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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民文學》2018年第10期|黃詠梅:小姐妹(節選)
    來源:《人民文學》2018年第10期 | 黃詠梅  2018年09月27日08:28

    至少,跟在左麗娟的身后,顧智慧再不會遇到迎面來人的時候,總是拿不準該朝左還是朝右偏,不需要搖擺幾個回合才能跟人順利通過。左麗娟對她說,你只當自己上嶗山學會了穿墻術,快走,直穿,警察都會給你讓路。這是左麗娟的說話方式,顧智慧習慣了就不會笑。很多時候,左麗娟總像生活在自己的夢里,漸漸地,兩個人越走越近,顧智慧覺得也要被左麗娟拉進夢里了。

    算起來她們認識快半個世紀了。結婚前,一起在地區招待所工作,住在同一個宿舍,結婚后,中間隔了個三四十年的光景,彼此聯系稀疏,各忙各家,偶爾在菜市場遇見了,寒暄幾句,或者在樹蔭下交流一些實用的生活小資訊。重新走近起來,也就是這兩年的事情。

    “喏,這是我小姐妹?!弊篼惥甑谝淮螏ь欀腔廴ハ矏偛铇?,對推著艇仔粥車的服務員說。于是,小姐妹顧智慧的那份粥面上,多鋪了幾段剪短的油條。左麗娟在喜悅茶樓是很有面子的。退休以后,她每天早上都來這里“上班”,一盅茶兩件點心,在臨靠西江的那個窗邊圓桌,太陽就像左麗娟的指定服務員,一挨到桌布,就把她吃過的杯盞給收掉。左麗娟下樓的時候,跟來午飯談生意的三兩顧客擦肩而過,她臉上露出的笑容,就像剛談完了一筆大生意,揚長而去,而這些人仿佛已經錯過了什么。

    顧智慧對這種笑容感到特別陌生。事實上,左麗娟向別人介紹自己是小姐妹的時候,她也覺得別扭,她六十四歲,左麗娟虛長三歲,跟那些手牽手逛街的年輕女人不一樣。更重要的是,那時候她們還沒那么親密。左麗娟告訴她,對她印象最深的,就是一個熱辣辣的中午,她們在燈光球場邊偶遇,顧智慧胸前一大攤濕,急急忙忙趕回家喂奶。這個記憶跟現在相隔三十六年,那個嗷嗷待哺的兒子已經開始哺育自己的兒子了。而對左麗娟呢,顧智慧卻記得要更早,在招待所整理蚊帳,左麗娟雙手一抬,襯衫下露出一小截白腰,正中間一粒肚臍,像一只正在微笑的酒窩。而這記憶離現在已經四十多年之久遠。不過,這些記憶正好像各自的養老金,一點一點取出來用,她們臨老做伴,也能相互信任。

    她們終日無所事事,從茶樓出來,就在騎樓城晃晃,消消食。最終都要坐在北山腳那條小岔路的階梯上歇歇。

    “我跟你說啊,這棵木棉是我家的,劉同志種的,現在都比他的腰粗了?!?左麗娟指著階梯盡頭那棵樹,表情就像一個業主指著自己氣派的公寓。

    木棉樹不高,樹干卻粗壯。她這么一說,顧智慧就想起了劉同志的樣子,那個部隊轉業到肉聯廠工作的司機。出嫁之前,令左麗娟最猶豫的就是他胖墩墩的身材,顧智慧為此勸過她好一陣。那個年代,人好工作好就值得嫁。再說,她們兩個都長相平凡,再從外表上挑人,就貪心了。如果時光倒流,允許她們貪心一點,估計她們最想要的是挑個健康的丈夫,這樣也不至于兩個老太婆坐在這棵木棉樹下,翻來覆去扯陳芝麻爛谷子的往事,而多半都會講到各自早早死去了的丈夫。

