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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民文學》2018年第8期|言九鼎:彈殼落地(節選)
    來源:《人民文學》2018年第8期 | 言九鼎  2018年09月11日16:15

    陳墨陽告訴妻子,自己要轉業,該滾蛋了。梁肅聞說,那你就滾吧——說話間就變了臉,連捶帶推把他趕出了家門。陳墨陽搖頭笑笑,掏出煙來點上,坐到門口鞋柜上吐了個大大的煙圈。

    一支煙沒抽完,對門就傳來摔東西的聲音,汽車營營長楊連方穿著秋衣秋褲閃了出來,嘴里嘟嘟囔囔,看到陳墨陽后愣怔一下,接著要了根煙,邊抽邊搖頭嘆氣——下午的轉業摸底談話,旅政委第一個找的就是楊營長,他已經到了最高服役年限,鐵定得走。

    組織科長陳墨陽的年齡雖說遠未到杠,但人不受政委待見,談話時他本打算向首長掏掏心窩的,可看到侯政委那副磨刀霍霍的架勢,感覺所謂的談心根本就是扯淡,直接提出轉業,結果倒弄得侯政委一肚子韜略沒處撂,全都就著煙抽了。

    屋外,兩個男人抽煙。家里,兩人家屬正在電話里商量著找政委算賬。楊連方老婆孫清淼之所以沖丈夫發火,就是因為自己這個隨軍家屬的就業問題沒解決。她的性子與丈夫相反,嘴潑膽壯,會耍無賴也能扮可憐,動不動就找組織反映問題。兩年前,楊連方被擬定轉業,孫清淼帶著安眠藥、上吊繩,扯著孩子找到旅里哭訴一番,鬧了幾通,老楊不但沒轉業,還提了一職。

    孫清淼對梁肅聞說,楊連方走得不冤,可你們家陳墨陽憑啥走?要能力有能力,要作風有作風,這樣的糊涂領導不找他找誰?梁肅聞自知跟她不是一路人,楊連方也跟陳墨陽沒有可比性,可總覺得咽不下這口氣,于是就答應明天一同找領導理論理論。

    梁肅聞很清楚陳墨陽不受新領導器重,知道他有走的念頭,也跟父母透露過這個意思,但家里堅決反對。她的父母都是老軍工。軍工們的軍旅情結在某些方面比軍人還濃烈:有女兒的大都愿意找軍官,找不上軍官就找士官,最愛談論的就是誰的姑爺提拔快,哪個女婿出息大。她下午還在朋友圈里看見兩個發小得意揚揚地曬她們的團職老公呢!論素質,陳墨陽可比他們強多了,難道就這樣灰頭土臉地離開部隊?擱誰能甘心?

    第二天早操后,陳墨陽被副旅長程運國叫到了辦公室喝茶。一年前,程運國迷上了喝茶,沒早沒晚地喝,但泡茶的把式卻格外拙劣,一把高雅的紫砂壺在他的手里活像是一顆手雷,看他的茶藝表演,大有獅子抓雞蛋的滑稽感。

    “昨天什么情況?不能耐心點嗎?你得讓人家侯政委把話說完呀。你小子可好,兩分鐘不到就把子彈打光了!”程運國挑了陳墨陽一眼,使勁哼了一聲。

    “政委是處心積慮,我何必死皮賴臉!”陳墨陽也沒好氣。程運國敲敲桌子,“還有,你的手下邱培明也找政委鬧轉業了?”

    “年輕人嘛,一腔熱血,總要沸騰一下的。對吧?”陳墨陽毫不口軟。

    “不怕侯政委懷疑你挑動手下鬧事?”副旅長壓低了聲音,“這可是領導的大忌?!?/p>

    “這年頭,懷個孕不容易,懷個疑太正常了!”

    “是嗎——”程運國仰仰臉,大黑腮幫子微微鼓起,眼角泛起笑意,眼神里卻透著鋒利,“吃錯藥了你?”陳墨陽也回過味兒來,感覺自己說話太戧,趕緊變換態度,嘿地笑一聲,坐直了身子。

    程運國不是一般人,他從連長一直干到某集團軍作訓處長,后來帶隊執行國際維和任務,槍林彈雨里走了好幾年,最后卻因酒后失控出了事,被打發到了預備役部隊。他剛來預備役后勤旅時負責基層工作,主抓營連建設,只兩年時間,就帶出了幾支硬邦邦的隊伍,預備役營連建設連續三年走在省軍區前列,在軍區組織的遂行非戰爭軍事行動演習中,旅參賽連隊出盡了風頭。兩年前,林少希當政委后,把程運國管基層的權力收回了,他也就成了吃飽遛圈的副官,連開常委會也不大開口了,直到半年前侯政委上任,程運國才又重新負責起基層這一塊。

    陳墨陽原來是他手下的連長,經程運國推薦,調到司令部任作訓參謀,再后來又調到政治部組織科當科長。盡管崗位變了又變,可他對副旅長的尊重卻與日俱增。程運國也始終看重陳墨陽,每有大任務必定拉上他,閑時也經常喊他打球擼串,兩人的關系自然越來越近。

    “先做邱培明工作,把他穩??!”程運國點支煙,“關于轉業,你到底怎么想的?”

    “走!走啊。昨天談話你是沒見,如果往政委眼里裝一梭子子彈,當場就能把我打成篩子?!标惸栭L長地吹了口煙,“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再不走人,就干等著生銹吧!”

    程運國喝茶如灌酒,一口干盡,抿著嘴愣了片刻,緩緩道:“我在集團軍的時候,慰問過一位老紅軍。這老爺子誠惶誠恐,連聲對我說受之有愧。我覺得挺不理解。他說:我們那一批真正勇敢的,能打仗的,會打仗的,都犧牲了,我是管后勤的,所以活了下來……你當上領導后啊,要學會保留骨干,不能讓‘干活’的都‘干死”,也不能讓吃苦的被苦吃掉!這句話,越琢磨越有味兒?!?/p>

    “這句話,應該讓侯政委好好聽聽!”陳墨陽小聲說道。

    程運國當然說過,且不止一次跟侯法來念叨過陳墨陽,無奈政委對陳墨陽成見太深,聽不進去。昨晚,程副旅長正跟運輸營教導員、市交通局長唐民一塊喝茶,中間接到了電話,聽說陳墨陽談話情況不樂觀,便讓唐局給侯政委打了個電話說說情。唐民對侯法來說:“陳科長是個好同志,基層有目共睹,你堂堂一個大政委,總不至于是武大郎開店吧?上一任林少希的教訓你們吸取沒有……”唐民說話帶刺,侯政委態度生硬,當場就擰巴了。從目前形勢看,陳墨陽很快就該開路了,而程運國自己,多少有點弄巧成拙的懊悔感。

