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文學》2018年第9期|劉榮書:貓

劉榮書,河北省灤南縣人,滿族。作品見于《江南》《山花》《人民文學》《花城》《十月》等雜志。多篇作品被選刊選載并入選各選本。著有長篇小說《一夜長于百年》《黨小組》、中短篇小說集《追趕養蜂人》《冰宮殿》。
他是一位詩人。一位光頭詩人。他因光頭而喜歡戴禮帽,喜歡戴“鴕鳥”牌的,產自澳大利亞的禮帽。在我們這個略顯偏遠的西北邊陲城市,喜歡戴禮帽的人比比皆是。但少有人像他這樣,將禮帽戴出了一種儀式感,并具備了一種優雅的姿態。對了,他還是一位“愛貓”人士,不遺余力照顧著一群流浪貓。剛來這個城市的最初幾年,五年內他搬過三次家。每搬家一次,全城的流浪貓好像都接到了通告,一窩蜂涌到他所在的小區。這些貓有的缺了耳朵,有的瘸了爪子,有的瘦骨伶仃,有的則需要減肥。它們因受著無微不至的照顧而飽食終日。白天只管躺在陽光下睡覺,偶爾也會操練一下“逮老鼠”的老本行。春季的夜晚,則遵循著某種天然法則,慘烈而義無反顧地交配。它們偶爾也會對著月亮發呆,竭力效仿那個憂郁的,喜歡戴禮帽的詩人……貓與人之間為何會如此鐘情?據說,同他的一段經歷有關。
這個寓意不明的故事,便是在一次聚會時,他隨意對我們講起來的。
在長發飄飄的時代,我便成了一名詩人。
當時我在蘭州大學讀中文系。大二那年,在《蘭州日報》的副刊版面上,發表了一首詩歌處女作。雖只有短短五行,卻在校園內引起了轟動。至于內容,還是不必在這里朗誦的好,畢竟文筆還很稚嫩嘛……當時,我并不知道詩歌發表的消息,只在早起去食堂吃飯時,廣播喇叭忽然播出了我的名字。我普通的名字經一個柔美聲音的播報,像被早晨的第一縷霞光擦亮。它像一道閃電即刻擊中了我,使我忽略了廣播的內容,只陶醉在那聲音帶給我的美好感受中——每次學校的廣播站廣播,那柔美聲音總會讓我感覺到美好。在我未見到播音員之前,她的聲音常會使我想起家鄉草灘上云雀的鳴叫。等我遠遠見過了她,她的美貌更是令我動容。在我年輕的履歷中,我從未見過如此“美好”的姑娘,形容她帶給我的印象,“美麗”一詞是不準確的,“美好”一詞才恰如其分。她身材高挑、麥色皮膚、牙齒潔白、眼眸晶亮,后來我在詩歌中,無數次用修辭性的比擬,贊美過她的美好。
她的名字叫作央珍。
當時我站在那里。靈魂像被抽走。若不是同宿舍的哥們提醒我,我真不敢相信經由央珍誦讀、在整個校園上空擴散的,竟然是我的詩歌。那天早上,我還未真正體會到“詩人”之名帶給我的巨大成就感,卻在弟兄們的恭維之下,早已飄飄然了。腦瓜一熱,慷慨地說:不去食堂喝粥了,走,本詩人請你們吃面去!
