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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民文學》2018年第10期|老藤:青山在(節選)
    來源:《人民文學》2018年第10期 | 老藤  2018年10月11日08:26

    傳說不等于謊言,謊言沒有壽命,會像煙霧一樣散去,而傳說卻像種子一樣能生根發芽,開花結果。

    元青山有白虎就是一個傳說,這傳說源自畢氏皮匠鋪老掌柜畢一裘。多少年后,畢國興還記著爺爺描述這個傳說時的神態,他雙目圓睜,下頜低垂,右手食指豎在發紅的鼻尖前:記住,這是一個秘密,白虎就在河那邊。

    爺爺所說的河是元青山深處的都柿河,位于都柿溝深谷,因水勢湍急,山洪無常,加之林密無路,鮮有進山者涉足此河。爺爺說,河那邊草豐林密,百鳥朝鳳,獐狍成行,虎豹悠閑,是可望不可即的好去處。

    畢國興對爺爺的記憶總是與元青山、河那邊、白虎纏繞在一起。

    爺爺是小興安嶺一帶遠近聞名的皮匠,據說給鄂倫春人制過馬具,給胡子做過靰鞡,也給剿匪的解放軍縫過皮襖。爺爺最拿手的手藝是制作一縫裘,但這是另一個傳說,除了畢家沒人見識過,人們是從爺爺畢一裘這個名字中猜到了這一畢氏絕活兒的。

    爺爺好酒,喜歡喝燒刀子——當地一種用高粱釀制的烈酒。半碗燒刀子下去,爺爺的臉會抹了腮紅一樣鮮艷起來,雙目炯炯有神,不停地清嗓子,家人于是知道爺爺要喊山了。

    爺爺喜歡喊山,他把喊山當成一件很神圣的事。爺爺喊山,地點基本是固定的——白石砬子上方一塊突兀的虎頭巖、元青山最高處的山神臺和都柿溝河東岸。父親說爺爺喊山最多的地方還是近處的虎頭巖,另外兩處喊山地則有說法,山神臺是元青山最高處,碾盤大一塊龜狀圓石,是節日喊山必去之所,都柿溝是爺爺與白虎邂逅之地,心有狐疑之時會前往求解。

    爺爺喊山蕩氣回腸,腔似蒙古長調,一個哎字,拖出高高低低的一串啊哦,不換氣,幾乎讓人聽到窒息。爺爺常和父親說,沒活兒干就去喊山,去和元青山說說話。那時,畢國興還小,不懂怎么和大山說話,就隔了父親問爺爺:元青山不長耳朵沒有嘴,怎么和它說話呢?爺爺道:誰說元青山不長耳朵沒有嘴?你喊一聲,它立馬就回一句。畢國興似懂非懂,卻記住了爺爺的話,他的童年充滿了爺爺喊山的長調,那山谷里久久不息的回音是他最早接觸的音樂。

    在畢國興印象里,爺爺的話總是云山霧罩。爺爺說,山不說話的時候,就是出狀況了。他瞪大了眼睛疑惑地望著爺爺,爺爺解釋說:死人會說話嗎?山要是不回應,不就出狀況了嗎?爺爺喜歡用新詞,把熟過頭的皮子、繒裂的鼓一概叫出狀況。畢國興似乎明白了爺爺喊山的用意,爺爺是擔心大山喚不醒出狀況。受爺爺影響,畢國興很小就喜歡站在高處向元青山喊上幾聲,然后側耳細聽大山的回應,盡管自己的喊聲稚嫩,但每次都能聽到大山清晰的回音。

    畢國興八歲那年才知道自己的名字原來寄托著爺爺的夢想。八十四歲的爺爺已經臥病多日,一天,陽光從窗外照進來,將爺爺那張清癯的臉照得松蘑一般濕白。爺爺招手把他叫到炕前,從右手中指上緩緩地擼下一枚銀頂針,塞到他手上:拿著。這是一枚邊上帶著云紋的頂針,鏨孔大部分變黑,只有幾處常用的地方磨得耀眼,他朦朦朧朧地知道這是爺爺的心愛之物,即使睡覺爺爺也不會摘下。爺爺問:知道為啥給你取名國興嗎?他搖搖頭。是和白虎有關呢,爺爺說,國之將興,白虎戲朝!

    他清楚地記得爺爺彌留之際那種不同尋常的眼神,后來他經常思考一個問題,回光返照是不是老天賜給人最后一次清醒的機會,讓人把該說的話說完。一陣雷聲滾過,昏迷中的爺爺忽然清醒了,對圍在炕前的家人說:我看見白虎了,在河那邊。爺爺目光里出現一抹神采,像無數星星聚在一起,接著,爺爺又綴了一句:守護好元青山。說完,那聚在一起的星星慢慢化開,褪色成絲絲淺灰,爺爺在沒有黎明的長夜里睡去。

    畢國興問過父親,爺爺為什么如此在意元青山?臨終前還念念不忘。

    父親說:其實你爺爺惦念的是白虎,元青山在,白虎便安好。

    畢國興又問:爺爺見過白虎?

    父親點點頭:見過,就在都柿河那邊。

    那么您見過?他問。父親搖搖頭:我沒見過,但我聞到過虎的味道,那是一九七八年冬天,我到都柿溝伐椴木做菜墩,站在冰封的都柿河這岸,忽然幾只狍子從我身邊一躍而過,然后我就聞到了河那邊有虎的氣味飄過來?;钗锸怯袣馕兜?,白虎身能隱,味卻藏不住。

    父親叫畢晨鳴,這名字也和白虎有關。當年父親來到元青山下時只有乳名,皮匠鋪開業后,父親到了應該有大號的年齡,對此早有考慮的爺爺說就叫晨鳴吧,白虎晨鳴,雷震四野,王者仁而不害。就這樣,父親有了一個響亮的名字——畢晨鳴。父親一生話稀而遲,只有獨自喊山時,才有雷震四野的霸氣。

    畢氏皮匠鋪傳到畢國興是第三代。畢國興長大的過程,也是小興安嶺野生動物日漸珍稀的過程。爺爺去世后,畢氏皮匠鋪先是公私合營,后來由私變公,成了林場的皮革社,父親當上了皮革社主任。父親繼承了爺爺的皮匠手藝,也繼承了爺爺喊山的功夫。

    父親的拿手活兒是繒鼓,地區、縣里文藝團隊的大鼓小鼓大都出自他手,父親還帶出一個繒鼓的徒弟吳老貴,兩人父子般親密。吳老貴為人耿直,用父親的話說就像一只響鼓,有屁從不憋著,一捶就要響亮地放出來。父親眉心有個泛紅的肉痣,就像鼓邊的鉚釘,他總是鎖著眉,在組織全社九個職工讀報紙時眉頭也不松開。

    父親是個一諾千金的人,古板而實在,把規矩看得比吃飯還要緊。父親恪守爺爺留下的所有規矩,其中就有“三不熟”和“四不用”?!叭皇臁本褪侵富⑵?、火皮、黃皮這三種皮不能熟,給多少工錢也不能接這種皮活兒?;⑵と巳硕记宄?,火皮和黃皮就需要解釋一下,火皮是指狐貍,因為毛色腹白背紅,故有火狐貍之稱,黃皮則指黃鼠狼皮。有職工質疑:這樣定規矩會不會是講迷信?

