵蠋熁卮鹫f,“為了活命啊,你看我這小鬼,總得把他養大吧?!?/p>
父親聽后,嘿嘿一笑,說:“你們王家原來在我們鎮上也算是有名的書香人家啊。我小時候的窮,你也不是不知道,但我可從來沒討過飯呀,更沒有當過硬腳討飯?!?/p>
王老師也嘿嘿地笑道:“哎呀我的徐家大姑爺。我哪能跟你比啊。你的志向多高啊。所以你成了工人階級的一員,在領導一切。我自從那年死了一回后,便什么都無所謂了。只要能討到錢,我什么都會做,學狗叫學貓叫都行。就是叫我當眾把褲子扒下來,我也照做不誤?!?/p>
父親又冷笑著對王老師說:“嘿,真是人不可相貌,海水不可斗量啊?!?/p>
我不清楚父親是從哪里聽來的這句話。只是他把“貌相”說成了“相貌”,并將此話的意思說反了,只是這一說反,諷刺性更強了。
聽著這兩個男人的對話,我母親忍受不下去了,她板著臉對我父親說:“你也別說什么了,如果你覺得他可憐,就幫他一下吧?!?/p>
“廢話!”父親白了她一眼說,“我的老鄉大老遠的跑到這里,我會眼看他?我會讓他空著兩只手回去?”
父親說完,便拉開三斗桌的一只抽屜,又挖開抽屜里一只鋁制飯盒的蓋子,取出了一張十元大鈔和十斤糧票。這有多值錢啊,我告訴你,那時礦上的職工困難補助標準是,職工本人每月生活費不足九元,家屬每人每月不足七元。知道那十元大鈔有多值錢了吧,更何況還有十斤糧票。
“謝謝姑爺。姑爺啊,感謝你的大恩大德啊?!蓖趵蠋煆奈腋赣H手里接過錢和糧票,激動得跟什么似的,他順手打了一下他兒子的后腦勺:“還不快給你陳伯伯跪下?”
他兒子急忙跪下,像搗蒜似的磕起了頭。
我母親拉起他兒子,很不自然地對王老師笑笑:“你回去吧,以后家里有什么困難,寫信給我們好了?!?/p>
“那不行,大老遠地跑來,怎么能不吃飯就叫人家走呢?”父親說,然后把頭轉向我,“小鬼,到食堂去買兩碗紅燒肉來?!?/p>
“吃飯就算了吧?!蹦赣H表示反對。
可這回輪到王老師說話了:“姑爺一片盛情,怎么能不吃呢?再說還有紅燒肉,孔夫子說三月不知肉味,我可不知道有多少天不知肉味了?!?/p>
他兒子一聽有紅燒肉,兩只眼睛便放起了電。
我去食堂買來了紅燒肉和別的菜,父親又叫我到代銷店里去打了四兩“槍斃燒”。這是當地產的一種度數極高,又能嗆死人的燒酒。
兩個男人一面喝酒一面高談闊論。這期間,我父親始終處在居高臨下的地位,王老師只是一味地對他唯唯諾諾。
父親說:“你在家中是獨苗,小少爺。被家里人寵著呢。那天中午,我在你家門前的河堤邊撈黃菜葉,看見你在家門口吃飯,我看到你將一個雞蛋的蛋白吃了,然后把那蛋黃高高地拋到了屋頂上面?!?/p>
“是呀是呀,那是萬惡的舊社會。那個社會就應該將它推翻?!蓖趵蠋燑c著頭說。
由于“槍斃燒”力道有點足,王老師話多起來了,竟不知趣地說道:“當年我就對大小姐說,你長得那么漂亮,又那么有才,一定能嫁給一個有錢有才的男人。這不,被我說著了,姑爺您不但有錢,還是一個正人君子?!?/p>
我母親一聽這話,似乎感到了奇恥大辱,她放下了臉孔:“不要說了!”
貳
我那時雖然年紀還小,但也感到有些納悶。我父親的摳門在礦區是出了名的,可他竟連眼睛也不眨一下就給了那個要飯的“王老師”十元錢和十斤糧票!還叫我去買了兩碗紅燒肉。那兩毛錢一碗的紅燒肉,父親一個月加起來也只買兩碗,在我的記憶里,父親從來沒有一次性地買過兩碗紅燒肉。父親在做這些時,臉上始終露著得意洋洋的表情。而母親呢,始終眉頭緊皺,面露尷尬,一心想讓王老師早點走,不愿留他吃飯。顯然,父親是想在王老師面前擺闊,而母親又似乎不想讓他擺闊。
然而,父親難道僅僅是擺闊嗎?