    “你聽說過沒有,社會病,真好聽,那個騙子!”顧智慧說起這種病,還會憤憤不平,仿佛發病就在昨天。即使左麗娟怎樣開懷大笑,她都不會那么快釋然。當年終日咳嗽的廖崇文對顧智慧說,自己得的是社會病,很多人都有,不打緊。在那個年代,“社會”這個詞一旦落在某件事情前面,性質就不一樣了,代表著一種集體責任感,是光榮的,顧智慧怎么會因為廖崇文的“社會病”嫌棄他呢?那太沒有責任感了,她甚至還愚蠢地認為這是一種光榮的病。

    事實上就是肺結核病。之所以被稱為“社會病”,大概因為那時國家剛剛攻克了肺結核的治療難關,得到了極廣泛的重視和宣揚。這種“光榮”的“社會病”,一直消耗著廖崇文的體質,病病歪歪一輩子,勉強給顧智慧帶來一個兒子,五十歲剛過一點,廖崇文抱著他的“社會病”光榮地再見了?!澳莻€騙子”,顧智慧總是這么開始回憶的。令她更生氣的,是“那個騙子”給她留下個沒用的兒子,賺不到錢,結婚生子后依舊住在她家里,又是個老婆奴,媳婦的那個架勢,遲早是要把顧智慧擠出自己的家。這個苗頭不是沒有,跟左麗娟在一起久了,她越發不想回家,生氣的時候會揀幾件換洗衣服,住到左麗娟家里去,就像回娘家般理直氣壯。

    “劉同志死的時候,我才見到他瘦下來的樣子,更加不好看?!备欀腔鄄煌?,左麗娟不生氣也不悲傷,對眼下這些愈發難消磨的日子她似乎看不見,她興致勃勃地吃飯穿衣,臉是六十歲的臉,但衣著卻一點不輸那些每天上班的女人,就算出門買根蔥,都要花上十分鐘搭配衣服,好像街上的人都是一面鏡子,一不留神就能照見自己的邋遢。

    坐在木棉樹下,左麗娟教顧智慧用兩只手拍打膽經。她有很多這樣的養生常識?!芭拇蜻@個穴位,人就會舒服起來,高興起來?!?/p>

    顧智慧一肚子的牢騷和憂愁,她高興不起來,每天回家面對媳婦的臭臉和兒子的無能,是她逃避不了的現實。

    “左麗娟,我現在一點不怕死?!彼齻兞晳T喊對方名字。

    “這種事情,怕得來的?”

    “聽很多人說,人死之前,會看見過去的一些事情,真真的?!?/p>

    左麗娟轉過頭去,看顧智慧一臉認真,就嘲笑她:“說這些話的人又沒死過,他們怎么知道?鬼信?!?/p>

    顧智慧低下頭想想,似乎也覺得有道理。

    “光看看又有什么用?到我死之前,就把過去的東西重新叫回身邊?!弊篼惥昴菢幼?,像在菜市場跟魚販子討價還價。

    講講生,講講死,兩個人然后在劉同志那棵木棉樹下分手。

    木棉樹算是馬王街的一個地標。倒不是它有多奪目,僅僅因為它是馬王街的盡頭。坐上出租車去馬王街的人,都會說,開到北山腳那棵木棉樹下。沒有這句話,司機會拖延著發動機,他們才不愿把車開進這條窄巷子里,稍不留神,就會撞散某戶人家積攢在門口齊人高的快遞紙箱,倒霉的話,還會壓傷某只臟兮兮的小狗,這個時候,即使是一只吃百家飯的狗,也會冒出個人來替它出頭,要求賠償醫藥費。如果乘客不懂得交代這句話,司機就會聲明——只能開到那棵木棉樹的,上不上?

