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文學》2018年第9期|荊歌:記憶開出花來(節選)

荊歌,號累翁,蘇州人。出版有長篇小說十部,中短篇小說集多部,收藏文化隨筆集三部,以及書法作品集《荊歌寫字》。曾任香港浸會大學國際作家工作坊訪問作家。江蘇省作家協會專業作家,是文壇60年代出生的代表性作家。曾在杭州、蘇州、寧波、成都等地舉辦個人書畫展,同時也被認為是江南才子型文人書畫的代表人物。
當我成為一個大人之后,我經常會取出我們的家庭照相簿,饒有興味地看里面的一幀幀照片。那些日漸發黃的舊照片,看起來是多么的溫馨??!
那夢幻般的童年,它似乎越走越遠,遠到眼睛看不見的地方,遠到似乎它再也聽不到我們的一聲呼喚。
但是我們的記憶,卻是時間的風吹不散的,是歲月的流水永遠無法帶走的。
記憶的樹,在我們的生命里越長越高,它的根深扎在我們的心里,連通著我們的血管。因了我們血液的澆灌,它蓬勃而長青,它開著永不凋零的花,結出的回憶之果,可供我們隨時采擷。
那回憶之果,它多汁而甜蜜,讓人不僅食之有味,而且極富營養,可以讓人感受到生命的奇妙和詩意。
我和哥哥,以及爸爸媽媽那些零零碎碎的故事,就是這記憶之樹上的一片片綠葉、一朵朵小花、一枚枚酸酸甜甜的果子。
不怕狗
有一個地方,是我和哥哥上學路上的必經之地。
那戶人家,養了兩條大狗,在幼小的我的眼里,它們大得就像小牛一樣,是絕對的猛獸。是的,它們確實兇猛,每當我們走近,它們就狂吠起來,叫聲粗重得就像打雷一樣。
而我是個膽小的孩子,我太怕這兩條狗了。
我曾因此而拒絕再去上學?!霸趺蠢??”媽媽問?!盀槭裁茨??”爸爸也問。
當知道是因為怕狗而不想再去上學,爸爸媽媽都說:“有哥哥保護,不要怕!”
但我還是怕。想到那兩條狗兇猛的樣子,想到它們打雷一樣的叫聲,我就禁不住發抖。
媽媽對哥哥說:“遇到那兩條狗,你就走前面,讓弟弟走后面?!?/p>
哥哥說:“那狗要是咬我怎么辦?”
爸爸對哥哥說:“你知道的,狗不會隨便咬人?!?/p>
哥哥說:“那還是我走后面吧?!?/p>
“為什么?”爸爸媽媽都很好奇。
哥哥說:“狗一追上來,我們就跑,那它們就會追著后面的人咬!”
哥哥做出一副對付動物攻擊很有經驗的樣子,他說:“草叢里走,蛇也不會攻擊第一個人,它發現有人走過,以為受到了威脅,就馬上準備反擊。當它躥出來咬人的時候,第一個人已經走過去了,于是就咬到了第二個人?!?/p>
媽媽說:“毛毛你哪來這么多亂七八糟的知識?”
是的,哥哥的名字叫毛毛。
哥哥說:“我從書上看來的呀!”
爸爸打趣他說:“那書上有沒有教你怎么防狗?”
哥哥說:“暫時沒有?!?/p>
爸爸說:“那你們就要暫時特別當心哦!”
媽媽安慰我說:“胖胖,別害怕,有哥哥保護你呢!再說了,狗是不會無緣無故咬人的,特別是那些喜歡叫的狗。俗話說,不叫的狗才會咬人。你只要若無其事地走過去,它們叫幾聲,也就這樣。你越怕,它們越叫得兇呢!”
