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學》2018年第9期|尼楠:別有洞天(節選)

認識林先生是在某次飯局上。
那天本來是小型的同學聚會,席間走了一些人,又來了一些,同學的朋友、朋友的朋友,等等。然后,林先生來了。
林先生那天穿著白襯衫,黑色西褲,腳上穿了雙黑布鞋,人是精瘦的,中等身材,神態平和,再看,平和中又似乎有點倨傲。幾個相識的人起來讓座,林先生坦然落座。四周環顧之后,笑了笑,敬了杯酒,為自己點了根煙。
一頓飯吃到近九點,桌上的人都稱兄道弟。接著又浩浩蕩蕩去唱歌。林先生在門口與我們道別,說有事走不開。
后來,林先生做東,一批常在一起吃吃喝喝的人相約前往。這是第二次見到林先生。他把車停在河邊,河上有一座小橋,對面散落著幾幢中式別院,院內院外風動樹搖,儼然世外。過了橋,林先生帶著大家走進其中一幢門洞上方刻著“月見”的別院。
里面的裝修風格是中式的,一水兒沉著的色調,端上桌的菜也是本地特色,酒水只一種,黃酒。林先生喝酒很爽快,煙不離手,漸漸地話多起來。一桌人聽得專心致志,一來是為著東道主的面子,二來也因為他言之有物。熱鬧間隙,一個要好的朋友低聲跟我說,你去敬杯酒,他是這個行業的大佬,對你有幫助的。
我那時正從原來的單位辭了職,自己開了一家小小的服裝加工廠。這本是我以前的專業,但自己真正動手操作起來,卻常覺得沒有方向。朋友帶我進入這個圈子,又這樣費心地介紹林先生,我自然心領神會。
在生意場上,我心領神會的很多事,都由這位朋友教授。他做風投,近幾年風生水起。后來我了解到,這一桌吃飯的人,多數都在一起做風投。當然,平時也都有各自的主業,有項目時一起操作。投入的資金是天文數字,收益也是。這是一群賭徒,膽大包天。
朋友問我有沒有興趣,也可以算我一股。我有點心動。但是我的公司剛起步,并沒有大筆的資金可以調用。他提議,可以由他先替我把錢交上,等我寬裕了,可再補上。我略為思考,還是決定謝絕。
我很謹慎。朋友是一回事,錢物上面,卻盡量不多牽扯。這中間有界限,過了度,很多事情便不好掌握。更何況是異性朋友??傊?,我希望朋友之間的關系能夠坦蕩友好,盡量避免節外生枝的可能。
黃酒后勁很大,我坐在那里開始覺得臉像被火燙著,腦袋里千軍萬馬,四肢無力。于是就勢伏在桌上,昏昏欲睡。
再次清醒的時候,一屋子人早已不知去向。林先生坐在我身邊。
這種狀況令我有點頭痛,額頭上灌了鉛似的,眼睛都睜不開。林先生見我醒來,便把一杯清水遞過來。我大概地看了他一眼,接過水,一頓狂灌。灌完水,我不知接下來要做什么。我有點緊張。
這種狀況最近幾年幾乎沒有出現過。說起來我有近十年的工作經歷,眼下又經營著一家小型的工廠,打交道的人里面魚龍混雜,這樣的場面多多少少經歷過。按理說,不應該手足無措,但是怎么說呢,凡事總是有意外之時。
林先生看出來了。
看出來以后,他似乎也有點意外。
我們兩個并不算很熟,雖說你的圈子連著我的圈子,但是到底只是第二次見面。第二次見面,兩個男女有別的生意人就在酒后獨處,這叫什么事?我在腦子迅速回憶半個小時或一個小時之前發生的事,思忖著這群酒肉朋友的去處,然后,盤算著怎樣開口說第一句話。
在我開口之前,林先生先說話了。
他說:“他們在隔壁唱歌,我有頭痛的毛病,去不了那樣的地方。你現在好點了么?我們換個地方喝點茶,也可以給你解解酒?!?/p>
林先生的語氣中并無詢問的意思,完全是個肯定句式,可是我也不覺得反感。大概是因為他的聲音,恰到好處的男中音,讓一切顯得理所當然。我點頭,表示同意。我們似乎不約而同地選擇對眼下的狀況不予追究,像兩個老朋友般心照不宣。
跟著林先生在一條長廊里拐了幾個彎,我眼前出現了短暫的黑暗,伸出手扶住身邊的墻壁,小停了一會兒。奇怪的是,于整片漆黑中,仿佛又見到點點星光。抬起頭來,發現屋頂嵌著一塊塊小玻璃,大好月色越過玻璃而下,星光一樣鋪在地面上。