    左麗娟的老房子,就在離木棉樹不到五十米的地方,算起來也是馬王街的盡頭了。窄長的兩層樓,紅磚墻,每層樓帶一個小陽臺,不是原配,是后來木頭加裝的。在馬王街,這樣的房子已經不多,多數是八九十年代那種走樓梯小高層,鋪著石米顆粒的外墻。除了打車進來的人,從木棉樹下車會經過左麗娟的房子,步行進來的人,多數選擇從大東路口拐進來。大東路是通往新城區的一條干道,亮堂、熱鬧,沿街商鋪都放著最新流行的音樂。也許沾著點現代氣息回到這里,他們才不至于覺得生活在馬王街是被遺棄。

    左麗娟也不走捷徑,穿過整條馬王街施施然走出大東路。幾十年下來,這里的人都知根知底。他們會對著她的背影議論,但談資往往稀缺。只知道左麗娟一兒一女,都不在本地。多年前女兒出嫁的時候轟動過一陣。十幾輛娶親車強行從大東路鉆進來,一直開到左麗娟家門口,新娘子上車后,左麗娟命令他們原路返回。因為路窄,車子沒法掉頭,是用車屁股退出去的,人們站在自家門口指揮著倒車,大呼小叫,進進退退,那陣勢不像娶親,倒像是將一個龐然大物抬出馬王街。路面上看熱鬧和幫助指揮倒車的人,最后一律都得到一個一百元的紅包。因為這些廣東牌照的車和紅包,人們認為左麗娟女兒嫁的是個廣東黑社會,花的都是黑錢。這個說法不是沒來由,左麗娟總是跟那些想要欺負她或者小看她的人說,我有的是錢,我兒子在澳門開幾個賭場。那些人就將信將疑地跑了。

    顧智慧沒見過那一兒一女,偶爾能在左麗娟的嘴里聽說。但在不同的場合,那一兒一女又是兩個不同的一兒一女。比方說,在服裝商場跟人砍價,砍得傷人自尊了,人家很不客氣地將裙子奪回來,并送上一句:“這個價格,連步行街地攤上都買不到?!弊篼惥昃蜁芫鞯卣f:“這種料子不值這個價。我是很懂行的,我女兒在廣東做服裝生意,每年交幾千萬的稅?!被蛘咴诔?,拿著條形碼跟收銀員要講價,后邊排隊的人等煩了,嫌棄地說:“沒錢就去街邊士多店買,別在這里擋路?!弊篼惥昃蜁[出一副財大氣粗的樣子告訴對方:“我有的是錢,我兒子在澳門開幾個賭場?!边@些話,也不管人家相信不相信,她講得認真。

    端午節那天,喜悅茶樓早早就擠滿了人,他們一多半是坐在這里,開壺茶,等著看西江上的龍舟比賽。左麗娟臨窗的那個老位置,茶位費翻了五倍,成了貴賓席。左麗娟不在乎,依舊帶著顧智慧早早就坐在那里。她今天倒是很應景,沒穿連衣裙,一身運動打扮,白色T恤和露出小腿肚的緊身黑褲子,平時盤起的頭發也扎成了高高的馬尾。這打扮跟她滿臉的皺紋是不相稱的。穿過人挨人的桌子到點心區拿馬蹄糕的時候,顧智慧看著她的背影,不期然地又恨起“那個騙子”來,她從來沒有穿過這么白的T恤,她從來沒有那么精神抖擻過,仿佛早早就被傳染到了那種該死的“社會病”。

    她們不斷會遇到各自認識的人,一般就簡單打個招呼。左麗娟不是那種遇見石頭都要說幾句話的人,更不會在人面前訴說家事和病痛以獲取對方的共鳴??墒沁@些老人們遇見了,不說這些基本沒話好講。

    顧智慧意外地看到了呂教授。從樓梯上來之后,一直朝大堂里看,不像是找人,而是找空位置。他沒往窗邊看,事實上,一目了然,那里不可能再有空位置。顧智慧倒是一直看著他,猶豫著是否要喊他??雌饋?,呂教授對這個嘈雜的環境不適應,沒一會兒就想放棄,轉身打道回府。顧智慧站起來,朝他邊喊邊揮手。呂教授依舊沒看到她,轉身朝樓梯走去。

