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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延河》2018年第8期|劉國欣:無影月

    來源:《延河》2018年第8期 | 劉國欣  2018年08月15日08:40

    1

    事情其實很簡單,郝拉失業了,搞丟了大學的教職工作。郝拉點背,合同到期考核,清算到最后,明明看著可以糊弄過關,但是一個老先生問她有沒有項目,為什么還差一篇論文時候,出了問題。大學里面做教師,現代社會,無非三方面,項目、論文、會議。這三方面郝拉都不在行,自然就出局了。其實三方面的次序可以倒著來,經常參會,成為會油子,和領域里的老面孔新面孔都熟識,和期刊編輯喝酒喝茶喝咖啡,攀得上哥們,自然論文就有了,有了論文,項目也不遠了,然后就是輪回,項目——論文——會議——論文——項目……比六道輪回簡短,少了三道程序。然而即使這三道工序,沒有能力的人,輪回不了確實沒有辦法。不過,郝拉想的也開,她記得初入職去辦理入職手續,樓梯上居然碰到一個四十多歲的人,手里拿著一張八千的論文發票,郝拉好奇,問:“可以報嗎?”居然得到了肯定回答。但大學就是這樣,規則早就形成,給雜志交錢排隊發論文,發了論文接受職稱考核,然后繼續拿項目拿錢,接著拿著錢再發論文。郝拉才畢業,立即就入職當了教師,混了三年,按理也該懂得時勢了,但不識時務,自然出局,也怨不得誰。

    三十多歲,也不再是豆蔻年華,再找一份工作太難了。初離職還雄心萬丈,覺得有才華總困不死人,何況一份工作從一而終,就如一嫁定終身,直到生命終結,把一張臉從年輕看到白頭,太過駭人。然而,一個人如果沒有后援,連著三個月找不到工作,在租來的房子里日漸坐吃山空,還是會害怕的。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其實不需要三十年,三個月就河西河東見分曉了,對于郝拉,再沒有那樣的銳氣。

    學校工作沒有了,自然住房補貼也沒有了。沒有辦法,郝拉連大房子都不敢租了,臨時租在郊區一個拆遷大樓里,大樓以前叫作茅坡村,現在叫茅坡區,茅坡村居住的是村民,茅坡區居住的則是原來的村民和租客(還有那樣特殊的租客,比如一個骨灰盒,畢竟墓地貴,郊區的房子不貴)。茅坡小區的房子不貴但也算不上便宜,因為時代在發展,進城租戶越來越多,但也因為小區條件太差,房屋太擁擠,設施不完善,經常停水停電,主要租戶都是小商小販,或者做那種非法小生意的,物業條件跟不上,安全就難……不過,樓層生活倒是熱鬧,即使半夜三點叫外賣,樓上就有小店專門送,做的就是樓客生意,算是便捷。最不好的一點,就是不隔音,夜里隔壁房子關臺燈,也可以聽得見;早上誰家鬧鐘響,就像在枕頭邊;經常有狗叫貓叫,此起彼伏,尤其早晚之間;如果聽得見雞叫,也不要覺得吃驚,因為有人家買了一個雞……叫茅坡小區,實際人的素質和生活方式,還停在農耕時代,雞鳴狗吠,雞犬相聞。另外,不要開門,否則對門的隔壁的樓上或樓下的大媽大嬸大姐大爺大兄弟就會進來,對你笑著,說你住的是誰誰家的房子,這樣你房東的小名甚至他爺爺的小名你也就知道了,接著如果你單身,人家就會給你介紹對象;如果你已婚,人家會給你介紹朋友;如果你已婚有小孩,人家可能給你家娃娃介紹玩樂的小伙伴……反正總有熱心人,一來半天,坐著不走。

    在被辭退之前,作為一名中國近現代史的歷史博士,郝拉的收入,有一部分是為某一社會雜志寫的歷史專欄。所謂專欄,不外乎就是淘近現代名人的八卦,以前和人笑稱這筆收入至多夠喂只貓。不過,現在,這算一筆大收入,喂養她整個人。她本人并不清楚今后何以為生,總不能將工作了幾年的老本吃盡,因此步步緊縮,節衣縮食。然而,她又堅決用精神勝利法來安慰自己,這一切都只是暫時的,絕不會回到赤貧的童年時代。她甚至將被辭去工作然后搬了房子住進這與貓與狗與骨灰盒的拆遷樓里的生活,看作是一種體驗。有時,她饒有興致地將這一切寫出來,認為這是一種主動的選擇,畢竟自由高于一切。但是當她半夜夢醒或者被隔壁的做愛聲驚醒之時,就不這樣認為了。因為工作的事情定不下來,甚至可能換個城市,所以考慮搬房子也只能是每天被吵醒時候的一個念頭。不管怎樣,這都是她自己的錯。三十而立,分居多年的父母都覺得她應該負擔起他們的生活了,居然工作給辭退,簡直太丟人。但是,他們其實也不懂得她掌握了什么,以為她學了那么多年,總不至于沒個工作。然而,他們對自己的基因又不自信,總覺得她會一事無成,因此也其實并不過多責難她。

    大學這份教職,怎么來說面子上也還過得去,她不清楚自己,為什么當初不好好努力,居然不切實際地想逃離論文和項目生活,這太幼稚了?;ㄥX發論文,發了論文可以評副教授和教授,評上職稱就更容易獲得國家項目、省級項目、市級項目、教育部項目等各種有錢好事,有了錢繼續花錢發論文,反正也無非寫寫寫,這樣循環下去,至少還可以分得學校的員工福利房,哪怕自己花一筆錢,也比這樣租住在別人的拆遷房里聽民工夫妻做愛雞鳴狗吠,或者和骨灰盒為鄰好多了吧。高校里,三年或八年簽一簽有好處的合同,可以掙一筆還不錯的薪水,還可以因為發表論文不斷開會聲明遠揚,為什么就意氣用事抗拒著不寫論文把一切搞砸了呢?她對自己從頭到腳都覺得失望,說實話,如果重新開始,她絕對不會去試圖推倒論文這座不倒翁。母親說她心瞎了沒辦法,是個明眼瞎子,而那種摸索的真失明的瞎子,也不會辦出這種事。父母分居多年,在這件事上卻前所未有看法一致,他們言語中那種認為她注定人生要失敗的語氣已經從故意找茬變成了同情。她一直認為每一種勞動都能帶來愉悅,但黃土地上勞作的父母并不這么認為。

    她其實早就打了預防針的,甚至提前了一年多,告訴他們,如果完不成合同上的要求,很可能被辭退,然而父母卻認為既然你可以找得到一份高校的工作,就應該保得住這份工作,否則就是倒退。他們實在理解不了她被辭退的艱難,認為是她太過意氣用事,不去好好工作。這在高中階段就有這苗頭了,那時候語文老師喜歡總分總三個段落寫文章,她則不按這個規矩來,害的老師不得不找了家長,認為這是學生故意與他作對。高考成績簡直是她人生的滑鐵盧,父母認為她命運里缺斤短兩,不好好學習。

    現在,她失業了,不敢回自己的縣城,母親卻經常打電話來,說想來和她住一段時間。她仔仔細細耐耐心心給她安頓:“等我工作穩定,回去接你?!边@只是緩解母女關系的一個策略,省得她來教育她。如果母親知道她在這樣的房子里住著,除過每天哭她命不好,還會怎樣呢?一定要勸告她利用自己的博士文憑,回到小縣城去好歹找一份工作,哪怕當個歷史老師。她完全相信,讀過高中的母親會如此替她打算,因為早在讀博士的時候她就這樣念叨過了,說是畢業留在大城市不如中小城市舒服,買得起房子,開得起車子?,F在還沒有人找得到她住的地方,而且她也不打算告訴任何人。畢竟,電視上已經報道過了,她住的這棟樓,有名的骨灰盒寄存樓,嚇到親朋好友不是什么積德事,在這樣的房子,搞點風流韻事,帶個男人上門,似乎也不會順利。這樣說好像有點過分。不過,工作三年,郝拉也算什么事情都經歷過了,已經習慣了用讓人起雞皮的詞語來陳述一些客觀事實,以顯得俏皮幽默,畢竟整個社會都在窮開心,一切都可以娛樂至死。

