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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民文學》2018年第9期|葛水平:活水
    來源:《人民文學》2018年第9期 | 葛水平  2018年09月12日07:21

    二十五

    窯窗被月明悠長的清輝照亮,人生仿佛又回到了從前。

    李夏花想起了從前唱過的一首兒歌:

    月明月明光光,

    閨女下河洗衣裳,

    洗得小手白光光,

    蒸好饃饃你嘗嘗。

    山神凹的月明讓她看見了一種久違的寂寞,婉約而又靈秀的耐受河帶走了她的大嘎。傍晚時分她去看過大嘎,放在一眼荒廢的窯洞里的山神凹故去人,橫在窯洞里等待他們在世的未亡人。

    她的大嘎在等誰?

    很寬廣很深厚的寂寞覆蓋了她,是最令人恐怖而又無奈的寂寞啊。

    曾經的窯洞里發生過多少不尊重萬物的事情,她不能不善待人世間的一切。傻女人代替她給了申老七一個孫子,這都是老天爺安排好了的。

    申寒露聽劇團的故事聽傻了,他似乎看見自己滿臉通紅,就像傻瓜一樣抓著那個裝了蜘蛛的塑料袋子,透過燈光他發現蜘蛛在袋子里結了網,銀色的線絲絲縷縷。

    申寒露說:“我找了你十年?;厣缴癜际菫榱说饶?,遲早有一天你會回來,只要你還活著,我就要像這蜘蛛一樣結網吐絲纏死自己,我不怕死,我就怕見不著你?!?/p>

    李夏花寂寞地說:“回不去從前了?!?/p>

    申寒露說:“你是不是在外久了,聞見了我身上腥臊難聞的氣味?”

    李夏花說:“不是?!?/p>

    申寒露說:“你視我而不見?!?/p>

    李夏花說:“死了。不是人的命死了才叫死,好多東西死了,最后才是命?!?/p>

    峰回沒有路轉,一切未知去向不明。

    李夏花說:“夜深了,我想歇息了,你回窯吧?!?/p>

    流露出渴望的眼神蒙上了一層悲涼,時光讓他們相遇,卻又不能相守,真是盼望時光永遠停留在這一刻。

    申寒露站在腳地上等待什么,李夏花打開窯門,夜黑如發,似網散開。曾經互相擁有的人,只有清白才對得起從前啊。

    申寒露提著裝蜘蛛的塑料袋子很無趣地從窯洞里走出來,身后的門咣當一聲合上了。這個女人對他失了溫柔,距離拉開了,他的任何伸手都是傷害,巨大的黑暗,沒有人訴說。

    他走到韓谷雨的窯洞里,韓谷雨在地上剪羊毛。

    他傻傻地看,少有的很無助的樣子。

    韓谷雨說:“你咋了?”

    申寒露說:“你小看我?”

    韓谷雨笑了:“喝酒了?”

    申寒露說:“沒有,現在想喝酒?!?/p>

    韓谷雨說:“喝。我炒倆菜?!?/p>

    申寒露覺得,為什么就忘記喝酒了?要是晚飯喝點兒酒,或者事情不會是這樣的結果。酒壯[屁] [從]人膽。

    隱約聽見申丙校的窯洞內有二胡聲響起,悲悲切切的,很適合山神凹此時的夜。

    申寒露問韓谷雨:“歷史上的英雄,那些死了的英雄是不是很有意思?”

    韓谷雨收拾了地上的羊毛,把剪過羊毛的羊趕進了羊圈,洗了手從院子菜地里摘了北瓜、豆角,一邊切菜一邊說:“沒頭沒腦。你聽書了是不是?”

    他以為申寒露是聽收音機里的說書了。

    申寒露說:“我是狗熊?!?/p>

    韓谷雨說:“你天天聽書,聽出啥了?糊涂過春秋吧?!?/p>

    炒下菜兩個光棍盤腿坐在炕上,酒是從供銷社打來的散酒,沒有酒杯,兩個人就端著碗喝。開始是喝悶酒,韓谷雨沒有想到李夏花回來讓申寒露難過成這了,還想著分開這么多年,都是日鬼倒豆腐的事。這年頭,早年的事,鬼混散時也就不惦記了,沒有想到還真是有愛情在里面。

    韓谷雨看到眼淚順著申寒露的臉蛋流到領口上,他用手抹了一把,眼淚又流下來,再抹一把,眼淚沒有斷了的意思。

    申寒露說:“我怎么辦?我拿我沒辦法,也拿她沒辦法。我和她最近時突然就感覺很遠了,我天天想的人,我怎么辦?”

    韓谷雨想著怎么辦,自己也存在怎么辦!

    申寒露決定不顧一切去找李夏花。把那些不要臉、沒出息、擔憂都通通找出來,我就是愛李夏花,就是要娶李夏花,就是不想再失去李夏花。

    這下反倒是韓谷雨開始哭了,說不出話??拮约旱囊惠呑?,既沒有申寒露的膽子也沒有申寒露的愛情,羊皮給了無數,拿羊皮換好,可是啥是愛情還不知道。

    兩個人的酒喝到火候了,申丙校的院子里有人在唱戲,這些與他們倆都沒有關系。

    提著酒瓶,踏著月色,在空曠無人的街道上尋找什么呢?為什么月出的時候山就高?為什么月黑的時候風就高?

    申寒露在街道上喊:“高啊高啊高啊——”

    韓谷雨也喊:“高個啥?”

    兩個人走到當街的老槐樹下,老槐樹真是太老了,樹冠覆蓋了街道,樹干死了,七月的槐花有股股幽香仿佛一直要延續到秋天。兩個人一拜二拜三拜,拜罷了往一個方向去,去找李夏花。從街道上興奮的狗身邊走過去,走過斗庫的做豆腐窯,走過哭婦李晚堂的窯,走過郭淮寧的窯,走過申白露的窯,走到李夏花的窯前停下了。

    申寒露說:“到了?”