    政委侯法來背著手站在辦公室窗前,居高臨下地看著兩個女人趾高氣揚地走進了營門。

    這個預備役后勤旅雖說是旅級單位,現役官兵人數并不多,可問題不老少。確切地說,近兩年來,部隊一直在走下坡路。他一年前剛從野戰部隊提拔交流到省軍區系統,擔任某軍分區政治部主任,屁股還沒坐穩,又被調到這個預備役后勤旅來“救火”。事情來得很突然,該旅先是旅長心梗去世,緊接著,原政委林少希、后勤部長、管理科長等人又因違法亂紀被查辦,他于今年六月份緊急上任。要知道,這個后勤旅不僅是一個重點單位,而且還位于首都旁邊的新興城市,位置關鍵,崗位重要,自己臨危受命,必須大有一番作為才好向組織交代。

    風風火火上任,接二連三受挫,侯法來被這個只有“巴掌大的地方”連打了幾巴掌——野戰部隊那一套,在這里很難吃開。先不說班子成員個性太強,就是數十號現役官兵,也自由散漫慣了,平時連出操都保證不了。尤其為難的是跟地方打交道,預備役部隊實施軍地雙重領導,寓兵于民,連隊大都編在地方企事業單位,各營的教導員都是地方正處級干部,想見一面不容易,見了面還得客客氣氣賠小心。要想拿住這些官員,就非得跟市里搞好關系不可。

    名義上,市委書記是旅的第一政委,副書記、副市長是旅的副政委、副旅長,但實際協調溝通相當費勁,如果按正規程序來,連打個照面都難……侯法來馬不停蹄踢騰了兩個月,先是通過老首長、老戰友與軍分區和市委、市政府密切了關系;而后強力整頓部隊秩序,正規了生活制度;再就是整頓人事,頂著壓力換了三個機關科長和三個營長。

    本來,侯政委是想多調換幾個中層崗位的,無奈人情難擋,要么是擔任教導員的局長們出面,要么就是老領導、老戰友說情,面子當然不能不給,但別人面子給多了就是打自己臉。眼下,他準備利用年底轉業這一有利時機,深入整治一下部隊生態:年齡到杠、暮氣沉沉、能力平庸的必須走;雖有能力,但桀驁不馴、自以為是的也不能留。楊連方代表前者,陳墨陽是為后者。

    在侯法來眼里,陳墨陽渾身是刺!后勤旅原政委林少希出事,就是陳墨陽先揭的蓋子。當然,說實話沒有不對,林少希也確實有問題。但陳墨陽沒提成職就惱羞成怒,反咬一口,這樣的人怎么重用?對領導不滿意,當場就橫眉立目,怎么培養?就拿這次轉業摸底來講,談話時你陳墨陽主動要求轉業,可轉頭就請交通局長唐民打電話說情。唐民電話剛撂,你組織科的干事邱培明就跑過來鬧轉業——這不是陽奉陰違、挑撥鬧事是什么?好嘛,睡一晚上覺,竟然連自己的老婆也派來了,這些“和平積習”和單位歪風,是該徹底整頓一番了。

    孫清淼和梁肅聞進門,侯法來依舊一臉嚴肅。孫清淼描眉畫眼,迂回作戰,先夸部隊,后夸首長,再講老公曲折從軍路,又傾訴自己舍棄工作隨軍的艱辛,最后才提及自己的工作安排問題,一氣說了四十分鐘。

    梁肅聞只說了三句話。第一,我的父母都是老軍工,兩個伯父、一個叔叔都是軍人,我對軍隊天生有感情;第二,放走陳墨陽是你們的損失;第三,你不應該也沒必要用手機錄音,軍人家屬不容易,也顯得首長不大氣!

    侯法來有點蒙,下意識地看了看手機。沒錯,他確實在用手機錄音,就為防備她們無理取鬧,本以為做得不露痕跡,沒料到還是被當場戳穿了,盡管神色未動,心里卻老大不爽。媽的,真是沒半點規矩,野戰部隊哪會有這個景象,當領導的連點面子也捂不住。

    兩名家屬走后,侯政委就把政治部副主任萬劍叫上來詢問梁肅聞的情況。

    旅政治部宋主任馬上就要退休,早就不在狀態了,部里的工作基本都交給了萬劍。萬劍原來是干部科長,去年提的職,他一向謹慎圓滑,面對新政委,說話辦事更是察言觀色?!傲好C聞是一家外企的國際采購部總監。別看那是個外企,鉤心斗角的事也不少。據說,她的競爭者也挺厲害,但因為有陳科長的出謀劃策,梁肅聞最終擊敗了三個對手,搶到了這個位子,管著一百多號人呢……”

    “那你說,這個楊連方家屬過來找事,是不是陳墨陽挑撥的?還有小邱頭腦發熱,是不陳墨陽拱的火?”

    萬劍想了片刻,“政委,我說句實話您別不愛聽。我要是陳科長,我也會這么干!”

    侯法來點點頭,“人之常情,可以理解。家屬過來,我們也不能拒之門外。但,凡事都要講正氣、講原則,在根本性問題上絕不讓步。我不是林少希,不怕誰跳,也不怕她們胡鬧,你們政治部腰桿子要硬著點兒,按政策來,按程序辦,出了問題我負責……”

    “是,首長。我們絕對把您的指示落到實處,堅守原則,絕不變通?!比f劍嘴里這么說著,腦海里浮現的卻是陳墨陽的身影。他們同事六年,競爭兩年,雖然自己勝出了,可陳墨陽依舊是心頭的一根刺,只要看見他,那根刺就像是通了電,酸痛麻癢都來了。

    副旅長抓著兩只碩大的啞鈴揮舞一番,又端起兩手瞄向窗外做狙擊狀,突然間定住身形,邊看邊問陳墨陽:“哎,陳兒,那是你家屬嗎?怎么跟楊連方老婆攪和到一塊去了?!闭f著,政委的電話打到了辦公室,程運國嗯啊半天,把電話掛上,沖陳墨陽直搖頭,“你家屬找政委理論了?有出息!楊連方兩口子唱‘二人轉’,你們是唱‘天仙配’!有熱鬧看嘍?!?/p>