    郝拉呢?在失業的前一段時間,在網絡上云養了一個情人,他也許是共享單車,但聊勝于無,對郝拉這種人來說,有一個男人總比沒有強。他們其實學生時代就認識了,但只見過一面,她途經他的城市。不過真正開始卻是在郝拉工作后,也許他看上她,也無非是因為幾年不見,再次聽說,她居然進了高校,所以從別人處要了她的微信,順便發展?;ハ鄤偧由系臅r候,重逢的喜悅難以言喻,但很快就知道不過是歲月蹉跎,沒有更好的選擇的選擇。彼此在不聯系的這些年,都已經翻山越嶺了,沒有辦法,才最后退而去其次,收拾剩山殘水。難得的是他沒有結婚,也就不必擔心他老婆來打,因此理所當然曖昧起來。從三十歲開始,郝拉就和已婚夫男保持著不近不遠的距離,因為那時候嘛,初入職高校當老師,年輕女老師,沒有結婚,實在怕傳出什么緋聞在學生面前過不去。這習慣保持到郝拉被辭職。這時候已經不是形象問題,而是現實問題,與有婦之夫有染,難免不會被人家老婆打上門,如果二十多歲,反正青春嘛,玩玩也是玩玩,只要不被毀容,還可以說是真愛,怎么也算是魅力,畢竟青春也轟轟烈烈了一把,刷了一回存在感。但三十多歲,被有夫之婦找上門,揍一頓,彼此里子面子都過不去,女人何苦為難女人?其實說白了,是因為三十多歲的女人,不好翻盤,總不能把生活全部砸了,為了這個或那個男人。沒有誰值得。因此,她很注重這方面的交往,就是基于這個緣由,她才在網上云養起這個男人。

    他們經常聊天,視頻。使她吃驚不小的是,那個男人每次都不是躺在沙發上就是躺在床上,而且半裸著身子,他說這是坦誠相見。郝拉與他認識的時候,他才二十多歲,現在則已經三十多歲,那時候臉還算英俊的,而現在則太萎靡了。他姓陳,因此郝拉叫他陳世美,完全是因他的姓的原因,先給他按個負心漢的名,讓他記著,省得他真負了她。陳世美與郝拉聊天,也并不是念舊,僅僅是因為“君未成名我未嫁,可憐俱是不如人”的感嘆,大齡剩男剩女,廢物利用惺惺相惜。

    被辭職的日子,不用朝九晚五地上班,不必考慮會議與論文,教學自然也不需要考慮,每天,郝拉都躺在床上好長時間養精蓄銳,試圖讓自己內心平靜下來,重新去找一份工作。不管多么悲傷,畢竟還有個陳世美,無聊了,可以把他從網絡里叫出來,說說廢話。陳世美是個縣城的下鄉干部,郝拉認識他的時候,他還是一個不斷到田野進行調查的社會學學生,畢業后所找工作如他所愿,經常成年累月下鄉調研,這兩年,索性在鄉村做起了掛職干部。郝拉調戲他,說:“回來升個一官半職,我就不必再工作,專門到你的城市做全職太太?!标愂烂勒f:“不必等回來,現在就可以?!庇谑?,他們經常相約找個時間見面,卻一直沒有見。他們都知道,對彼此來說,不外乎生活的一種妥協,還不到必選項的時候,能拖就拖,生米煮成熟飯,沒有人負得起責。何況,喂養一個網絡情人比現實情人來得實在一些,性價比高。也許,就如郝拉怕看見陳世美日漸頹唐已經快要走向四十歲的啤酒肚身體,陳世美也怕看到郝拉逐漸肥胖的身材,他們都已經失去了初次見面時候的健美,雖然在網絡上可以假裝不以為意,可見光死三個字不是輕而易舉就可以破壞掉的。尤其,陳世美還經常有意無意地在視頻里說郝拉臉上左右眼下面兩個小黑點,他問:“你那是滴淚痣?”開始問第一次的時候郝拉說不知道,后來二次三次地問,郝拉就會直接掛了視頻,但她心里其實想說:“這是克夫痣,就等著誰娶誰死我當風流寡婦呢?”她說話向來刻毒。但終究沒有說。因為她知道,在她平衡這段關系的時候,陳世美也在平衡自己需要付出多少。誰都不是誰的必選項,只是參考項而已,不必那么刀刃相見。

    從郝拉來說,陳世美的存在是對庸常生活的調劑,另一方面,她渴望愛一個人,或一個人愛她??僧斎兆釉谏钜估镖呌谄届o,她就會慢慢審視,工作之后陳世美的態度變了多少。這不是她過于敏感,而是她從他鄉間打來的視頻里聽到裹挾著黃河的水流聲、犬吠雞鳴聲、車子的嗚咽聲、村人的打趣聲里,感受著一種關系的合理和莊嚴,或者可以說,調味。他不久前還要來見她,告知她與她一起去爬終南山。那時候他甚至是可觸可摸的。而現在,倒有點像她倒著求他。

    在此之前,郝拉還有過一些似是而非的故事的。工作未辭之前,住在那間一室兩廳的房子里,有時會有一個男人來做飯。郝拉自然對給自己來做飯的男人不錯。郝拉一個人租住在一間大房子里。那層樓的房子,就像公寓一樣一間間鋪開,一樓有很多戶,有時半夜都會有人敲門,不知道是走錯了房間還是故意。尤其過年那些天,有那么一次,郝拉到廚房抓起菜刀就往門前走,透過貓眼,卻發現是一個中年婦女和兩個四五十歲的男人,三個人都長得橫。郝拉之所以拿刀是知道自己的住處單位的同事或者朋友不會半夜有人來,但如此看見門左右立著兩個彪形大漢中間站著一個婦女,還是有點害怕,于是就躲在門后沒有作聲。不過,很快他們就去敲下一戶了。那不久,就聽過年回來的一戶住家說被盜了。郝拉一直懷疑是那三個敲門人。也有這樣的事情,有時是物業,他們會來查天然氣和水表。但是,誰知道半夜敲門的是人是鬼呢?有個女孩子還大白天拿著鑰匙開過門,害的郝拉一手拿著菜刀一手扶著門把手,喊:“你是誰?”因為確實不知道她后面有沒有跟著別的人。所以,才有了后來的隨遇而安。一個男人不定期來做一兩頓飯,就像為自己沒有實現的希望樹立的一塊豐碑,努力貼近那種床上有個男人不怕有鬼敲門的成功女人的生活。她在尋求人群的幫助,簡言之,男人的幫助,哪怕他只是來做一頓飯。說出來肯定會遭到“成功人士”們傲慢的嘲笑和惡意的揣測,但又能有什么辦法呢,失敗者也需要喘氣,也有害怕和恐懼。那個做飯的男人卻一天天不由自主引起她的痛苦。開始是因為他想搬過來住,將自己的部分東西放進郝拉的臥室,比如一個箱子,幾本書,好幾套衣服,他已經占據了陽臺(那本來是郝拉養貓的地方。云養男人云養貓,是郝拉來了這個城市的生活習慣。朋友的母親不讓朋友養貓,因此,朋友出門的時候,郝拉就接管那只貓的吃喝拉撒。所以,在陽臺擺了一張床,貓來時候躺在上面陪它玩);接著他的請求變為退而取其次,留下來過夜。再接著,他說郝拉不尊重他,希望郝拉每次將蔬菜肉類買好切好,他來了直接炒就是。這幾樣郝拉自然一樣都做不到。她不想每天起床發現一個男人和自己一起睡著,因為她總是失眠,而且,夜里也不想因為一個男人精力旺盛搞到自己痛苦不堪,她不想結婚就是因為不想找一個人合居,自然前兩樣也達不到。至于做飯,郝拉喜歡吃肉,但絕對不會買肉,她無法想象一塊動物的尸身在冰箱里擱著的與自己同眠的感覺。一旦想明白這點,兩個人的路就走到了盡頭。只是到最后,郝拉也不知道自己期待的兩性關系最好的狀態是什么狀態,但絕對不會是一頓飯吃到兩只蝸牛的狀態。以往,即使他做飯再不好吃,可是因為郝拉只會炒雞蛋,各種蔬菜炒雞蛋,所以對于別人做的飯從來不挑,就覺得肯做飯就已經算不錯。就因為這些吧,很快就發生了不愉快的事情。一次見面,他做了青椒炒肉和青菜蛋湯兩個菜,雖然郝拉因為身體的原因,吃不得辣子,卻還是努力配合他這個楚地人不計較地吃著。但喝湯的時候,居然牙齒嗑了一下,吐出來,發現是一只蝸牛,也無所謂,畢竟菜葉自己洗也有不干凈的時候,接著,又繼續喝湯,發現隨之而出的是另一只蝸牛。郝拉簡直無可忍受,房子她租的,一切她花的,即便買個菜,別人也至多就是買一兩斤肉,覺得不愿意做飯可以不做,但不必這么唬她,繼而越想越怕,一些男人對女人抱有怨心,食物或飲水機里下毒,致其不孕不育,或者,其他疾病,她簡直不愿意多想。這個男人不付出,難道就希望收獲?她找過小年輕男人做情人的朋友曾經對她說過:“和男人的交往,你不要,他就問你要?!彼郧耙詾檎f的是性,至此才似乎若有所悟。她身上的獨立性和意志力一般體現在保護自己,但還不想分擔一個男人的未來,和一個男人同居在擁擠的自己租來的房子里,即使享受他的做飯烹調,卻還得忍受他不高興了時不時喂幾顆蝸牛給她吃,到底圖什么?最主要的,其實兩個人并不彼此欣賞,她只是因為一個人在城市里久了,寂寞害怕,而他這時候貼上來,無非如……