    父親說,這是老掌柜定的規矩,你們知道老掌柜叫啥?畢一裘!老掌柜一縫裘做得漂亮!能做一縫裘的皮匠,不是匠而是神了!你們都是皮匠,見過一縫裘嗎?沒見過吧?因為一縫裘是虎皮做的!老掌柜雖說叫畢一裘,但他只用羊皮練手藝,練成的手藝沒處使,因為有“三不熟”這道緊箍咒。老掌柜說過,虎是百獸之王,熟之不忍;火含因果,熟之不吉;黃有復仇之心,熟之恐遭報應。

    在解釋了“三不熟”后,父親強調:守著這三條規矩也是為你們好,你們誰家媳婦不怕火黃二仙?林場常有體弱的婦女發癔病,什么原因連醫生也搞不清楚,有年齡大的便說是火黃附體。盡管很多人知道這是迷信,但火黃二仙的傳說自古有之,而且傳得神乎其神,想把它拂拂手驅散不那么容易。眾人都噤了聲,父親一番話把大家說得后頸颼颼發涼,沒人想破這“三不熟”的規矩。

    至于“四不用”則不是出自老掌柜之口。按父親的說法是爺爺的爺爺定下的規矩,即疫皮、毒料、甲胄和利刃四不用。父親的解釋是疫皮作瘴,用之傳播疾??;毒料難聞,用之傷地害水;甲胄涉兵,恐惹刀兵之禍;利刃無情,不當破皮斷筋。這“四不用”的規矩掛在皮革社墻上多年,沒有誰提出質疑。

    父親退休后,全林場干部沒誰看好皮革社這個又苦又累的集體企業,接班人只能內部產生。上級來考核,其他八個職工一致推舉畢國興,畢國興便上任了。后來,大集體企業改制,皮革社在安置了八個職工后,正式改回畢氏皮匠鋪。

    改制時唯有父親的徒弟吳老貴不走。吳老貴只會繒鼓,離開皮匠鋪無事可做。吳老貴跟著畢國興又干了三年。一日,垂垂老矣的父親對吳老貴說,你是唯一懂得老掌柜心事的老職工,現在皮匠鋪不景氣,你去巡山吧,也算對老掌柜有個交代。

    龍河林場把護林員稱作巡山,這是老場長的發明,老場長卸任前恰遇國家天然林限伐政策頒布,林場聘了首批護林員。在護林員入職儀式上,滿頭白發的老場長十分動情地說:我伐了一輩子樹,就像劊子手砍了一輩子人頭,如今放下斧鋸,立地成佛啦,我今天封你們個官職,你們就別叫護什么林員了,護林員再大也是個員,你們就叫巡山吧,聽起來就像個官。老場長一番話把每個護林員心里都說得美滋滋的,仿佛自己真的就成了巡山大王。從此,巡山這稱謂被其他林場學了去,竟然在林區叫開了,連管局領導也跟著叫起來。父親說,一個“巡”字可了不得,歷史上南巡北巡東巡西巡,那都是啥人物!為了吳老貴,畢國興去找了現任場長楊群。

    楊群是畢國興發小加同學,兩人小時候總是結伴上山采都柿,私交甚篤,但志向卻并不相同,如今穩坐場長交椅的楊群,兒時向往的卻是離開這片山林,進城。畢國興還記得,那時兩人看完電影《黑三角》,楊群對那個賣冰棍的女特務印象不深,卻十分羨慕五分錢一根的冰棍。他發愿說自己將來一定要進城。畢國興不解,為啥一門心思想進城?楊群當時說了個理由:為了吃冰棍。那個時候沒有冰箱,滿林場買不到冰棍。

    多年以后,雖然棄山進城的愿望落了空,但命運依然待楊群不薄,他接替叔叔當上了這座林場的當家人。

    有一言九鼎的楊場長點頭,吳老貴便不再繒鼓,改當了元青山巡山。

    與志得意滿的楊群相比,一心想復興畢氏皮匠鋪的畢國興可謂時運不濟,皮匠鋪生意并未因改制而紅火,汽車代替了騾馬,馬具加工自然蕭條;皮靴保溫輕便,靰鞡也就成了古董;家家買了電視,皮影也就沒了看客。皮匠鋪做得最多的生意只剩下繒鼓和熟牛羊皮。

    更讓畢國興憂慮的是爺爺這枚銀頂針將來傳給誰?兒子小春志向不在當皮匠,要考大學學生物。上大學是改變命運的選擇,畢國興必須支持,而他也隱隱感覺到,小春的選擇似乎并未遠離元青山。

    這一天,畢國興站在窗前,望著空曠的馬路說:昨晚我夢到了白虎。

    老伴停下手里的針線問:白虎在哪兒?

    河那邊。他說,白虎在河灘上走來走去,不時低吼幾聲,很焦躁的樣子。

    老伴搖搖頭說:白虎是老畢家夢里的風箏,外人連根線都捋不上。

    白虎可是實實在在,就在河那邊。父親聞到過虎味,我聽到過虎嘯。

    你在哪兒聽過虎嘯?老伴刨根問底,做皮匠活兒的人喜歡較真兒。

    在都柿溝呀,他說,我站在河這邊喊山,忽然就在回音里聽到了虎嘯,虎嘯聲來自河那邊,像從喇嘛吹的銅欽中傳出,那聲響似乎能穿墻過鐵一樣震人。

    畢國興和父親繼承了老掌柜喊山的地點,虎頭巖、山神臺和都柿溝成了他們喊山的舞臺。爺爺說過,只有與白虎有緣之人才有形緣、味緣、聲緣,無緣之人,同路也不相逢。

    小春考上了省城的林業大學。

    第一個打來電話的是楊群,楊群說恭喜你老同學,侄子考上林大是全林場的喜事,你到我辦公室來一趟,我要表示表示。

    畢國興本不想去,雖說是同學,畢竟不是一塊兒上山采都柿的孩子了,人家是大場長,有權有勢,戳在龍河岸上咳嗽一聲,連魚蝦都會嚇得直蹦。但楊群給了這么大的面子,不去就有點兒見外了。

    楊群是個有諸多天分的人,既有伐木漢的豪放,又有打圍人的狡黠,他曾經酒后說過一句狂話,他要是座山雕,肯定會識破喬裝打扮的楊子榮。有人問他,憑啥來識破,他給出的答案是兩個字:眼睛。他的解釋是,人什么都可以裝,唯有眼神裝不了,眼神要是能裝,楊子榮就真成土匪了。楊群拿出一部沒開封的新款手機遞過來:給,獎勵侄子的。

    畢國興接過手機,心里很感動,楊群從來不差禮數,出手也大方,同學有個大事小情總能見到他。

    楊群在夸贊了小春一番后,話題一轉:你知道咱們林管局桑局是哪里調來的嗎?是林大!林大是培養林業干部的地方,小春讀林大將來肯定有出息。

    畢國興覺得這些話與自己沒什么關系,林管局局長姓桑姓蠶自己一概不知,不能因為兒子考上了林大就去高攀人家。他謝過楊群,不想多打擾對方,因為進門的時候看到幾個家庭困難的老職工站在走廊里,估計是來找楊群。

    兩人握手告別時,楊群小聲說:你幫我一個忙。

    畢國興愣了一下,道:我一個皮匠,能幫你什么?

    楊群轉身從鐵質卷柜里拿出一個綠色帆布包,遞給畢國興:把它熟了,做成坎肩,我有大用處。

    啥皮?畢國興警惕地問。

    金錢豹,楊群壓低了聲音說,這東西對我來說意義重大,你懂的。

    離開場長辦公室時,走廊里幾個老職工神情木然地站在那里,其中他熟悉的一個老職工問:吳老貴還在巡山嗎?他點點頭。對方的目光在他抱的帆布包上,嘴上卻說:吳老貴是不是天天吃哈什蟆,要不哪來的力氣巡山?他沒有接話,快步離開了場部。

    抱著帆布包,一路上畢國興感到心率加快,褲兜里那部新手機秤砣一樣幾乎要將褲子墜下去。自接手皮匠鋪,還從沒有熟過金錢豹的皮子,這帆布包像一包燙手山芋,讓他不知如何是好。

    夜晚,老伴烙了他最喜歡的油餅,他卻盯著油餅發呆,胸口一直被那個圓鼓鼓的帆布包堵著,有點兒透不過氣來。他問老伴:這活兒接還是不接?