    韓谷雨說:“到了?!?/p>

    申寒露說:“開門?”

    韓谷雨說:“開門?!?/p>

    申寒露說:“我恨你李夏花,我要在你窯門前立一晚上,這是老天爺的旨意,我申寒露現在是氣旺神旺,我跟你不妥協?!?/p>

    韓谷雨說:“不妥協?!?/p>

    申寒露說:“我文化不高,自己知道多大分量,我不是娶媳婦說夢話,你就是我的媳婦?!?/p>

    韓谷雨說:“你就是我的媳婦?!?/p>

    申寒露沖著韓谷雨喊:“你沒有資格!”

    申老七從黑暗處騰騰騰走過來,羊肚子手巾扣在后腦勺上,兩手插在上衣口袋,羅圈腿,重步。

    “喊啥呢?俊杰娘不在屋子里,屋子里也沒有人在?!?/p>

    申寒露說:“申老七,你哄我呢?!?/p>

    申老七打開門要他們看,果然里面沒有人。人呢?

    兩個人在門墩上一邊一個坐著,不知道要做啥,一個念頭就是等,申老七騰騰騰騰走開了。

    申寒露突然聽見說“俊杰的干娘”,氣就來了。

    “申老七,你那娃是不是該叫我干爹!”

    申老七回轉身罵道:“你禍害人還不夠?你個短壽的東西,遲早老天收走你?!?/p>

    申寒露對韓谷雨說:“他罵我?”

    韓谷雨說:“罵他?!?/p>

    兩個人起身沖著申老七走過去,走了兩步就忘記了自己要做啥,站在黑夜里仰頭看月明兒。

    李夏花被人喊到申丙校的窯洞看搟氈捎帶聽戲,山神凹會唱兩句的都在。

    申芒種擠在聽戲人中間,特別是看見翠紅坐在炕上,也要擠到炕上坐。申丙校讓他站著,坐炕是女人的專利。

    炕是有功德的人才可以坐的。女人進窯說話吃飯都要坐在炕上,一鋪炕有時候能放下七八個女人。

    申丙校叫人來搟氈,正是剪羊毛搟氈時節。兩個搟氈師傅坐在院子地上的席片中間整羊毛。

    搟氈需要豆面,豆面有黏性,羊毛和豆面摻和在一起,怕蟲蛀常要熬一些花椒水攪拌在里面。屋外,地鍋里煮著花椒水,有花椒香味的熱氣彌漫著。

    師傅用木簾鋪平羊毛,赤著腳在羊毛上踩。申芒種看著稀罕也出去踩,腳心里癢癢就仰了頭笑,不時看一眼窯炕上的翠紅。

    窯洞里沒有人故意看他的眼神,他進來出去顧自多情著。

    搟一領氈要用去兩個漢子三天時間,搟氈的日子里,窯洞里顯得溫情脈脈,很多很多的細節都極其可愛。

    從劇團回來的李夏花站在腳地上示范炕上的女人們唱《小二黑結婚》,畢竟是在劇團見得多了,指導也很專業。她先是模仿劇團導演說戲,她說:“四十多歲的三仙姑第一個出場,那是鬢插紅花身著艷裝,粉面朱唇老來俏,走起路來咯扭咯扭,臉上的粉都能撒一路?!?/p>

    窯洞里的人聽見咯扭咯扭一下子都笑了,炕上的李晚堂來回扭了幾下。

    李夏花說:“舞臺上三仙姑的裝扮,額頭上涂著的那塊圓滴溜溜的黑色印記要分外耀眼,那是三仙姑丑角的活標簽。要打扮得風流妖冶,因為三仙姑喜歡招蜂引蝶又常常裝神弄鬼的?!?/p>

    山神凹人就看李夏花,心里想,當年的你也是招蜂惹蝶呢。

    云手,臺步,蘭花指,每一句唱,眼神送出去時,腰身也跟著傾向一邊。

    李晚堂演三仙姑。坐在地上的申丙校腿上架著二胡,旁邊有敲鑼的和砸梆子的。先是三仙姑對鏡理云鬢,丙校說“開始”。

    李晚堂來了一段道白:“年似流水月如飛,朝去暮來緊相催,半世風流一場夢,春殘花謝心灰灰?!?/p>

    接著唱:

    春天去夏天來從秋到冬,

    三十年不覺到過了青春。

    青絲發直蛻得遮不住頭頂,

    桃花面一條條滿是皺紋。

    當年的老相好再不見來往,

    年輕人到俺家圍著個小芹。

    小芹像冬天一盆火,

    我好像雪地里一塊冰。

    樹上的仙桃惹人愛,

    誰還要地下的老蔓莖。

    李晚堂這一段戲摳了半天,翠紅一直沒有輪上,有人提議翠紅唱一段《斷橋》。翠紅也不拒絕,整理一下頭發,用紗巾當水袖,清了清嗓子要申丙校拉過門。

    翠紅唱:

    西湖山水還依舊,

    憔悴難對滿眼秋。

    霜染丹楓寒林瘦,

    不堪回首憶舊游。

    一屋人咧開嘴笑,細碎的燈光緊貼在翠紅的牙齒上,偶爾仰頭牙齒便閃出光澤,翠紅的眼神隨著劇情變得濕潤。

    那一瞬她忘掉了自己。翠紅是西湖中的一條白蛇,李晚堂是沁河岸邊上的三仙姑,她們把炕當了舞臺。

    燈光滋潤得翠紅肌膚如瓷,神清氣爽,骨骼間飄逸著春水,寒星般的氣息惹得在座的人心里亂亂的。

    申丙校窯院里長著一棵梨樹,遮天蔽月,有一股清香罩著窯院。搟氈的漢子齜開牙笑,也不管羊毛會不會刮進嘴里。正聽得起勁兒呢,突然停電了,剛才的熱鬧立刻就安靜了,梨樹的影子就像墨一樣潑在地上,青石板泛著灰白的亮兒,遠處有人聲吼過來,不知誰說了句:“有人發酒瘋呢?!?/p>