是的,我的乳名是胖胖,因為我小時候確實很胖。
爸爸媽媽的安慰和鼓勵,其實都沒有用。每天路過那里,我還是戰戰兢兢,怕得要死。我緊緊地拉著哥哥的手,覺得只有這樣,才能讓自己鎮靜下來。似乎抓著哥哥的手,狗就不會沖上來咬我了?;蛘哒f,也許,等狗沖上來,哥哥就會拉著我的手飛快地逃跑。他跑得比誰都快,他拉著我的手,我也就跑得和他一樣快。我們快得像是要飛起來了,我們飛也似地逃跑,耳邊呼呼的是風聲,好像我們真的是飛起來了,狗追不上我們,更不可能咬到我們。它們在我們屁股后面追趕,很快就被我們甩得遠遠的。它們氣得汪汪亂叫,但是沒有用,因為哥哥拉著我,我們飛起來了!
有一天,在狗的狂叫聲中,我們哥倆手拉手狂奔。但是我的一只鞋,竟然掉了!
我不可能不要這只鞋了呀!少了一只鞋,另一只鞋還有什么用呢?我不能不要我的鞋,這雙鞋還是新的呢,是媽媽買給我的生日禮物,我怎么能不要它呢!
我大叫起來:“我的鞋!我的鞋掉啦!”
一開始,哥哥似乎沒聽到我的話,他拉著我飛跑。我再次大叫起來,并且身體往后縮,他才停下腳步。
“怎么啦?什么鞋?”他疑惑地問。
我聽到我們倆都在大聲地喘氣。
“我的鞋掉啦!”我大喊,幾乎要哭出來。
離開我們好幾步遠的地方,躺著我的一只鞋。它就像一只被撞死的鴨子,可憐兮兮地躺在那里。
兩只可惡的狗,還在大聲吠叫,似乎叫得更兇了,不知道它們是在對我們叫,還是對我掉在那里的一只鞋子狂吠。
勇敢的哥哥,我親愛的哥哥,他松開我的手,果斷地向那只鞋子走去,其實也是向兩只兇惡的狗走去。
我非常擔心,兩條狗會沖上來,它們會咬他嗎?如果它們沖上來咬他,他能抵抗它們嗎?
我該怎么辦?我怎樣才能幫助哥哥?
沒想到,奇跡發生了!
當哥哥蹲下身子撿地上的鞋子時,兩條狗不僅停止了吠叫,而且立刻轉身逃跑了。
原來它們才是膽小鬼??!
哥哥驕傲地撿起鞋子,以藐視的眼光看著那兩只逃走的狗。它們逃了幾步,停下來,警惕地看著哥哥。
哥哥說:“我知道了,我蹲下來,它們一定是以為我在地上撿石頭,它們怕我用石頭扔它們?!?/p>
果然,哥哥再次故意蹲下,兩條狗又一次轉身逃走。
哥哥很夸張地大笑起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的笑很有感染力,我也跟著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哈哈!”
我們突然找到了對付狗的法寶,我們只要蹲下身子,它們就會轉身逃走。當它們回過頭來再向我們走來時,我們就再次蹲下來,它們便又逃走了。原來狗這么容易對付,我們感到開心極了。
從此我不再害怕上學路上遇到這兩條狗,任何狗都不怕了。遇見狗,如果它沖上來,只要蹲下身子,它就會逃走。
我甚至在上學路上,喜歡遇到它們。每當聽到它們的叫聲響起,我就做好了蹲下身子的準備。百試不爽,每次都是它們嚇得轉身而逃。哈哈!
居然有一次,上學路過那戶人家,沒有聽到狗叫,也不見它們的影子。世界安靜得能聽到草葉和草葉摩擦的聲音。它們哪去了?為什么不出來?為什么不吠叫?
哥哥說:“快走吧,要遲到了!”
“它們到底去哪兒了?為什么不跑出來呢?”
哥哥說:“你不是怕狗嗎?見不到它們不是很好嗎?”
我說:“不見它們,聽不到它們叫,好像不習慣呢!”
哥哥說:“你真賤??!你喜歡它們追你???”
我說:“來呀!它們要是追上來,我就蹲下嘛!”
哥哥說:“它們可能被人套走了呢!”
哥哥說,這地方經常有人偷狗,扔一個肉包子出去,等狗上來吃,就一索子把狗的脖子勒了,然后剝了狗皮賣,吃狗肉。
聽哥哥這么說,我不僅悵然若失,而且心生悲涼。有些人,為什么會那么殘酷地對待動物呢?