    老伴做事像她皮活兒上的手工,向來一絲不茍,皮匠鋪有什么難題,破題人往往是老伴,楊群曾夸贊說:國興你這輩子最大成功之處是娶了個好媳婦。老伴略作思考后說:豹皮不在“三不熟”之列,接也無妨。

    畢國興放下筷子,仰身躺在炕上看起電視來。畢國興喜歡看《動物世界》,只要屏幕里出現他熟悉的動物,他就會和老伴講解一番這動物的相關學問。這一次,屏幕上是一只遭到偷獵者殺害的白犀牛,幾個黑人默默地圍在犀牛尸體旁,畫面后一個蒼老悲涼的聲音在解說。

    該死的偷獵者!他說,就為了一點點牛角,幾噸重的犀牛就給殺了。收拾碗筷的老伴未說話,電視上換了畫面,是一只在沙漠上爬行的蜥蜴,他忽然想起了什么,躬身坐起來:哎,都說馬蛇子是蛇的表親,那豹子是不是老虎的表親呢?若是,咱不是拐著彎兒在破“三不熟”的規矩嗎?

    豹是豹,虎是虎,虎豹可是一對冤家。老伴開解說。

    畢國興道:不行,我得問問通寶。他從炕琴里摸出一個小木匣,打開拿出一枚包漿潤澤的銅錢:通寶不會誑人。畢氏皮匠鋪有個傳統,遇到不好決判的事,就用這枚乾隆通寶來說話,方法也簡單,雙手捧住銅錢,口中默念三遍,然后把銅錢拋到炕上,有字一面向上為可行,無字一面朝上為不可。這一次,猶豫不定的畢國興選擇了讓乾隆通寶來說話。依法操作后,銅錢在炕席上蹦了個高,竟然滾過炕沿,跌到地上,恰巧落入膠鞋鞋窠里。

    畢國興愣住了,這是從來沒有過的現象,通寶落入鞋窠,分不清反正,等于這次問卜沒有答案。他眉頭蹙了蹙,下炕從鞋窠里摸出通寶,在衣襟上仔細擦了擦,放回木盒收好。爺爺定下規矩,一事通寶只可拋一次,再拋就不靈了。

    老伴說:通寶讓咱自己拿主意呢,求誰不如求己。

    畢國興點點頭說:接可以,但要弄清楚皮子來路。

    他給楊群打了個電話,問皮子的來路,特意強調要是來路違法他不敢接活兒。楊群在電話那頭很不高興,說:難道我一個縣團級領導干部還需要你來普法?豹子是瀕危動物打不得我比你清楚,這張豹皮的來路到時候我會告訴你,你把心放肚子里做活兒吧。

    受了一番奚落的畢國興猜測這豹皮八成來自境外,境外地廣人稀,野生動物多,常有珍貴皮毛易貨過來。楊群讓他放心做活兒,就等于告訴他這皮子來路沒問題,他對老伴說:熟吧,總不能駁了楊群面子。

    依皮匠鋪傳統工藝,他用草灰、黃米熟了這張豹皮。鞣皮時,他看出這是一張雌豹皮,獵手一槍擊中豹子頭部,其他地方沒有傷痕,豹成對,虎獨行,看來另一只雄豹要孑然余生了。

    在白石砬子上晾曬時,他忽然聽到了白石砬子下面傳來焦躁不安的唧唧聲,其間夾雜著嬰兒的哭叫。他急忙上去收了皮子,下面才恢復了安靜。

    縫制坎肩時,引線的二號縫針竟然頂透了銀頂針,把中指扎出血來。他摘下銀頂針,吮了吮傷口,感到嘴里有些咸,知道出了不少血,心里便有些堵,銀頂針用來縫牛皮都沒事,一張豹皮竟頂穿了,看來這豹皮還真不能小覷。

    楊群來取坎肩,試穿了一下,對著鏡子嘖嘖稱贊,頗為得意地說:當年楊子榮穿虎皮坎肩打虎上山讓我好生羨慕,今天我有了豹皮坎肩,你說能不能壯志撼山岳,雄心震深淵?他知道楊群說了一句京劇唱詞,他不太喜歡這一段,上山就上山,為啥非要打虎?便沒接這個話茬,不冷不熱地說,以后這樣的皮子還是少沾為好,提心吊膽的。楊群說豹皮是索三弄的,索三路子野,搞邊貿的朋友一大幫,黑白兩道通吃,別說豹皮,就是北極熊皮也能弄得到。

    提到索三,畢國興不由打了個寒戰,索三有槍,是支德國造雙筒獵槍,索三用它獵殺過一頭蹲倉的黑熊。他提醒楊群:索三那桿獵槍還是上交了好,留在手里容易闖禍。

    楊群不想談論獵槍的話題,他把坎肩放進帆布包,在手上掂了掂,道:說實話國興,我對裘皮不感興趣,是有人喜歡而已。

    臨走,楊群拿出三張百元大鈔往案上一拍:給!

    他不收,楊群眼睛一瞪:還有件大活兒求你呢,你不收,下次我咋張口?

    啥大活兒?他問。

    先不說,楊群賣了個關子,到時候你就知道了,這件大活兒是我的投名狀。

    他并不吃驚,他和楊群小時候是無話不講的好友,彼此十分了解,楊群有顆猞猁般的心,三步之外都能聽到他胸腔里突突突的心跳,只要是認準的事頭拱地也要辦成。

    他說,最近龍河出了狀況,原本清亮亮一條河,快成黃河了。

    楊群憤憤地說,上游桃山林場發現了一個鐵礦,兔崽子們全肥了,這水就是挖鐵礦弄渾的,我在琢磨咱元青山有沒有鐵礦、銅礦之類的資源呢?

    他心里一陣抽緊,看來楊群還在打元青山的主意。

    畢氏皮匠鋪當年選址元青山下,用時三天。

    老場長說:畢家老掌柜選址講究,都說臭皮匠,皮匠臭,這頂風臭十里的生意要是開在街面上還不把人熏死?