    “把他拉過來坐?!弊篼惥暝谝贿吙吹弥?。

    圓桌上便多了一杯茶,一副碗碟,幾籠新叫的燒賣和蝦餃。穿著格子襯衫的呂教授斯斯文文地坐在她們面前。左麗娟大大方方盯著他看,東問西問,又說:“我這個小姐妹啊,心特別好,一輩子為了家庭,到現在還是奉獻?!本秃孟袼麄兊南嘧R早于顧智慧一樣。

    呂教授笑吟吟,一直點頭。他和顧智慧其實沒那么熟,屬于見面打個招呼的關系。顧智慧不斷為呂教授添茶,往他的碟子放一只只蝦餃,說還沒好好謝他當年給兒子輔導作文。呂教授對這件事一點都想不起來了。

    呂教授跟顧智慧住在一個片區,幾十年街坊,退休前是師范學院的老師,算是那個片區學問最高的人物了。人們雖然不太能理解他教的是什么,但是家里的小孩子遇到難題,無論文理,都想著去找他,是否解答得了他們也不太有數,好在他態度好,有求必應,屬于德高于藝的那種人。就算再粗魯的人,路上看到呂教授慢吞吞地迎面走來,也會放輕了腳步,恭敬地喊一聲呂教授。呂教授走路不快,據說是因為一輩子教書,站久了,雙腿的脈管暴突,走快了會發炎。就連呂教授這種病也得到人們的尊敬,倘若看到他家門口被不知道什么人丟了些亂七八糟的啤酒瓶子、西瓜皮之類的,路過的人會自覺將它們收走,生怕這些東西絆倒呂教授。顧智慧說,呂教授就應該得到好好的照顧。事實上,呂教授跟陳師母恩愛一輩子,七十多歲每天散步還手挽著手,當然,也不排除是腿的緣故,陳師母充當了手杖,因為兩年前陳師母先走一步,一夜之間,人們看到路上的呂教授手上拄著一根白手杖,走得更慢了。

    “呂教授,早就聽說你學問高,我有兩個孩子,兒子考上清華,女兒考上北大,是不是也很厲害?”

    呂教授反應得有一點慢,就像他走路一樣。他慢慢地展開了吃驚的笑容,又慢慢地朝左麗娟豎起了一只大拇指,覺得一只還不夠,又豎起了另外一只?!澳鞘翘珔柡α?,不是一般的厲害,你真了不起!”

    這句話讓顧智慧好歹松了一口氣,要不是壺里的水剛加滿,她都想站起來拿水壺去灌開水了。

    “不是我了不起,是我那兩個孩子從小都爭氣,那時候我們都上班,哪里有工夫管的,全靠他們自己努力?!弊篼惥晷牢坑肿院?,笑起來就像真有其事。

    “那是的,孩子有出息,全靠自己,家長和老師其實幫不上什么?!碑斄艘惠呑永蠋?,呂教授倒是謙和地認同這個觀點。

    得到呂教授的認同,左麗娟笑得眉毛高挑。顧智慧卻如坐針氈,她寧可聽到左麗娟講她兒子在澳門開賭場那樣的話。

    好在這時候江面上傳來了隱約的鑼鼓聲,遠遠地,就看到幾條龍舟,蜈蚣一樣腳密密地朝這邊劃過來。

    “到了,到了?!鳖欀腔鄣谝粫r間喊了起來。

    茶樓里開始沸騰起來,人們都朝窗邊擁過來。

    左麗娟比任何人都興奮,她站了起來,早早就開始揮手:“加油,加油,加油……”

    顧智慧每次將視線從窗外收回來,都能看到左麗娟那件白T恤下露出一顆肚臍,跟從前不一樣,它皺巴巴地深陷在里邊,就像一個愈合經年的傷疤。

    事后顧智慧問左麗娟,要是被呂教授當場揭穿了怎么辦?