    敲梆子的重重砸了一下,申丙校扯著二胡拉了兩聲,有人要申芒種去看看為啥停電了,申芒種賴著不走。找電石燈的空隙里,李夏花說:“黑唱吧?!?/p>

    興頭上的翠紅說:“就黑唱就黑唱?!?/p>

    又有人提議李夏花來一段,李夏花說:“反正黑燈瞎火,我也不怕丟人,來就來一段?!?/p>

    黑暗中先是咿咿呀呀,抑揚頓挫了幾句道白,接著就清唱了一段《皮秀英打虎》:

    春光不用銀錢買

    春花年年為我開

    與父春山把獵打

    相依為命十數載

    老爹爹進城去把獸皮賣

    為什么日過午還未回來

    電突然就來了。地上的李夏花,傳神的眼睛,玲瓏的骨架,抬著的手比成蘭花指,她似乎有一肚子的幽怨、哀傷,她的俊俏與嗓音深入了在座人的心。她的好總是叫人看見,天生的狐媚樣子,人們又開始害怕了,山神凹的日子,假如李夏花不離開,首要的是申國祥就沒有好果子吃。

    沒有樂器,只剩下音韻了。

    翠紅不時甩著紗巾,不正經的表演讓申芒種很希望那水袖一直甩到自己臉上,光腳走回窯閉著眼睛探過臉讓炕上人甩。

    李夏花停下唱,和窯里人一起看著申芒種的樣子笑,申芒種也覺得自己是要朝著聲色犬馬的地方去了。

    申白露在自己窯里聽見窯垴上這久違的喊聲,心里很不是滋味。叫了兩個山神凹打撲克牌的后生,走上窯垴,拖著兩個發酒瘋的醉鬼回各自窯洞里去了。

    同樣的錯誤又在申寒露身上發生了。第二天半上午,睡眼惺忪的他起床后來到李夏花門前,門已經上了鎖。

    他的來財在豬圈里瘋了一樣號叫。申寒露扯扯嘴角,高昂了一下頭,就近拖了一把鋤頭走到豬圈前。他還想著什么,可人飄飄忽忽,蕩蕩漾漾,像遺落在現實中的漢唐夢寐,他不是他了,懊悔得想和人打架,卻舉起鋤頭照著來財敲下去。

    來財一下子就啞巴了。

    二十六

    申芒種站在窯窗前看馬蜂留下的黑泊泊,說:“來財死了?!?/p>

    樊迪在窯里收拾羊毛,趁著搟氈師傅在,她也想搟一領氈。

    聽見申芒種的話,她在窯里說:“紅嘴白牙瞎說啥呢,叫申寒露聽見了?!?/p>

    申芒種也不回答,往窯外走。

    日頭灼熱的光線像一把寒光凜凜的匕首,從日頭升起的東天角逼出來,橫亙在山神凹的中央地帶。

    申寒露也傻了,他沒有料到的是,來財這么經不住打,這么突然,甚至沒有任何過渡和前奏。來財兩頓沒有吃食了,它餓得不管不顧叫,餓著肚子就走了。

    七月,申寒露有著怎樣的情意綿綿,他看著圍過來的山神凹人傻傻地笑了一下。無所謂,不就一頭種豬,人都丟了豬算啥嘛。

    申芒種很熱烈地看著他,看著他干瘦而又僵硬的胳膊,酸麻得沒有任何拒絕的力量。申寒露一定有一種慘痛和悲涼,此時,抱怨是沒有用的。

    韓谷雨跑過來,申丙校也跑過來,種豬死了只能吃肉。

    申寒露說:“你們磨刀動手殺豬吧?!?/p>

    山神凹七月割麥天殺豬,有史以來的第一次。

    申白露站在豬圈旁邊陰沉著臉不說話,他撿起敲死來財的鋤頭照著遠處狠命地扔過去,惹得雞跳起來架著翅膀跑,狗發現了情況沖著這邊跑過來。

    申丙校遞給申白露一根紙煙,他不接,蹲在地上吧嗒吧嗒抽自己的旱煙,然后從地上撿起一塊石頭照著申寒露打過去。申寒露也不躲,眼看要砸著頭了,他歪了一下腦袋,石頭砸在了肩膀上。

    大伙商量殺豬的事,決定就在豬圈旁壘了地灶,正好有一棵樹也好吊種豬。這種豬實在是太大了,和牛犢子一樣。

    申芒種躲在遠處看申寒露,他聽到媽媽在窯門口和爸爸說:“活該,早該叫他破財?!?/p>

    這是一句沒有意義的話,從媽媽嘴里說出來顯得很丑陋,怎么能沒有一顆善良的心呢?他不知道所有的不善良會有一種這樣的后果,人總是喜歡一再開口、一再閉口表達自己內心的惡。

    申寒露只重復一個動作,像夸張的傻笑,他的嫂嫂走過來看一眼又走開了。

    他看見哥哥申白露騰地站起身,背著手在種豬身邊走了一圈,眼睛盯著他,肚子里的氣似乎比他還鼓脹。

    為了實現這個蓄謀已久的計劃,老天讓申寒露等了十年。這所有的等待無非就一個,那就是為了說服一個女人愛他。半輩子走夜路心里總是懸著,懸著的心怎么能做好其他事情呢?

    申寒露躲開申白露蹲著看殺豬,他把頭一揚,側向一邊,不吱聲,過了一陣回過頭來,垂著眼看自己的腳尖。

    申白露就站在他跟前又是蹙眉又是皺臉,想說什么又不知道該說什么。一只狗走過來,申白露照著狗一腳就踢了上去,狗沒有防備叫了一聲跑開了。

    “一個女人就把你弄成這,人不人鬼不鬼,給祖宗丟人了!”