    老場長雖然是夸贊畢一裘選址遠離村屯,但這話有毛病,別的皮匠鋪臭,畢家卻不同,因為畢家熟皮子采用古法,主要用草灰和黃米,少用或不用硝,臭味自然就微乎其微。

    其實,皮匠鋪選址元青山下也不是沒有來由,用爺爺的話說,是緣分到了。

    當年,老掌柜率領一家老小闖關東來到小興安嶺中部這里時,現在的場部還是一個不滿百戶的村屯,有個很普通的名字——靠山屯。屯子里滿是倒賣木材山貨的商販。那時,林區最火的生意是木匠鋪和皮匠鋪,而皮匠生意要好過木匠,因為皮匠鋪除卻熟皮子外,還要加工皮具,馬具、靰鞡、皮襖皮氅皮帽、繒鼓制箱甚至刻影,都離不開皮匠。

    畢氏皮匠鋪前面是水勢舒緩的龍河,后面有一片白石砬子,熟皮子離不開水,曬皮子離不開石砬子,選址于此固然有老掌柜的高明,但也有賴于天意。

    那是六月的一個傍晚,老掌柜一家趕著馬車從龍鎮向小興安嶺出發途中,遭遇了狂風沙塵,天地一片混沌,令人不辨南北,他們只能沿著龍河旁的土路艱難前行。

    當馬車爬過一道高崗走到元青山下時,狂風止歇,沙塵退去,一道山勢不急不緩、藏風聚氣的土形山出現在東方。遠觀,山上草茂林密,不見險峻氣象。近瞧,靠近路旁的草地上,一片白石砬子棉垛般堆在那里。上看,有一塊突兀的白石從山坡上探出來,狀似虎頭。

    好地方!老掌柜忍不住叫起來。恰在此時,一側馬車車轅應聲斷裂,無法繼續前行。老掌柜俯下身子查驗車轅時忽然嗅到一陣果香,趁著夕陽余暉,他四處張望,發現緩緩流淌的龍河邊有成片的灌木叢,果香就來自那些深綠色的灌木。老掌柜走過去,發現這些小葉灌木上結滿了豆粒大的黑色果實,嘗一粒,酸甜可口,甚是好吃,采了滿把吃下去,感覺生津醒神,一路疲憊頓時消解。后來才知道這黑果叫都柿。

    一家人飽餐了一頓都柿后,老掌柜發現白石砬子上有活物在動,便登上白石砬子察看。此時夕陽已經落山,西面濕地里大片的小葉樟稻田一般平整,白石砬子聚攏起初放的月光,顯得光潔如新。在一道凹陷處,老掌柜撿到兩只野兔,驗過傷口,這或許是被黃鼬剛剛咬死的獵物。老掌柜站在白石砬子上極目遠眺,環顧四方,看到南面三四里處有明滅的燈火,猜想那里便是路遇的老鄉提到的靠山屯,心中暗暗盤算。一家人在白石砬子下安營扎寨,點起篝火烤熟野兔做了晚餐。晚餐后老掌柜對家人說:我們權且在此盤桓幾日,待我勘察一下山中風物,再做下一步打算。

    老掌柜在元青山上轉悠了兩天,都看到了什么他沒有說,家人也不問,老掌柜自有老掌柜的主見,謀可寡不可眾,重大的事情最怕七嘴八舌瞎嗆嗆。

    第三日清早,成竹在胸的老掌柜對家人說:元青山乃飛禽走獸之樂園,此處有地穴之利,南近村屯,北靠高崗,更有野果提神,靈物饋贈,選址不如撞址,畢氏皮匠鋪就安家在此了!

    有山有水,造屋不愁,濕地里到處有塔頭,是冬暖夏涼的好材料,山坡上白樺成片,削皮后做椽當檁都成。老掌柜只是趕車去靠山屯買了點兒磚瓦、雇了幾個泥瓦匠,幾天后畢氏皮匠鋪落成了。

    皮匠鋪開張當日,家人看到了一個奇景,大大小小一群黃色皮毛的小動物在白石砬子上聚集,它們后腿直立,前爪彎垂,露出腹部白色的皮毛,好奇地望著山下,模樣甚是可愛。老掌柜說:這是貔子,權當黃家吧,以后不可慢待。

    次日,老掌柜用建房余下的磚瓦在白石砬子上方山坡上蓋了個大小如雞塒的小廟,小廟青磚黛瓦,有門無窗,無字無匾,很多客戶誤認為是土地廟。逢年過節,老掌柜總是在開飯前到小廟處,在里面擺幾盤供,靜靜地默念幾句,才安心回家吃飯。

    老掌柜為人謙和,慈眉善目,各種皮活兒極其地道,加之屯子里多是闖關東的膠東人,鄉音近,習俗同,畢氏皮匠鋪很快便紅火起來。

    畢國興在上中學時才見到白石砬子下面住的貔子。

    那天,他從楊群家抱回一條二串子小狗,這種狗善于奔跑,是獵人的最愛。父親見到小狗后臉色立馬就變了,呵斥他馬上抱走,他不解,龍河一帶家家養狗,為什么畢氏皮匠鋪不能養?父親不多解釋,說這是你爺爺在世時定下的規矩,畢家在這里不養狗。他不服,養條狗礙啥事?爺爺為啥要定這么條規矩?父親發脾氣擰著他的耳朵逼他把狗送走,畢國興只得哭著順從了父親。

    事隔幾天,父親或許覺得對兒子過于粗暴,便拉著他來到白石砬子上方的小廟前對他說:知道爺爺為啥不讓養狗嗎?就是為了它。畢國興疑惑地望著父親眉心那顆肉痣,不知父親為何這般說。父親說,你養狗,貔子就會搬家,小廟就沒了主人,而貔子對畢家是有恩的。宣統三年,龍河一帶暴發瘟疫,龍河村家家死人,大冬天死人太多,刨坑刨不過來,只能埋在雪窩里任由狗扯狼拽,可是畢氏皮匠鋪八口人卻平安過來了,你奶奶,還有你三個姑姑、兩個叔叔都活蹦亂跳過了鬼門關,啥原因?你爺爺說這歸功于白石砬子下面的好鄰居。

    好奇心讓畢國興開始留心屋后的白石砬子。他起早貪晚趴在后窗前觀察那座小廟,終于有一天黃昏,他看到了一只動作敏捷的小動物,他屏住呼吸,知道這就是父親說的貔子了,貔子比黃鼠狼形粗,比貍貓體長,通體黃色,唯有嘴巴發白、眼下泛黑。貔子快速跑到小廟旁,東嗅西嗅,閃來閃去轉了一圈兒就跑走不見了。他將自己的發現告訴父親,父親很平靜地說:它在巡查領地呢。

    后來,畢國興從教科書中了解到父親所言不虛,那是始于中東鐵路的一場瘟疫,幾乎彌漫整個東北,清廷為此限制關外居民入關,這場大瘟疫的罪魁禍首便是山鼠,泛濫的山鼠幾乎讓東北變成亂葬崗。讓人感到神奇的是遠離街區的畢氏皮匠鋪無一人染病,爺爺說的歸功于好鄰居的說法完全能夠成立,貔子擅長捕食老鼠,山鼠不能橫行,畢家自然無虞。

    白石砬子下面的貔子與畢家幾十年相安無事。有人說貔子偷吃雞鴨,但畢家的雞卻從沒少過一只。貔子生性膽小,但遇到畢家人卻不怕,會停下來用兩只黑亮的小眼睛注視一番,然后主動走開。一旦有生人來,它們就會藏起來,沒有哪個客戶見過貔子。

    山林進入防火期,索三來檢查小廟,圍著小廟轉了兩圈,不無嘲諷地說:你這是供啥呢?無名無姓的,不是供小鬼吧?索三這個保衛科長在龍河林場是響當當的實權派,檢查木材的關卡,防火期野外用火都歸他管,一旦誰違規讓他抓了現行,罰款事小,關個三天五日也是稀松平常。索三說:我丑話說在前頭,這里干草連片,你不能上香燒紙,否則我就辦你。畢國興笑了,心想,索三干別的不靠譜,這防火之事卻抓在點子上。

    索三離開時又圍著白石砬子轉了一圈,問:聽人說,白石砬子下面有貔子?

    畢國興沒有回答。

    索三說:我打了幾十年獵,從沒打到過貔子。

    畢國興問:索科長就那么喜歡吃野味?