    左麗娟坦然地說:“怎么可能,他又不認識我孩子?!?/p>

    在這個小城,考上清華北大的孩子屈指可數,就連他們的父母都家喻戶曉,呂教授怎么可能不知道?

    “我真的夢到過好多次,兒子考上了清華,女兒考上了北大,我記得清清楚楚?!?/p>

    顧智慧覺得左麗娟連夢話都講出來了?!拔乙矇舻竭^無數次,兒子媳婦搬到半山一品的別墅去了,醒來就聽到那女人在隔壁罵我兒子的聲音?!?/p>

    不過左麗娟對呂教授撒謊,顧智慧并不生氣,反覺得高興,她認定呂教授就像電視劇里那種心地好、講禮貌的老派紳士。晚上,她還高興得做起了夢來,夢見呂教授拄著白手杖,穿著白天那件格子襯衫,跟她媽說:“我想娶你的女兒?!彼龐尣煌?,板著臉:“你那么老,不行,死都不行?!眳谓淌谟挚嗫喟?,轉去抓顧智慧的手,顧智慧被她媽硬拽走了。醒過來,顧智慧的眼前還能看到苦苦哀求的呂教授。她在床上賴了很久才肯起床。

    “你說荒不荒唐,在夢里,呂教授是昨天那么老,我還是個小姑娘,沒出嫁之前那個樣子,我媽也是那個時候的樣子?!鳖欀腔叟苋ジ篼惥暾f這個夢的時候,臉都發燙。

    “在夢里,有什么不能想的?呂教授人真是不錯的?!弊篼惥瓴粫r調戲顧智慧,反復說一定要幫她約呂教授。

    果然,左麗娟又約呂教授到喜悅茶樓喝了幾次茶。呂教授雖然話不多,但是一個很好的傾聽者,她們并不會因為呂教授而感到不自在,拉拉雜雜,也不避諱講各自死去的老伴,自然,孩子的話題是沒再提起過了。

    立秋那天,左麗娟說請呂教授貼貼秋膘,吃午飯。幾個小菜,一大鍋臘味煲仔飯,三個勺子在煲底挖汁液濃郁的鍋巴吃,就像一家人一樣。吃得差不多,左麗娟忽然說要到樓下的超市買東西。趁左麗娟下樓的時候,呂教授終于搶到了埋單權,心情松快地喝起了茶。

    顧智慧看著小口小口喝茶的呂教授,又想起自己那個荒唐的夢,她在心里暗笑,如果那個夢里,呂教授拉的是對面這個老太婆的手,她媽必定會一千個一萬個同意。

    過了一陣子,左麗娟就回來了,手上拎了一個鼓鼓囊囊的大袋子。還沒坐穩,她就從袋子里掏出一包東西扔到桌面。

    “顧智慧,給你買了兩包,促銷便宜,反正你每月都要用的?!?/p>

    一包衛生巾,粉紅色的塑料包裝,端端正正地擺在呂教授眼前。

    顧智慧被這包粉紅的衛生巾嚇壞了,一句話都接不上。呂教授的反應倒比誰都快,他不動聲色,站了起來,腳步還沒開始邁,那根白手杖就已經篤篤地朝前點了幾下?!拔页院昧?,二位慢聊,謝謝,謝謝?!彼齻儞]揮手就走了。

    “我們謝你才是,今天你破費了,下次我來?!弊篼惥曜宰匀蝗坏啬克蛥谓淌?。

    顧智慧盯著那包衛生巾,就想把它扔到江里去,但她連碰都不敢碰。

    左麗娟大概是發神經了,或者一個人生活久了,捂出毛病了。顧智慧后來想,她肯定是故意的,但這應該不是某種陰謀,甚至也有可能是某種好意??墒?,這比夢還荒唐的事情,左麗娟怎么能做得出來?她不知道最后左麗娟怎么處理這兩包東西,促銷的貨品一律不能退換,但她無暇為她考慮那么多了。她對她生了很長一段時間悶氣。而左麗娟對她的解釋就是:“還有六十多歲生孩子的呢,這有什么不能相信的?”