    這句話是說申寒露。

    是說申寒露朽木不可雕,是說他吃剩飯剩菜,幸福沒找見苦了一家人。

    申寒露滿腹委屈,滿腹委屈化作滿腔悲憤。

    申寒露一下人就站了起來,殺豬和看殺豬的人都停下了手里的活計盯著他看。

    申白露的臉變得越發陰沉,牙齒像打鼓一樣準備戰斗,大伙紛紛騰開手準備拉架。

    申白露迎上去說:“一個人有一個人樣,一個紫有一種紫相,你要做啥?你知不知道你是高空走鋼絲,膽子大,腦子發昏,開得了頭收不得尾?誰會自己斷了自己的財路,人家是肚子里面沒有絕活,你那點兒絕活都叫你自己糟蹋了。你要咋?你還想咋活?”

    申寒露心里想:不能和自己的哥哥吵架,咋都不能,但是,我不會舍棄李夏花,這個女人,死都得和我在一起。

    她不是在劇團嗎?那好,種豬也死了,正好去學樂器,學拉二胡,跟申丙校學拉二胡,去劇團找她。

    申寒露梗著脖子說:“活人不能沒有愛情?!?/p>

    申白露第一次聽申寒露講愛情。

    什么是愛情?莊稼人過日子,能把日子過下去就是愛情。

    申白露說:“拿老掉牙的故事說古今,啥叫愛情?你把這倆字還辱沒了呢。腰掉肋子稀的樣子,能吃幾碗干飯也不低下頭照照自己?!?/p>

    申寒露正準備反擊,山神凹學校的放學鈴聲響了,學生娃蜂擁而出。

    這時候申俊杰從學校方向跑過來看殺豬,申老七女人多遠就張開手臂很夸張地喊:“小祖宗哎,放學了,灰頭土臉一溜兒跟頭就跑來了。哎呀,看看你那兩只小豬蹄子手,抹得黑不啦嘰。你呀你呀,奶奶的心尖尖肉哎?!?/p>

    一場箭在弦上的事情就這樣泄了。

    申寒露覺得很沒趣,起身往灶里添了一把柴。灶里噼噼啪啪燃燒正旺的柴已經快把水燒開了,兩臉盆豬血放在地上,有蒼蠅聞著味道來了。

    種豬吊在槐樹上,開水澆上去,剝完皮,開膛,大塊的肉放在了案板上。

    做豆腐的申斗庫送來摩托車,申寒露一塊塊把肉放到蛇皮袋里,他得去蔭城銷肉。這么大的一頭種豬,夏天放不住,賠了豬不能賠了肉,好壞得有點兒收入。

    豬下水留給了申丙校。

    申寒露留下一塊肉讓山神凹人吃,自己則騎在摩托車上狠勁發動了一下,帶著情緒過了耐受橋往對面的山上走了。

    這日子過得讓申芒種想流淚。

    正午,日頭照著山神凹地面上一切生長的植物和家畜,懶懶散散的雞們躲在陰涼處瞌睡。蒙了一層灰的豬毛上落了許多蒼蠅,地上擺著雜七雜八的物什,空氣里充滿豬血味道,兩束光照著鐵鍋里冷卻的水,有一些小蟲子落在水上面,形成一層皺褶,光和蟲子的影形成奇妙的組合,迷離又玄幻。

    申芒種覺得那水下的影子都預言了什么,他慢慢地站到鍋邊上,讓自己平靜地把目光沉到水下。用心看時,發現水下什么都沒有,只有恍惚著的日頭影子,和許多灰塵一起飛落在水面上,才會看見那是一些討厭的難過。

    水也有難過?

    李夏花一早往棗嶺上找小隊支書王茂才開離婚證明,走上嶺頭時已是中午時分。王茂才家里有人喝酒,是說后山發現了天然氣,準備開發,要占用農民土地。

    一桌子人鬧哄哄,王茂才讓李夏花吃午飯。李夏花說有正事呢。王茂才笑著說,不吃午飯不打證明。

    無奈,李夏花就只好留下來吃午飯。

    李夏花和王茂才媳婦邊搭話邊挽起袖子走進廚房幫廚,不一會兒幾個菜端上來。

    王茂才嘗了一口說:“這是誰的手藝?”

    王茂才媳婦說:“是夏花的手藝,夏花在劇團當大師傅呢?!?/p>

    怪不得,劇團的大師傅伺候一群口味刁的戲子,飯菜就是不一樣。

    劃拳如同唱戲,漸入高潮,一拳一酒,捉對廝殺,拳打勝家。漸漸地脖子青筋跳起,拳拳相會,劃出了門道來。

    游戲中大凡帶有輸贏的都具有刺激性,撩撥得人興致高漲,按捺不住,猜拳的人開始耍錢,十元輸贏,輸家喝酒,不一會兒,王茂才的眼皮下就高起了一沓零散票子。李夏花看王茂才正在興頭上,得空兒走近了遞過來寫好的證明和鋼筆,顧不得多說啥話,王茂才提筆簽上了自己的名字。

    告別出來,李夏花往公路上趕班車,山中走路從沒有一條直路。山路是柔韌的、豐富的、親切的,但山路又是起伏不平、崎嶇陡峭、逼人的。繞過山梁,走上豁口處望著溝里的山神凹,努力辨認著自己的窯,離婚后就難回山神凹了。她想和申國祥商量下,看能否要了山神凹的窯,畢竟兒子還在廢棄的窯里放著,她想著以后遇見合適的故去女娃給兒子大嘎娶一房陰親,也算是對逝者的一個交代。

    想起兒子李夏花鼻頭酸了一下,淚眼模糊,由大嘎又想到了申寒露,這次見他,可能因為時間,總覺得心里生出了隱約的陌生感。兩個人的臉上已難尋昔日的朝氣與活力,平添了隔膜和滄桑憔悴。命運,到底對李夏花是過于刻薄了些,居家的日子需要延續后代,她知道她已經不可能了,風餐露宿,她的例假已經絕了。

    她看到韓谷雨在山坡上放羊,四下散開的羊群,陽光燦爛,風送來一陣陣泥土的氣息和野花的芳香,夾雜一股淡淡的膻味兒,羊們奔跑跳躍或溫順乖巧地低頭吃草。李夏花不敢過多停留,心里默念著:山神凹,再見了!