又拐了一個彎,眼前燈光漸漸暖起來,竟然是豁然開朗的樣子。房間布置極簡潔,白墻,掛著兩張淡淡的畫,零散放著幾把椅子,靠窗置著一張長桌,桌上擺著茶具。走近看,長桌是塊大青石,邊上立著一個小巧的黃泥爐。
林先生示意我坐下,然后從桌肚子里取出來一把茶壺,接了水,放在爐子上。我正疑心他要怎樣生爐子,卻見他按下邊上一個開關,爐子里就隱隱升起一團火光。
等水開的時間里,林先生備好了茶葉,擺好了茶具。他似乎抬起頭看了我一眼,想說話的樣子,但是又沒有說。林先生裝作從來沒準備要說話的樣子,自己忙著,只聽到各種聲響,有條不紊,仿佛有某種律動。
在這樣的房間里坐著,我突然有一陣想不起來自己在哪里。這還是在橋鎮么?
后來我覺得自己做了一個夢。不知道哪個年代,在初冬的橋鎮,房間里有一個爐子里正燒著水,暖紅的爐火看久了會變化。一會兒變成花,一會兒變成云,有時候還變成一棵樹,最后,變成了一個美女。
美女穿著黑裙子,胸前別著一個山茶花胸針,白色的,特別素凈。她拿著一罐茶葉進來,放在林先生面前,也不說話。但是轉身出去的時候,特地看了我一眼。她的黑衣服、白花,以及別有深意的眼神,令我印象深刻。
林先生把小茶杯一字排開,用頭開茶燙了杯子,又逐一斟滿。然后,他像喝酒一樣一口氣喝干了一半的茶杯。
他說,另一半給你,就這樣喝。
這個時候,林先生讓我想起來以前看過的一些電影來。那些電影里,有山高水長,還有一些人,生活在特殊的時代。他們花費大部分的精力,來做一些看起來無聊的事,比如坐在一起喝酒,對對子。但他們更擅長的東西,總是隱藏得最深,平時不顯山露水。他們習慣于把復雜的事情簡單化,卻也擅長把簡單的一件事表現得復雜而意味深長。
其實知道林先生是老早以前的事了。林先生是橋鎮的名人,他的身世以及發家故事曾經在民間廣為流傳。我自然聽說過他。
林先生出生在橋鎮,半歲的時候,就跟著父親去了山東。
去山東是為了找林先生的母親。
林先生的父親老林,從前在橋鎮開著一家照相館。老林那時還是小林,三十不到,年輕英俊,照相館總是門庭若市,環繞著年輕美妙的姑娘們。她們中有一些人的照片,能夠被放到照相館門邊的櫥窗里展出。那個年代沒有選美比賽,那些美若天仙的姑娘,就好比是身懷絕技卻沒有施展之地的武林高手,生不逢時。好在還有照相館的櫥窗。
櫥窗里姑娘的照片總是在流動,更換的頻率基本保持在兩個星期一次,最長不超過一個月。但是有一次,照相館櫥窗里的照片,連續三個月都是同一個姑娘。
這個姑娘,就是林先生的母親了。
林先生的母親并不是橋鎮人。傳說她有一天來到橋鎮,問照相館里的小林討杯水喝。討水喝后來成了吃碗飯。喝完水吃完飯,她就留在照相館幫工,最后,成了小林的新娘子。
這個外鄉來的美麗姑娘,在與小林結婚后不到一年,便生下了活潑可愛的兒子。
林先生的母親坐完月子,便到照相館幫忙。與橋鎮這一帶的小家碧玉不同,她是個有異域風情的美人,她的高鼻大眼、略深的膚色,以及與外形相得益彰的大膽作風,令她在橋鎮迅速地成名。
她常常抱著還是嬰兒的林先生坐在照相館的門口,有意無意地露出一片豐嫩的胸脯來。有人跑去跟小林告狀,警告他要當心自己的妻子,不要讓她惹是生非。
小林聽了很介意。他是讀過書的,他想,自己的老婆自己疼,憑什么要讓別人來搬弄是非。他就對來的人說,請他們以后不要在他的面前再說這樣的話了,他是不會聽的。果然,就再也沒有人去說了。
小林過了一段耳根清凈的日子。每天清晨起來,背著相機去拍照,吃過早飯開門做生意,晚上呢,老婆孩子熱炕頭。小林覺得,自己的人生圓滿了。
后來有一天傍晚,他們正吃著晚飯。小林的妻子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話,她說:“我喜歡上一個人?!?/p>
小林以為自己幻聽了,頓了一下,繼續吃飯。
美麗的外鄉女人不依不饒,她接著說:“我喜歡上一個人?!?/p>
小林就問她:“是誰???”