那天我請弟兄們每人吃了一碗拉面,花掉了2元錢。結賬時,這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在當時,我每月的生活費只有十元。那一餐早飯,便花掉了我將近三分之一的生活費。而時間剛過月半,我褲兜里只剩下了區區3元。吃完那一餐早飯,直到這個月的月終,我將成為一個名副其實的“窮鬼”。
物質上雖成了窮鬼,精神上卻成了名副其實的富翁。我一夜成名。不僅得到同學們的艷羨,也受到老師的夸贊。更為重要的是,那天在圖書館看書時,那個叫央珍的同學悄悄坐到我身旁,來主動與我搭訕。你就是那個在《蘭州日報》發表詩歌的同學嗎?我呆呆望著她,甚而忘了回答她的問話。在后來我們漸趨自然的交談中,她再次用柔美的聲音,為我單獨誦讀了一遍我的詩歌處女作。這隆重的禮遇,幾乎使我陶醉。我從她唇齒吐納的氣息間,嗅到一股糌粑和酸奶的氣味。這才知道,她并非遙不可及的女神,而是一可愛迷人的姑娘。
我當然愛上了她。
那首詩歌讓我有了追求她的勇氣。但因為太窮了,短時間內不會有任何實質性的進展。好在神靈總會成全戀愛中的人們。一個月之后,我收到了一張匯款單。是報社寄給我的。它像一個神跡,連同那張4開的報紙。我的詩歌印在報紙的夾縫中,雖不惹眼,對我來說卻是一種無上的榮光。這張報紙連同那15元匯款單,再次讓我成為校園里的焦點。詩歌讓我得到了命運的雙重恩賜,不但備受尊崇,那筆不菲的稿酬,也使我成了一個不受“生活費”困擾的富人。
我再次請同寢室的弟兄們每人吃了一碗“蘭州拉面”??此麄兂缘靡猹q未盡,又吩咐老板為他們每人加了一枚雞蛋。吃面時他們曲意逢迎,對我討好地說起了央珍。一位很聰明的哥們說,要想把央珍搞到手,你老是談詩歌咋能成呢嘛!你要和她約會呢嘛,給她送花啥的嘛……他每次吃東西時,總會暴露自己的本性,家鄉土話脫口而出,等狼吞虎咽吞下一枚雞蛋,這才又變得文雅起來:即便沒那么高雅,也該像請我們一樣,請她吃一碗拉面吧。要知道,愛情不僅要在精神上得以體現,也要在吃喝拉撒的物質基礎上修成正果嘛。
哥兒們的提醒使我如醍醐灌頂。那時節我的褲兜里還剩下12元。日子已到了月底,在月初的某個日子,我還會如期收到家里匯來的生活費。這筆剩余的“巨款”,將意味著我會過上一段追求愛情的日子。
我變得吝嗇起來。即便寢室里的弟兄們如何逢迎,再也不會搭理他們。我有自己的打算——開始頻繁約會央珍。在校園外的小吃街上,我請她吃過拉面、涼面、油炒粉、羊雜碎、蘭州釀皮子……我還請她去看過黃河。站在黃河大橋上,她的秀發被河風吹起,拂到我臉上的感覺,險些讓我靈魂出竅。我們還去過五泉山公園,去過位于公園西側的“蘭州動物園”。在那里,我們看到了美麗的孔雀,看到了傳說中的斑馬和猴子。天就快黑了。我們并肩走在通往校園的一條小路上,我有意碰了一下央珍的手。她看了我一眼,輕聲問:你會寫一首詩嗎?我把她的問話當成了一種對“愛戀”的求肯,當即便回答她:會,我會為你寫一首詩……不,不止一首,我將為你寫無數首詩。她嫣然一笑,喃喃自語:那只孔雀多漂亮啊,可人們因為它的漂亮,才把它囚禁在籠子里。我覺得,你應該為那只可憐的孔雀寫一首詩。
我無言以對,側頭看她。見她的嘴唇在夜色中綻放,令我生出無盡聯想。