    二十七

    放羊人韓谷雨望著錯落有致、耳朵般支棱著的窯洞,屋頂的炊煙隱含著黛苔色的光澤,在夕陽落山時,凹里變換著深淺。那些窯洞,他多么希望有一眼炊煙升起,那里有等著他回窯的人。

    耐受河泛著白光,有一群麻雀把山神凹蒼茫詩意的窯垴上的炊煙擾亂了,人神共舞的山神凹,一切悲喜都在其間發生。而這些鳥,就是上傳下達的天使,它們繞匝在山神凹人看不見的地方,也只有韓谷雨看得見。那群鳥起起落落,最后落在耐受河面上,遠遠看去,它們就像樹葉一樣無邊無際。很奇怪,十年前大嘎死后那些好看的鳥不見了,只剩下了麻雀。

    韓谷雨趕著羊群,一邊走一邊看,看了半輩子了,看不夠,尋找著申秀芝的窯洞??粗G檐下黃黃的玉米和通紅的辣椒,還有一張高挑著曬在窯樓窗戶前的羊皮。那眼窯洞里的女人會做面,啥時間他也能找下一個屬于自己的做面人?

    過了耐受河,羊在山神凹街道上擠著,羊糞蛋嘀嘀嗒嗒落在街道上。

    有好幾次了,山神凹幾個老年人不讓他趕了羊從街道上走,說搞得街道上到處都是羊膻味,落地的羊糞蛋飛濺得到處都是??伤麖膩矶疾宦犓麄兊?,他就愿意從街道上走,街道上總能喚醒他內心的熱愛,能回憶起從前的人事,能讓他終止煩惱,能把他從一些事情中解脫出來,趕著羊群穿越街道似乎是他一天的愿望。

    路過申秀芝的窯跟前他扔給秀芝從山上采下來的野果子,或者野蘑菇什么的。

    申秀芝也老了,從前山神凹的女人喜聚堆兒,喜吵架,現在少了,從前喜歡挑針繡花,現在誰還拿這細生活做?女人就在家想心事,捂著自己的心事不和人說,也許有一天他們中間就有一戶悄悄離開了山神凹。

    申芒種逆行著擠在羊群中下耐受河挑水,他喜歡羊叫著頂著他和他的水桶左擺右搖,他不由自主晃悠著走。那些羊看著他,羊眼睛像露珠在清晨的草葉上一樣生動。

    它們自己走路,自己回圈,它們有心,心里不想那么多,就知道感恩放養它們的人,不知道放養它們的人要讓它們死。

    申芒種清楚地聽見申秀芝說:“谷雨哎,弄張羊羔子皮,老羊皮不好,味重,也不知道是你熟得不夠好還是就不好,我就想要張羊羔子皮。你弄得松軟些,不要像懶婆娘摟茬,手腳敷衍過去了,回頭來叫茬絆了她一腳?!?/p>

    韓谷雨不知道申秀芝都賣了他給她的羊皮,想要張羊羔子皮是因為小滿捎話回來說的,對方出大價錢呢。

    羊羔子正是長個的時候,不病不死舍不得殺。

    韓谷雨趕著羊假裝聽不見,嘴里喊著羊往前走。

    秀芝不依不饒跟了過去,跟著韓谷雨進了他的窯。

    申芒種挑了水上來,走得歡,水桶里的水灑了一路。狗跟在他后面,他聽見山坡上有摩托車的聲音,想來是申寒露回來了。殺豬的家什都還在豬圈旁邊放著,申芒種便挑了水往殺豬的攤場上走,他想幫助申寒露洗干凈殺豬用過的家什。

    半天沒有見水挑回去,他媽媽樊迪在窯門口大聲吆喝:“芒種哎,你叫狼吃了么?”

    洗刷完那些家什,申寒露就回來了。申寒露在耐受河里洗了摩托車,推著車上岸把摩托車給了申斗庫就往豬圈走。他突然聽見一個人和翠紅小聲說:“天黑實了我過來?!?/p>

    申寒露在山神凹當街上遇見了挑水的申芒種,說:“一會兒讓你看看西洋景?!?/p>

    申芒種在樊迪的罵聲中挑滿了水缸,放下水桶往申寒露窯里去。

    這時候天麻糊著,過一會兒天就要黑實了。

    吃罷飯大伙都要聚在一起說話,山神凹人誰在誰家串門都知道,就這會兒,麻糊的天光中,人人都忙碌著。麻糊的天光容易叫人眼亂,都忙亂著,都在忙天黑前的事,說在哪里忙亂都不會叫人擔心。

    申寒露領著申芒種輕手輕腳走到翠紅的窗戶前。這下,申芒種聽到了翠紅在床上傳來放蕩的大笑聲,細聽又不是大笑,是尖叫。

    他不知所措,倉皇地看著申寒露,只瞬間,比痙攣還要悲涼的黑就又降臨了一層。

    他聽見他爸爸在里面說:“親疙瘩蛋哎,要啥都給你,只要不要我的命?!?/p>

    不著邊際的一句話讓申芒種的腦袋開始膨脹,膨脹出一種尖銳的力量,他向后退著退著,申寒露架著他的胳膊就退出了院子。

    當然,申芒種很快就調整了自己的心態,在這個沒有任何快樂反倒讓他難過的西洋景中,他找不到可以安慰自己的理由。

    申寒露安慰他說:“天一亮就沒事了,他們說話都和正常人似的。你走過她門前,她臉不紅心不跳,見了你爸爸也喊叔,一副尊老不愛幼的樣子。不過我要告訴你,翠紅那笑臉可不是一塊糖?!?/p>

    天繼續黑著,申芒種和申寒露走在街道上,月明出來了,月明在天青色天幕中穿行。

    突然一聲二胡聲起了,是從申丙校窯里出來的,申丙?,F在專心拉二胡,工作也不要了。

    他們先是把外面的殺豬家什拾掇回窯,看著窯里的鍋碗瓢盆、箱柜板凳,它們如同啞子,擠擠挨挨站著,不作聲。申寒露就想李夏花的走,狠心得沒有聲息。

    申寒露找了一些吃食,和申芒種往申丙校窯里走,并告訴申芒種,申丙??隙ㄖ笾i下水呢。

    一路上聽著二胡聲,心里就難過,就想落淚,李夏花根本就是一個夢啊,她回來過山神凹沒有?

