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學》2018年第7期|馬淑敏:裸地(節選)

一
女人往往沒有故鄉感。但似乎也有,只是被割斷了,自覺或不自覺隨著那個被稱為丈夫的男人遠走,然后便把他的故鄉當作自己的家鄉,就像一粒種子,在另外的土地上發芽生根,即使獨身一人時也大致如此,在所謂“自己的”那個舊故鄉,往往只保持了“種子”的狀態……
但種子,也是有記憶的。
是的。有時種子的記憶還那么……那么,我不知道該用一個什么詞來表達,沒有一個詞是恰當的合適的,它們都不具備那么多的纖細,也不具備那么沉的重量。
二
我曾經無數次夢見,夢見自己瘋狂奔逃,越來越粗重的呼吸在后面追趕著,身后緊跟的他時而模糊時而真切,不過一直都那么小那么矮。而我在夢里是不斷長大的,直到長成現在的樣子;最終我會在夢中逃到樹上,所有的夢也在這里結束,它是那么適時適度,避免了接下來的血腥場面。
三十五年中,我曾經無數次夢見,那情境依然真實,無休無止地糾纏著我,反反復復。終于,作為長勢并不好的種子,我決定返回讓我反復夢見的舊地,把夢留在那里。
站在一排排蔥郁的松樹下,我無論如何也分辨不出哪一棵松樹是曾救下我命的那棵。經過三十五年風吹雨打,它們已變得更加高大,冷漠滄桑。我辨別不出那棵松樹,意味著我無法識別簡桐到底死在哪一棵樹下,他的血,流進了哪一片泥土。三十五年,他的血早已被雨水沖凈,被草木生長的根須吸凈,被螞蟻和不知名的蟲子嚼凈??墒?,當我閉上眼睛,不顧白色裙子的凈與污徑自躺在由松針、草葉、松脂和塵土組成的這片“裸地”上,我分明看見了簡桐的血。
三
事隔這么多年,是誰提議了回家我已經記不清楚,它在我的記憶里過于模糊,當時也沒覺得它會有什么重要,因此我更愿意相信當時是我們一拍即合。
我們決定躲過宿管員的視線,穿越防護林回家?!澳苄邪??”我似乎問過這么一句,因為無論是老師還是父親,都曾反反復復地警告過我,思蒙你要聽話不能亂跑,冬末春初,是野狼最饑餓的時候,它們滿世界在找吃的,要是聞到小孩子的味兒,哈哈,可跑不了!我似乎問過這么一句,但隨即,在簡桐顯現出猶豫之前我就抓緊他的手,“沒事的,這么多雪,狼肯定在洞里睡覺呢!”
是誰提議回家我不清楚,但我記得拔掉學校宿舍后面的兩根籬笆是我提議的,雖然在后來的敘述中我將這個提議推給了簡桐。那時候他已無力反駁,以我對他的了解,他也一定不會反駁。這也是他一直走不出我的夢的原因,我再也沒有遇到過像簡桐一樣對我的人,一個都沒有。在我的慫恿下簡桐拔掉籬笆,我們倆帶著狂跳的心逃進雪地。
兩周前簡桐將數學課本遺忘在家里,而我則遺忘了小布熊。小布熊是父親去年春天和他的徒弟們開拔到遠處建新農場前給我買的,看不見小布熊我覺得父親離我很遙遠。小小的我在七歲的時候就嘗到了孤單的滋味。
那天我其實還有更強烈的愿望,我感覺出門一年的父親應當回來了。每年這個時節他都會回來,然后在雪開始化掉的時候離開。多年之后,生物老師講候鳥時,我突然旁若無人地號啕大哭,老師和同學被我的哭嚇到,他們不知道我的父親也是只候鳥,他要去種植,要去建新農場,一年一年,都是這樣。
我們逃到防護林下的雪路上。被拖拉機軋出的雪道又亮又滑,北風呼嘯不僅是一個詞語,里面還含滿細細的、能劃到骨頭里的刀子。我們走著,簡桐的鼻涕又涌出來,印象中他總是拖著長鼻涕,我們都說簡桐的鼻子簡直就是一臺造鼻涕的機器。關于簡桐,他的長鼻涕一直留在我的記憶中,我試圖為死去的他擦干凈點兒,但沒有做到。就是那天,他的鼻涕還在流。我偷偷想過,也許是他的鼻涕讓狼聞到小孩子的氣味兒,才招來了狼。
離開學校沒多遠,我順手把書包套在簡桐脖子上,他笑嘻嘻拽住我,幫我用耷拉在身后的半條圍巾遮住凍紅的鼻子,系好。我們跑著,不斷摔倒在壓成冰的車轍里,像兩只會發聲的大雪球,驚得林子里的麻雀撲棱棱亂飛?!靶↑c兒聲!”簡桐噎著嗓子回頭向我擺手,沒有誰發現我們的逃離,我咯咯的笑聲也沒有傳進宿管員的耳朵。
如果他聽見了該有多好!