我愿成為一只蜜蜂,去你的唇間采蜜。這是我在當夜寫下的一首短句,表達了對央珍的渴望。我想在接下來的日子里,能夠擁抱她,親吻她,使我們之間的關系提升到一個嶄新境界。但在我花光所有積蓄,再次成為一個“窮鬼”之前,卻失去了與她約會的能力。隨著氣溫的攀升,這個地處內陸的西北城市漸漸變得燥熱起來。我同樣燥熱的心卻變得冷卻,生活的窘困使我倍感無奈。我在對一個姑娘的想象中方寸大亂,失去了“作詩”的能力,寫不出一段像樣的句子。在那種百無聊賴又極度痛苦的煎熬中,那個漫長的暑假便來了。

《天津文學》2018年第9期
整個假期我都待在家中。
我將那張報紙帶給了父母。他們雖不識字,卻深知“報紙”這種東西的尊貴。如今他們兒子的名字印在了報紙上,這對他們來說是何等榮耀!因此我在家中的地位一下子有了提升,甚而超過了我的兄弟。我的孿生兄弟是一個在寺院修行的僧人。正如一首歌謠里所唱:一步一步向山上走,雪花一片一片往下落,在我與雪花約定的地方,我想起了我的母親。我們都有同一個母親,但是命運卻不一樣。命好的那個做了喇嘛,命不好的我走向遠方……家里本是想將我送到寺院里去的。但因我先去學校多讀了兩年書,而弟弟卻始終在草灘上放牛,家人覺得我丟了學業算是蝕了本錢,這才將他送去了寺院。他“塞翁失馬”,便成了那個“命好”的人。而我注定命苦,當時不但要應付功課,還要在父親的呵斥下,起早貪黑去草灘上放牛。
這已是我待在家中的第二個暑假了。因地位的提高,境遇便完全不同。父母會默許我睡到太陽曬屁股才起床,默許我通宵在外面與村里的伙伴鬼混……除享受這些優厚的待遇外,我在報紙上發表詩歌的消息不脛而走,竟先后有兩位客人專程來家里拜訪我。一位是在縣城上班的公務員,他一邊給領導寫講話稿,一面寫講話稿般的詩歌。還有一位發誓要成為作家的年輕牧民。這位仁兄蓬頭垢面,顯然日子混得很差。他神情亢奮地告訴我,他寫了一部長篇小說,不由令我刮目相看。當我提出能否拜讀時,他卻痛苦地低下頭去,說:可惜他那部長篇臨近結尾時,放在桌子上的草稿,竟被走進帳篷的犏牛吃掉了。犏牛把他的小說像吃草一樣吃掉,是從稿紙上嗅到了青草的氣息嗎?我當即嚇了一跳,覺得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我差點笑出聲來,但看他凝重的表情,只能故作驚訝地問:那怎么辦???他的神情沮喪,說:能有啥辦法,如果那些帶字跡的紙沒有被它嚼爛,未被胃液分解,我寧愿把它殺掉,剖開它的肚子。聽了他的話我再也憋不住大笑起來。他難堪地望著我,令我感到自己的失態,安慰他說:那你就好好飼養它吧,說不定,等它轉世,它會成為一位“作家”的。他嘀咕著:只能這樣了……他還告訴我,現在憑借記憶,他正在重寫那部小說。每當靈感短路,他便去和那頭犏牛待在一起??纯搓5亩亲?,聽聽它反芻的聲音,真的能找到靈感。
暑假生活的前半段,我無疑過得十分逍遙。但等臨近結束,卻莫名焦躁起來。牧區生活雖空曠而無憂,卻使我感到某種逼仄的不適——或許從發表了那首詩歌開始,我內心的寧靜便已被打破。直到現在,我都再難尋回少年時內心的那份安寧。我開始想念我的大學,當然在無時無刻想著央珍。和她在一起的那些場景,跑馬一樣時時涌現到我的眼前。每當于幻覺中再次觸碰到她的手時,我總會下意識地揉搓指尖,借以緩解那隨之而來的被電擊般的感受。我無數次夢到了她,真的成了一只蜜蜂,在她濕潤的嘴唇間焦渴地忙碌。我用柔軟多節的“唇瓣”在夢里完成了與她的親吻,感受到一種幻滅般的歡愉……