獨木橋
上學途中,我們還必須經過一座獨木橋。
叫它橋,其實它只是兩根并排的木頭,架在小河上,沒有橋欄,也沒有扶手。哥哥從橋上過去,他身輕如燕。他心情好的時候,會快速地走幾個來回,然后再去上學。
有一次,他還走到橋中間,從書包里取出一根繩子,在狹窄的橋上跳起繩來,他跳得很輕松,居然還跳了一個“雙飛”,也就是人跳起來一次,繩子卻飛了兩圈。
但這樣的橋對我來說,簡直是一種折磨。
我只要一踏上這座橋,就會覺得自己的身子在不由自主地晃動。如果我不蹲下來,一定會搖晃幾下,就掉進河里了。雖然是條小河,橋架得也不高,但我還是感到恐懼。
小河倒映著天空,那些白云,都在水里緩慢移動,因此我的感覺是,獨木橋也在移動。上下都是浩瀚的天空,我就像是在空中飄浮的一片羽毛,怎么能不怕??!
我不得不求助于哥哥,讓他牽著我往前走。
他就是我的橋欄,他就是我的扶手。
拉著哥哥的手,我就不那么害怕了。但是,他把我引到獨木橋中間,有時候會故意松開手,等我晃了幾下,眼看要掉下去了,他才再次將我拉住。
這座獨木橋上來來往往的人并不少,有一天,河對面的一個人,看到哥哥拉著我上了橋,他竟也走到了橋上。慘了慘了!我拉著哥哥的手,一步步往前挪,我不知道和對面走過來的人相遇,會發生什么。我的腦子,無論如何也想不出,這件事將會是一個什么樣的結果。我們將如何在獨木橋上交會?這么窄的兩根木頭,一個人走過去已經不是容易的事,而對面過來一個人,要在橋的中間,在倒映著整個天空的小河之上,交身而過,完全是不可思議的事!
“退回去!”我聽到對面過來的人很兇狠地說。
哥哥顯然是要和他較勁,他對那邊走過來的人說:“你退回去!是我們先走上來的!”
但是那人并不愿意后退。
如果我們兩個要后退,實在也太難了。當然主要是我,在這樣狹窄的橋面上,要轉過身去,那是很難辦到的。如果倒退著走,那就是難上加難了。
“那就大家一起掉進河里好了!”聽到哥哥這么說,我真是感到絕望。
但有什么辦法?我已是騎虎難下,只有聽天由命了。
當哥哥和對面過來的人快貼到一起的時候,我明顯感覺到,哥哥使勁頂了一下對方。他一定是想把那個人頂到河里去。
而那個人,也在用力頂哥哥。這個我感覺到了,因為哥哥的身體,重重地向后退了一下,差點兒把我撞下去。
沒想到的是,他們兩個彼此又一頂,竟然神奇地交換了位置!
于是就出現了這樣的情形:哥哥到了那一邊,而對面過來的人,卻出現在了我和哥哥之間。
接下來,我所面臨的,就是要和這個人交身而過。
天哪!沒有了哥哥的攙扶,我連在獨木橋上站穩的能力都沒有。而要和這個兇狠無禮的人交會,我不掉下河去才怪呢!
感覺世界末日已經來臨!
我蹲下身子,沒出息地哭了起來。
沒有大喊“救命”,我覺得自己已經算是勇敢。
我蹲在橋面上,一邊哭,一邊閉上眼睛。我不敢看周圍,不敢看對面的人,更不敢往河里看。我等待著那個人將我一頂,我就會像一塊石頭,笨重地掉下去,掉進河里,發出很響的聲音。
關鍵是我不會游泳??!