她說:“一個山東人?!?/p>
小林眼睛直起來,當時就瘋了。他想不通,為什么會有這樣的事發生,更不可思議的是,為什么這個女人要把這件事告訴他。
當他想起來,要找自己的妻子問清楚為什么的時候,卻再也找不到她了。
在妻子消失一個月后,小林帶著兒子離開了橋鎮。坊間的傳說,是他帶著孩子去了山東找妻子。其實這一說法無法得到考證,因為直到小林變成老林,都再也沒有回到橋鎮。
幾十年過去,橋鎮從一條街變成兩條街、三條街……經歷了無數大大小小的變化。這些變化中有些是好的,有些不好,還有一部分,暫時難以定論。比如說,路越來越多,可是不知為什么,要找一個地方卻比從前難很多。再比如說,路越來越多,可是呢,河倒是越來越少了。橋鎮的老人有點嫌棄現在的橋鎮,他們常指著門前的一條溝渠一樣的河說三道四——這都好意思叫“河”么,我要是這條河我都沒臉見著第二天的太陽。
但還是有一些東西沒有變,以一種近乎固執的姿態與時代較著勁。比方說橋鎮北邊的老街,多少年過去了,這條街卻以不變應萬變淡然以對幾十年的歲月流逝。路面的青石條,兩邊的建筑,甚至一些店面都端在,仿佛過去與現在只是一夕之隔。
然后有一天,來了一群人,對著這條街上的一個老店面敲敲打打進行改造,個把月的時間,敲打出來了一座極有韻味的中西合璧的小洋房。原來的墻壁整理干凈,換了黛青色鑄鐵的門和欄桿。不知從哪里變出的一個小院子里,擺上了遮陽傘,傘下放著張小圓桌和兩把椅子。房子沿街的墻上,用一小塊木板寫了金融投資公司的字樣。人們發現,這正是老林以前開照相館的店面。
幾十年過去,老林的兒子回到了橋鎮。
林先生五年前回到橋鎮,最先做的是借貸的生意。他出手很穩,也鮮用不上道的手段,口碑和業績仿佛是在不經意間水到渠成的。后來他做股權投資,在橋鎮的商圈里地位越發重要起來,身邊聚起了一些身家不菲的生意人,都跟著他做。在某些時候、某些范圍,林先生說一不二。
到橋鎮的第二年,林先生就在鎮上另置了土地,蓋了新辦公樓。辦公樓后面是一條河,他便又在河的對岸建了個中式的庭院,作招待之用。身邊一直跟隨著他的,是一個女人。
林先生初到橋鎮的那年,除了行李之外,便是這個女人。
“她是誰?林先生的妻子,還是情人?”我終于忍不住,八了一卦。腦子里立即想起那天晚上茶室里出現的那名美女,黑衣白花,神情肅穆。
朋友抬起眼,看了我一會兒。我不怕令他吃驚。在掩藏與表達之間尋找到最恰當的平衡點,是我這幾年來學會的技能之一,假作真時或真作假時,大家笑笑就都過去了,又沒有人真的在意。
“不清楚,沒有人問過。反正他們是一起來的橋鎮?!迸笥颜f。
“不過,聽說她熟悉法務,專業方面應該是對林先生很有幫助?!?/p>
這是大概兩周以后,我在某天聚會的空隙間,向朋友打聽到的信息。我知道這些是可以打聽的,我適時表現出來的對林先生的興趣,無傷大雅。天晴日麗,大好時光,女人不對男人有興趣,難道應該對天上的云、河里的水、落下來的雪感興趣?