我終于知道在這個行將結束的假期里,接下來自己該做些什么了——那便是如何搞到錢,如何使自己的口袋變得充盈起來。等重返校園之后,才能有同央珍約會的資本。據我所知,央珍的家境不錯,她的父親是海西州的一位官員,她雖在草原上長大,自小卻像公主一般嬌貴。像我這樣一個窮小子,靠發表一首詩歌想要得到她,顯然不自量力。
但如何搞到錢?卻讓我頗費了一番思量。我的家鄉屬于半農半牧地區,除在貧瘠的土地上種些青稞果腹之外,家里所養的幾頭牲畜僅夠補貼家用。我們姐弟四人,除年長的姐姐能幫家里干活,下面還有一個正上初中的弟弟。每月湊足我的生活費,便已讓父母苦不堪言。想讓他們再多給一些,無異于可恥的強盜。村外的山上有藥草,也有蘑菇,卻要等到晾干后才能出售。我絞盡腦汁,也想不出如何在老家搞到一筆“外快”的辦法。最后只能自欺欺人地想:還是多寫幾首詩吧。寫出來就能發表,這才算行之有效的辦法。有了這種想法,便想等回到學校,應該先去報社拜訪一下,增進一下感情的聯系。但又怎能空手而去?我這才想到山上的蘑菇,那種只在我們這個地區生長的黃蘑菇,應該是送給編輯的最好禮物。
那天早上我本想早點起床,去山上撿拾昨夜雷雨中被喚醒的蘑菇。但預想總是被我的嗜睡延遲。當我睡眼惺忪走出門外,見一家小賣部門口,圍著很多村人。
大學生,你見多識廣,快來看看,這是什么東西?
有人在喊我。
我走了過去。見眾人圍著獵人扎西。扎西肩背獵槍,肩頭被露水打濕,顯然剛從山上下來。他長了一副笑嘻嘻的模樣,濃黑胡須一翹一翹。手里牽著的一根繩子上,拴著一只長相奇特的動物。
我從未見過這樣一種動物。它的身形較為短粗,紅棕色的毛發長而密,起伏著花豹一樣的斑紋。尾巴很長,環繞著暗棕色條紋,一直延伸到尾尖,卻又變成了黑色。最為奇特的,是它的兩只耳朵。耳尖稍長,生有一撮類似毛筆筆尖的毛發。我未及細看它的眼睛,只看到它的額部有三條暗棕色條紋。鼻須在無風的情況下,在微微顫動。
貓!是一只貓……我脫口而出。
“貓”這種動物,在我們這個地方雖不多見,但我隨舅舅去甘肅販賣羊只時,曾在回民家中見過數次。我這樣叫它,也不無道理。它確乎像一只貓,身形雖比家貓大得多,形態卻毫無二致。
看,它在哭!一個小孩指著那只“貓”說。
“貓”已失去了掙扎的能力,無力蹲伏在那里。偶爾抬頭窺望一下獵奇的人們。它的眼睛是微紅色的,眼角的一層濕潤,看上去確乎像是眼淚。
這不是一般的動物,扎西,你抓到它,想把它怎樣?
一個手搖轉經筒的老人這樣憂心忡忡地問。
不想怎樣。我第一次抓到這種動物,把它帶下山,想讓大家開開眼……扎西笑瞇瞇地說,顯然在撒謊。
你看它的肚子那么松垂,乳頭很大,應該是剛下了崽。扎西,你真舍得殺了它賣皮子嗎?它出不了多少皮子的,你還是放了它吧。
有人這樣規勸。
它是出不了多少皮子,可我總不能就這樣將它放了吧……作為獵人的扎西,說話的口氣變得無奈起來。
那你想怎么樣!有人一經指責,大家便開始紛紛跟著指責。
我站在人群里,冷靜地喊:扎西大叔,不如把它送給我吧。
送給你?為啥要送給你!
送給你,你是想把它賣掉,還是殺掉?眾人一臉狐疑。
你們去過動物園嗎?我笑瞇瞇地問他們,問我的這些目不識丁的村人們。接下來的講話不無得意:我去過蘭州動物園,見過很多珍稀的動物。但這種動物,我還從沒見過。那里沒有!那么大的城市,竟然沒有!那些尊貴的城里人誰也沒見過它,我想把它捐贈給動物園,讓那些城里人看看,也算,也算為國家做一點貢獻嘛!