    清早起床時,梁肅聞對陳墨陽說了自己的打算。他本想阻止,可話到嘴邊又改了口:“去吧,鬧鬧也好?!绷好C聞經他這么一說,頭腦反倒冷靜了下來,始終保持了克制,出營門后就把談話情況編成微信發給了陳墨陽。

    陳墨陽看了看妻子發來的微信,順便把她們與政委的談話情況簡略向副旅長匯報了一下,而后告辭出門。下樓時,他正巧遇上萬副主任,萬劍沖陳墨陽打個哈哈,說政委指示,讓你多做做邱培明的思想工作。陳墨陽哼了一聲,說,我正急著轉業,沒空,還是你做吧。

    陳墨陽回辦公室,原打算與小邱談談心的,想想又作罷了,自己都帶著氣,怎么能安撫別人,干脆動手收拾起個人物品來。邱培明湊上來,“科長,像您這樣的都待不住,我留這兒還有什么勁?再說了,你要一走,我也撐不起來啊……”

    邱培明是陳墨陽一手帶起來的。去年調副營時,旅黨委并沒考慮邱培明,準備提拔營房科和管理科的兩個助理。陳墨陽很來氣,直接找原政委林少希拍桌子,又請副旅長程運國找交通局長唐民出面,這才把邱培明的職務解決了,所以邱培明對科長一直心懷感激,這次主動要求轉業,也有替陳墨陽打抱不平的意思。

    快下班時,妻子梁肅聞打來電話特別交代:“我媽中午來咱家做飯,你要敢提轉業的事,我跟你沒完!”但陳墨陽一回家就感覺氣氛不對。岳父岳母沉著臉坐在桌邊,女兒一個人埋頭扒飯,見他回來擠了兩下眼睛。他立即明白,轉業的事情捂不住了。

    對于兩位老人,陳墨陽很尊敬。從結婚、買房到生孩子,老人沒讓陳墨陽多操過一分心,特別是有孩子后,大都老兩口帶,不管是加班加點還是開會出差,他們從沒一句怨言,只有一個愿望,就是想讓女婿在部隊好好干。

    陳墨陽一年前也曾萌生過轉業的念頭,但剛提那么一嘴,丈母娘的心臟就不舒服了,心慌氣短,打吊瓶一星期,還惹得老岳父發了一通脾氣。從那兒之后,陳墨陽再也不說轉業了,就連自己揭發林少希的事,也是守口如瓶。至于跟新政委的關系,陳墨陽從來都是含糊其詞,只偶爾對妻子發發牢騷。自上午接到梁肅聞的警告電話后,他接連給宿舍樓的左鄰右舍打電話,囑咐他們千萬別透漏消息,可口風還是傳出去了。

    “小陳,聽說你要離開部隊了?”老岳母終于開口了,“我們在樓道里碰到萬副主任,他說你要轉業。這么大個事兒,怎么也該事先跟我們商量一下啊……”她越說越激動,痛心疾首。

    岳父直接打電話給梁肅聞,問她知不知道,支不支持。梁肅聞突然也激動起來:“轉就轉唄,有什么大不了的。都什么時代了,還讓他在一棵樹上吊死,有意義嗎?整天寫材料,能頂什么用?他現在還年輕,轉業到地方干點什么不好。隨便找個清閑單位待著,家里也能照顧,愛好也能兼顧,哪兒不好了?再說了,孩子這么大了,總不能老讓你們一直帶著吧,作業得有人輔導吧?小性子也得扳扳吧?我看沒什么不好……”

    老人悵然若失,悶坐了半天。梁肅聞又氣呼呼發來了一大篇微信,數落陳墨陽自私,不管不顧;怪他脾氣太臭,混得太慘;還罵了程運國,說他不夠意思,干活時不忘兄弟,關鍵時狗屁不頂。

    老兩口到底沒轉過彎來,打算下午一塊兒去找政委談談。在他們眼里,女婿是翅膀硬了,主動鬧轉業,能阻止他的只有組織。陳墨陽生怕節外生枝,趕緊改口,說我們再考慮考慮,能不走就不走了。費了半天口舌,老人這才松了口氣。

    陳墨陽在辦公室坐了三天,既在思考,也在等待,等著轉業工作正式開始,只要黨委一上報,心也就徹底踏實了。生米做成了熟飯,不吃也得吃?,F在他應該考慮的,不是走不走的事,而是走到哪兒的事。

    對自身處境,陳墨陽看得很清楚。自從他揭發了老政委林少希后,就發現多數常委對自己都避而遠之了。內部拆臺頂多被人罵操蛋,但引發上級來查處就是個炸彈,誰都會小心提防,其他常委如此,侯政委更是如此。常委一班人,格局氣派最大的是程運國,但他只是個副旅長。

    當然,陳墨陽也不是沒有爭取過侯政委的好感:他寫材料絞盡腦汁,但領導不用;搞專題教育提出一系列建議,首長不置可否;在加強基層黨組織建設方面,他沒少調研,但人家侯政委的關注點并不在此。

    一聲冷笑,滿臉傲氣,陳墨陽狠狠地呸了一口,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羞^“二十四史”、寫過數百篇文章、扛過無數大材料的人還怕沒飯吃?別說轉業,就是自主擇業都綽綽有余!

    對著鏡子,陳墨陽整了整軍裝,打個響指,吹了聲口哨,闊步走出辦公樓。門口遇上了侯政委,他也只是輕輕點了個頭,留下一個囂張的背影。

    此刻,侯法來的內心突然陰暗了一下:這種人應該留住慢慢收拾,一點點磨平他的傲氣。

    晚飯后,侯法來只在院子里遛了半圈就回辦公室了。剛才在餐廳,副旅長又提起干部轉業話題,但沒人接茬。其實,侯法來也知道,副旅長私下找過主任、參謀長、副政委,意欲發動常委為陳墨陽說情,問題是陳墨陽不得人心,根本沒人響應,這讓他稍微有了點兒痛快感。但空氣臟得像盆洗腳水,又加之迎面碰上個陳墨陽,心情頓時就油膩膩一片了。

    侯法來坐定,點上支煙,掏出手機,調取出一張照片來。照片上是陳墨陽的面部特寫鏡頭,眼神極為銳利,表情甚是輕蔑,而他橫眉冷對的,正是自己這個旅政委。

    侯法來記得很清楚:自己上任的第五十五天夜里九點,市委那邊突然發來通知,說明天市委書記要到旅里開個合成辦公會,副書記、副市長、辦公室主任等有預備役職務的全部參加,陣仗相當之大。之前,侯法來也曾去過市委兩次,但沒見到書記,打了報告也沒回音,原以為又黃了,不料這么快就柳暗花明了。