    顧智慧完全不能接受這種騙人的方式,事實證明呂教授也接受不了,自那以后,他再也沒有跟她們共度早茶,在路上偶爾遇見顧智慧,兩人也只是默契地打個招呼,就好像過去那幾次聊天只是在夢中發生的一樣。

    那件事之后,她們之間有點疏遠,倒不完全因為生氣,她們不是小年輕,恩怨這類東西通常只會變成反復掛在嘴邊的牢騷,就像對于某種慢性病的傾訴。顧智慧的兒子患了急性闌尾炎,做完手術在家休養,顧智慧就沒空了。接送孫子放學,煲湯燒飯,等到恢復正常,又臨近春節,搞衛生,備年貨,只抽空給左麗娟打個電話問候,相約年過好了再聚。畢竟她跟左麗娟不一樣,她是個有家的人。

    沒等過完正月初三,顧智慧就接到左麗娟的電話,讓她抽時間到她家,說是有事要拜托。顧智慧吃過晚飯就趕過馬王街去了。還沒走進那間紅磚房子,就看到西側那面墻上,一只大大的圓圈里圍著一個“拆”字,跟舊城區很多老房子墻上的一樣。她萬萬沒想到,也就是幾個月沒來,這房子竟要被拆遷。

    敲開左麗娟的門,顧智慧吃了一驚。滿眼看去,屋子里的沙發、桌子、斗柜等大件家具,都用花花綠綠的舊被套、舊床單裹了起來。左麗娟從墻角搬張小竹椅給她坐。也沒倒水,因為飲水機已經被塑料袋從上到下裹得嚴嚴實實的。

    顧智慧以為左麗娟要搬家,沒想到左麗娟是要回老家。橘子洲。她聽左麗娟說過很多次,就是當年毛主席游泳的地方,她用湖南話給她背那首詩,聽起來像唱歌一樣好笑。

    左麗娟告訴她,她農村老家的妹妹,生了一堆孩子,最后一個女兒最有出息,考上了北京一家民辦大學,成為全家人改變命運的賭注??墒?,一家人除了務農,就是在外邊打工,每年一萬八的學費,還有北京的生活費,一年六七萬都拿不下來,壓力實在太大。過年前,妹妹給左麗娟打電話,試探著問姐姐有沒有落葉歸根的想法。妹妹的意思很明白。左麗娟給顧智慧算了一下,要是回去住在妹妹家,每月從退休金里拿出三千付伙食費,幫補一下妹妹,自己還能存下個一千多,錢不會花光,生活上也有個照應。

    “這房子,我放給中介了,估價能有個三十七萬,不低于三十五萬?!弊篼惥暌萃蓄欀腔鄣氖戮褪怯腥丝捶繒r,讓她來開開門。

    即使左麗娟一向是個行動派,但這想法顧智慧之前一點都沒聽她提起過。

    “房子賣了,以后不回來了?”顧智慧看看左麗娟,又看看那些即使被蒙起來依舊能想起它們的樣子的家具,好像在這里住了幾十年的人是她。

    “回來就住賓館唄,大東路那家環球賓館我一次都沒住過?!弊篼惥暾f得輕松,顧智慧一點都輕松不起來。

    左麗娟把鑰匙交給顧智慧的時候,同時遞給她一個盒子,說是送給她留念。聽到留念這兩個字,顧智慧鼻子一陣發酸,她終于接受了這個事實,她跟她的小姐妹左麗娟就要再見了,說不定以后也見不上了,誰知道呢,她們都是老人,每一次跟別人說再見都有可能是永別,這事一天天在她們身邊發生得越來越多。

    那只薄荷綠色的硬盒子上,畫著一個金發貴婦人,披著一塊好看的披肩,坐在窗前,窗外是一片花團錦簇的庭院,太陽在遠遠的山邊,擺在貴婦人面前的小圓桌上,一只印著幾朵薄荷綠色花朵的白色茶壺,一只站在薄荷綠色碟子上的白色小圓杯,一只斜斜插在杯子里的小勺子……這些畫面上印的茶具,顧智慧打開盒子,掀開那層錦布,一只一只都看到了。