    然而并沒有吵架,想明白這些,男女之欲不是最強烈的渴求,她就變得冷靜克制,何況她是害羞的人,怕自己害羞和替別人害羞,她連指出來都覺得害怕彼此尷尬。隔了幾日,他電話來,郝拉說相親談了對象,準備見雙方父母。這理由當然是編的,但他自然懂,也算是有較強自尊心的人,便沒有什么聯系了。那之后出現了陳世美,他通過相互的朋友加她微信,像是一種補救,讓她覺得自己和世界上其他生物差不多,尤其是和其他男人女人差不多,畢竟作為異類是可怕的,沒有多少人敢那么做。世界當然沒有因為有了陳世美變得更寬闊一些,還是平平靜靜的,尤其是她的孤獨感,失業之后,那種感受更強烈,讓她對陳世美卻也更依戀,每天早晚都和他視頻一下,才覺得活得正常。

    世界一切井然有序,郝拉也不過失了個業,她的生活除了搬了一次房子,和以前沒有什么兩樣,表面上至少需要如此呀。郝拉決定,暫時封閉一段時間。在一個美好的沒有工作的日子里一個人待著,也不能不說是浪漫的事情。郝拉渴望在沉默里找到出路,努力把對金錢的追求變成對內在無欲無求的生活方式的鍛煉,盡管不想承認這種方式是健康的,但這種方式確實去除焦慮。每一天,當她醒來的那一刻,她的大腦就在急速旋轉,但很快就暗示自己,要無所住而生其心,要無掛無礙。

     

    2

    那只老鼠是怎么進來的,郝拉一點也不知道??傊?,它成了她的朋友,與她在這間房子里共同呼吸,像一個情人,她甚至有時給它留一些食物;它呢,也會給她留一些痕跡,表示回應或感謝。因此,陳世美是不能來的,他會對它形成侵犯,甚至會,危及它的生命。

    在曾經讀碩的那個城市,也有過一只老鼠的。它死掉了。朽爛的味道從陽臺邊的桌子前傳出來。是因為寂寞嗎?這樣悲慘的故事不可以重復。

    雖然是拆遷樓,算得上新房子,畢竟建起來沒幾年,但是住的多是民工和原來的村民,以及小商小販,因此并不衛生。到處都可以看見蟑螂和螞蟻,老鼠算是干凈一點的動物了,一些人家養狗養貓,完全是為了派得上用場。樓道里也有那種做生意的,賣飯、瑜伽館、小理發店等,應有盡有。窮人多的地方,就有這種特色,臟亂又熱鬧。有幾戶人家收購可回收垃圾,樓道里放得到處都是,破碎的木板,還有一些爛紙箱,另外各種易拉罐瓶子和礦泉水瓶子也擱置在樓道里,啤酒瓶里爬進爬出的蟑螂……簡直不忍目睹??墒且呀涀∵M來了呀,簽的房子一年到期,半年是不退押金的,雖然押金不多,但此時屬于困難時期。有一個老婦,撿垃圾的,就住在郝拉斜對面,她每天都可以看見她那張凄苦的勞動人民的臉,她的臉即使笑著看起來也是哭的,郝拉每次看見她恨不得給她點錢讓她走遠一些,但她沒有這勇氣。郝拉不知道自己對這婦女是什么心態,她引起了她對貧窮的記憶和想象力。并不美好,甚至覺得嘔吐,但她同時也激發了她的善意,讓她經常祈禱上這些人生活得好一些,祈禱不存在的神,祈禱神明,因為那些人的皺紋和淚水讓她難過。

    那只老鼠也許是就是從老太婆的房間跑到這里來的,先是在浴室藏著,接著去過陽臺,后來躲在床底下,衣柜里,最后到廚房的管道內住了下來。就是這樣。因為夜里睡不著的時候,經??梢月犚姀N房輕輕響動的聲音。它有時會喪失警惕性,很安靜的夜晚,會走到屋子的中央,甚至跳上床……然而,這些并不能讓郝拉感覺不安,相反,她覺得自己豢養了一只老鼠。在很久之前,碩士年代,她曾經打死過一只老鼠呢。那時候她失戀不久,人生的唯一一次戀愛,很認真的,想吃想愛想結婚生孩子,人家卻選擇了別人,最后并不對她痛下殺心拋棄,卻還拽著她。在她不舍得時光里,他則老僧入定;在她想離開的時光里,他則撕心裂肺地表達自己的不舍。也就是在那段時間,她因為對人生絕望,碰到了那只倒霉的老鼠。而它,因為突然亮起的燈不敢動,與她在空蕩的居室狹路相逢,騷擾過她的睡眠和食物??匆娝臅r候,一下子激發了怒火,連一只老鼠都欺負她,都看不上她。于是,她迅速地扔了一件衣服蓋住它的頭,然后不等它銷聲匿跡,就瞅著它的身子踩了上去。那是她第一次與一只老鼠對打,以至跳上去踩到鮮血濺出來落在衣服上,她都還擔心它沒有死,不敢松開。腳下踩著的肉,明顯感覺軟綿綿的,衣服外露出一截它的長尾巴。不祥的感覺那么強烈,她號叫著,獨自一人號叫著,好像它咬住了她的嘴唇和耳朵,咬著她的手指頭……童年在山間和祖父母生活在一起的鏡頭不斷出現在她腦海?!翘?,整整幾個小時,她不敢揭開衣服看下面壓成一團的耗子。它曾經蠕動了幾下,像一只龐大的蟲子,最后當然咽氣了。直到日落時分,她才連著衣服拿了一個大垃圾袋將耗子鏟進垃圾桶扔出去。太可怕了,那是她第一次打死一只耗子。夜里顫顫抖抖地給媽媽打電話,告訴了她,媽媽嫌棄地說,不就一只耗子,大驚小怪。她曾經當著女兒的面,打死過一條進入院落的蛇。