我蹲著,兩手死死地抓住橋面,也就是那粗笨的木頭。我希望那人頂撞我的時候,我的手能抓緊木頭,不至于被他拱進河里。這一刻,失去了哥哥的保護,我的手煥發出了神奇的力量,我的手就像鋼鐵的爪子,手指幾乎摳進了木頭里。
結果是那個人輕盈地一跳,就從我的身上跳了過去。他就像學校里大家玩跳山羊一樣,雙手在我背上一按,他兩腿一分,就過去了。
我這才睜開眼睛,看到了岸邊的哥哥,他正悠閑地坐在地上吃雞蛋。
“過來拉我呀!”我帶著哭腔讓哥哥過來。
他嚼著雞蛋,若無其事地說:“你自己走過來吧!”
我顫顫地說:“我不敢?!?/p>
哥哥說:“有什么不敢的,你剛才都沒有掉下去,現在一個人輕輕松松地走,沒幾步了嘛!”
我終于壯起膽,慢慢站直了身子,盡量不看底下的河水。我看著前方,調整自己的重心,然后邁開腿,走了起來。
我成功了,我發現一個人在獨木橋上走,其實并沒有那么可怕。只要不怕,就會走得很好。
我走到對岸,心情好極了!我真想一個人再走回去,然后再一個人走過來。走上幾遍,不僅不再害怕,可能反倒是一種享受了呀!
從今往后,上學放學路過這座小河上的獨木橋,我再也不用哥哥的攙扶了。我可以自己走過去,獨自走回來。讓我感到特別高興的是,每天早上媽媽給我和哥哥一人一個煮雞蛋,我也終于可以自己享用了。
而之前,因為有求于哥哥,因為要他拉著我的手過獨木橋,我把我的那個煮雞蛋給了他。也就是說,每天都是他吃兩個煮雞蛋,而我,則一個都沒得吃。
俯臥撐
哥哥嘲笑我說:“你受了胯下之辱!”
我也確實覺得有些屈辱,一個陌生人,居然從我的身體上跳過去,太欺負人了!但是,我又不愿意承認自己是鉆了別人的褲襠,我說:“那學校里玩跳山羊不都是從別人身上跳過去嗎?”
哥哥說:“那不一樣!”
我堅持說是一樣的。
哥哥說:“那是游戲,大家自愿參加的,而且大家都是平等的,你從我身上跳過去,我也從你身上跳過去,公平的!而你這樣,是被人家羞辱了!”
我咬著牙,不再說話。是啊,他說得沒錯,但是,我又有什么辦法奪回自己的尊嚴呢?我只能想,等再遇見那個人,我一定要罵他。但是,萬一我罵了之后,他上來打我呢?
我相信,一旦發生了那樣的事,哥哥一定會出手相助。在我心目中,哥哥是既勇敢而又有力量的,他一定能戰勝那個人。
至少,有哥哥在,那個人不一定敢對我動手。
哥哥大我三歲,在我心目中,他就是個大人。
他有很結實的肌肉,他經常做俯臥撐,不管是在家里,還是在學校里,只要他想做了,就會趴在地上,一口氣撐上幾十個。
我也想像他一樣,有結實的肌肉,所以我也經常做俯臥撐。但是,我的肌肉就是練不出來。
哥哥說:“你怕苦,練不出來的。肌肉要練得鼓起來,一定得堅持撐到最后幾下。你覺得自己一個都撐不起來了,在這樣的情況下,還要堅持,再撐五個,或者三個,這樣,肌肉才能練出來?!?/p>
哥哥五年級的時候,挑戰六年級的大力士齊志學,他們在學校操場上比賽俯臥撐。那天正好下過雨,操場上有幾個水洼。齊志學說,大家每人先撐一百個,中間不準休息。為了杜絕作弊,絕不允許中途胸口偷偷著地,齊志學說,比賽在水洼上進行。也就是說,他們做俯臥撐的時候,肚皮底下是一汪水,如果誰想偷偷趴下來休息一下,那么身體就泡在水里了。
圍觀的人很多。
我擠在內圈,為哥哥加油。在哥哥做的時候,我拼命地大喊:“加油!加油!”其實不用我喊,哥哥做得很輕松。雖然他做得不是很快,但是從容不迫,一直做到第八十幾個,還是像一開始那樣沉著穩定。
哥哥輕松地做完了一百個,他從地上一躍而起,身體一點都沒有碰到積在地上的雨水。真是漂亮!耶——我不禁歡呼起來。
輪到齊志學做了,他一開始做得速度很快,好像比哥哥有明顯的優勢。很多人都歡呼:“志學必勝!志學必勝!”他們都是齊志學的狐朋狗友,還有一些追隨他的蝦兵蟹將。
看這陣勢,我內心非常著急,我怕哥哥輸,我要他贏,他一定要贏,他絕對不能當著這么多人的面輸掉這場比賽!