你想把它賣掉,去換錢的吧?扎西一臉不屑。
我放松表情,認真看著他說:你說什么哪!扎西大叔,國家的動物園是自由市場嗎?那里從不買賣,只接受捐贈。說到“捐贈”一詞,我故意加重了語氣。
噢,扎西呀,你縣城都沒去過,就不能用自己的眼光來衡量別人。他可是大學生,報紙上都登了他的名字,他怎么會騙你!
一位去過縣城,在村子里德高望重的人站出來替我講話。他頗為贊賞地看著我:送給動物園,這是個好主意。不但為國家做了貢獻,這只貓也會被國家養起來,它再也不用每天辛苦覓食了。
聽了他的話,大家都甚感欣慰。只有扎西仍不情愿。而決定權卻只掌握在他一個人手中。
扎西,你想怎么樣?大家又開始紛紛指責。
怎么也要送我條煙吧!扎西討價還價說。
我毫不猶豫便答應了他。并謊稱是代表“國家”送給他的。跑回家去,對阿媽仍舊撒謊,說自己需要買一套學習資料,需要十元錢。阿媽嘆口氣,卻沒有半點猶豫。在裙袍上揩了揩手,打開家里唯一一只掛了鎖的紅木箱子。抖索展開一個布包,拿出家里僅存的一張紙幣,好一番端量。我看著她可憐的樣子,輕聲安慰:阿媽,你不用擔心,這錢我會還給你的。等下個月,如果可能,生活費就不用給我了。如果再有可能,等春節回家,我會從城里買些禮物送給你。阿媽抬手抹了一下害了眼疾的眼睛,笑了:你總會哄人開心,你拿什么來兌現這些承諾呢?我頓了頓,不敢把自己真實的想法告訴她,而是神秘地對她說:我會收到很多稿費,我還會送給家里很多張報紙。
圍觀的人們已經散去。等我從小賣部買下兩條劣質卷煙,交給扎西時。扎西眨著眼,毫不領情地對我說:小子,我不信你會這么大方。你從小就鬼點子多,告訴我,是不是真的想把它賣給城里的動物園?肯定會賣一大筆錢吧。如果發了財,你可要再補給我兩瓶白酒!
我不敢把那只“貓”帶回家中,而是藏在朋友桑杰卡的家里,并對他道出了我的全部計劃。桑杰卡為我找來一只木頭籠子,將“貓”養在里面。他如此慷慨,本應我答謝他才是,不想他又從家里偷了糧食,從小賣部兌換了一瓶白酒。像這種用糧食兌換白酒的事,以前我們沒少干過。他用牙齒咬開瓶蓋,慷慨地說:來,今天我請你喝酒!你是大學生,又是一個詩人,以后發達了,可不能忘了我??!我們一邊暢飲,一邊估算這只“貓”的價錢。一百,桑杰卡說。我搖頭。一百都能買幾只羊羔子了!桑杰卡感嘆著。我伸出三個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三百?桑杰卡瞪大眼睛。我甚是得意,而那三百塊的價錢,只是我保守的估算。憑我的直覺判斷,這只“貓”,這只神秘的動物,動物園怎么也會給到五百。在這樣的想象中,我不禁有些陶醉。想起對阿媽的承諾,當即也向桑杰卡做出了一個承諾:如果真能賣到三百塊,等春節回家,不但要請他喝酒,還要請他去城里看一場錄像。
我們頻頻舉杯,以示慶賀。偶爾會朝屋角瞟上一眼。那只木頭箱子靜無聲息。它被一條舊床單罩著,像一只變幻魔法的道具。
當晚回家,我便同家人說了自己提前返校的打算。理由是要提前回校溫習功課,還要抽空去報社拜訪。我的想法自然得到了父親的支持。
那一年的暑期生活便這樣提前結束了。為得到一筆“外快”,我制定了一套較為縝密的計劃——在同學返校之前,我要趕回蘭州,將那只“貓”賣給動物園。從家里出發,坐汽車,再轉火車,一天的時間也就夠了。但我擔心帶了這只活物,坐火車是否會遇到麻煩?為此變更了乘車路線,一路改乘汽車。乘汽車相對寬松,我以前見過帶了活雞活鴨的乘客。想必帶一只貓,也應該得到允許。我帶了充足的水,帶了糌粑,帶了幾塊風干的牛肉。若一路順利,我將按計劃順利抵達蘭州,并將很快得到一筆難以想象的巨款。
我把一只塑料瓶剪開,用鐵絲綁在木籠子里。時不時地,掀開舊床單一角,悄悄倒一些水進去。自己肚子不餓的情況下,唯恐它餓,會不時塞一點糌粑進去,塞一塊肉干進去。罩籠子的舊床單被我剪了幾個洞,想必它不至被悶死。我像照顧長輩一樣一路照顧著它,唯恐它鬧騰起來,引來不必要的麻煩。好在整個旅途它都非常安靜,不發出一聲嘶鳴。在我的想象中,它成了一個沒見過世面的孩子,如今由我帶著,走了幾百里的路,由清貧的鄉下轉往繁華的都市,即將過上美好的日子。想來,它也應該感激我的吧!