    鑒于任務緊急,侯法來讓組織科長陳墨陽和副主任兼干部科長的萬劍各寫了一篇匯報材料。兩人都用了四個小時交稿,萬劍拿出一篇十五頁的匯報稿,陳墨陽只交上薄薄五頁紙。萬劍的材料中規中矩,陳墨陽的卻通篇都是大白話,連個二級標題也沒有。侯法來感覺陳墨陽是在糊弄自己,再說轉變文風,也不能丟了行文的基本規矩吧?理所當然地就用了萬劍的稿子??伤睦镉种肋@是陳墨陽根據市委書記的口味“量身定制”的。

    匯報時出了問題,主要出在政委身上。要說侯法來也是見過世面的,但在辦公會上突然就慌了,整個人緊成了一團,特別是在匯報被書記打斷后,他有兩分多鐘處于顛倒混沌狀,答非所問,窘態百出。事后,侯政委突然想起,自己的慌亂似乎是從那個長腿美女記者的黑絲襪上泛濫起來的。在部隊這么多年,還真沒開過這種“男女記者亂竄、遍布長槍短炮”的會。

    然而,這一切都沒能逃開陳墨陽的眼睛。

    辦公會上,陳墨陽是會議記錄,冷眼旁觀、辛辣嘲笑。照片應該是地方記者拍的,拍完后給了萬副主任,萬副主任又把照片拷貝給政委。侯法來通過對相關照片的詳細比對,確定陳墨陽嘲諷的就是自己。

    相反,萬副主任卻往電視臺跑了好幾趟,盯著他們剪輯鏡頭,生怕出了首長的丑。

    后來,侯法來就把陳墨陽這張照片存到了手機里,偶爾瞄上一兩眼,心就會被蜇一下。正是從那時起,陳墨陽在侯政委眼里成了一根刺,不,是一團刺,像個成了精的仙人球,三百六十度無死角地支棱著,領導的任何動作都在他的輻射范圍內。好幾次,侯政委成心要出陳墨陽的丑,比如教育課上,會考他一道很長很難的理論題;交班會上,會提問某個或某幾個上級通知精神;陳墨陽不但沒露怯,還能洋洋灑灑發揮一番。那氣勢哪像個下屬,分明就是個爺。

    這么狂的干部,怎么能出現在部隊?又怎么能混到現在?

    侯法來正思慮著,作訓參謀小跑進來,呈上一份加急傳真電報:軍區要考核后勤旅一個預備役連隊,時間在十五天后。

    “參謀長知道了嗎?”侯法來問。

    “口頭匯報了?!眳⒅\答。

    “他什么意見?”

    “參謀長請政委定?!?/p>

    “什么事都要我定,還要你們干什么?”侯法來把電報拍到桌上,“每個常委復印一份。把程副旅長請過來,快!”上個月,省軍區說要對部隊進行考核,但后來只考了軍分區,預備役這塊一直沒動靜,本以為今年的軍事考核不會搞了,沒想到不但要考,而且還是軍區主考,規格高,要求嚴。

    程運國晃蕩著進來,看了看通知,“考就考唄,年度正常工作安排?!焙钫瘮[了擺手,“這次不一樣,軍區主考,將軍帶隊,意義重大。我感覺,這是對我們這個重點部隊的重點考察。我的意思,由你全面負責這次考核工作,好好突擊一下。時間很緊,滿打滿算也不過十幾天?!?/p>

    “不合適吧?軍事考核的事兒,還得聽人家司令部的!再說了,基層我兩年沒管過,心里沒底。咱單位剛出過事,元氣大傷,現在再搞一場硬仗,怕耗不起。不如按林少希的老套路,糊弄糊弄得了。真再出個岔子,對上對下都不好交代呀!”程運國心不在焉,手里還擺弄著手機。

    “老——程,你怎么這個態度?我可指著你這個訓練專家呢!這么大個事,你就這個看法?”

    程運國噢了一聲,又抽一支煙,笑瞇瞇道:“政委呀,先開個會吧,研究研究,讓大伙都說說?!?/p>

    侯法來砸著桌子,“研究個屁,都你這個態度,開不開會有什么區別?我的意見,必須真練真考,絕不弄虛作假,就是你來負責,要人給人,要錢給錢,打好這個翻身仗,重振后勤旅的雄風!”

    “唉,這個,咋說呢,還是群策群力吧!”程運國依舊輕描淡寫兜圈子。

    侯法來心涼了一下。原以為程運國是個拼命三郎,不料關鍵時刻也是根老油條,不由重重地嘆了口氣。

    程運國笑呵呵道:“按這兩年的慣例,基層考核的事,都是人家司令部牽頭,其他部門配合,你直接讓我抓不合適,也不嚴肅,怎么也得把常委們叫來通通氣呀,免得到時候扯來推去說不清?!?/p>

    侯法來點點頭,直接撥通了參謀長電話。耿參謀長說,基層考核的事還是由副旅長掛帥好,我們積極配合吧。接著,副政委、主任也都在電話里表達了這個意思。既然常委意見一致,侯法來便決定明天上午開個常委會,趕緊把事情定下來,一是顯得鄭重其事,二是防止程運國反悔。

    “老程,你還有什么想法?”侯法來掛上電話問道。

    “噢,這樣的話,我還有兩個請求——”

    “你說!”

    “明天開完常委會,再開個協調會,把基層、機關相關人員集中起來,特別是經費、物資和場地保障部門,必須到位。絕不允許像前兩年那樣拖拖拉拉,更不能克扣預備役官兵的誤工補助,也絕不允許各自為政、東扯西扯;一句話,讓我負責,就照我的意思來,誰也別瞎摻和,包括首長?!背踢\國說這番話時,神色越來越嚴肅,語氣越來越嚴厲,咄咄逼人,像一只猛然撕下羊皮的狼。

    “沒問題!”侯法來突然感覺自己上了副旅長的圈套,“還有嗎?”

    “有。我點一員將——陳墨陽。他必須過來!”

    “萬副主任不行嗎?”