    吃啥吃,索三說,柴了吧唧的,我打獵是圖個樂子。

    小春打回電話,說把元青山上有白虎的秘密告訴了林大徐教授,教授聽后異常興奮,說動物無國界,元青山一帶地處邊境,動物越境覓食現象肯定會發生。小春介紹說徐教授外號徐霞客,絡腮胡子,一年四季都穿棕色高靿翻毛皮靴,是電視上人文地理節目的嘉賓,徐教授若是到元青山考察時請老爸關照一下,讓老貴叔給當當向導。畢國興埋怨兒子怎能把白虎的秘密告訴別人,小春說徐教授是專門研究貓科野生動物的,知道了會更好地保護白虎。

    他等了幾天,徐教授沒來,巡山的吳老貴卻來了。

    吳老貴是來訴苦的。這山沒法巡了,吳老貴說,我前些天逮了個盜伐紅松的人,送到保衛科,索三說這事交給他,前兩天,我在山上又抓到了這個家伙,你知道這家伙說啥?說你別抓我了老吳頭,抓也白抓,我和索三是鐵哥們!我去問索三,索三說老吳你別惹這個人啦,他蹲過笆籬子,腰里別著攮子呢。我說他盜伐紅松,索三說丟幾棵紅松元青山剃不了光頭。你說說,這山我還怎么巡?總不能當睜眼瞎吧。

    索三和這個人肯定有勾連,畢國興說,他就不怕老場長的鎖魂鏈?

    吳老貴鼻子里哼了一下:索三還怕鬼?鬼遇到他會繞著走,鎖魂鏈鎖不住他。

    關于索魂鏈的說法龍河林場幾乎婦孺皆知。

    應該說元青山得以斧鋸下幸存是老場長的功勞。老場長是楊群的叔叔,軍轉干部,當年聞名全國的伐木勞模,戴著紅花的大幅照片印在省報頭版。知情人都知道老場長的晚年是在愧疚和糾結中度過的,他最后一次登上元青山防火瞭望塔,環視遠方光禿禿的群山,自言自語道:我都干了些什么?說完狠狠跺了三下腳,把木制的瞭望臺都跺晃了,老場長臉上流下兩行冷淚。卸任前一年,老場長開始植樹,他說在任上砍了多少樹,我就要栽多少樹,給自己贖罪。卸任時,侄子楊群當了場長,他當著很多人的面做了交代:龍河林場就剩下元青山這么一座囫圇山,把它完完整整留給子孫吧,誰若敢打開山的主意,我會在閻王殿里拎條鎖魂鏈來牽人!老場長這話不是沒來由,他聽說楊群要給地區林管局打報告,要求對元青山進行間伐。所謂間伐其實是騙人的把戲,誰都知道一旦開山,就會大樹小樹一刀剃。林場很多人知道,楊群對元青山一直在動腦子。楊群埋怨叔叔過于保守,放出風來,我們不能守著一座金山要飯吃,元青山上一棵紅松,就是一個職工半年的開銷。牢騷歸牢騷,有天然林限伐政策勒著,楊群不敢貿然進山伐木。

    你去找楊群,他對吳老貴說,姐夫的話小舅子總該聽吧。

    吳老貴搖搖頭,找了,楊群當著我面操起電話罵了索三一通,可是罵歸罵,索三還是索三,我想好了,再抓到盜伐的,直接送林業派出所。

    那就徹底得罪索三了。畢國興說。

    得罪索三就得罪吧,只要不得罪九泉之下的師傅就行。吳老貴的忠誠令人感動。

    吳老貴說:還有件事很奇怪,這兩天我發現了一個留著大胡子的人總在都柿溝轉悠,又是拍照又是檢查野獸糞便,看樣子來者不善,都柿溝山勢險峻,野雞脖子(蛇)纏腿,這個人來弄啥?

    畢國興心里一驚,來者不善,善者不來,這個大胡子或許是奔著白虎而來!難怪這些日子自己心神不寧,喊山回聲有些變調兒,看來都柿溝真要出狀況了。他說:下午我倆進山去瞅瞅,要真是偷獵的,就扭送派出所去。

    吳老貴又說:最近楊群領著一幫人在山里東刨刨西摳摳,聽說在找礦,元青山有礦嗎?

    楊群這個人,什么都想和桃山林場比高低,桃山出了鐵礦,楊群很是眼紅,就雇了地礦隊人進山找礦,我也擔心呢,真要是挖出鐵礦,元青山可毀了。畢國興憂心忡忡。

    吳老貴道:元青山一開礦,我這個巡山就沒用了,說好了,到時候我回來繒鼓。

    午飯后,兩人一同進山,經過一番穿山越嶺,來到人跡罕至的都柿溝。都柿溝長滿茂密的水曲柳和椴樹,空氣潮濕,都柿河水流湍急,河灘上有橫七豎八的倒木,幾只白鷺在河中巖石上靜靜地站著,似乎在等待什么。河那邊是連綿的群山,群山與都柿河之間是連片的都柿叢,一只雀鷹在都柿叢上方盤旋。沒有發現有人活動,河灘上也沒有生火的灰燼。

    這是走人了,吳老貴說。

    畢國興認真觀察了一番吳老貴所指的地方,忽然想起了小春說的徐教授,莫不是徐教授來過?如果是徐教授,怎么連個招呼都不打呢?

    看來不像偷獵的,他說,這個人很可能是來考察貓科動物的,小春來電話說林大的徐教授要來,還請你給關照一下。吳老貴點點頭:看樣子像個做學問的人。

    吳老貴去別處巡山,畢國興一個人坐在那塊熟悉的臥牛石上歇息。河那邊水霧繚繞,成片的都柿叢染了墨一般呈現出黛色。爺爺就是在這里發現的白虎,他感覺這個地方有種神秘的氛圍,父親聞到虎的氣味在這里,自己第一次聽到虎嘯也是在這里。他忽然產生了喊山的想法,應該與河那邊對對話,驗證一下白虎是不是出了狀況。

    他站起身,運足丹田之氣開始喊山,哎哎——啊哦哦!河中的白鷺撲棱棱飛走了,對面盤旋的雀鷹也不知落到何處,他一連喊了三個長調,然后靜聽回音。很快,河那邊傳出低悶粗重的回聲,似有一陣粗風刮過,與以往相比,這回聲變得格外急促。他感到額頭的汗水變成了露珠,這回聲帶給他許多不祥聯想。

    來元青山勘察的人是楊群請來的物探隊,他們勘察了三天,結果在山上發現了鉬礦。

    鉬是什么東西?龍河人誰也說不清楚,包括楊群也不明就里。經過技術人員一番講解,大家才知道鉬這東西特金貴,價值遠在鐵礦之上。

    楊群像打了雞血一般亢奮,逢人便說:知道鉬嗎?鐵和它比起來就是三孫子!楊群的憤怒是有底火的,桃山林場場長因為開礦辦廠有政績,聽說已經調到管局多種經營辦當主任,這個位置一直被楊群所看好,楊群認為自己的能力也適合這個崗位。多種經營辦老主任來龍河調研時,兩人私下喝了半宿酒,據說老主任認為楊群是接替自己的不二人選。誰知一個鐵礦讓這把交椅換了主人。

    很快,元青山鉬礦開始急鑼密鼓籌建起來。礦址就在白石砬子上方百米左右的山坳里,幾排簡易工棚已經建成,施工大軍開始入駐,林場職工茶余飯后談論的話題都是鉬,都在計算鉬礦會給林場帶來多少效益,沒有人再提老場長的鎖魂鏈。

    元青山開鉬礦的消息對于畢國興來說簡直就是噩耗。一連幾夜他無法入睡,機器轟鳴的建設工地讓皮匠鋪屋頂、院子每天都落滿黑土沙塵,白石砬子也無法晾曬皮子。他清楚自己無法阻止鉬礦建設,但他還是鼓足勇氣去找楊群——有些話不說出來,憋著難受。

    楊群一見到他就笑了,說:國興你福氣不小,聽沒聽說過這樣一句話,動遷動遷,一步登天!鉬礦給你的補償款你這輩子花不完。

    他說:在元青山開礦,老場長的話你還聽不聽了?