夜半時分我趕到了學校。岑寂校區像一座荒蕪的城堡。我沖了澡。睡下之前,不忘將罩在籠子上的床單掀開。燈光下,它錦緞般的皮毛一抖,閃出一道絢目的光亮。半臥著,慢慢站起來,在逼仄的籠子內團著身子,仰頭看著我,嘴里發出“嘶嘶”的喘息。它看向我的目光十分濕潤,焦灼中帶了些懼怕與哀怨。我對它吹了聲口哨。喂了它些水,將剩余的肉干全部投放進籠子。為使它不打攪我休息,再次用床單將籠子罩住。
我墜入了夢境。聽到風吹過山谷的聲音,聽到軟足動物踏斷枯枝,發出“咯吱”的脆響。聽到待哺的動物在鋪了茅草的洞穴里,發出窸窣的騷動。等惺忪睜開眼睛,幾乎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事實。
一個女人站在我的床前。
她穿一身毛皮斑斕的衣服。她的那身裝扮,正像多年后,我在錄像里看過的,那部風靡全球的英國音樂劇《貓》里的一只貓。但她不是那只渴望升上天堂的貓;不是那只在舞會中領舞,一身紅色皮毛的“迷人貓”;不是長發披肩,腳蹬一雙高跟鞋的“魅力貓”;也不是各有身手的“富貴貓”、“搖滾貓”和“魔術貓”……她給我的直觀感受,只是一位哀怨的悲傷欲絕的普通的貓。她長著一張類似人類的男人般的臉。身體特征卻極具女人特點。緊身的毛皮胸衣鼓凸,使勻稱身材顯得特別豐腴。她或許站在床前,觀察了我很久。見我醒來,眉間的怨怒瞬間化為哀怨,那么憂傷地看著我。
放了我吧……她說。
你是誰?我驚訝地問。
我就是被獵人抓到,被你擄到這千里之外的那只貓啊。
聽了此話,我不禁想笑。我以為他是我的某位提前返校的同學,穿了這身奇怪裝束,半夜三更故意來和我開玩笑的。
見我不信,她便講起被獵人抓到的經歷。她說若不是因為孩子們,她是不會去山腰間的松林里覓食的。松林里有兔鼠和灰雀,也有獵人設下的陷阱……我不想聽她這一套沒有任何依據的杜撰,直接從床上下來,掀開蓋住籠子的舊床單。卻驚訝地發現,籠子里空空如也,只有殘存的食物碎屑。
你怎么會把我帶到這里?只是覺得好玩嗎?放我走吧,阿伊賽邁山上還有我三個嗷嗷待哺的孩子,我被關在這里,它們會餓死的。
她哀求著,嚶嚶哭泣起來??蘼暫芗?,像老家葬禮上哭泣的婦人。我跌坐在床頭,還在為籠子里沒了那只貓而感到驚訝。聽到哭聲,這才抬頭看她,見她的眼里流出了淚水。淚水是紅色的,血一樣的顏色。令我更為驚愕的是,此刻從她鼓凸的胸口部位,滲出白色洶涌的汁液,順著乳峰的凹陷,緩慢濡濕她的全身。
她止住飲泣,嘴里仍在哀求:放了我吧,放我回去吧,阿伊賽邁山上的孩子們,還在等我喂奶呢……
我大叫了一聲,從床上驚坐而起。擦擦額頭的冷汗,抬眼望向窗外。見窗口已露曉白。這才知道是做了一個夢。一個令人憂傷卻又費解的夢。
趕到動物園。我像一個去集市兜售特產的鄉下人,在動物園盲目轉了一圈,也不知該找誰來兜售我的商品。一位干部模樣的人可能覺得我有些奇怪,問我想干什么?聽完我磕磕巴巴的講述,他帶我去見了園長。
一位戴眼鏡的老頭坐在辦公桌后,干部模樣的人介紹說:這是我們園長,你想賣什么東西,和他說吧。