    而現在,這只老鼠如同那只進入房間的老鼠一樣,經常以各種聲響提醒她它的存在,夜晚簌簌作響,白日也會噌噌,睡眠時分也會被它嘶嘶叫醒。它在廚房的那些管子和膠合板圍攏的縫隙間攀爬。曾經,與她照過面,因為夜里醒來,它可能實在餓極了,居然匍匐在垃圾桶邊上。那垃圾桶不是正常的垃圾桶,是超市賣的盛放東西的桶,她習慣性將垃圾扔里面。被它的吞咽聲吵醒,開了燈,發現它就在臥室中央的垃圾桶上爬著,眼神賊亮,像一道直射的光,鼻尖清晰可辨地搖動著。它似乎覺得住久了自己就是主人,也或者餓暈了,沒有立即跑開,而是像如一只鳥兒一樣繼續低頭吃了一口,忽然,亮出了牙齒……

    如果迅速起來,像如第一次,扔一件衣服過去,將它罩在里面,沒準可以滅了它。忽然的狠心不是沒有出現,但是,她沒有挪動自己,只是看著它。因為是拆遷農村修的高樓,住的收破爛的做小買賣的以及農民工太多,這里的樓層幾乎都歸它們掌管了。她知道打死一只還會有另一只來作威作福,在饑餓的威脅下,它們早就訓練了敵進我退敵退我進的共存模式。就這樣,相互看了一會兒,它四腳如飛地腆著身子跑進了廚房。第一次,人生第一次,她發現它是只母鼠,因為她在一瞥之間,看見了它粉色的乳頭,好幾個,小小的。應該是一只懷孕的母鼠,以她童年時代在山村生活的經驗,她得出了這個結論。

    她害怕老鼠,如果只是單純欣賞幾只沒問題,可是她無法承受一窩又一窩。中學和大學年代,宿舍里的人放著奶粉和面包,在架子床上,開學回去發現一窩又一窩的小老鼠,在被子里,或在紙箱子里。嬰兒粉的白,團團的,還沒有睜開眼睛,一只只小小的手指那么長??墒?,好幾只呀。一窩會有七八個。它們在屋子里爬來爬去。像是受了一種詛咒,必須祈禱,不可以停下來。

    它似乎已經適應了這里,有時一晚上出來兩三次,也不太關心她的呵斥,朝它扔過去的鉛筆和筆旋也從來沒有打到它,似乎所有的墻壁和樓板都被它咬通了。唯有床上還算禁區,它不敢隨意橫沖直撞。老鼠藥和捕鼠器,是可以保護她的。然而鼠藥放在房間,似乎不合適?那么,捕鼠器和粘鼠板?這種靠彈簧和黏性的武器,強勁有力,注定會是它的宿命。然而,郝拉還是憤憤不平地忍了下來。對一只懷孕的母老鼠,她只想趕走它,并不想它流產或死掉。這不是善心。罪孽也是有誘惑的,殺死一個懷孕的母親,似乎不應該。她無法想象一個無依無靠的母親或孕婦癱倒在自己面前,這源于她早年生活里的一些悲傷。作為留守兒童,她曾經長久地和祖母這個老婦生活,那時候祖母已經七十多快八十了,一個悲傷的老女人,常??蘅尢涮?,那以后她就再也無法傷害女性,哪怕是一只耗子。而這種感傷,也許更具體地,來自祖母的母親,那個爬水甕去世的女人,她把她的絕望悲傷傳給了自己的女兒。祖母過早地失去了自己的母親,所以對鳥兒耗子一視同仁,不忍心它們遭受太多人世的慘事。因此,想到祖母對她在山間好幾年的養育,她決定放過這只母鼠。但是,當真正找它的時候,它卻消失不見了,連尸體都沒有,既不在陽臺,也不是衣柜內,衛生間也仔細打掃過,書架也一本一本翻過,沒有,廚房自然也查過了。不知道哪一天夜里,它突然走掉了。也或者是在她開門的某一個瞬間,它通過縫隙跑走了,尋找一個理想的孕育之所。

    沒有老鼠的探視,她終于可以放心平靜地睡覺??墒?,有好多天,她都在想到底它到哪里去了?她甚至有點想念它,就如想念那個不再來做飯的男人。從來如此,一直都是這樣,流云一樣行過去的人或物,會讓她在時光里突然想念,包括那份自己做作最后被辭掉的工作。

    夏天來了,蒼蠅嗡嗡,蚊子嚶嚶,蜘蛛也在角落里織網,但是還是沒有見到那一只母鼠。有時,她在出門的時候會在案板上放一塊面包,或者將本應該放進冰箱的幾把蔬菜擱置在廚房。它在水管附近爬過,說不定會出來。

    在這期間,她出門應聘了一次,留著那只老鼠獨自統治這里。她甚至連飯桌上的一些餅干等食物都沒有收進冰箱,就這樣吧,留一只老鼠照管,似乎房間里有生之氣息,有人在等她,替她照看這間房子,免于獨自孤寂。她甚至能聽得見它輕輕地呼吸。

    溫度一日日高起來,房間里的腐臭味一日日大起來。從廚房到冰箱,她都是已經收拾過了,扔掉一切食物,尤其肉類,甚至未開封的香腸,也直接扔掉。但是還是可以聞得見一股異味,這種異味改變了房子的整個味道。

    經過一個晚上的苦思冥想,郝拉得出結論,就是那只母耗子死掉了。作為一個搬遷戶與作為一個租客,她倆之間按理毫無聯系,但是,在一個房間里住了這么久,她得找到它。不然,也得找到它的孩子們。

    她越來越堅信房間里的母耗子發了霉,所以,又一次大動干戈,將衣物全部扔出來放床上,把廚房里的東西都搬出來放衛生間……為了尋找一只可能死去的耗子,她給所有的手電筒和能發電的手機充足了電,一個角落一個角度地探視。郝拉相信,關鍵在于耐心,這是院長辭退她時候對她說的話,她當時也表示,工作三年,還是沒有訓練好耐心,論文沒有發到所要求的量。對,要找到這只耗子,就如堅持找一份工作一樣,不然還會面臨辭退的危險,一想到這幾個月過的是人不人鬼不鬼的生活,朋友越來越遠,人群越來越遠,該舉行的講座也因為不好填報她的職稱被取消了,邀請方說不方便報銷。沒有辦法,不把自己活成一個國家工人國家老師國家服務員,干什么都會有風險。郝拉已經計劃好了將做什么新的工作,具體不是哪種職業,而是怎樣的恒心,她已經是準備好了的。當務之急,就是要找到這只耗子,以把生命的虛無落實在一具實在的尸體上。

    郝拉莫名地恨起這只耗子,她覺得自己完全有打死它的能力,卻一步步放任它,最后造成了這樣的結局?;钜娚硭酪娛?,不達目的不罷休。

    直到有一天晚上,一只蟑螂在屋子里穿梭,她盯著它跟它走,在電視柜下面的縫隙里發現了它——那具已經發臭的尸體。電視柜從來不開的,雖然綁定著移動的手機,交了很久的費用,但是,入住的時候就和房東說了,她不喜歡聽見聲響,所以不必安裝電視,房主為了省錢,自然開心地答應。郝拉從來沒有想到,就是怎么也不會想到,它就在她床對面的電視柜下面的縫隙里鉆著。

    就像第一次打死那只耗子一樣,她在這只耗子面前坐了好久?,F在,它不會跑,她也不用追了。它連最基本的顫抖也沒有,更別說恐懼,肚子卻還是鼓鼓的。只有根據飛動的小蠅子,她看出了它生命的毫無跡象。