風越刮越猛,夾帶著雪粒子噗啦啦打在臉上,很疼。我們的眼睫毛上結滿白霜,怎么眨眼都合不攏。有一陣子簡桐讓我倒著走,他側過身子牽著我。我們漸生恐懼,呼嘯的不只是北風,還有寬闊的在我們那個年齡里感覺無邊無際的防護林,每一棵樹都在怒吼。那年我七歲,簡桐也七歲,不過,我有八歲和九歲,有三十歲四十歲;他,只有七歲。
“簡桐,我要去你家?!蔽艺f,嘴巴上結了薄冰的圍巾搞得我的聲音怪怪的。
“好?!彼艿角懊?,我看不到他的表情。
“我要在你家住?!憋L甩動雪粒子砸著我的腦門兒,我抬著胳膊抵擋著,怕這么砸下去難保不打壞腦殼。
“好?!彼O聛砜磥頃r的方向,除了樹和雪學校杳無痕跡。簡桐說他走不動了,我的腿也被風和雪扯成兩條木棍,但我不敢停下來,“我爸說,這條路有狼?!焙喭┮幌伦鱼读?,聲音抖抖的,“不怕,這么大風,有狼也在洞里?!?/p>
我和簡桐被風吹得東搖西晃,剛逃出來時的興奮已經蕩然無存,我盼望高額頭宿管員發現我們倆失蹤后正追過來,或者告訴媽媽讓她到防護林來接我們。
簡桐更早地沒有了力氣,他把這歸咎于我的書包太沉,還勒住了他的脖子。
“好吧,我自己背?!蔽覛獯跤醣枷蛩?,接過書包來的時候我想了想,把藏在棉手套里的手抽出來,里面是一塊大白兔奶糖。這塊糖,我每天都摸一遍,但一直舍不得吃。
我聽到他咽唾沫的聲音?!跋氤悦??我們一起吃?!蔽矣X得自己下了好大的決心。
“你先咬?!焙喭﹦冮_糖紙,他的口水和鼻涕一起糊住了嘴巴。
四
“我要去你家住?!蔽医乐约阂碌陌雺K奶糖,再次對簡桐說。
“嗯?!焙喭┑穆曇艉?,用力點著頭。他的鼻涕一直在涌,這是他留給我最為清晰的印象,即使在夢中他變成了一條時濃時淡的影子,鼻涕依然源源不斷。
“我要去你家住?!蔽矣终f了一遍。因為時間太久的關系我忘了簡桐是不是做出了回答,我記得的是,我用自己的棉手套抹了把他的鼻涕,四處低吼的風忽然止住,太陽的余暉穿過松林,斑駁地打在我們身上。
簡桐家挨著我家,是沒有距離的鄰居。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我都感覺簡桐的媽媽應該是我的媽媽,簡桐的家應該是我的家,我現在擁有的這個媽媽和這個家很大程度上都是出自錯誤,我現在擁有的這個普希金媽媽也是這樣認為的。從記事起,我就叫我的媽媽“普希金媽媽”。她懂俄語,喜歡讀普希金的詩,她的學生們悄悄叫她普希金老師,我也學著他們的樣子叫。說不清楚在我的潛意識里是不是暗暗包含著什么,反正,從記事起我就這樣偷偷叫她。
她不止一次當著我的面向爸爸申訴:本來兒子應當是她的,她本來要生的是個兒子,可是簡桐的媽媽卻搶在了前面,提前了半個小時。她不聽爸爸的解釋和勸慰,不聽所謂的科學,固執地認定她本來是有個兒子的,她做好了生個兒子的一切準備,只有兒子才能讓她心安,而這一切,卻被簡桐媽媽提前的半個小時給毀掉了。毀掉她心安的還有我。
“掃把星”,她這樣叫我,用一種惡狠狠的表情;或者喊我“小掃把星”,依然用惡狠狠的表情。多年之后,我讀到法國作家瑪格麗特·尤瑟納爾的一本書,《何謂永恒》,“他與剛剛出生兩個月的女兒在一起也是孤獨的。他只在早晚各去看她一次……他女兒只是在世事風云的變幻過程中被送到他手上的一只小動物,他沒有理由愛她”。這段文字帶有一種強烈的灼痛感,我感到自己的胸口受到重重的一擊。我,應當也是一只被命運送到普希金媽媽手里的小動物,并不在她的期待之內、卻又讓她無法甩掉的小動物,而且這只小動物還哭還鬧還要拉有味道的屎。她沒有理由愛我,但有太多的理由厭倦和嫌棄。