    楊群哈哈大笑:此一時彼一時,叔叔要是活著,保不齊會舉雙手贊成開礦!

    他說:你毀掉元青山,賺了錢又有什么用?

    楊群嚴肅起來,糾正道:怎么叫毀掉元青山?開礦如同挖煤,不毀山表林木,你別瞎操心!

    他呼吸有些急促,楊群這話顯然說不通,爺爺說過,山是活的,你挖空它的肚子它還怎么活?

    楊群從抽屜里拿出一份紅頭文件在他眼前晃了晃:呶,批文都下來了,板上釘釘,沒得商量,全場千把號人都眼巴巴等著分紅呢,要是知道你攔著,還不把你扔龍河去?

    他無語了。眾怒難犯,這個道理他心里清楚。

    楊群把文件放回抽屜,很大度地道:別擔心國興,動遷后我在街面給你選個好地段,不耽誤你開皮匠鋪。

    說實話,楊群做事還是很義氣的,是條言而有信的漢子。天然林禁伐,林場上千人深陷生活窘境,靠上級補貼不咸不淡地活著,現在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個就業致富的門路,誰愿意放棄呢?

    他沮喪極了,目光定格在楊群辦公桌后面的白墻上,那里掛著一張老場長的照片,照片中戴著前進帽的老場長在一棵秋天的柞樹前燦爛地笑著。他心里說:老場長啊老場長,如果知道元青山要開膛破肚你還笑得出來嗎?

    楊群送他到門口,很神秘地說:還記得我說過要給你一個大活兒嗎?快了,鉬礦開工后這事就辦。

    他苦笑了一下,皮匠鋪能有什么大活兒?

    回家后,他把元青山要開鉬礦的消息打電話告訴了小春。

    小春聞聽十分吃驚,說徐教授正在跑元青山國家森林公園和大型貓科動物保護基地的事,起草好的報告他看了。

    畢國興失望至極地說,采礦批文都下來了,這事恐怕不好辦了。

    小春說他要馬上把消息告訴徐教授,請徐教授想想辦法。小春又說徐教授已經悄悄去過元青山了,在都柿溝安裝了三臺自動紅外攝像機,以便收集資料,一旦攝像機拍到野生虎,將是石破天驚的重大發現。

    鉬礦的確沒有毀林,但卻炸掉了虎頭巖。

    虎頭巖被炸前一天晚上,畢國興有些心神不寧,心里突突直跳,總感覺有事發生。第二天清晨,一個戴安全帽的工人來敲門,告訴他不要出門,山坡上要爆破,當心碎石傷人。他問:爆破什么?工人說是虎頭巖,那塊大石頭礙事。他一驚,感到心要被爆破一樣,回過拳頭,用戴著銀頂針的拳頭正面頂住胸口,不這樣做似乎心臟就會蹦出來。戴安全帽的工人到對面馬路上去提示行人,并遠遠地搖動著手里的小紅旗。不一會兒,一聲地動山搖的巨響似乎從腳下發出,房子晃了晃,終于穩住,但碎石雨卻冰雹一樣落下,砸得屋頂砰砰直響。

    虎頭巖完了,他感到心臟似乎不跳了,有一種休克般的死靜。

    楊群做事雷厲風行,不到一個星期,就在虎頭巖被炸平的地方,元青山鉬礦舉行了開工典禮。

    平整后的山地上搭了主席臺,立起巨幅噴涂背板,背板呈玫瑰底色,上面一排綠色大字:元青山鉬礦奠基儀式。臺子四周插滿彩旗,東西兩側對排一臺臺挖掘機。楊群組織了龍河小學四個年級的學生手持絹花來列隊助興,縣二人轉劇團的演員也涂脂抹粉進行熱場表演,隆重的開工儀式讓寂靜的龍河林場著實火了一回。

    畢國興沒有去看熱鬧,他一向對二人轉不感興趣,與父親喊山相比,簡直就是馬嘶驢叫。前兩天索三來催他動遷,被他斷然拒絕。被駁了面子的索三撂下狠話:要不看你和我姐夫是同學,早把你這皮匠鋪推了,還商量個啥!

    他給楊群打電話,楊群說:國興你別聽索三嚇唬你,他把你皮匠鋪推了,我那大活兒找誰去?不過話又說回來,鉬礦開工,你這皮匠鋪在白石砬子下面就不安全了,早搬晚搬,早晚要搬,早搬沒虧吃,誰叫咱倆是同學呢,置換的房子隨你挑。

    放下電話他眼淚就下來了,元青山開礦,皮匠鋪動遷,這些事怎么都發生在自己身上?他跑到白石砬子上聲嘶力竭喊了一回山,喊聲被上面機器的轟鳴吞噬了,沒了往日的回聲。

    工人像挖煤一樣開始打巷道,巷道進度極快,運渣車土撥鼠一樣出出進進地忙碌,這情景不知怎么就讓他聯想到了《動物世界》里那些給大象掏肛的鬣狗群。鬣狗令人惡心,如果有機會硝一張鬣狗的皮子,他決不會用草灰和黃米的古法。

    他每天都到山上看看,心里渴望徐教授正在跑的元青山國家森林公園和大型貓科動物保護基地能盡快有消息,一旦成為國家森林公園,元青山被掏肛的命運才會停止。

    洞口里挖出的碎石越堆越高,幾乎堆成一座褐色的小山,他看到這些碎石如同看見了大山被搗碎的骨肉一樣心里不是滋味。元青山這不是出狀況了嗎?他憤憤地想,山里為什么要有鉬呢?鉬這個怪物到底是什么模樣?難道就是這些褐色的石頭?他撿起一塊碎石端詳了一番,似乎聞到了一種咸咸的腥味,他聯想到了血,剛剛剝下來的生牛皮就是這個味道。

    夜里,小春打來電話,說徐教授的紅外攝像機有了發現,自動鏡頭捕捉到一只金錢豹到河邊飲水,就在河那邊,教授簡直要癲狂了,這是四十年來第一次在東北林區發現野生金錢豹!小春說向徐教授咨詢了白虎一事,徐教授說元青山有虎也是西伯利亞虎,中國稱東北虎,楊子榮當年打的就是東北虎。白虎是孟加拉虎,到小興安嶺林區的可能性不大。但徐教授也說了,不排除東北虎因為環境變化而產生變異,從理論上講,白山黑水的環境,老虎進化成白虎也是成立的。

    有豹就可能有虎,它們都是處于食物鏈頂端的大型貓科動物,從這一點來看,徐教授的項目很可能跑下來。小春在電話里安慰他,小春知道父親因鉬礦而寢食難安,一旦國家森林公園和大型貓科動物保護基地批下來,鉬礦難題就會迎刃而解。

    他問徐教授發現了多少豹子,是成群的還是獨行的?是雌性還是雄性?小春說只錄到一只,雄雌看不清,教授說了,豹子的伴侶是穩定的,攝像機肯定會捕捉到另一只。

    索三又來催動遷。

    畢國興告訴索三,鉬礦就是挖到皮匠鋪底下,他也不會搬,搬了,對不住爺爺。

    索三沒轍,只好去找楊群。楊群說:我還有件大活兒找國興辦呢,在大活兒完事前不許你來硬的。

    索三聳聳肩,道:我有個法子。他不搬是因為那個無名小廟,哪天我把廟推了,看他賴在白石砬子還有啥想頭?