    心非鐵石。她只覺得難過,因此忘記了去打死那只穿行而過的蟑螂。

    她搬開電視柜,忍著惡心和難過,將它鏟進鏟子里,扔到一只鞋盒子里,蓋上……然后就去拋擲在垃圾桶了。再然后,洗洗手,把房間重新打掃一遍,買了消毒劑和噴霧劑來灑了一下。日子還是要過下去的,那天的晚上她鼓勵自己去吃了晚飯。不就一只老鼠嘛。許多年前打死一只老鼠母親是這樣說的。晚飯之后散了會兒步,然后就上床休息了。那天她出其不意睡了一個好覺,半夜醒來完全是因為隔壁的叫床聲,不過很快又睡了過去。日子越是雜亂無章,越是要過出氣象,像是和自己賭氣,她并沒有多愁善感。不過,她有時會想,這只耗子是因為饑餓而死還是恐懼而死?也或者,孤獨而死。一想到最后一種可能,她就覺得喘不上氣來。它躺在那兒,挺著球一樣的大肚子,兩側是枯干的縮進去的細細的腿。難道還在渴望生育,所以把肚子撐起來?鞋盒是它的墳墓,她有一瞬后悔自己沒有火化它,而是扔進了垃圾桶。有好幾天,她都坐立不安,看不下書,也沒有心情找工作,在房間里不斷踱步,拿起東西又放下,有時甚至把一杯水碰翻幾次。

    郝拉開始每天很認真地收拾房子,視頻里,陳世美說從來沒有見過她被子疊的這么整齊,書擺的這么規整。她自然不會對他說為什么。一只耗子教育了她,如果說了,他懂嗎?

    3

    工作一直沒有進展,倒是百約網打了幾次電話,說是相親活動,請郝拉去參加。郝拉并沒有注冊相親網,她不知道是誰在上面發了她的信息。

    將一只老鼠埋進垃圾堆,郝拉并不覺得自己想法上應該背上十字架,但她意識到此前長久對生活的思考必須放棄,又得重新思索。她知道自己應該堅強起來,像籬笆一樣在內心駐一道柵欄,一旦越界趕快警示自己,以免墮入一片黑暗,自己都覺得相當愚蠢,因為說實話,這種體會沒有多少人能理解和認同。一個壯實的青年人,在走進中年,姿態應該硬朗,只要這樣想,她就覺得自己應該模仿那些積極樂觀生活的人,而事實上,她也在對他們做出尊敬的樣子,因為她很怕自己活不下去。被排擠在人群之外,不只是一份工作,至少不僅僅是一份工作,一切。盡管她堅決不承認有這種心理,實際情況就是如此,她近乎在逐漸自我邊緣化。

    郝拉知道,就如對一只耗子所形成的腐尸展開的迷戀,她的興趣有一些不甚清晰的路徑一直在操控著她,召喚著她去行動,卻又一次次阻礙她去承受相應的后果。這次,被辭職看起來是一種被動,實則完全是咎由自取,在自我放逐中走向邊緣。如果事情長久如此下去,就會出現她一直的期待,就會改弦更張,去完成很多事,在別人看來是災難的事情。但是,對她來說未必不是一種輕松。然而,她故意不如此,強迫自己不要去追求死亡,繞過它,不要面對。是的,我們有理由說這是一個對自己生命不負責任的人??墒?,一生里,我們多少次被這樣的意念驅使過?我們多少次暗暗咒罵父母為什么把我們帶到這個世界上來?

    陳世美在視頻里一次次約郝拉去游玩幾天,甚至說了兩個人一起去東北,不行,去看龍門石窟和云岡石窟,他知道郝拉喜歡這些。然而,郝拉總拖著。她已經孤獨難熬,但內心卻對這種絕望的孤獨充滿了迷戀。她不想去見他,不想看他起床去上班,不想聽見他早上起床的鬧鐘,而且,也不想和他一起起床。她不想和任何人一起上床或起床??墒?,不管愿意不愿意,她去找他,肯定和他睡在一起的人是她,或者他來找她,和他睡在一起的人也是她。她無法想象兩個人在一起的哼哼唧唧,呼哧呼哧,以及在盥洗室摁鼻涕,上廁所。無法想象一個男人當著她的面用剃須刀刮臉,無法想象他脫光衣服……這些事情,可能會有那么幾分鐘新鮮。然而,突然之間改變心情的路徑呢?進行不下去呢?這樣的事情不是沒有過。她已經習慣了驟然而至的厭惡。

    那個做飯的人,銷聲匿跡一段時間之后,又在微信里現身了。他告訴她出國了一段時間,到中亞,開一個歷史學方面的翻譯會議,順便做了兩個月文化考察研究,因此沒有來找她,說是有時還想她,還說去以前的地方敲過門……電話里他的聲音那么遙遠,她都不想想起他是誰。好一個忘不掉她。

    不過,她的那根命運纖細的觸覺還是覺得感動了,從他說第一句話的時候,其實就已經抓到了某種矯揉造作和空虛無聊的東西。但是,這么長時間以來,一直期待某種可靠的確實的感覺,畢竟都是熟識的,不如見見。往日友情確實是了不起的東西,她的那種奇怪的依賴感總是在這時候浮起來,對輕佻朋友的依賴,對日子的得過且過,對孤獨的迷戀尋求……兩個人之間,似乎缺了那么一點什么,但是這樣的聯系倒像可以體驗到一種輕松,他約她去省博一日游。

    停止,不要。她在心里想著,卻還是答應了。就那么因為兩只蝸牛終結一段還沒有成形的感情,似乎怪可惜的。長達幾個月的不幸投射到她身上,她在想是不是自己的人際交往出了問題,以至步步后退。明明一個不合適的人,不該當為一回事。但是,還是要交往,美其名曰,體驗一下生活。改天,反正是改天。郝拉對生活毫無驕傲,卻不懂得如何拒絕,凡事總是拖。

    如果不見面,似乎就顯得冷酷僵硬,可是當初分手,卻也是沒有明說的,只是覺得兩只蝸牛太過可恨,生活就像在一堆耗子和蝸牛之間輾轉。

    她記得他第一次來自己的房間,是個下雨的傍晚。下午的時候,她去醫院,迎面與他碰上了,他覺得一個女孩子去醫院,太孤單了,就去陪。接著她為表示感謝,請他吃飯。他說要送她回家,就如此了……

    第一次認識,則是在一次邊疆城市的會議上,她受邀出席的是考古活動,他受邀出席的是民族文化研究活動。會議占了一個周末,他們在會議旁邊的圖書館,談了一些事情。在此之前,他們在會議開始前的旋轉門前見過面。邊疆開會,總會有一些人,借著工作的名義,旅游,所以來的人多。男男女女行色匆匆一個跟著一個沖進酒店大堂,男的張開雙臂,女的揮舞絲巾,一些人早就認識了,一些人卻還是新相識,或者只在文章和微信朋友圈的圖片上見過。大多人為抵達目的地歡欣鼓舞,一邊排隊領取會務手冊,簽字交錢,辦理入住,一邊在大廳里彼此招呼,喧嘩。他看見了她一個人略帶踟躕地站在旋轉門入口不遠的沙發旁邊,于是迎了上去。他算半個主人,因為家在本地,但其實卻是以外省身份的名義出席的,因為當時在那里做訪問學者。用他的話說:“希望人們對我的家鄉有個美好的印象?!彼阉诉^去,親切友善。他的穿著很得體,和后來來房間做飯一樣,他生怕弄臟自己,與此相應的,他對自己研究領域的重要性深信不疑。