    “不行,必須陳科長?!?/p>

    “那好吧!”侯政委說道。

    “首長,那就麻煩你給陳墨陽打個電話,叫他過來找我加班?!焙钫樢怀?,“還是你通知吧,你們私交好,他也是你點的將?!?/p>

    “那不行!私交歸私交,公事是公事,您必須出面?!背踢\國伸手抓起政委的座機,“總機,你接一下組織科陳科長——陳科長嗎,政委有事找你!”程運國說完,直接便把話筒掄到了侯法來面前,不由他不接。

    陳墨陽推開門,見程運國直挺挺地坐在椅子上,眼睛瞇著,右手夾煙架在桌子上,長長的煙灰彎成了一條象鼻子。他知道,程運國在盤算事情,這是他要重拳發力的標準前兆動作。

    煙灰跌落,程運國睜開了眼,甩給陳墨陽一根煙,“墨陽,不管進退走留,干這個活得全心全意?!背踢\國稱呼人有講究,他喊“兄弟”時一般是喝酒,叫“科長”一定是當著領導的面,而只喊名字時便是極為嚴肅的命令時刻。

    “我知道了?!标惸栒f著,拿起桌上的傳真電報看了幾眼。

    程運國站起來,拍了拍陳墨陽肩膀,“這次考核不一般,務必得把這一票干好!”程運國猛抽一口煙,高高地揚起下巴,把煙噴了出去,隨即陡然提高聲音,刮風般大笑起來,“哈,就是個玩唄?你要不愿玩可以退出啊,現在還來得及!”

    陳墨陽也揚頭吐了口煙,“干!”

    實際上,自從他接到副旅長從政委辦公室打來電話的那一刻,就覺得自己該做點什么了。再說,家里的環境太過沉悶,岳母頻繁的嘆氣聲讓他覺得腳下埋了顆雷,而梁肅聞的尖利眼神又猶如背后頂了把刀。政委那個電話,不光讓他,也讓全家人都松了口氣,這真是一種怪兮兮的感覺。

    程運國道:“這次考核,我準備把物裝營供給二連拉出來,你看行不行?”

    “行,供給二連有底子,專業也好?!?/p>

    “好!你干過作訓,也了解基層情況,先拿出個計劃,每一步干什么、找誰協調、誰來保障等等,全部列出來?!?/p>

    “是!”陳墨陽又問,“場地呢?”

    “正在考慮中?!背踢\國皺皺眉,“明天的常委會,這個問題是焦點,你的意思呢?”

    陳墨陽沒有猶豫,“當然是用我們旅的訓練基地了?!?/p>

    “為什么?”副旅長問道,“之前兩年用的可都是軍分區的訓練基地呀!”

    陳墨陽指了指傳真電報復印件,“寫得很清楚,這次只考預備役,不考軍分區,蹭人家基地不合適。再有,供給二連有兩年沒怎么訓練了,那個環境適合他們。只要你這兒不信邪,其他都好說?!?/p>

    程運國猛拍一下桌子,“就它了!”

    預備役連隊的考核不同于現役部隊,預備役官兵因為平時都分散在各自工作崗位,正式軍事考核前一般都要集中訓練。前些年,預備役軍人的封閉集訓一直在后勤旅的訓練基地,但后來就統統挪到了位于市區的軍分區訓練基地。用上一任政委林少希的說法,是后勤旅基地“功能不全、設施老化”,但官兵們都清楚,林少希是怕這里風水不好,出亂子影響政績。

    旅訓練基地的所在,原是遠郊一大片河溝墳地,后來又做過槍決犯人的刑場,再后來基地借給地方做傳染病醫院,多少帶著點晦氣。即使現在,那邊也荒涼冷清。特別是基地靶場,雖然維修了幾次,仍不斷有飛彈傷畜、傷人事件發生。還有更邪門的,某次現役官兵射擊訓練,一名在壕溝內報靶的戰士突然間就躥了出來,把組織打靶的副參謀長嚇個半死。事后一問,戰士竟然說他聽到了“出壕”的命令。

    程運國也怕出事,雖然侯政委來后把靶擋加高加固了。之所以下定決心用本單位基地,還是從陳墨陽的建議里厘清了思路:自己兩年沒帶兵了,對供給二連的狀況并不摸底,更何況預備役人員流動加快,兵員素質不敢保證,紀律作風更不敢奢望,這樣一支隊伍擱在繁華便利的環境里,日常管理都費勁。如換成旅基地,兵們出門不便,亂跑亂竄的情況不易發生,管起來就省事多了。

    當然,程運國還有一個小九九,就是要借機收拾一下基地主任李絮文。

    李絮文原來是油料供應科科長。兩年前,因為訓練油料供應遲緩問題,程運國發了火,李絮文客觀問題講一堆,還拍桌子耍橫。程運國陡然發力,一個擰腰就把李絮文摔到了門外。李絮文急了眼,掄了根拖把要干仗,程運國冷笑著擺好了架勢……如果不是政委林少希及時出面,流血是免不了的。程運國要求撤了李絮文的職,否則見一次打一次。最后,黨委把李絮文的油料供應科科長免了,把他調到偏遠的訓練基地當主任。幾個月后,程運國不再分管基層,李絮文倒改成了技術級,又上調至技術九級。自此后,他見了程運國連點最起碼的客氣都沒了。技術九級便是所謂的“技術副團”,都是團職,誰怕誰。更何況,李絮文還是林政委的表弟呢。

    這個目中無人的小官僚,不收拾收拾他怎么對得起這次任務。

    由于時間緊迫,一切從快從簡:上午召開常委會、干部會,下午先到預編在市國資委的物裝營營部搞動員,而后趕赴預編在星宇制造集團有限公司的供給二連點驗隊伍,明天就要把部隊統一帶到基地進行為期兩周的封閉式訓練。

    不出所料,在常委會上,集訓地點成了爭論焦點——旅基地不吉利,再出事不好收拾。程運國反問:哪有自己撒尿借別人尿盆的道理?這不是直接告訴上級我們的訓練基礎設施差嗎……侯法來最終拍板用旅基地,并當場電話通知基地主任李絮文,讓他迅速把基地準備出來。

    人員分工明確如下:程運國是考核集訓總指揮兼集訓隊長,集訓隊指導員由陳墨陽擔任。物裝營長張航、運輸營長楊連方、油料營長吳一章分別擔任一區、二區、三區隊長。另有兩個參謀、四個現役連長作為訓練保障人員。后勤保障由訓練基地主任李絮文負責。

    在陳墨陽的計劃中,原本并沒有楊連方,程運國把他加了進去。陳墨陽說楊連方軍事素質不行,管理能力也不強。程運國笑道,這是政委的意思,當然,我也有我的考慮。

    陳墨陽透漏了一點消息給楊連方,讓他做好心理準備。楊連方不但沒罵娘,反倒挺開心,連聲叫好,說我可算是離開家了。

    所有活動都是按照計劃走的,但到最后卻出了個意外。臨從星宇制造集團有限公司出來時,國資委主任、物裝營教導員華志英對侯政委提了個請求:我們這兒有三個年輕骨干特別向往軍隊生活,一男二女,但他們都不是預備役人員,能不能安排一下,讓他們隨隊集訓?