園長一臉憨態,看上去像一個誠實的鄉下老頭。聽完我的訴求,他饒有興致地讓我揭開床單,氣喘吁吁彎下腰去。他身材肥胖,撅著屁股只端詳了一瞬,便呼呼喘起氣來。抬頭看看我,眼里靈光乍現。抹搭著眼皮問我:從哪兒弄來的?
我說:山上。
接下來他問明了我的身份,以及家庭住址,大概只為摸清這只動物的來歷。卻顯得心不在焉。
你們能買下它嗎?我忐忑地問。
買——當然可以買,只是,你要多少錢?園長拉長聲調問我。
我盡力掩飾著自己的慌亂,故作老到地說:這是一只珍稀動物,在我們老家,還從沒有人抓到過呢。
不想他卻“哼”了一聲,撇嘴說:什么珍稀動物!以前我們動物園就養過一只。前年死了。是一只公的。如果它活著,而這只恰好是母的,我們就能買下來,買下它交配、產崽,能給動物園增加效益,可惜……
聽了他的話,我蓬勃的欲望銳減三分,虛弱地問:你們能給我多少錢?
你出個價吧。他和藹地看著我。
五……五百,怎么樣?
園長的目光變得更加和藹:小伙子,我們以前買的那只,只花了兩百。
那就三……三百?現在物價不是提高了嘛!我囁嚅著,可憐巴巴看著他。
不想他竟答應得非常痛快。
在即將成為一個富人的狂熱心情平復之后,在等會計領我去取款和簽字之前,我這才想起問一問這只動物的名字。
它是什么!它是“貓”嗎!
它的學名叫“荒漠貓”。又稱草貓、草猞猁。是脊椎動物亞門食肉目動物。是貓科貓屬的一種。它們不畏氣候的惡劣,在荒漠山林邊緣,高山灌叢和高山草甸地帶生活。分布于西北西南地區,是神秘的小動物。它們還是中國的特有物種。
園長的解釋,像教科書一樣規范。
會計進來了。
園長和她耳語了幾句。隨后會計準備領我去簽字。另有兩位工人進來,抬走了那只籠子。那只籠子很輕,一個人便能搬得動。床單仍舊罩在那籠子上,我本想再看一眼那只有著不俗名字的“貓”,那只被我從家鄉帶到這陌生城市來的“貓”。當時我或許在想,想同它道聲“再見”?或想祝福它一番?但看到他們抬在肩上的樣子,卻忽地想起老家有人去世時,被人抬往墳地里的棺槨。我呆呆站著,目送工人離去。園長在身后喊我,他的聲音聽上去自有一番慷慨:小伙子,謝謝你??!如果以后想來動物園,我可以給你免費。
三十張十元的票子,捏在手里厚厚一沓。我從會計手里接過那沓票子,當場便數起來。我數錢的樣子肯定會被會計恥笑,但她會知道嗎?這么多的票子,不光是我,即便我們村里最有見識的人,也沒有見過這么多的票子。我對她投來的目光毫不在意,不時往指尖上啐一點唾沫,又不時瞟她一眼。她離開座位,起身去倒水。我的目光落在她身后的墻上,忽地凝神愣在那里。
她身后的墻上,貼著一張打印的表格。我從那張表格上看到了“荒漠貓”三個字。定睛細看,這三個字的后面,墜著一串龐大的數字:2600元。再仔細看,原來是一張價目表,一張動物園收購動物的價目表。那只“貓”,它公平的價格應該是2600塊,而他們,只給了我300塊。那位看起來十分厚道的園長,顯然無情痛宰了我一刀。
會計倒水回來,望了望身后,泰然自若地在椅子上坐下。她肥厚的身子隨即將那張價目表遮住。再次瞟了我一眼,問:還有什么問題嗎?