    那天,他還給她介紹了這所邊疆賓館的歷史,他說這里是這座城市名副其實的圣地。淺白色的大理石鋪在地面上,不留神的人很容易滑到,顏色各異的巨型吊燈輝煌奪目,射出各種不同色彩的光線,日光倒顯得渺小了。琳瑯滿目的鏡子,以及各式各樣的樂器張掛在墻上,鮮花的擺設也格外迷人,一些花瓶比人高,口頸里卻插著寬展的葉子,還有一些小花瓶,里面插滿了百合和蘭花,空氣里還有那香氣,一種被禁錮的絕望之美。人人都知道只有幾天的新鮮,但看上去至少是艷麗的。他繪聲繪色地向她講述這座百年賓館的歷史,曾經作為好幾部電視劇和電影的發生地,馬路對面和賓館里有巨額的鈔票嘩嘩響和嗖嗖的子彈空中飛,不言而喻,發生過很多命案,還有色情案,就是腳下踩著的大理石,也是別有歷史的。他笑著,拿眼看著那些頭戴帽子的異族人,叮囑她在這里的時光要注意安全。后來,等排隊的人幾乎都走光了,他領她到了寫著會務組三個字的桌旁,辦理了入住手續,接著送她到了電梯口。在此之前,給她留了微信。

    談話里,她也交換了自己的一些信息,她對他略有了解,因為看過他一兩篇描寫中亞文化的論文,但沒有見過人,他則稱贊她的文筆,說在微信朋友圈見過她考證茅坡村由來的文章。他的那種近乎諂媚的樣子為他增加了不少魅力,因為他看起來雖然皮膚黝黑,但卻顯示了一種雄性的陽剛。他們之間的友好也許就是那時候存儲下來的。所以,那次在去醫院的路上碰到他,就開玩笑邀他陪她去抽血,她的表情里也許藏著蒼白,也或許還藏著取悅。她有暈血癥,不怕疼,卻怕看見血液從管子里抽出時候流動,因此希望身邊有個人。平素都是同學同事陪著,那天剛好沒有人有時間,一路膽戰心驚,不斷給自己打著氣,卻看見了他。她后來將這認為是好運氣,雖然談不上相愛,卻也算是緣分。而這離第一次見面的那次會議,已經過了一年多。她與他不期而遇,似乎像老朋友一樣相互問候,看著他王者一樣地無拘無束地笑著,大團云朵飄過他們的頭頂,她動心了,才邀請他的。獨自去醫院,怎么也是傷感的,路上撿了個人,想想也真是好笑。那是一次例行體檢,卻抽了血又查了尿液還躺在只有女性可以進去地拉著簾子的室內查了秘密部位。他一直好脾氣地跟著,安慰她,說抽血并不疼。當時同樣來抽血的還有一個三四歲的小姑娘,居然一點都沒有哭,大人跟著,她自己按著棉簽好一會,卻不說話。他讓她學習這個小孩。

    那天的雨不算大,是個春天,空氣卻濕冷,兩個人都淋了雨,他長得黑,身上更是有霉濕樹葉的氣息。孤單寡女在一間房子,他說你不動火焰總是不行的,容易生病,以后要有時間我來做?!皭矍椤边@個詞在她心中突然喚起清晰形象,一個男人在廚房里升起煙火,柴米油鹽,絮絮叨叨……他們在屋門口擁抱,郝拉摘下了一向拒人以千里的面具,認認真真的,以為這是一次愛情?!芸炀吐渎涔押狭?,走到了南北兩極。

    “每個正常人都應該有自己的配偶,世界是成雙成對的,我們應該見面?!彼陔娫捓镎f。

    “因此給我吃兩只蝸牛?”她還是不想挑明,何況現在有了陳世美,因此只是默默低語了一下,連她自己都聽不到。

    過了四五分鐘,他還在那里重復地說著,說的郝拉差不多要投降。她有很久不做飯了。樓下開了一家包子店,還有一家沙縣小吃,便宜實惠,也不浪費,每頓飯不超過十元。她心念一閃,覺得不忍,就答應不再在房間見面了,告訴他自己搬了房子,可以到外面走走,他就說了前面說的省博一日游。

    她掛上電話,有種感謝他的感覺升起,然而卻沒有告訴他已經被辭職了,工作還無下落。她不花他的錢,也就不要嚇他。雖然說工作三年還是攢了一點工資,但因為家里蓋房子也花了部分,實在沒有多少,經濟問題是一直困擾著她的,時不我待,她很擔心自己落入那種墮落的令人羞恥的境地里,靠著某個男人生活,因此不得不跟他上床或和他結婚,不得不生孩子。國家計劃生育已經出臺了二胎政策,甚至有可能廢除計劃生育。隨著國家人口越來越少,生育政策其實越來越松,20世紀五六十年代八千湘女上天山,配給制將一個又一個女人分給一些人,現在也不是沒有這樣的可能。一切都不成熟,工作,錢,生活,絕對不能有孩子,她恨不得去辦一張不孕不育證。也是留了心的,托了同樣單身的大齡女性朋友,讓她也留意著。這年代,養活自己都是問題,走投無路的女人才去生孩子。她不想落入這種為人熟知為自己所陌生的生活規則里,不想為煤氣、暖氣和水費操心……尤其這幾個月失業期,她算是內心經歷了好長一段受挫時期,清醒地評價了自己在世界上生存的能力,收斂起了在學校讀書和工作時代所養成的平庸傲氣和無知。而在以前,她認為大學教師至少看起來是體面的,而且根本不必愁生活來源。然而社會發展日新月異,好日子一去不復返,新的人和事在成長起來,她知道自己并不能把握時代的脈搏。小學和初高中時候寫作文,結尾不是“我們是接班人”就是“我們是二十一世紀的新主人”,等到進入二十一世紀,衣食住行都還是難以解決,房子是租的,生活也像是租的,那樣的幻景再也不瞻望了。生活嘛,茍且向前。

    她答應他去博物館,其實和忽然涌上心頭的一張朦朧畫景有關系,她想念一枚玉器,女性用過的,玉璽。那枚玉璽郝拉以前也是見過的,在圖片上。但第一次去的時候,竟然根本沒有注意到中間玻璃柜的里的這件文物,只沿著墻壁一勁參觀,后來聽了講解員講解才留意到。有十多年了,那時候她才十九歲,第一次進省博,是跟著一個男孩子去的,他們高中在一所學校就讀。那個男孩子喜歡她,學生時代的喜歡,他已經是大二了,她準備去讀大學,兩個人途經西安,一個走往長江頭,一個走往長江尾。她明顯的感覺他喜歡她,但是那時候他還沒有吻過她,她并不知道他后來會做這件事,感覺到那個吻在漸漸向她靠近的時候,她就在那枚玉璽的后面。徑自走在中庭的走廊?;璋档睦鹊览?,那枚玉璽就放置在玻璃櫥窗里,泛著微茫的光。

    還都是窮學生,請不起導游的,因此只能自己看。那天游客很少,似乎專門為那個吻做注腳。她沒有想到他會吻她,她想到的是連續兩年高考不及格,無法順利走大學,開始差四分,第二年差八分,第三年她覺得是不是要差十二分,最后勉強是過線了,但是那種陰影還是留了下來,即使已經要到讀大學的城市去了,仍然覺得不像是真的。她覺得自己的家族像是被詛咒過了,包括自己的父母,他們天資聰穎雄心勃勃,但從來半途而廢無法有始有終。也就是這對父母,給郝拉取的名字,算命先生都說了,恐怕命理缺斤短兩,關鍵時刻掉鏈子。起名郝拉,好拉好啦,完全是拖延與妥協。她很怕算命先生說的事情應驗,因此才努力考一次次,實際父母早就不支持了,擔心她神經出問題,讓她走???。