    “女兒去英國度蜜月買給我的,她說英國貴婦人喜歡在下午四點喝茶??赡芪覀兒仍绮璧臅r候,那些外國佬還在睡懶覺。女兒說,其實外國佬都很懶。外國佬命真好?!弊篼惥贻p輕將這些茶具一只只拿出來給顧智慧看,又一只只地放回去。

    “女兒知道你回老家?”

    “女兒?”左麗娟緩慢地搖了搖頭。沉默了許久,她走上二樓,下來的時候,手上多了一只相框。

    顧智慧第一次見到了那一兒一女,站在左麗娟一左一右。應該不是最近的照片,中間那個笑瞇瞇的左麗娟,比現在看上去年輕個十歲的樣子。從兒子的身上,顧智慧隱約能看到劉同志的影子,不過身材要高一些。

    “這是女兒結婚前,我們在北山上照的,幾年后,女兒就沒了?!?/p>

    對于左麗娟這一兒一女,顧智慧不是沒有做過相應的聯想,也努力從左麗娟的謊話里尋找過一些蛛絲馬跡,但真相令她始料不及。對于她們這個年紀的人來說,逐漸只認定從老到死的順序,因為這是她們正在經歷的階段。

    如那些人所說,女兒的確嫁了個黑社會,兒子的確是開賭場,不過不是在澳門,而是在江門,離這里五百公里之外。當年女兒嫁到江門,兒子就跟著她姐夫去混了,也就過了幾年好日子吧,女兒肚子里的女嬰還沒生下來,在某天下午,黑社會的仇家找上門來,女兒女婿當場送命,兒子從此跑路,東藏西躲,過年過節偶爾給左麗娟匯點錢,地址都不一樣,手機號碼也不時更換。

    這簡直就是電視劇里的情節,左麗娟講起來平淡無奇,好像這些也是她謊言中的另一個版本,顧智慧完全不敢相信。

    “如果時間可以倒流,我一定會像你媽在夢里那樣,對那個人說,不行,死都不行?!?/p>

    可是,時間這種東西,只有在夢里才能倒流吧。

    她們很長時間沒再講話。

    左麗娟送顧智慧出門,路燈幽暗,但西墻上的那個“拆”字竟然比路燈還亮,就像月亮照亮了它身邊的烏云,這個字也能照亮花架上那一叢茂盛的紫蘇。

    “這房子什么時候要拆遷?還能賣出去嗎?”顧智慧才想來問。

    左麗娟猛地一拍手掌,拉著顧智慧的胳膊,走到那個字下面,問她:“你看,這個圈我是不是畫得很圓?”

    是左麗娟在某個晚上,搬把梯子,自己畫上去的。中介告訴她,這種老房子賣不出去價格,除非是拆遷房,買下來還可以跟政府談判。

    因為害怕馬王街光線不好,左麗娟在油漆里調入了些熒光粉,只要有一點光照到,這個字就會發亮,就像大東路上那些斑馬線。

    “還記得在招待所那會兒,我們負責出板報,你抄語錄,我畫紅太陽?!?/p>

    顧智慧抬頭看著這個像中秋月一樣圓的圈圈。兩人迸發出一陣大笑。

    她們回想起了很多往事,一路講一路穿過了狹長的馬王街。夜深人就靜了,這地方一點過年的氣氛都沒有。她們的分手跟往日的分手也沒什么兩樣,只不過站在路口似乎話還說不完。

    “如果在家里實在住不下去,就住到這里來?!弊篼惥陣诟李欀腔?。

    到家樓下,顧智慧才想到自己應該跟左麗娟說一句同樣的話:“如果在家里實在住不下去,就回來?!彼胫胫蹨I就下來了,待了一會兒才上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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