我對簡桐說我去你家住,我記得在那條路上說了三遍?,F在想起來我依然不能解釋自己為什么對這句話記得那么清楚,而且會對簡桐反復說。
我不相信什么冥冥之中,但它卻似乎是。
之前我也曾在簡桐家里住過,包括剛剛出生三天的時候。沒有下來奶水的普希金媽媽不得不帶著我向簡桐媽媽求助,盡管她把這一求助一拖再拖并將它看成是恥辱。把我送到簡桐家,則再次增加了普希金媽媽的怨懟,她對我的不喜歡也更為根深蒂固。據說我一路哭著,在見到簡桐媽媽的時候驟然止住了哭聲?!翱闯鰜砹税?,她和她更親!要不是劉四家的那么笨……”
劉四家的,是我們那里的赤腳醫生,她負責我的接生,而另一位干得年數長的赤腳醫生接生了簡桐。為此,普希金媽媽耿耿于懷了很多年,她拒絕劉四家的診斷也拒絕劉四家的開出的藥方:“都是她害的我,不然,我就有一個兒子了!”據說,在我占有了簡桐媽媽的一只乳房之后,我爸爸為了表達感激,把為媽媽生兒子準備的豬肉罐頭、豆腐和紅糖分成兩半兒,一半兒送到了簡桐媽媽家里。普希金媽媽則為此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憤憤不平,她覺得自己的月子因為缺少那一半兒豬肉紅糖的滋養才沒養好,落下一身讓她倍感憂郁的病。
簡桐媽媽說我,簡直是一個強盜,她是笑著說的,說這話那會兒她緊緊把我摟在懷里。她說,或許是之前過于饑餓的緣故,我與簡桐的爭食異常英勇,就像一只小狼。到六個月大的時候,我便能一邊吃奶一邊手撓腳踢,簡桐只有抽泣或號哭的份兒。簡桐媽媽說這些的時候普希金媽媽也在,她用鼻孔重重地哼了一聲,陰沉起臉摔門而去?!澳銒寢尣蝗菀?,”簡桐媽媽說,“你長大了就懂了?!?/p>
我爸爸也說過類似的話。我有了十歲、二十歲、三十歲、四十歲,我好像懂了很多,但有些依然不明白。
在普希金媽媽身側我始終是多余之物,是來吃她喝她害她的讓她惡心厭煩的動物。我們之間,某些關系是有底色的,不可改變她也不想改變。多年以來,只要我試圖端出一團哪怕微小的火苗,她會立刻翻身,將一盆冰水澆下去,她見不得我的火焰。即使幾十年后,她依然認定,我是替代她應有的兒子來到這個家庭的,我,是掃把星,是我導致了簡桐的死亡?!澳?,不管誰都害?!被加幸钟舭Y的普希金媽媽,擁有足夠的證據。她只相信她以為的,永遠如此。
五
每一次夢的開頭,都是一雙狼的眼睛。它一出現,即使在夢里我也知道,又開始了。
那只狼是突然出現的,我們還在回味剛剛咽下的大白兔奶糖它就出現了。它站在雪路中央,威風凜凜,它兇狠地盯住我們,頭上的一撮白毛被風揚起?!袄?!”簡桐一把拉住我往反方向跑,可只跑了半步我們就被原地釘住,后面出現兩只更大的狼。
我嚇得哭出聲來。簡桐吼叫:“上樹!快!狼不會爬樹!”
他扯著我,快速退向最近的松樹。三只狼并不著急,它們走得緩慢,對于已經到手的獵物它們并不著急。我哭著,大腦里一片茫然,眼睛直直盯著漫步的狼?!翱?,上樹!”簡桐喝道,一把將我推到最近的一棵松樹下,“爬上去!”