    她當時并沒有看到這枚玉璽,只是從身邊走了過去。她滿腦子想的是如何展開大學生活,會有怎樣的快樂和艱難。然而,她回身的時候,這枚玉璽卻引起了她的注意,因為有人徑自走向這里,是館內的講解員。她說這里有一枚女性使用的玉璽,大家請來看看與一般玉璽有什么不同。它引起了她的興趣,所以與這枚玉璽并沒有擦肩而過。

    “走廊中央的這枚玉璽,特點是鳳在上,龍在下,是女性之璽,以新疆和田羊脂白玉雕成。通體為正方形,鈕為高浮雕的匍匐之鳳。形象兇猛,體態矯健,四肢強勁,雙目卻溫和,眼球圓而凸出,隆鼻方唇,張口露齒,雙耳后聳,尾部藏于云紋,背部陰刻出一條隨體擺動的曲線,上齒以陰線雕琢。璽面陰刻篆書,字體結構嚴謹大方,筆畫粗細均勻,深度一致?!敝v解員一邊指著一邊說。這時候,他的手輕輕搭在她的肩膀上,博物館總是那樣氤氳柔和,她往后退了一步。除過學校里的打鬧,和男孩子還沒有這樣近過。她心里生冷地想:“難道大學里同學們就會如此,像如電視上的?”她對他說:“不要?!比缓蠼又?。然而,他整個的人就像充滿了整條走廊。他在后面喊等等的時候,她已經繞過人群走出去了。然而,上火車晚上各自去往自己所在地的進站口,他還是又吻了她。

    想不到,十二年后,郝拉與一個來給自己做飯但分別已經幾個月的男朋友又一次來到了這個博物館。經過十二年的時光,博物館里面的東西變了很多,但是還是碰見了那一枚漢代女性所用的玉璽,它是鎮館之寶。經過十幾年的時光,它似乎一直都沒有改變,還在玻璃器皿下躺著。這次的講解員沒有那么專業,明顯看得出還在實習期,十八九歲,穿著干凈的白襯衫,下面是西服底褲,打著領帶。他不甚熟悉但是卻盡量裝出認真謹慎的表情喚起了她的同情,喚起了她對自己十八九歲來過這里的記憶。在別的場合,她是個喜歡揶揄和諷刺別人笨拙的人。但在這里,不甚熟悉的實習生讓她深深地想起自己蒼白的十九歲,就像看到了另一個版本的自己,那一次,在這枚玉璽前,表現出自己的忐忑,以及渴望。一枚小小的玉石子,卻有那樣的顛沛。這枚石子是被一個小孩在玩?;丶业穆飞险业降?,它的光潤吸引了他,于是,他撿了回去給自己當著村主任的父親,結果,有點文化的父親知道這是個寶物,連夜拿到省城去鑒定……近半個世紀后,國家對他進行了表彰,那時候他已經是個老人。視頻上他憨厚地說著撿到這枚玉璽的經歷,仿佛說話間塵埃紛紛,一切都碎掉了,包括他那顆少年時代蹦蹦跳跳的心。一群孩子圍著這個十八九歲的講解員,孩子的面孔讓她心動,她是沒有這樣的童年的。他們嘰嘰喳喳地問問題,像藤蔓一樣黏著這個年輕的講解員,似乎終于逮住了機會,滿足他們心中對知識的渴望。她將身子俯在這枚玉璽的玻璃上,和孩子們一樣認真地聽著,他卻壓迫性的俯身對她,說:“那些人懂什么?”接著有板有眼向她解釋這枚玉璽的特別,不愧是學邊疆史的,他很懂得這塊玉的質地、形成,以及它的流浪,曾經在20世紀六十年代入主京城,有二三十年時間下落不明。隨著他的講述,她留意到了這枚玉璽的名字——皇后之璽。她似乎看到了這枚玉璽的劫難,它的流轉,而他在那里繼續滔滔不絕,接著開始介紹其他的文物了。然而,除了這枚玉璽外,似乎,此次的博物館之行,再無其他意義了。一件小小的精美的玉器,動物栩栩如生,似乎還在攀爬,透過玻璃的反射光,這件寶物顯得那么不真實,似乎還在時光的沉睡中做著夢。她因自己再次注視到它而歡欣,她覺得自己整個的人也浸潤在這種氤氳懶散的光線和氛圍之中,那是一種支離破碎之后不再有任何作為的光線,那是一種放棄一切的光線,愁云慘淡,卻萬事方休,在那樣的光線里,她看見了她自己,看到了歲月如同這枚玉器一樣,將她擦拭的光光凈凈,像如包漿,難掩瑕疵,卻又絕對孤立無援,隨波逐流。

    終于,他發現她只是專注于這枚玉璽,而不再觀察其他,說:“不要如此,你要懂得欣賞文物?!彼怖_走,不讓她再在這塊小小的玉器面前站著,他說還有很多,不要錯過,他還說這里的一些器物已經是被換置過的,就如地方上的很多文物,也如“你關心的皮影”,他是這樣用詞的。他說:“那些牛皮早就被仿制換過了,博物館很多是假的,這群孫子……”從來都是如此,他在自說自話,會對她說:“你想的都是你自己,婦女之見?!彼f她只迷戀于細節,而不懂得把握整體,是“鼠目寸光的人”。

    他們這次一起游覽博物館并不歡,但兩個人還是履行了禮貌的義務,共同吃了晚飯。他雖然攻擊她的性格,說她不懂得人際交往,不懂得欣賞文物,缺乏自己的審美,但是,實在不是一個壞人。她只要想到他還認認真真給自己做過飯,廚房收拾得干干凈凈,比起曾經那個動不動貶斥她希望她加入他的女性集郵單的戀人強多了,就會很感動,低頭認錯,忍著自己的委屈安撫好他。曾經經歷過那樣的地獄,所以任何一點的好感就可以成為天堂。她向他承認自己有時太情緒化,要么冷漠要么浸入自己的世界。每當這時,他就不會攻擊了。他喜歡這樣,女性的順從與溫柔??偸窍萑脒@樣的循環。雖然這次他找她,其實是為了遷就她,修補兩個人一段時間不見面的裂痕,最后還是陷入了以前的相處模式,待在一起,從慍怒到暴跳如雷,再到安撫之后的平靜如水,但兩個人之間總缺那么一些東西,總是無法完美。即使性像是烈火,一個人把一個人釘在十字架,熱情地求愛,然而其實充滿迷茫困惑。本質上,郝拉是個無意調情的女人,如何向一個男人贖罪補償,只是為表面上贏得暫時的溫存和相對,看似一切得到了原諒,風暴平息,實際早就惡意潰爛。如此的相處,只是對寂寞的妥協,生活呀,太寂寞了,所以毫不謹慎,發泄欲火,之后落入長長的寂寞,僅此而已。

    一段舊日的感情讓她落入深重的漂泊,從此不再停歇,所謂冷靜對待,所謂溫柔繾綣,早就不存在了,無有信任,無有羞愧。死去的愛情在死亡里腐爛,活著的人在生活里腐爛,沒有什么可以安慰。這種方式倒成了漸漸愈合傷口的開始,心靈不再踏足任何地方,荒野無人,空空寂寂,節制又濃烈,隱忍又孤獨,似乎在向什么東西什么人復仇,似乎又像在等死。貧困簡樸才是渴求,低賤無助才是向往,慷慨絕望,對于生活。還能有什么呢?沒有想到,這次還是這樣,一段關系走到盡頭,兩個不是戀人的人都無法承受單獨待在一起,吃飯的時候,明顯已經受不了了。他指責她什么都不干,自己像個保姆,說她給人的感覺太盛氣凌人,如同第一次失戀的戀人那樣,他說她像個廢物,似乎,她做的事情就是等待他們的到來。難道這一點,才讓他給她下了兩只蝸牛吃?細節總是受歡迎的,但是再細就會更尷尬和不堪,只有簡略敘述了。