    侯政委認為這不算個事,關鍵時刻,人家華主任這么支持預備役工作,怎么能不安排?但他沒料到程運國急了眼,“這是帶部隊訓練,不是過家家!來兩個女的怎么管理?要有個球疼蛋癢、男歡女愛的怎么辦?上邊要考核他們怎么弄?照顧?照顧了他們就可能損壞紀律、動搖軍心,集體行動很復雜,沒你想的那么簡單。你作為一個主官,做決定太隨便了吧?事,是你答應的。人,我不要!”

    “老程,你別激動,至于嗎——”侯政委有點惱,這要在野戰部隊,副官哪敢這么叫囂,這么看來,他跟陳墨陽還真是一路人。程運國點上煙,用手戳著桌子道:“對你大政委來說,這確實不叫事,你就是把我這個總指揮擼了都是小菜一碟。但這對于連隊來說就是大事,今天能加三個人,明天就能派五個人,后天還可能抽走十個人。三弄兩弄就把隊伍折騰散了,還有個屁的戰斗力!政委你好好想想吧!”程運國掐了煙頭,拍屁股走人,直接把侯法來晾了。

    侯法來萬沒料到程運國這么梗硬,半點面子不給,忍不住罵道:“狗臉!怪不得林少希要奪他的權,我他媽都想臨陣換將了?!比f劍見政委越說越氣,邁前一小步,“政委您別急,有人能說服他!”侯法來扭過頭盯著萬劍,“誰呀?”萬劍笑笑,“陳墨陽啊,他能說服副旅長?!?/p>

    侯政委沉吟片刻,一時無語。說實在的,通過今天下基層,他確實看到了陳墨陽的實力。首先,他的計劃表列得有水平,思路清晰簡捷,熟悉地方情況,節點控制到位。其次,在與星宇公司副董、供給二連指導員邵正奚的交談中,他還知道陳墨陽不但筆桿子好,眼界也寬,既懂部隊也了解地方,不僅是許多預編領導的座上客,還是好幾個預編單位的企業文化的設計者和主講人……陳墨陽的刺,不是白長的。

    “行啊,你把小陳叫上來!”侯法來琢磨著,正好可以借機考察一下他的實力,看他能不能說服程運國。反正,華主任那里絕對不可拒絕,物裝營五個連可全都預編在國資委系統呢。沒有他們的支持,營連部建設寸步難行。再說了,華主任這人有涵養,比唐民看著舒服多了。

    侯法來把事情來龍去脈說了一遍,最后請陳墨陽幫忙勸說副旅長。政委這次很客氣,用的姿態是請求,不是命令。陳墨陽看了眼站在旁邊的萬劍,輕輕點了點頭,說我試試吧。

    萬副主任很為自己的一箭三雕得意:陳墨陽說不服程運國,是能力失敗。他能說服程運國,說明政委領導失敗。程運國如果跟陳墨陽翻臉,他們兩個都失敗。無論哪個失敗,最終都會劍指陳墨陽。其實,他很想當這個集訓隊指導員,一是離開了首長,能輕松幾天;二是也想借機熟悉一下部隊,順便露個臉。這趟基層盯下來,能看出政委對陳墨陽是持贊賞態度的,而自己整個過程除了拎包、倒水就沒有說過話。

    陳墨陽當然也有自己的考慮,他確實想在政委面前刷刷自己的價值感,其次是感覺副旅長并沒有那么莽撞,他跟政委叫板,一定另有謀算。至于萬劍那點鬼心眼,完全可以忽略不計。

    程運國眼光如炬,“咋了,政委派你當說客?”

    陳墨陽不說話,只是點點頭。程運國一抖肩膀,壞笑起來,拍拍陳墨陽肩膀,壓低了聲音,“來十個都行,我是韓信帶兵,多多益善??赡阋唤o老侯點顏色看看,他今天給我塞兩個人,明天就可能帶一堆人到基地打靶去,蹭我的子彈、占我的時間,這毛病哪能慣?咱先扯會兒閑篇,你過會兒再找政委回話,讓他們三個來吧!”他扔給陳墨陽一根煙,“還有啊,我沒想明白。國資委華主任跟我關系也算可以,為什么不直接給我打個招呼呢,這不是他的風格!”

    陳墨陽笑笑,“你不知道?華主任正跟交通局唐局爭副市長的位子呢!”程運國一拍大腿,“怪不得,我跟唐局是朋友,他是怕在我這落下把柄,背個‘以權謀私’的黑鍋!哎呀,這地方這個關系呀,錯綜復雜?!背踢\國拍拍腦門子,“兄弟呀,我的意思,別慌著去地方,相比之下,還是部隊單純點,我是不想讓你走,明白吧?”程運國臉上的狡黠褪盡,大黑臉上竟浮出一絲傷感,這讓陳墨陽心頭一熱。他知道,程運國一直在盡力抬高著自己的地位和作用。

    這個老程啊,給點陽光就燦爛,抓著權力就像是孫悟空抽出了金箍棒,還真得約束著點。侯政委先是這么思忖著,接著又覺得讓陳墨陽出面有失厚道,這小子會不會再次露出那個譏諷的表情呢?

    “對了,小萬,省軍區正式轉業通知什么時候下?怎么摸完底倒沒動靜了?”侯法來回過神來,轉頭問道。

    萬劍說:“我也問過省軍區了,說是上邊有新的考慮,轉業名額可能要調整,跟往年相比,今年會延遲一段時間?!?/p>

    侯政委點點頭,“那你就多掃聽著點,工作上不要被動,該做的思想工作也不要放松。我雖說是政委,但不是你們省軍區系統的老人,消息渠道未必比你靈通!”