但是,到了第六十多個,齊志學明顯慢下來了,臉上的表情,也越來越痛苦。到第九十九個的時候,大家都覺得他不行了,再做一個都不可能了。
“志學加油!志學加油!”簡直是喊聲震天啊。
齊志學畢竟是齊志學,他喉嚨里突然噴出一聲吶喊,掙扎著做完了第一百個。
掌聲、歡呼聲,震耳欲聾。
但是,雖然也做完了一百個,齊志學卻站不起來了,他抽搐了一下身子,噗通一聲,整個人撲進了水里。
水花濺起來,把邊上幾個人的衣服都濺濕了。
耶——我高興得差點兒跳起來。哥哥贏了!勝利了!
正當我高興得頭發暈的時候,腦袋上突然被猛擊了一掌?;仡^看時,竟是一個女生。她惡狠狠地抽了我一巴掌,眼睛瞪著我,好像要吃了我。
我被莫名其妙打了一巴掌,看她那副表情,完全像只雌老虎,又不敢還擊她,連罵她一句都忘了。事后我想,也不是忘了,而是不敢。我要是罵她,她一定還會再打我,而且一定打得非常狠,比剛才那一巴掌還要厲害。
真是丟人啊,我竟然又要哭了。被一個高年級的女生抽了一巴掌,不敢反抗,卻眼淚馬上就要奪眶而出了。
哥哥突然擋在了我的面前。他對行兇的女生說:“誰打人?誰?是你嗎?”
我抬頭看哥哥,他沒有像女生一樣怒目圓睜,他的表情很平靜。但是他不怒自威,他只是用渾厚的嗓音問那個女生:“是你嗎?”
女生竟然是個慫貨。她不吱聲,臉上的表情,由剛才的兇狠變成了膽怯。她轉過身去,想在人群中找救兵,但是齊志學已經不見了?!八Q衣裳了!”有人說。
而我認為,齊志學根本不是去換什么衣裳,而是落荒而逃了。
大家都以為哥哥會回敬那個女生,也在她腦袋上甩一巴掌,禮尚往來嘛,我就是這么盼望的。
但是哥哥沒有,他的兩只手,瀟灑地插在褲兜里,對女生說:“我從來不打女人,你走吧!”
說完,哥哥下巴一揚,轉身離去。
蓖麻林
后來哥哥告訴我,那個打我的女生,是齊志學的“老婆”。
哥哥說:“齊志學算個男人,比賽輸了,他會認輸,他是個尊重規則的人。但如果打了他‘老婆’,他一定會報復的?!?/p>
“那我被她白打了?”我感到委屈。
哥哥說:“誰打了你,你就自己還擊,必須是你自己,靠別人幫助,不算英雄,那是丟人!”
我說:“那我要是還手打她,齊志學會打死我的?!?/p>
哥哥說:“不會!我了解齊志學,他很厲害,但是他講理。是他‘老婆’先打了你,你還手打她,這是合理的?!?/p>
我說:“她比我大很多,我肯定打不過她?!?/p>
哥哥說:“那你就認栽?!?/p>
我說:“我想想也算了,她畢竟是女生,我是個男人,不能打女人?!?/p>
哥哥說:“你這樣想就好了。不過,我認為你是阿Q!”
我知道阿Q是誰,那是魯迅小說里的一個人,這個人好像誰都可以欺侮他,而他反抗的唯一武器,就是在精神上戰勝別人,別人打了他,他就在心里說:“兒子打老子!”
哥哥這樣說我,我有點不服氣。我說:“你自己也有阿Q的時候!”
哥哥以居高臨下的眼光看著我,說:“什么時候?”