狼撲了過來。它似乎只是試探,并沒有特別地用力?!皾L!”簡桐擋在我前面,揮動著書包。我腦子里某個被卡住的環節突然通了,爬樹一向是我的拿手戲,何況下面還有三只狼!
我在余光里看見,略略緩慢些的簡桐爬上了另一株樹。
我爬上了高處。當我踩到第一根伸展著的粗樹枝時,突然聽到一聲慘叫:“啊……”聲音貼在我腳心震得我激靈靈打了個冷戰,幾乎一頭栽下去。一只狼咬住了簡桐的腳,他被疼痛拉了下去。
我邊哭邊飛快地向上爬,將自己藏進樹頂。透過樹枝的縫隙向下看,簡桐已沒有了聲音,他被三只狼撕扯著、撕扯著,就像一團粗陋的舊棉絮。
我曾經無數次地夢見那天的遭遇,我們奔逃,我們分別爬上了樹,而那個名叫簡桐的模糊身影被跳起的狼拉下去,另一只狼輕易咬住他的脖子。在這無數次的夢見中,我曾兩次夢見自己也被躍起的狼咬住了腳脖子,還有一次,在三只狼拼命撕扯那團舊棉絮的時候我發現簡桐坐在樹枝上,他朝著舊棉絮的方向看,一副悲傷的樣子。
“你爬上來啦?”我興奮地推了他一把,而這一把他竟然晃晃悠悠落了下去,就像紙片一樣薄,一樣輕。
醒來的時候我淚如泉涌。那是午夜,一個人的北京,一個人空蕩蕩的黑暗中我泣不成聲,夢和現實沉甸甸地壓在我心口。
簡桐。一個使用了七年便再沒有使用的名字。這個名字這個夢,壓迫著我要我重返“裸地”。彼時普希金媽媽和簡桐媽媽早已搬離鶴崗?;厝?,噩夢就能結束么?
六
到我和簡桐的七歲,我已經不是第一次和狼相遇了。那時鶴崗有很多狼,那里幾乎是狼的天地,它們一直生活在那里,而人,則多少算是闖入者。
記得我們六歲時,冬天的早晨,不知誰的一聲尖叫把我們叫醒的:“快看!狼!”宿舍籬笆上真的趴著一只灰狼。在亂哄哄的吵鬧聲中,只有半條眉毛的宿管員何大爺搖晃著身子驅趕我們,“看什么看!死的!你們看不到它只有一只眼了么!”
其實,何大爺的驅趕并不真心,他耐心地給嘰嘰喳喳的孩子們解釋,狼為什么立在籬笆上。夜里這只狼來偷棚子里的奶羊,同時來的還有另一只,肯定是餓急啦!兩只狼嗷嗷叫著守了大半夜,我聽得實在心煩,就朝著狼叫的地方開了三槍,其中一只竟然被打死啦。為什么立在籬笆上?還能立在哪兒?我是在等它的血流干凈了,好剝皮。狼吃不吃人?當然吃啦,特別是在冬天和春天,狼餓啊,見什么活物都吃,你們這些細皮嫩肉的孩子,更要注意一點兒,千萬不要亂跑!它怎么立住的?這很容易解釋:它死了之后,在外面凍了一夜,肉和皮都凍成冰了,自然就立住了。另外的那只狼?跑了。它今天會不會再來?也許會,也許不會。反正這幾天誰也不要靠近籬笆,狼的心眼可多啦!它們報復心還極強。也不用害怕,不是有我么,不是有我的槍么……
爸爸說,他也遇到過狼。而且不是一只,是一大群。每年春天他和簡爸一起帶著機車隊的男人離開我們住的基地,初冬時才能帶著行李回來。然后開著一輛破吉普以我們駐扎的基地為圓心每天出去,有時要好幾天才回來一次,他們是去尋找土質肥沃的裸地,第二年春天前去開拓。
春天來了,車隊和所有的爸爸們再次集體離開。他們要犁完整個春天,將種子播好房子建好。等到秋天,白樺樹葉子和黃豆一起變得金燦燦的,他們開始收割,把豐收的麥子豆子玉米變成一座座山貯存在那里。然后他們把快凍住的土地、開去的拖拉機、播種機和徒弟全部留在那里,變成一個新的基地。