    那之后她獨自去過這個博物館三四次,主要是去看這枚玉璽,她順便還看看其他的文物,比如那些從西域輾轉來的各種怪獸雕塑,她其實非常喜歡畫像石,最喜歡的就是這個博物館的畫像石,仿佛連接著生與死。這個博物館,首先不容錯過的是這枚龍在下鳳在上的碧璽,接著就是各種不同繪制的畫像石了。她一個人,即使博物館充滿了人,也不會有人催促她看什么不看什么,她有的是時間,也有的是精力。

    他們之間的感情,經過這次博物館一日游之后,不再通音訊。然而離別總是傷感的,他說自己對她印象其實很好的,有時只是為了激怒她,不希望她那種對人總是云淡風輕的樣子,也不希望她把自己藏起來,他說他是可以看出來的,戀愛不是這樣談,應該有所對等。他說他明白,只是現代社會太孤寂了。她又一次被說動了,去握他的手,想著妥協??墒撬粗?,告訴她不要這樣。他似乎說得有點傷感。在那之前,有幾次,做完飯她開心地吃著的時候,他就已經說過了:“郝拉,對我好一點?!毕袷前?。這次又如此,完全是無可奈何,似乎在積攢離開的勇氣。

    然而,那間已經搬離的房子,那個廚房,幾乎再也不會回去了。不是沒有想過,甚至當時就希望過很多次,留下來,怎樣都可以。當他端著炒好的豆角炒雞丁和紅燒茄子,或者端出她最喜歡的西紅柿雞蛋湯,很多次,汗珠順著他側臉往下流一點,她想天長地久也許就是如此的,她那時候覺得這日子已經是天長地久了。他那么近,親切,神采奕奕。光輝歲月,對,就是這次。那些時刻,有血有肉,栩栩如生,回憶起來還充滿它的體積和重量,似乎永遠定在現在時,居家生活有個伴侶的美好,就是那樣在這個人做飯時候無意中散發出來的,能量和能力,閃閃發光,當時就已經是永恒了。結果其實理所當然,因為對于郝拉,似乎所有的溫暖都是短暫的,一份還算不錯的在大學里教書的工作,都搞砸了,以前深愛的戀人,也搞到老死不相往來,似乎,這個不夠愛的,愿意做飯給她吃的,幾乎看起來已經進入柴米油鹽讓她覺得過往不過是她腦海里一場失敗夢境的,讓她以為生活可以重新翻新一切盡在掌握的人,認識和信任,卻在兩只蝸牛做成的湯里用盡了。她想挽留,卻知道已經不能了。

    她為他曾經寫過一首詩:“我在這里等你,等你升起煙火,等米下鍋蔥上桌……”

    他終究再也沒有來找她。給她做蝸牛菜湯的人就這樣走掉了。反正還有陳世美,他太年輕了,年輕容易激烈,經常吵是不好的。陳世美比他丑,比他老,比他要的少,兩個人如果在網絡世界相處,像如戀人一樣早晚說說話,似乎總可以過下去。日子就如此,反正見光死,那就把陳世美在網絡世界繼續養起來,像云養貓。

    4

    本來說了去找陳世美,她一再拖著,定了時間說就那個星期,卻因為做飯的人發出的約耽誤了。其實,郝拉并不是一個開放的人。對于陳世美的好感,也僅限于他能在網絡的世界彼此早晚互道吉祥,而真正見面,時間隔開長河已經好幾年,其實不敢抱有期待的。

    工作沒有找到,房租漲了,房子搬了,幾乎算是戀人的做飯之人也分了,生活過成了失敗者宣言。因為沒有工作,也就幾乎無社交,就像一個空巢老人,郝拉在租來的民工房里,有時計劃著東山再起,有時則祈禱,有一份維持最低生活的工作就好了,畢竟需要面包。她清楚地感覺到,失去大學教職,簡直是太不懂得珍惜了,大學里也就不過寫寫論文,想著辦法花錢發表,然后申請項目得到資金,余一些,發論文花一些,繼續如此循環,等到退休的那一天,安安穩穩,以后還可以領退休金;等到死的那一天,就由一個國家教師成為國家死人,單位承包骨灰盒。郝拉并不覺得自己是個有骨氣的人,年輕時候靠本事吃飯那點情懷,隨著現實赤裸裸的打擊消失殆盡了。博士畢業那年看過一本叫《斯通納》的小說,里面一個郁郁不得志的青年,想做一個大學老師,做了,然后娶妻生子,再然后人到中年,卻愛上了自己的女學生,世間無有不透風的墻,從此活在妻子的怨懟和女學生認為他毫無擔當的維谷之中,直到精神崩潰。后來還看過一本書,《革命之路》,這本事陳世美推薦給他的,陳世美說人到中年看這些書,越看越心驚。說這話時候陳世美三十七歲,離他們初次認識已經好幾年。郝拉并不欣賞這兩本書,里面的內容都是平凡的主人公一路凱歌,但最后不得不落入泥淖生活的陷阱,一地雞毛卻又不得不掙扎,孩子夾在中間像肉夾饃,太擠太傷感了。郝拉并不喜歡這兩本書,陳世美一再說好,在這樣的夜晚,想到這兩本書里的怯怯懦懦忍氣吞聲的主人公,郝拉第一次感覺到藝術就是現實,《斯通納》和《革命之路》,殊途同歸,人們在常規安全乏味的生活里待著,待到越過軌道走出牢門之后,發現已經無法適應那種自由。

    生活也許就是如此,百約網經常電話,這次卻發來了短信,內容是:“您好,我是百約網婚戀顧問鄭老師,給您去電不是有意打擾您的。因為您這個年齡段是我們主要服務人群,在本城服務中心有幾位男士很適合您。其中一位年齡大你三歲左右,在外企上班是個工程師,為人正直,學歷相當,陽光積極,喜歡運動,事業不錯的男士。不知道您是否愿意給彼此一個接觸的機會,男士真的很真誠,看到短信回復一下。我們也可以及時做個反饋哦。愿意溝通回復8,或者明天什么時候方便接電話,我會把男士的情況詳細給您介紹。我微信號:byw520,祝您生活愉快?!迸c此同時,陳世美也來了微信:“郝拉,我說過我是渴望穩定家庭生活的人,但你說你不是,你受不了和男人朝夕相處。我其實想著你這也是氣話,有那么一段時間,我說去你的城市找你,想著怎么跟你相處??蛇@些想法,待在黑屋子里安慰自己行,一旦真行動,又擔心這擔心那,包括你不來我的城市,想必也是差不多的原因。謝謝你在我最惶惶不可終日的一段時間給我幻想。你說我們三觀不同,恐怕你說的是對的。我太自私,只考慮到自己。你保重?!北灰粋€男人如此拒絕,郝拉也不覺得有什么失落,但有時夜里八九點到十一二點會覺得空蕩,如果還在網上云養著陳世美,可以隨時撥通他微信與他視頻,互相說一些話,從斯通納到革命之路,從蒼井空到觀世音,從此城到彼岸。除過那次讓她失戀的人,她還真沒有這樣在靈魂上如此觀望一個人。然而,也只能如此了,當務之急,必須走在尋找面包的路上。不行或許得回鄉,母親說小縣城的公務員,博士學位,總還可以考。她覺得總不至于,但生活在趕著。

    半夜里焦慮地睡不著,睜開眼,室內通明,起來站在落地窗前才發現沒有拉窗簾,租住的房子臥室沒有陽臺大,窗玻璃圍成的半弧形,月亮照進來,看手機,是夜里三點,她為那樣皓潔又清明的月亮感動,亮的那么用力,橫臥在天心,狐貍的模樣,像可以抵達的街心,似乎走一走就到了,就可以摸一摸,馴和溫煦。郝拉覺得還是不要去死好了,活著還可以看看月亮,光這樣半夜獨自站著,也覺得是一種撫慰。

    注:

    本文發表于《延河》雜志2018年8期小說榜一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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