    楊群愣了一下,無名小廟在畢國興心里的位置確實非同一般,上學時兩人曾來看過小廟,當時畢國興得意揚揚,說紅衛兵“破四舊”把關帝廟、土地廟都砸了,卻沒敢碰這座小廟,這小廟神通大著呢。楊群對此卻有自己的看法,這么個雞窩大的小廟誰會在意?紅衛兵不砸是因為它實在不值得砸一回。楊群叫索三再等幾天,自己來想辦法。

    這一次,他沒有打電話叫畢國興,而是親自駕著吉普車來到畢氏皮匠鋪。進門就把一個帆布包拎到面前,興奮地說:國興,大活兒來了!

    這是什么?畢國興盯著帆布包問。

    楊群左右脧了一眼,小聲道:虎皮。

    畢國興大吃一驚,楊群怎么了?上次熟豹皮,這次又熟虎皮,虎皮是熟得了的嗎?畢氏皮匠的鋪規楊群不是不知道。他將帆布包推回去,態度十分堅決:對不起,畢氏皮匠有“三不熟”的鋪規,虎皮無論如何是不能熟的。

    楊群臉色有些泛紅,道:你可知道這件大活兒對于我來說意義多重要嗎?我是答應過桑局的。

    你答應啥局我不管,我不能破“三不熟”的規矩。他的語氣不容商量。

    都啥年月了,你還抱著老規矩不放。楊群說。

    他搖搖頭:啥年月老規矩也不能破。

    我后半生就靠這張虎皮了,你就破一回例吧。楊群聲音雖然很硬,但底氣明顯不足。

    他還是搖搖頭,讓楊群坐下來,道:你知道老掌柜為啥闖關東嗎?就是因為給一個親戚加工了一件端罩,結果事發進了笆籬子。你現在讓我加工虎皮,這不是把我往笆籬子推嗎?老掌柜的覆轍我怎么能去重蹈?

    他停頓了一下接著說:還有,獵殺老虎是要坐牢的,這虎皮哪里來的呢?

    說完,他小心翼翼打開帆布包,一看,臉龐頓時失了血色,變得紙一樣白,帆布包里竟然是一張卷好的白虎皮!他一下子驚坐在地上,張大了嘴,半天說不出話來。白虎,白虎皮!他的心幾乎揪在一起,有一種缺氧的感覺,眼前浮現出河那邊那片長滿都柿的河谷,難道白虎被楊群捕殺了?淚水撲簌簌滾落下來,把身旁的楊群看愣了。

    你咋了?楊群扶起他,一張虎皮就嚇成這[尼] [從]樣,要是真虎還不嚇死???

    你哪里弄的白虎皮?他驚厥般看著楊群那雙銅鈴般的眼睛。

    楊群朝東北方努努嘴。

    他心里一顫,東北方即是境外,也可能是河那邊。

    境外有白虎嗎?他問。

    楊群有些不耐煩:境外別說白虎皮,就是人皮也能弄得到,只要你有錢。說著他又詭秘地一笑,道:這次不做坎肩,我要做一縫裘,我知道只有畢家能做,也只有虎皮可做,你別拒絕我老同學,你當年在麥秸垛上告訴過我,一縫裘是畢家祖傳絕活兒。

    畢國興腦袋嗡的一聲,好像又被補了一悶棍。畢家一縫裘的手藝的確是自己向楊群炫耀的,他還說過,只有大張的虎皮才能做一縫裘,除了虎皮外其他夠大的皮子做了也沒價值,只有虎皮一縫裘才相當于國寶。沒想到這些話過去幾十年楊群還能記得住。他穩了穩心神道:一縫裘雖是畢家祖傳手藝,但不瞞你說父親和我都沒有做過,老掌柜做沒做過我也不知道,我做不成這個大活兒。

    你說謊,楊群脖子一歪道,你忘了有一年我倆進都柿溝采都柿,路上你告訴我父親教你用羊皮試做一縫裘。我當時就想,羊皮才多大呀,要是幾張皮子拼起來就不是一縫裘了。你說羊皮可做童子穿的一縫裘,手藝都是一樣。你忘了嗎?

    這一回畢國興有些臉紅了。楊群沒說錯,上學期間他和楊群是無話不說的好朋友,除卻白虎和貔子的秘密他沒說,其他對楊群并無隱瞞,楊群記性也太好了,自己用羊皮學做一縫裘的事他還記得。

    你為什么非要做一縫裘?現在幾人能懂?他不明白楊群怎么總有些奇怪的念頭。

    楊群在他的追問下道出了原委。

    原來有一次桑局來林場檢查工作,楊群在匯報完后,即興發揮聰明才智,總結說龍河林場有三絕。桑局很感興趣,就問有哪三絕。楊群便開始滿嘴跑火車,說第一絕是元青山的山槐,打成床能治失眠;第二絕是元青山的哈什蟆,都是紅肚皮,籽大油多;第三嘛,他本來想說是元青山上的飛龍,但飛龍整個林區到處有,便臨時改為畢氏皮匠的虎皮一縫裘。

    桑局對前兩絕不感冒,倒是對最后一絕興趣蠻大,問一縫裘是什么,怎么從來沒聽過?楊群便把小時候從畢國興那里得來的知識說給了桑局,然后他就見桑局若有所思。

    調研結束,桑局本來已經上車,卻再次下車,把楊群拉到一邊悄悄地說,他有個大人物的夫人辦了個古代服飾博物館,要是有一件虎皮一縫裘,必將是鎮館之寶。楊群知道自己燒香引出鬼了,但還是拍著胸脯答應下來,這便有了這件所謂的大活兒。

    你若是不幫忙,我就坐蠟了。楊群態度極為誠懇,沒了平常的霸氣。

    楊群雖然說了軟話,但畢國興的耳邊卻分明響起父親當年除夕夜在小廟前對自己說的話:做事情規矩不能破。爺爺當年要是不制作那件端罩,畢氏皮匠何至于背井離鄉闖關東?想到這,他搖搖頭說:這個忙我幫不了,真的,幫了你,我后半生睡不安穩。

    楊群的臉開始由紅變白,鼻尖上有亮晶晶的汗珠沁出來。畢國興從沒有見過楊群鼻尖出汗,看來他真是急了,語氣也開始變冷:怎么?怕我少你錢?

    這不是錢的問題,有祖上的規矩在,你知道的。他聽出了楊群的不悅。

    楊群放緩語氣說:給我倒杯水。

    他找出茶葉,沏了一杯茉莉花茶。玻璃茶杯緩緩地冒著熱氣,楊群端起茶杯,吹了吹漂在上面的茶葉,又放下來,兩眼死死地盯著他,依舊放低了聲音說:畢家“三不熟”的規矩我清楚,“三不熟”不等于三不做,你別拿規矩搪塞我。要不我找人把虎皮熟了,再請你來做總可以吧?

    他沒有回話,他知道楊群這是迂回戰術。

    國興你回頭想想,你找我辦的事我哪一樣差了?皮革廠的項目你說污染,我就沒有上,結果讓桃山林場撿了便宜;吳老貴想當巡山,你一句話我就額外加個指標讓他當,你說讓他巡元青山我也依了你,誰不知道巡元青山是肥差?你要是埋怨我開鉬礦你就錯了,換了你是我也會開,林場轉型發展是不錯,可是靠栽樹猴年馬月能見效益?老場長栽的樹現在還沒成材,可眼下上千號人是要體面地生活呀,我們不能守著金山要飯吃。

    楊群這番話說得懇切,畢國興的額頭開始冒汗。

    楊群接著說:索三要來推你房子,是我攔著不讓動,我一直把你當兄弟待,可是你呢?