我說:“你在蓖麻樹林里被刺毛蟲蜇得身上都是包,你是怎么說的?”
我們家旁邊的空地上,原來只有兩棵蓖麻,但是到了去年,突然長出了很多棵,形成了一個小樹林。夏天,蓖麻結出了果實,它的果實就像一只只小甲蟲。
爸爸說,蓖麻籽可以榨油,但是它的油和菜油、花生油不同,不能食用,只能用于工業,它是高級的潤滑油,飛機上會用到。
果真是這樣,有人來鎮上收蓖麻籽了。這些人開著摩托車,后座縛著兩個大箱子。他們身上斜背的包里裝了很多錢,還有一個彈簧秤。他們走街串巷,誰家種了蓖麻,他們就把蓖麻籽收買過去。他們當場付錢,摩托車后面的箱子里裝了滿滿的蓖麻籽,呼嘯著離去。
沒想到我們這片小小蓖麻林,一個夏天就給我們帶來很不錯的收獲。
之前,是沒人去管它們的,它們悄悄地生長,悄悄地開花,也悄悄地結果。因為無人采摘,有著美麗花紋的蓖麻籽就自動跳出來,落到地上。來年,這些種子就悄悄地在泥土里發芽、生長,又長成一棵棵蓖麻樹。
現在,有人上門來出錢收它,我們就趁蓖麻果實還沒有開裂的時候把它們采下來,放在家門口晾曬。太陽的金色光線,慷慨地照著它們,它們就在水泥地上噼噼啪啪地爆開了,里面小甲蟲一樣的種子就跳了出來。
媽媽會取一些,其實只是幾顆啦,放在鐵鍋里炒一下,然后給我們吃。
咬開硬殼,里面潔白的果肉,就像豬油一樣肥而香?!暗遣荒芏喑?,只能吃幾顆,多吃了會中毒!”媽媽說。
那是一年中最炎熱的日子,陽光落到地上,似乎發出了金屬般的響聲。鉆進蓖麻樹叢中采蓖麻籽,我和哥哥熱得汗流浹背。
哥哥干脆脫了上衣,光著上身,鉆進蓖麻林。
沒想到,蓖麻樹上,潛伏著很多刺毛蟲,那是一種身上布滿毒刺的毛毛蟲,它們有著彩色的花紋,躲在樹葉的背面,輕易不會讓人發現。它們的毒刺,落在哥哥的皮膚上,讓他身上起了許多可怕的皰。
媽媽用橡皮膏想把哥哥皮膚里的毒刺粘出來,還用肥皂水為他消毒,都沒有太大的效果。
我只是臉上被蜇了一下,就痛得無法忍受。而哥哥,他的背上,布滿了毒刺造成的疙瘩。
他疼得嘴都歪了,腋下的淋巴結都鼓出來了,晚上還發起了高燒。
媽媽說:“我們毛毛好可憐!”
爸爸說:“毛毛是個男子漢,不會被小小的刺毛蟲戰勝!”
哥哥有氣無力地坐在小小的竹椅子上,看樣子真的很痛苦,但是他說:“我很高興!我很高興!”
我覺得他簡直就是在說胡話了,被刺毛蟲蜇成這樣,居然還說高興,為什么高興?怎么高興得起來?
他說:“我真的很高興,刺毛蟲這么厲害,就是蓖麻樹林的忠實衛士?!?/p>
原來他的意思是,這片蓖麻林,是我們的寶地,它每年都為我們帶來不錯的收益,正因為這樣,有一些人盯著它呢,會在我們都不在家的時候,或者深夜,悄悄地潛入,偷摘我們的蓖麻籽。
而有了這些花花綠綠的刺毛蟲,有了它們厲害的毒刺,別人就不敢來了。他們來過一次,就會嘗到偷采的厲害。刺毛蟲真的是太厲害了,不僅會讓人身上起這么多皰,痛得難以忍受,還會讓人淋巴結突起,還會發高燒。爸爸說,嚴重的還有生命危險。
哥哥有些陰險地說:“有人膽敢來偷,就讓它嘗嘗毒刺的厲害吧!”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