    這惱人的夜為什么總是要黑下來呢?黑下來的夜里人就成了一個聲音。

    韓谷雨在窯院子里準備殺羊羔,他吃了秀芝做下的面。人真是賤骨頭,明知道不是人家申寒露說的那種愛情,可偏偏就想往愛情上靠攏。

    他和申秀芝說:“我們倆的事情叫不叫愛情?”

    申秀芝說:“農村人哪知道什么是愛情,想就是好,好就是情分?!?/p>

    韓谷雨說:“人活了一輩子都沒有經歷過愛情,我是不是白活了?”

    申秀芝說:“淡話咋這么多呢?愛情,愛情是個啥東西哎?”

    韓谷雨說:“秀芝,看看我煙灰一樣的日子,我有時候躺在炕上就想你,但是我不嫉妒你,我們不是愛情,我的心里從來沒有像要淹了似的難受過?!?/p>

    申秀芝驚訝地看著韓谷雨。

    韓谷雨說:“我能掂量得出來,我在你申秀芝心中有多重,我就是喜歡你搟下的那一碗面。我活在世上還沒有遇見過愛情,看人家申寒露愛李夏花,他真是愛李夏花,我都想幫助他,可沒有人知道我沒有經歷過愛情?!?/p>

    申秀芝說:“愛情,你咋好好說出這倆字?都是書本上騙人的字,你也信?”

    韓谷雨說:“你不愛我秀芝,你愛的是你的生活,你生活里缺東少西的時候你才想起來找我。心里有愛的人應該是沒有什么事情時才會想起這個人來,你現在來找我,就是要我殺死一頭羊羔子,你就是想要一只羊羔子了才來找我?!?/p>

    申秀芝站在地上望著黑墨一樣的門外,心情平靜如水,沒有絲毫波動,這才是至關重要的。

    生活勞苦,一件事接著一件事,人累得每天都在別人眼皮底下進出。硬要較真愛情,我女兒小滿都訂婚了,兒子也當兵走了,日久年深的日子,就做一個相好吧,一個光棍放羊人也想要愛情?

    秀芝扭回頭嬉笑著說:“你咋的了?就一張羊羔子皮,你說下恁多話。你非要我說破了才好受?那我告訴你,給你搟面我不僅下了力氣也是用了心的?!?/p>

    罷罷罷,韓谷雨被“用了心”感動了,啥事情用了心都比過了腦子不用心叫人激動。他打著手電筒去羊圈里拖出一頭小羊羔,俯身將羊羔撂倒,用左手摁住它的腦袋,然后掏出一把殺羊刀,毫不費力地一刀捅了進去。只是淺一刀,羊羔就像撕碎的棉花一樣抖了起來,溫婉的眼睛亮亮地看著持刀人,血水像芙蓉花盛開。

    韓谷雨回窯吃了一碗秀芝搟下的面走出來,看見地上的小羊羔子帶著刀站起來。他彎腰又將刀往里刺了刺,冰涼的刀讓羊羔再一次跌倒渾身抖了起來,它的毛發層層奓開來,如茸茸霜毫。

    申秀芝低下頭時看到它鈴鐺似的明亮眼睛暗了下來。

    世上有的東西遠比黃金珍貴,我怎么就硬要人家的羊羔子皮?這件事情逼迫得申秀芝知道了什么不是愛情。

    身后的韓谷雨,看著地上死亡的羊羔子,和以往的殺羊是不一樣的感覺。他突然覺得他和申秀芝之間存在著隔膜,不厚卻很有韌性,他想著是該消除的時候了,消除起來會很復雜,不過有一點倒是越來越明白,該找人說一門親事了。

    許多時間里以為就這樣活下去就把一生活完了的想法肯定是不對的。他起身走進窯拉滅燈,窯和他一起黑了,嚇得他快速扭轉身看門外,然后快速拉亮燈。不容置疑的動作,其實只是本能反應,他想到了死亡,人不能就這樣過一輩子。一輩子啊,說長也長,說短也短,人說死就死了,活著總得把人一輩子的任務完成了吧?

    想到這里,韓谷雨開始拉亮院子里的電燈剝羊羔子皮,嘴里咕噥著:“就這一回了,就這一回了??蓱z的小羊啊,沒有經歷四季就死了,就這一回了?!?/p>

    ……

    三十

    李夏花回到市里,在南街夫子巷找見申國祥的住處,人不在,在外崩爆米花。

    循著響聲她穿過夫子巷,在街口找見了他們。傻女子坐在馬扎上端端靠著他,小個子的申國祥,一身短罩衣,小平頭,大概有幾天沒有刮胡子了,碎密的胡須黑漆漆鋪滿了半張臉,一些細小的爆米花碎末掛在胡須上。

    爆米花的攤位邊圍滿了大人和小孩,孩子們撿拾著地上四散的大米粒,大人們站在爆米花機旁邊說話。申國祥坐在被炭火燒得滾燙的爆米花機旁邊,汗水流著,他一只手搖著搖把翻轉著爆米花機,一只手來回抽送著鼓風箱,有規律的節奏聲停下來時,申國祥說:“都讓開了?!?/p>