我咽了一口唾沫,慌亂走了出去。
在這個酒醉的夜晚,我的朋友停止了他的講述,一副疲憊至極的樣子。作為聽眾的我們,覺得這個故事到此該結束了。
這是一個與欺騙有關的故事。顯然那個園長太可惡了。在那樣一個年代,2600塊是個什么概念?哥兒們,你不被騙的話,早該是一名富翁了,而不是現在的一位窮酸的詩人。
我的朋友苦笑,干了杯中酒。
你追到央珍了嗎?
又有人問。他現在的老婆,是一位中學教師,自然不是央珍。但當時追到追不到,也總該揭開這個與愛情有點沾邊的故事的謎底。
算是追到了吧……他說,只是后來她父母不同意我們結婚,最終沒能走到一起。
那就是吻到她了?上床了嗎?
每當說起“上床”,男人們都會感到興奮。
他跳過這些爛俗的提問,語調變得感傷:那個年代,哪會輕易就能吻到一個姑娘啊。我們只是牽過手,還是在很隱蔽的狀況下。
沒勁!有人做出沮喪的表情。
他兀自沉陷在自己的感傷里,喃喃自語:后來,央珍嫁給了一位干部的兒子。如今在拉薩生活。前年,我見過她一次。生活境遇不太好,老了很多……分手時她從背后抱住我,讓我吻她。我吻了她,吻了她皺紋堆疊的額頭。她說,對不起,等轉世,我倆在一起吧。
這如詩歌般的表述,瞬間將我們打動。
她不該道歉的,當時我心里非常自責。覺得該道歉的是我,是我對不起她,也對不起那只“貓”。
他再次說到了那只“貓”,不由令人恍然大悟。覺得他所講的這個故事,終究是一個和“貓”有關的故事。聯想他是一位愛貓人士,隨即有人調侃地說道:你現在喂養那些流浪貓,原來是覺得有所虧欠??!
他抬了一下眼皮,發出一聲長嘆:是啊,賣掉那只“荒漠貓”之后,我一次也沒再到動物園去過。每次從那里經過,都要繞著走。那位園長的行為讓我認識到,所有的交易都充滿了欺詐。
有人不禁笑起來。
他的神情中卻不見絲毫尷尬,仍舊喃喃自語:后來,我無數次夢到過那位身穿毛皮斑斕衣服的女人。只是她不再對我哀泣,而是對我橫加指責。她的眼里仍舊流著紅色的眼淚,胸口滴淌著白色乳汁……她在夢中對我發出詛咒,每次都會讓我從噩夢中驚醒。這樣的噩夢,一直追隨了我多年。我試圖求得她的諒解,在夢中反復問她,我該做出怎樣的補救,才能彌補當年犯下的過錯?她最終原諒了我,告訴我,現在她的那些孩子們,成了這座城市里四處流浪的貓。如果你想補救,就力所能及地去照顧它們吧……我這才開始照顧那些流浪貓。而不是像你們認為的那樣,是天性,是出于對弱小動物的關愛。
我忽然插言,一語道破天機:你照顧流浪貓,真的不是出于關愛,而是出于懺悔!
他看我一眼,心有余悸說:不,也不完全是懺悔……應該是出于真實的恐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