有一些事我就不會問,比如說那天晚上,怎么會只剩我和林先生兩個人。換了我二十郎當初出茅廬時可能就不是這樣。我的理解,這是人生智慧,選擇于自己最為有利的生存及生活方式,這種智慧與年齡和閱歷成一定正比關系,但不是絕對的。
以我現在的人生智慧判斷,八卦聊到這里可以告一段落了,林先生身邊的女人暫且讓她不明來歷吧,這不要緊,打聽這些屬于人生的閑情逸致。人在什么時候可以有閑情逸致?因人而異,有些人衣食無憂時就可以有,有些人則要求要高些,比如事業有成、抱負得以施展的時候。我在這兩者中間,衣食無憂以外,我希望有一點事業的基礎。
我的工廠開了有段時間,其間一直有些零星的碎單,可以維持日常開銷,但到底不成氣候。朋友為我打氣說,現在正是最為關鍵的階段,撐過去了,就是錦繡前程。他們替我分析,經過將近一年的運作,我的工廠在業內也積累了一定的知名度,現在我應該設法找到長期的固定的客戶源,這樣,廠子的根基就穩了。
換言之,我的工廠現在根基不穩,前途不明。我不指望別人,可是自己好像又指望不上,就仿佛是站在一扇門前,但是找不到插鑰匙的地方,怎么都打不開。就是打不開,你有什么辦法?有那么一些時候,我產生了后悔的情緒。
當然,這樣的情緒,我基本不表露。
像這會兒,大家一起坐著談天說地,世界上那些困難的事,就離得很遠。
吃飯的時候,林先生又出現了。同來的是傳說中的那個女人,她仍穿著一身黑,頭發松松地堆在腦后。低著頭,偶爾抬起頭來看一眼,也不指定是看誰,但是不知為什么我又覺得她在打量我。
在看到林先生進來的時候,我不可避免地想起了一起飲茶的夜晚,心里沒由來地有點虛虛的。林先生卻很坦蕩,他坦蕩地看著我,并對我笑了笑。
林先生并沒有介紹身邊的女人,大家也沒有詢問的意思,看來都不是第一次見面。入席之后,一桌人不分你我地胡吃海喝,女人坐在那里不動,眼觀鼻,鼻觀心。玉白的一張臉,她的臉上仿佛毫無表情,但我在燈光底下看得久了,就覺得她的嘴角一直在動。說著說著就開始難過起來,要哭的樣子。
我疑心自己又喝多了,便去了趟衛生間。等我從衛生間出來,林先生和女人都不見了。大家還坐著,吃的吃,喝的喝,沒有多余的動靜。我問鄰座:“林先生呢?”