    他用毛巾墊著燒得滾燙的爆米花機,把它從火爐上卸下來,拔開栓,把鍋口對著事先準備好的用鐵圈撐著的大麻袋口,嘭的一聲響,所有玉米粒瞬間膨脹成了大大小小的黃白小花,全都跳躍著鉆進了麻袋里。原先只有一大碗的玉米?;蛘叽竺?,爆過以后,體積極度膨脹,能裝大半麻袋。

    傻女子在旁邊笑,聽見響嚇得站起來,站著的姿態有些忸怩,側面看發現她的肚子大了起來,李夏花鼻頭不自覺地酸了一下。

    每爆一鍋,申國祥都用碗量著,把玉米或者大米倒到爆米花機里面,再倒入一勺白糖或者糖精,蓋上后蓋,架在火爐上。又開始一邊拉著風箱,一邊搖著爆米花機,還時不時地往火爐里加些煤塊,把火燒得呼呼的、旺旺的。

    剛炸好的爆米花酥脆香甜,提了爆米花的人敞開袋子要熟悉的人抓了吃,都是象征性地伸手捏兩粒。女人們也是象征性地讓一下,然后提著一大袋子零嘴一搖一擺走往回家的路上。

    李夏花不忍心多看,看多了想起從前的事,五味雜陳說不來是什么難過,這本來是她的男人,這個男人仿佛早已從她的生活中走遠了。她走近,擠進人群小聲喊了一聲:“國祥哎?!?/p>

    申國祥抬起頭看見是李夏花來找他,點了點頭,示意她稍等。

    做完手里的一單生意后他站起來,接過李夏花手里的信封,他知道那里面是離婚證明,他和李夏花約了時間一起去街道辦事處協議離婚,然后遞給李夏花一袋子爆米花叫她吃零嘴。周邊等著的人多,李夏花不要他動,自己退出人群往劇團走。

    劇團又來了一位大師傅,兩個人輪流做飯,李夏花人就閑了。第二天她和申國祥去街道辦理了離婚手續,出門時李夏花和申國祥說自己的戶口還在山神凹,想把山神凹的窯留下。申國祥滿口答應下了。

    分手時看著傻女子,李夏花從口袋里掏出一個手串遞給她,傻女子也不含糊,巧笑著裝進了口袋。

    申國祥站著看著,眼淚就掉了下來,男人的有些痛說不出口,放著一個好女人、正常女人卻要離婚娶一個傻女子,和誰說都認為是講故事,他哭過好幾回了。人的生命是弱小孤獨的,家庭也是弱小孤獨的,誰能知道自己一輩子會遇見什么命?什么命都不能無后呀。

    李夏花看著傻女子的肚子說:“幾個月了?”

    申國祥說:“快五個月了?!?/p>

    李夏花從申國祥嘴角扯起的皺紋里看見了自信,她不知道該恨他還是該厭惡他。奇怪的是,此刻的她心里酸酸的,有一股妒忌生起,直盯著申國祥說:“日子長著呢,好好受吧?!?/p>

    活在婚姻里的李夏花沒有一點兒尊嚴,是什么人給她當月老,撮合了一對怨偶,落下許多不是?罷罷罷,半輩子活得精疲力竭,把為數不多的幸福留給他吧,不留下又能如何?

    申國祥和李夏花道別后,李夏花還想說句什么話,抬了手想吆喝一聲,卻看見他們倆在人群中一搖一擺,像魚一樣沒入了水中。

    許多的從前都來不及細想,細想都是難過,人家有足夠的時間去爭取幸福,自己的心卻已經沒有了力量。人間有多少無奈,飛鳥棲宿在舞臺的屏風上,化作一幅萬古長青的圖畫,帝王將相被演來演去,能坐穩江山那也是帝王的后代呀。她敵不過一個傻女子,或者說女人最最有本事的就該是能生出一個正常娃。

    她突然想起剛才想招呼申國祥停下來,她就想說,假如又生下了兒子,她想做他兒子的干娘。此時已經不想自作多情了,走開就走開了,心明了,人也就累了。

    在劇團門口遇見了于喜明,李夏花笑迎上去,打遠處喊了一聲:“于師傅?!?/p>

    于喜明聽聲音就知道是誰在喊他。他根本就不想有任何表情抬頭去迎合對方,或者說,他的心里一直在醞釀著仇恨。

    李夏花快步走上前,在人世間她不能再制造仇恨了,她喊道:“于師傅,有沒有要洗的衣服?我來幫你洗?!?/p>

    于喜明停下腳步,臉朝著大門前方,對側面的李夏花表現出了厭惡。他濃重地咳嗽了一聲,沖著遠處吐出一口痰,然后快步走過去。

    腳步是最實際的東西,它不折不扣響在遠處。她笑了一下,覺得男人的氣量咋這么小呀。她看著走往遠處的于喜明,想不出怎么可以讓他開口和自己說話。

    天色傍晚的時候,李夏花去買了一瓶酒,路過熟肉鋪她買了半斤驢腱子肉、半斤豬頭肉、半斤豬腸子、半斤涼菜。她用塑料袋子提著這些在夜黑透時分走進于喜明宿舍。劇團明天要下鄉,今天晚上不排練,李夏花的用意就是想和于喜明和解,她不想和劇團里任何人結怨。

    李夏花進門就說:“于師傅,我是給你賠不是來了。我這一輩子做過太多蠢事,我就是不想和劇團里的任何人結怨。我一個鄉下人,劇團收留了我,劇團就是我的家,劇團里所有人都是我的親人。于師傅,你要不介意,我拿了酒菜來,我陪你喝兩口兒,算我來給你賠禮道歉?!?/p>

    于喜明說:“你出去,你不配進我的宿舍,更不配和我說話?!?/p>

    李夏花眼睛里噙著淚,顫聲叫了一句:“于師傅……”

    于喜明走出宿舍大聲吼著:“劇團里的人都來看看,這么一個下三爛的人也敢提著酒拿著菜來和我喝酒,她的用意何在?是想做啥是想要啥?”