我當時雖只有十二歲,卻是個早熟品種,已經朦朦朧朧地有點知道男女之間的那種事了。我覺得父親的行為除了擺闊以外,更多的是做給我母親看的。我隱約感到我母親與王老師之間可能有著某種糾葛,拿我們當地大人們的話說,就是“大有來頭,小有講究”。
讀初二那年的暑假,我到紹興外婆家去住了一個月。有一天,我把王老師到我家來過的事跟我小姨說了。小姨和我的感情很深,我出生的頭幾年,還沒和母親遷到父親在幾百公里外的礦區,是小姨幫著我母親將我抱大的。小姨聽了我的話,十分訝異:“他怎么到你家來了?”我便如此這般地跟她講了當時的情景。小姨聽后深深地嘆了口氣。
小姨這人心直口快,即使對我這么個小屁孩也是這樣。小姨說:“他是你媽的相好?!?/p>
于是我便從小姨那兒弄明白了我母親和王老師的“某種糾葛”。
不是我喜歡吹牛,我母親少女時代是小鎮上公認的第一大美女,也是第一大才女。上世紀五十年代初,她是鎮上第一個考上高中,到城里去讀書的孩子。但她時運不濟,由于家庭敗落,加上我外公因挪用公款被處理,在單位里監督勞動,每月只拿十二元的生活費,為了退賠公款,家里凡是能變賣的東西都賣了。我母親無錢交書、學費,只讀了一年便退學了,到鎮里的小學做了一名代課老師。當時從省城的一所師范學校畢業的王老師,在那里做正式老師。我母親就與他好上了。據我小姨說,王老師是用一個西班牙人的一首詩打動我母親的。在那首詩里,王老師將自己比作河流、荒林、廢墟、草屋以及火爐什么的,而把我母親比作小魚、小鳥、常春藤和火焰之類。我母親從小喜歡文學,但她只讀過中國詩,沒讀過外國詩,而王老師也沒有對她說那是西班牙人寫的。母親當時想,天下竟有寫得這么好的詩!于是母親被打動了,并愛上了他。不久,兩人便訂了婚,聘金是三十壇老酒。在那時,紹興的風俗是以老酒作為聘金的,當然都按時價折算成錢。
但母親最終沒能嫁給王老師。
王老師不但喜歡寫詩,還喜歡寫散文甚至一些時評文章,并在當地的報紙上發表了幾篇?!胺从摇遍_始時,有人說他的文章里有反動言論,加上他的父親是國民黨舊軍官,快解放時跟著部隊去了臺灣。于是,王老師理所當然地當上了右派,并被開除公職。
如此,王家的慘境自不待言,我母親家也愁霧籠罩。我外公外婆當時的處境極為尷尬。如果不退婚,王老師已無行無業,難道讓女兒跟著他去喝西北風?再加上對方是“右派分子”和反動家庭,外公他們自己的出身也不那么好,這不等于是臭魚搭爛蝦了?可是,如果退婚,又等于落井下石,別人又會怎么說呢?但沒想到王家自己主動提出退婚了,而且是哭著跪著要求女方退婚的。
王老師因為人生一下子跌到了低谷,一時承受不了,將老鼠藥放進了加飯酒里,慢慢地喝了下去,他喝醉了,睡著了。然而,也許是那老鼠藥毒力還不夠,也許是酒太多,有點稀釋了,雖然他到第二天快吃中飯了也還沒有醒來,但心臟并沒有停止跳動。
王老師被送到城里的醫院去搶救。王老師被救醒了,但命懸一線,要后續治療就得交一大筆錢,但他家拿不出那么多錢,借也借不到,誰會借錢給這樣的家庭?王家只有這么個兒子,王母覺得當務之急不是給兒子娶妻,而是救兒子的命。于是便要求我外公退婚,將三十壇老酒的錢還給王家。
但問題是那三十壇老酒的錢我母親家里早已花得精光了,尼姑婆逼不出卵子。于是,這邊是無錢退婚,那邊是急等著錢去救獨生兒子的命。人命關天,把我外公急得差點上吊。
就在這時,我的在部隊里當排長的父親回家探親,他叫我奶奶給我母親家送去六十壇老酒。三十壇用來退婚,另外三十壇用作聘禮。
這樣,事情便變得十分簡單了:我母親嫁給了我父親,王老師也被救活了。
王老師的命雖然撿回來了,丟了的飯碗卻撿不回來。為了生存,他后來居然學了一手捕蛇的絕活,漫山遍野地去捕蛇,他不但將捕得的蛇賣給醫藥公司,還拿它當要飯的工具。
我聽了這段故事,感到極為吃驚,而且隨著年齡的增大,這種驚奇感與日俱增。生活是多么殘酷,竟讓一個文弱書生變成了一個捕蛇者;環境是多么厲害,把一個為人師表者弄得那么卑微而不知羞恥。
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后,政府為王老師落實了政策,讓他重新當了小學教師,還讓他領到了相當可觀的一筆補發工資,他的兒子也參加了工作,據說在電力局上班。只可惜他那位跟他受盡了苦的瘸腿老婆沒有福氣,在她丈夫恢復職位的第三天,她在自家的門檻上絆了一跤,從此再沒有起來:腦溢血。
后來還聽說王老師在報刊上又發表了好幾篇文章,描述自己這一生的坎坷經歷,寫得很感人,在當地小有名氣。那時,我父親已退休,與我母親回到了紹興老家。他倆的關系很不好,父親還不斷地揚言要跟我母親離婚。我那時常想,假如我母親真的跟我父親離婚了,會不會與王老師破鏡重圓呢?我也曾旁敲側擊地拿這個問題問過母親。母親說:“不要說他發表了幾篇垃圾文章,他就是得了諾貝爾文學獎,我也一點都不稀罕?!?/p>
……
(節選自《天津文學》2018年第8期)
陳文超,中國作協會員。在《中國作家》發表長篇小說《癡人街》,出版長篇小說《紹興往事》,在《滿族文學》《安徽文學》《滇池》《中國作家》等雜志發表中短篇小說?!栋V人街》獲浙江省文化系統蘭花金獎。短篇小說《失魂者》獲第二屆《安徽文學》期刊文學獎佳作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