鄰座頭也不抬:“走了?!?/p>
飯后半月,我接到林先生的來電。他在電話里跟我說了一件事,說有個朋友介紹了單生意,是替國外一個服裝品牌做加工。就想到我了,覺得可以由我的廠子來做做看。
我的第一反應是,否極泰來。第二個反應,覺得林先生知道了我現下的困境,他有意要幫我一把。
我不愿意平白受人恩惠,尤其是異性??墒沁@次,大概是因為工廠到了面臨轉折的關鍵時刻,接受林先生的幫助,就顯得不那么為難,甚至,有些過于順暢,以至于好像是理所當然。這其中的原因,不及細想。
總之,在我這里是那么千難萬難的事,到了林先生那里,竟然就這樣四兩撥千斤地解決了。我懷疑起自己一直以來的努力,像氣球被某種尖銳的東西刺破,一點點癟下去,就是那樣,癱在地上,當然是難看的。
但是我并沒有太多時間來分析自己難看的處境。林先生說了,這單生意一定要做好,因為這家公司有意找一個長期合作的加工廠,以后訂單會源源不斷。
林先生還說:“你該去補補你的英語了?!?/p>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里,我吃住幾乎都在廠里,謝絕一切吃喝玩樂的邀請,和工人一起倒班,蓬頭垢面地等待第一批樣衣出來。不用林先生提醒,我也知道,這樣的機會也許不會再有。
樣衣被認可,開始批量生產,大概是一個月以后了。接著,我聽從林先生的建議,在市區報了一個班,開始補習英語。
我偶爾給林先生打個電話,簡短地向他匯報一下工廠的進展。我覺得這有必要。如果不是他,我的工廠雖然未必就一定倒下去,但是肯定不會這么快有轉機。滴水之恩,尚且要涌泉相報,我一直惦記著這件事,可是一時之間也想不到有什么好的辦法。
又過了一段時間,一切步入了正軌。我想,無論如何,請林先生吃頓飯是應該的。
但是這時候的林先生卻突然異常忙碌起來,打了幾次電話,他不是在外出差,就是人雖在橋鎮可是實在走不開。什么事讓他這樣忙,我在電話里卻也不好問。有時候,我難免覺得自己過于思慮周全,但是又總覺得我們之間,還未到有什么事都可以知無不言的時候。其實,問了也就問了。
幾天以后,一群朋友又湊到一起吃飯。就有人說起林先生,說他最近為一塊地忙得焦頭爛額。
如今的地價見天漲,其實中間會有多少收益真是一件不好說的事。再講,橋鎮的房產市場還沒有成熟到值得大筆投入的時候。并且,據說在那塊地上,林先生遇到了一個執著的對手。他金融投資的生意做得好好的,怎么突然對土地感興趣了?
彼時正值他許多投資未到期,不能回收。資金方面,也就有些問題。
林先生行事不按常理,可是以往的不按常理上頭都有著明確的標準。在湖邊地塊的事上,他的標準變得非常模糊。
總之,林先生近況不太如人意。我想著,是不是應該關心一下,既然電話里總是沒空,倒是也許可以登門拜訪。
第二天,我卻接到了林先生的電話。他向我借一筆錢周轉。我希望從電話中辨別出他情緒的變化,可是他沉穩的男中音一如既往,波瀾不興。林先生說,借款為期一月,利息他會照付。
我對自己公司的流動資金略一估算,便說:“我可以籌出五十萬?!睌的繉τ诹窒壬鷣碚f,可能是杯水車薪,然而已是我能做的極限了。令我安心的是,林先生并未表現得對我答應得如此爽快而意外,也沒有因我所能提供的數目如此之小而失望。這種反應,讓我覺得自己對于他來說,也并非外人。
他目前面臨困境,可是好像并沒有被困住。林先生說會派人來取支票。
來的正是黑衣女人。她的長發仍舊散散地綰在腦后,一臉平靜與肅穆,神情之間看不出來林先生的公司正經歷危機。甚至,比之上兩次,她仿佛多了一種說不出來的生動,在全身上下閃閃爍爍。我惦記著打聽林先生與那塊地的事,可是一時間也不知如何開口。而且她并不與我多話,拿了支票道了聲謝謝,轉身便離開。
借給林先生錢這件事,我沒有向任何人說起。為什么不說?我懶得分析自己的心理,大致上認為這是一件應該做的事。
后來不說,是因為工廠里事情太多。這期間,我還去了一趟廣州,談了一筆生意。
回來就聽到林先生的消息,湖邊的地塊之爭,他險勝。
幾天后,林先生約我喝茶,說要歸還借款。
這次喝茶卻不是在上次的別院,而是到了林先生在老街上的會所。在以前照相館的基礎上,他后來又盤了隔壁的兩間店面一起打通。三開間的房子,有前后兩進,兩進之間有個小院子,用青磚鋪的地面。院子里留出的一塊空地上,種了一棵紫藤。
在林先生的房子周邊,類似的建筑沿著河已經陸陸續續地連成一線。有些開著店,有些則是做了一些公司的門面??傊?,不知不覺間風格居然非常統一了。
這種風格在橋鎮,其實就是林先生的風格。我猜,這大概也是林先生樂于見到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