爸爸們回來,家家戶戶院子里的鐵絲繩上、楸木籬笆上掛滿臟兮兮的被子、油乎乎的褲子、爛成洞洞的鞋子。媽媽緊皺著眉頭看著爸爸把他的被褥卷成一只大輪子扔到門房頂上去曬太陽?;氐暮⒆影匆幎ㄒ荒昊丶宜拇?,包括寒假暑假這兩個長長的假期,但只有冬天孩子們才有爸爸可喊。
剛回來的爸爸們很快又離開了,去很遠的總局,他們回來時一輛輛新車排滿場院。爸爸踢踢踏踏推開院門兒,卡利汪汪叫著,猛撲上去站起來舔他的臉??ɡ腔乩锏囊粭l狗。爸爸嘴里罵著卡利,卻眉開眼笑;他屁股后面跟著兩個小徒弟,手里各提著一捆“北大荒”,媽媽平日板緊的臉也依稀有了笑容。
接下來,我和簡桐每天圍著爸爸或者簡爸的新車轉悠。爸爸調試新車,教徒弟們怎么開,我和簡桐在后座上爬來爬去,看鏈軌一節一節落下去上來落下去上來,堅硬的雪地被抓出一個一個鏈軌印子,深深的。新車上的煙囪突突突冒著黑煙,歪歪斜斜飄進松樹林,我和簡桐從車窗伸出鼻子追著聞柴油味兒。
爸爸們每年必須開墾新土地,種出新糧食。這些玉米大豆小麥被運到北京,運到中國各地,變成糧本上一家一戶供應的白面、豆油和玉米粉。
我出生的第三年,爸爸值夜班,東北的春天一點不比冬天暖和,他穿著羊皮大衣,戴著羊皮手套仍然凍得直流鼻涕。黑色的土地在漆黑的夜里一望無際,空曠而蒼涼,缺少植被的它真的是一片無邊無際的裸地。正昏昏欲睡時,他驚異地發現月亮竟然投下了很多綠色的月光,他以為自己睡昏了頭,還沒醒過神,擋風玻璃前跳上來一只黑乎乎的東西擋住了他的視線,瞬間,他被徹底驚醒,是狼!
狼很快發現,它并不能立刻吃到活動著的鮮肉,便伸出爪子用力撓玻璃;爸爸被嚇傻了,有那么幾秒鐘僵成一截冰溜。他醒過神來,立刻用最快的速度鎖上車門,他確信,用不了幾分鐘,一只狼就會伸進爪子扒開車門。鏈軌快速行進著,一只只狼無所畏懼地繼續跳上來。
爸爸先是突然加速,擋風玻璃前的狼猝不及防,被摜了下去;后腿站在鏈軌上,用前腿力圖撓碎車窗玻璃的狼被迅速卷進鏈軌,轉眼變成血紅的狼皮鋪在地面上;同伴的血腥氣息令狼們膽怯了片刻,有幾分鐘,那些狼慢慢跟著機車不再沖鋒。
爸爸以為他終于擺脫了狼,很快他發現自己錯了,越來越多的狼跳上鏈軌;而這不過是假象;一只狼則借助車后用來掛翻斗的鐵鉤,將爪子伸進排氣孔,一只狼找到油箱,正試圖用牙齒咬下蓋子,爸爸全身哆嗦起來:聰明的狼已經找到這臺龐然大物的缺陷……爸爸騰出一只手抽出座位下面的步槍。
好不容易熬過漫長的冬天,春天的野狼實在太饑餓了。聽到槍聲趕來救援的人們驚呆了,火把照耀下,幾十只狼前赴后繼奔向拖拉機,被狼覆蓋的拖拉機如同一只被驚嚇得毛骨悚然的怪物,正呼嘯著左轉右拐,茫然不知所措。
爸爸還講過一個狼的故事,發生在他的同伴身上。一天下午,爸爸同伴的妻子得了急病,他顧不得天色將晚且飄著雪,急急去請醫生。他和醫生做著伴兒往回趕,好在距離不遠。風雪中,有誰在后面拍爸爸同伴的肩膀,他一回頭,脖子被一只狼死死咬住……醫生拼命逃回到基地,立刻喊了人去救,可是,再也沒有找到同伴,巨大的風雪掩蓋了一切痕跡,包括殺戮所留下的血。
在我和簡桐的七歲,狼,再一次讓我們遇到了。我以為遇不到它們,簡桐也這么認為,可是,我們遇到了。我在樹上呼喊著,聲音被風完整地吞沒丟掉。
從此,這個世界再也沒有了簡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