    這句話讓萬劍受寵若驚,“首長太忙了,這些事不用您操心,我隨時匯報最新情況?!?/p>

    陳墨陽打報告進來,淡淡說道:“我陪副旅長聊了會兒天,他最后回過味來了,說您說的有道理,讓那三個人進駐訓練基地吧……”

    晚上十點半,陳墨陽加完班下樓,剛出電梯口就聽到孫清淼在辦公樓前同政委訴苦,意思是不想讓楊連方到基地參加訓練。侯政委沒怎么說話,讓她去樓上找程副旅長。陳墨陽迎上去,“嫂子,你別瞎攪和了,沒轉業就是部隊的人,當兵的不聽命令聽什么,我不也在加班嗎——”陳墨陽話還沒說話,孫清淼就揮了一下手,“那行,聽你的,我先回?!闭f完就轉身走了,那股利索勁大出意料之外,連侯法來都給愣住了。

    等回到家時,陳墨陽才知道事出有因。原來,梁肅聞部門要招一個公共服務協調員,她覺得孫清淼挺合適,就勸她明天去應試,孫清淼是顧著自己的工作才罷手的。

    上午九點半,基地考核集訓動員會開始。

    動員過程不長,侯政委動員,物裝營教導員華主任講話,程運國提出要求,特別就加強管理、強化紀律性方面發揮了一番。從紀律養成看,供給二連整體素質比以往要差一截。該連復退軍人率是全旅最高的,一度達到百分之七十,但現在只有百分之五十多點,一半人員是新入隊的大學生員工。盡管會前做了強調,臺下仍有竊竊私語和手機響鈴聲。

    動員會結束,程運國立即組織三公里摸底。隊伍里當時就有人提出反對意見:怎么也得先適應一下吧。再說了,這么重的霾,也不利于鍛煉。

    “鍛煉?你當這是健身中心?”程運國一瞪眼,“這是準備打仗。別說這點霾,就是毒氣也得跑。哪那么多廢話!”他眼光如刀,亮閃閃掃了一圈,突然放緩了語氣,“不過,身體確實不舒服的,還是要照顧的,有特殊情況的可以站到旁邊去?!?/p>

    他話音剛落,立刻就有十幾個人呼啦啦地離開了隊伍,歪七扭八地重新湊成一列,其中就包括三個穿迷彩的“編外兵”。程運國拍了兩下巴掌,大聲宣布:“原地不動的,不用測試了。重新列隊的,跟著一隊長跑六圈,快!”

    尖厲哨聲劃過,病懨懨的隊伍在一片哄笑聲中抬起了步子。程運國就站在一旁盯著。兩圈過后,他叫下來四個人,吩咐基地主任李絮文給他們拿藥。仔細一問,這四個人確實都生著病,兩個感冒,兩個有痔瘡。第三圈后,一個“編外女兵”和“編外男兵”也退了下來。

    這三人都是碩士研究生。黑胖戴眼鏡,面貌頗像程運國的叫喬新邦,是個理工男。短發干練的張遙是學歷史的,長發沉靜的宋星予則是現代傳媒專業。陳墨陽托人打聽過,除了宋星予是屬國資委外,其他兩人只是暫時在國資委掛靠實習,具體單位沒透露,估計也是有關系的。這次退下來的就是喬新邦和張遙。

    喬新邦說自己視力模糊,邊說邊用手到處摸著,真像是瞎了一樣。張遙干脆說自己不想跑了。這三個人是陳墨陽專門派車送到基地的,按照副旅長指示,來之前一再強調訓練艱苦,對他們也不會特殊照顧,他們答應得挺好,可事到臨頭還是變卦了。

    程運國很關切地問了問喬新邦的病情,末了指指遠處,對喬新邦說:“算了,你還是到救護車上吸吸氧去吧!”喬新邦頓時來了精神,瞪大雙眼看向程運國手指的方向,“哪兒呢,車在哪兒呢?”程運國臉一沉,沖一個連長招招手,“拿個沙袋背心過來,給喬新邦穿上,他眼睛好得很!”喬新邦這才明白上了當,頓時就樂了,接連打敬禮,請求徒步跑完,程運國沉著臉,揮手示意他接著跑。至于張遙,程運國說:“不想跑,你就走,走也要走完六圈?!?/p>

    中午開飯時,隊伍明顯規矩多了,誰都知道副旅長不好惹,飯前歌聲也格外響亮。眾人進入飯堂后,程運國又叫炊事班弄來兩碗搗碎的紅辣椒,端給兩個患痔瘡的同志。

    這兩人一見辣椒趕緊擺手說,副旅長,這個哪敢吃啊,痔瘡最怕見辣。程運國一擺手,說聽我的,吃掉,三天不好,我陪你們去醫院,替你們出醫療費,誤工補助也照發!兩人面面相覷,還是不敢,縮脖子搖頭,死活不肯吃。陳墨陽覺得有點過,勸程運國不要勉強。他又一擺手:“沒問題,這招叫以毒攻毒,我用過,管用得很?!币妰扇诉€是不吃,程運國瞪起了眼,一拍桌子,“再不吃我就以不服從命令為由,直接把你們退回去!”

    星宇集團有規定,凡被“退兵”是有經濟處罰的。兩個人無奈,就著饅頭,齜牙咧嘴地吃完了辣椒。其中一個不耐辣,臉色通紅,滿頭大汗,而后捂著肚子蹲到了地上直流淚,陳墨陽趕緊讓人把他架回宿舍。

    幸好,有五六只白貓跑進飯堂,轉移了人們的注意力,還有人把貓抱起來親吻撫摸。這些貓都是李絮文養的,他本身愛養貓,又加上這里地方大、沒事干,貓就一只接一只地養,既有收容的野貓,也有特意買來的貓,個個體形肥碩,毛皮光鮮。

    “李主任,你養了多少寵物???”程運國笑著問道。

    “沒怎么養,大部分都是野貓?!边@次保障,李絮文使出了全身力氣,從宿舍樓到會議室,甚至包括偌大的操場,全都收拾得干干凈凈。除新買了音響設備,還召來了四名服預備役的等級廚師。大約是感到了程運國的殺氣,李絮文說話格外小心。

    “政委對你很不滿意!身為軍隊干部,手上戴著串子,養這么多寵物,你要當貴婦人???傳播疾病怎么辦?抓傷人怎么辦?”程運國的臉色說變就變。

    “那我趕緊弄走唄!”

    “這倒不用。你把所有的貓,都給我放到靶壕里,上邊用大棚的草氈子蓋嚴實,沒我同意,不準私自放貓,我要檢查的?!?/p>

    “這個——行,是,我馬上就辦!”

    程運國沖陳墨陽笑道:“有好戲看嘍?!标惸柕吐曊f:“恐怕也有爛戲,你剛才逼人吃辣椒時,有人用手機錄了視頻,我擔心萬一有人傳到網上,可能會招來‘虐待士兵’的誤解!”