    李夏花臉色蒼白,她的心揪緊了,心中懊悔,有理說不出口??匆妱F里的人都走出來看稀罕事,她傻笑著居然說:“我拿石頭往廁所扔濺了于師傅一身,我來賠不是,我就是來賠不是?!?/p>

    劇團里的人面面相覷,不明白為什么要往廁所里扔石頭,這不該是正常人做的事,也不該是像李夏花這樣的人做的事呀。原來往茅廁里扔石頭是李夏花干的。不能夠明白但是十分好奇。

    李夏花也嚇了一跳,為啥找了一個這樣的理由?

    正巧于喜明的妻子從家里趕過來替他收拾明天下鄉要帶的行李,看見做飯的李夏花提著酒菜要和于喜明喝酒,聽說往茅廁里扔石頭是李夏花干的,再看她的樣子和當下的做派,便指著她開始罵:“潑婦呀,劇團咋養了這樣沒有教養的人?!?/p>

    于喜明妻子上去扯過那些酒菜一股腦兒扔往當院。

    “你往這里一站我整個人就覺得院子里的空氣很污濁,既然不知道怎么做人,就不要做了,還是去做一只看門的土狗!像你這種沒品沒貌沒德的鄉下人敢往著名演員身上濺糞,我看你都應該住監獄。滾出劇團都嫌罪輕了,我看你現在就應該吞糞自盡?!?/p>

    于喜明的妻子是城市郊區人,不管咋說都是和城市挨得最近,也算半個城市人,對鄉下人看不慣,眼下一個鄉下人敢欺負一個著名演員,那可是不得了。于喜明妻子以前是商店的售貨員,現在在家經營小賣鋪,討價還價,一來二往,口才那是了得,當然她有文化也是毋庸置疑。

    李夏花說:“嫂子,你罵我吧,想打我我也不會還手。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我就是不想和所有人結怨。人生不容易,我一個山里人,劇團收留了我,我感激都感激不完,你狠狠罵我吧?!?/p>

    于喜明妻子還沒有見過這樣的對手,吵架遇見了軟柿子,一下還沒有反應過來,想想于喜明被濺了一身糞的樣子,氣不順,繼續高腔大調罵:“你這種殘花敗菊也配和著名演員說話,我想起你做下的事就一肚子脹氣?!?/p>

    于喜明妻子上去照著李夏花的臉給了兩個巴掌。

    “別人廢品還能回收用用,你就是一個不能回收的垃圾!”

    院子里劇團人看不下去了,可覺得李夏花做下的事情也齷齪,無論中間發生了什么事情都不應該往廁所里扔石頭,這不是大人做的事。

    有人故意拉亮了院子里的燈,吵架不能黑吵吧,實際的高腔只有于喜明妻子。

    年輕人過來拉走了李夏花。年輕人不熱衷這件事情的真假,熱衷于這件事的形式,很有想象空間。

    回到宿舍有人問:“姨,敢情真是你干的啊,往廁所里扔石頭,想來就很刺激?!?/p>

    李夏花整個人的皮膚都是緊繃的,腦子惶惑著,很決絕地說:“不是我做的,我做不來那事?!?/p>

    幾個年輕人笑了,很是奇怪。

    “不是你干的,為啥要說是自己干的?”

    李夏花說:“省了他懷疑別的人?!?/p>

    “這越發說不通道理。到底發生了啥事情?難道說姨是喜歡上了于師傅?”

    李夏花搖著頭,擺著手,想解釋什么,似乎又覺得這事情解釋起來很麻煩。

    幾個年輕人便覺得這事的開始是李夏花喜歡上了于師傅,于師傅沒有喜歡上李夏花,雖然表面看于師母丑了點兒,但是,丑妻家中寶。要說于師傅是著名演員還是欠缺了點兒火候,算是三流演員,可是看剛才于師母抬高他時他那份得意勁兒,就明白了于師傅最適合的人就是于師母。李夏花對于師傅有感情也說得過去,鄉下人用這種手段表達自己的喜歡也是可以理解的,總之,李夏花是一廂情愿喜歡上了于師傅。

    幾個年輕人打趣著說:“姨,我們找機會成全你?!?/p>

    李夏花一下子呆了,這哪里是事實???切斷了從前的日子,咋好好兒又要回到從前?可不能,從前壞過名聲,現在說啥都不能叫世人小看了自己。

    發生了這樣的事情,團長不想讓李夏花再做飯了,做啥事還沒有決定。但是,人還是要跟著下鄉,就讓她拉拉幕布,幫助大衣箱給演員穿穿衣服,其他事情暫時就不讓她做,閑著也好反省反省。

    劇團里的人都知道李夏花看上了于師傅,李夏花百口莫辯,見人不多話,笑也少。

    于喜明反倒常和人打趣說起此事,說李夏花約他去劇團后面的荒草地,真是腳大臉丑什么心事都有。就看那雙冬天開了裂口的手吧,咋都想不出是一雙女人的手。

    李夏花透過幕布看臺子下黑壓壓的人群,這么多人,沒有任何人可以分擔她的悲涼。人生獨自面對的一定是無法推卻的,事情的開始和結局總是不一樣,不容說出不一樣的理由,說出去誰又會聽?她走到臺子下看舞臺上涂抹得光鮮亮麗的演員們,明亮的燈光、如血的胭脂、蘭花般的玉指、黛青的眼眉、巧笑的美人、震天的鑼鼓、如泣的二胡、登臺又下場的古人……似乎有點兒戲夢人生的幻覺,她便陷入這種幻覺中不能自拔。

    她突然想起了申寒露,他在山神凹的炕頭上笑。只閃了一下念頭,李夏花就捂住心口不讓自己往下想了,她這一輩子不能再禍害人了。

    (本文為長篇節選,完整作品請閱讀原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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