    程運國一皺眉,吸了口涼氣,“大意了,大意了,方式方法有點粗暴,趕緊做思想工作去?!?/p>

    如果這段吃辣椒的視頻放到網上,誰會考查動機和背景?一旦招來憤怒聲討,形成輿論壓力,說不定會惹出多大的麻煩。在所謂的“后真相”時代,“真相”遠不及“影響”重要。

    陳墨陽把八個舉手機錄視頻的人員叫到會議室,先講保密問題,又談了談副旅長的動機,最后替他向大家道了個歉。在陳墨陽的說服下,有五個人很干脆地刪除了視頻和照片,而最后堅持“要個說法”的竟然是那三個“編外兵”,特別是兩個女同志,態度尤為堅決。

    張遙意見最大:“我覺得你們這個副旅長有軍閥作風,太殘酷,哪有逼人吃辣椒的,當這是渣滓洞啊,太欺負人!這段視頻我不刪,他不是說三天嗎?我等他五天,如果到時候人家的病沒好,我再視情況使用這段視頻……”

    宋星予表情沉靜,但嘴角里含了一絲冷笑,“陳科長,我就想知道,我們如果不刪,你們是不是會找我的領導告黑狀?或者,二十四小時盯著我們,就像《暗算》里甄別間諜那樣?”

    喬新邦則幽幽地說道:“我對程旅長深表敬佩,這段視頻嘛,留個紀念!”

    陳墨陽很明智地選擇了傾聽,最后說道:“希望各位多一點耐心,多個維度看問題,借這幾天時間好好了解一下首長的風格。當然,我也尊重和相信你們的理智選擇?!?/p>

    張遙點點頭,“嗯,我欣賞你這個態度。這樣吧,您先替我傳個話,希望程旅長能科學、文明、民主地帶兵!”

    程運國聽了陳墨陽的匯報,冷笑道:“一把的嫩蔥,懂個屁的殘酷。把他們撂到戰場上,連個辣椒都不如?!?/p>

    “我有個想法?!标惸枂柕?,“副旅長,你手里有沒有執行國際維和任務時的紀錄片,就是比較真實反映部隊作戰、訓練的那種?”

    “一大堆呢,不過,畫面狠了點?!?/p>

    陳墨陽長出了一口氣,“那就揀狠的來,給他們上上戰爭課吧,就當是一次政治教育了?!?/p>

    程運國先后兩次帶隊赴非洲執行國際維和任務,也正是在這段時間里,他離婚了,原因是老婆跟別人好上了。據說,程運國的老婆是個舞蹈演員,比他小七八歲,想必長得很美。大約因為這個緣故,他很少提及那段光榮歷史,即使談及也都是酒后的只言片語。只有一次,他展示了自己的傷疤和勛章。還有一次,他給了陳墨陽一沓非洲國家的紙幣和一小塊象牙制成的印章料。

    看完《新聞聯播》,開始播放錄像。程運國站到隊前,先請大家把手機都關掉,緩聲解釋道:“這些內容,都是我親眼目睹和親身經歷的,有些畫面是真正的殘酷,所以不能拍照??床幌氯サ?,可以不看??刂撇蛔〉?,可以嘔吐,旁邊有塑料袋……”他話沒說完,下邊便發出了哧哧的笑聲。但隨著錄像的播映,人們很快就靜了下來。

    地獄一般的場景:炮火亂轟。殘垣斷壁。森森白骨。正在腐爛的肢體。橫七豎八的骷髏。被蟻群和蒼蠅覆蓋的士兵尚未斷氣……

    兩個赤裸著身體慘號狂叫的白人士兵,在地上踢騰著,拼命朝前爬躥,繼而抽搐成一團……

    簡陋的野戰醫院,我們的士官。眼部成了血窟窿,臉部肌肉抽搐,如扭動著的一條蛇,粗重顫抖的呼吸像針一樣扎著人們的耳膜……

    深陷泥水中的車輪下,壓著一條人腿,電鋸切割下去,泥漿和血水迸濺,傳來了一聲聲撕心裂肺的喊媽聲……

    訓練場,戰士的后背,暴曬脫落的皮膚如襤褸的衣衫,飄飄蕩蕩……

    鏡頭特寫,一大塊連筋帶血的皮肉翻卷在肩部,周圍是黑紫色的痕跡,一塊塊消毒棉不停地抹著。突然,一只手粗暴地探過來,硬生生把皮肉扯了下去,藕斷絲連,青白筋絡和血紅肉絲扯起老長,激起一片驚叫。鏡頭拉遠,程運國猙獰著臉,吸著冷氣,惡狠狠地盯著自己的傷口,又把扯下來的傷肉摔到地上,鬼哭狼嚎地笑著要酒喝……

    長久沉默之后是熱烈的掌聲。不斷有人提議讓副旅長再講一段故事。

    程運國咬著嘴唇想了一會兒說:“這樣吧,我這個大老粗,在關公門前耍耍大刀,給大家背一段書吧?!彼迩迳ぷ?,朗誦起來:

    我本是一個苦學生,從鄉間跑到城市里來讀書,所帶的鋪蓋用品都是土里土氣的,好不容易弄到幾個錢來,買了日本牙刷,金剛石牙粉,東洋臉盆,并也有一床東洋席子。我明知銷毀這些東西,以后就難得錢再買,但我為愛國心所激動,也就毫無顧惜地銷毀了。我并向同學們宣言,以后生病,就是會病死了,也絕不買日本的仁丹和清快丸。

    從此以后,在我幼稚的腦筋中,做了不少的可笑的幻夢:我想在高小畢業后,即去投考陸軍學校,以后一級一級地升上去,帶幾千兵或幾萬兵,打到日本去,踏平三島!我又想,在高小畢業后,就去從事實業,苦做苦積,哪怕積到幾百萬幾千萬的家私,一齊拿出來,練海陸軍,去打東洋。讀西洋史,一心想做拿破侖;讀中國史,一心又想做岳武穆。這些混雜不清的思想,現在講出來,是會惹人笑痛肚皮!但在當時我卻認為這些思想是了不起的真理,愈想愈覺得津津有味,有時竟想到幾夜失眠。

    一個青年學生的愛國,真有如一個青年姑娘初戀時那樣的真純入迷。

    ……

    破鑼嗓子和不太標準的普通話,恰恰把這段內容演繹得真實感人。

    “我剛才朗誦的,是方志敏烈士著名的《可愛的中國》的片段?!彼麌烂C地說完這句,立刻就換了一個腔調,“還行吧?呱唧呱唧呀——”

    聲音未落,一片掌聲。掌聲未停,早有一名退伍士官指揮大家唱起了軍歌:過得硬的連隊,過得硬的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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