    我不是那個意思,見到虎皮我頭皮發麻。他找不出什么理由,只好實話實說。

    楊群端起茶杯,不顧茶水燙人,咕咚咚幾口喝下去,吐出幾截茶梗,然后站起身道:話我說完了,底也交給你了,這個一縫裘事關我的前途命運,你看著辦吧。說完推門走了。

    畢國興呆呆地站在屋中央,想說句什么,卻什么也沒有說。

    老伴從里屋出來,望著楊群的吉普車一溜煙兒遠去,對愣在那里的畢國興說:楊場長真生氣了,咋辦?

    他緩過神來,像是問老伴,又像是問自己:咋辦?我做錯了嗎?

    老伴搖搖頭,虎皮一縫裘是萬萬做不得的,老虎和熊貓一個級別,都是國寶。

    可是,楊群生氣了咋辦?

    老伴不知怎么回答,輕輕嘆了口氣,轉身到屋外去打掃院子,因為山坳里正在施工,院子里落滿土灰,老伴每天都會打掃幾遍。

    他換了件衣服,出來對老伴說要進山看看。老伴問:進山去哪里?他說當然去都柿溝。老伴說:天過晌了,明天去吧。他說想到都柿溝去喊山,看看河那邊是不是有狀況。老伴明白了他的心思,自從鉬礦炸平了半山腰的虎頭巖,他喊山只能到都柿溝。老伴清楚是楊群帶來的這張白虎皮讓他擔憂河那邊的白虎是不是安全。老伴說,去吧,要是天黑了,就到吳老貴窩棚里湊合一晚,別走夜路。

    相遇總是發生在不經意間。畢國興與徐教授就是這樣,他們在都柿河邊意外相逢。

    畢國興匆匆趕到都柿溝時已經是下午四點,他穿過成片的椴樹林,下到河灘,站在臥牛石上觀察河那邊的情形。河那邊寂靜無聲,墨綠色的都柿叢似乎涂上了一層金粉,看上去有種迷幻色彩。因為有湍急的都柿河相隔,河那邊沒人過去,楊群當場長后想在河上架座便橋,以便人們能過去采都柿,但這個想法被一條野雞脖子給斷送了。

    野雞脖子是都柿溝一種毒蛇,因為體色像野雞脖頸而得名。那天,得令架橋的幾個工人肩扛斧鋸費盡力氣來到都柿溝,其中一個穿著短褲的包工頭急不可耐地跑到河邊捧水洗臉,不想一腳踩上一條盤成一團的野雞脖子,野雞脖子蹦起來,朝包工頭的小腿狠狠咬了一口,這一口幾乎要了包工頭的命,林場把他送到大連的蛇島醫院才治好。

    此后,便再沒人提都柿溝架橋的事,畢國興試探過楊群的想法,楊群說:為了采點兒都柿去和野雞脖子糾纏,不劃算。于是,河那邊便保持了亙古不變的安寧。

    畢國興有時想,修路架橋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恐怕不能一概而論,就像泰山、黃山修的索道,登山是方便了,但神圣感卻沒了。

    歇息了一陣后,他開始喊山。一連喊了三遍,卻沒有聽到一絲回音,他慌了,揉揉眼,再次觀察河那邊,河灘、都柿叢、水曲柳柞樹混交林,再往上就是高大的紅松,河那邊的植被層次分明,沒有絲毫異常。他運足了力氣正要再喊,身后傳來一聲喝問把他嚇了一跳。

    你在這兒吆喝什么?他回頭一看,一個身穿滿是口袋的土黃色馬甲的中年人正冷冷地注視著自己。中年人留著黃黑相間的胡須,脖子上掛著相機,腳蹬一雙高靿翻毛皮鞋,他馬上就猜到這是小春說的徐教授。

    你是徐教授吧?他笑著問,我是畢小春的父親畢國興。

    對方點點頭,并沒有表現出應有的熱情,像教導學生一樣說:別在這里大聲吆喝,會驚擾河那邊的動物。

    他依舊笑著說:沒事,河那邊習慣了我喊山,我不喊才是出了狀況。

    徐教授眼里亮了一下,大概是對方的話讓他感到稀奇,喊山是個很陌生的概念,這里的動物怎么會習慣人類的大聲喧嘩呢?

    我知道您來,和巡山的吳老貴來找過您,可是沒找到您的帳篷。他說。

    教授下頜翹了翹,道:跟我來吧。

    他很興奮,上次和吳老貴來都柿溝,沒有發現教授的蹤跡,這次倒要看看教授的帳篷究竟藏在哪里。徐教授引他穿過一片黑樺林,來到一棵老榆樹前,抬手指了指:你不恐高吧?

    畢國興抬頭一看,兩丈多高的老榆樹樹杈上架了一個簡易樹屋,屋不大,大概只能容下一人,被榆樹枝葉遮擋得十分隱蔽,難怪上次他們沒有發現。徐教授道:屋小,就不請你上去了,我們坐樹下聊聊吧。

    兩人在樹蔭里席地坐下。小春都告訴你了吧,我的紅外攝像機在河那邊捕捉到了野生金錢豹,這個地方著實應該列入保護。徐教授說,我聽小春介紹,你們祖孫三代一直以保護元青山為己任,挺讓人感動的。

    畢國興不習慣被別人夸獎,自謙道:我們祖孫三代都是皮匠,你知道皮匠這職業是專門熟動物皮子的,動物是皮匠的衣食父母啊,爺爺立下保護元青山的規矩,應該算是一種自保吧。

    教授微笑了一下,說:保護自然就是保護自己,這話對頭,殘害動物是罪孽,罪孽這個東西,靠別人是無法救贖的,只能靠自己。

    畢國興不想聽教授講大道理,他關心的是河那邊的白虎,便問:您拍到了豹子,拍沒拍到白虎呢?有沒有壞人謀害白虎?

    教授起身,猴子一樣敏捷地爬上樹屋,拿下一個小型攝像機,打開顯示屏給他看。攝像機在不同時間拍到了兩個人,一人持柴刀,是吳老貴,幾天后再拍到的人戴著墨鏡、胸前吊著望遠鏡、肩扛雙筒獵槍,一看便是索三。

    教授問:這兩個人你認識嗎?

    他點點頭,說了兩人的身份。

    教授說:扛獵槍這個人是在踩點,夏季動物脫毛,不適合打獵,此人想下手要等冬季,河水結冰,就能過去偷獵。

    一陣山風吹來,畢國興感到后背發涼,難道索三真的在打白虎的主意?楊群拿的虎皮會不會是索三打的?他不敢再想下去,自己喊山沒了回應,按爺爺的說法就是大山出了狀況。

    小春說您在跑元青山國家森林公園一事,要是能成就太好了,元青山正在被掏心挖肝,看著揪心。

    那是挖鉬礦,污染嚴重不說,尾礦還有危險,這種開發是不能容忍的。教授說,我的報告遞上去了,正等回復呢,當然,如果不回復,你們應該自發抵制這種破壞環境的行為,綠水青山不在了,你們后人守著一堆堆礦渣生活嗎?開礦環評是很嚴格的,元青山鉬礦做環評了嗎?你們場長別以為在深山老林里就可以當座山雕!

    畢國興聞言不由得對教授充滿敬意,看來教授掌握情況不少,什么時候去鉬礦現場考察過他一無所知,這做法很像古代的微服私訪,很可惜教授不是領導。

    我們場長也有難處,他說,挖礦是為了林場轉型發展。

    教授搖搖頭,很堅決地說:這事要管,我管定了,我拿到了第一手材料,河那邊灌木叢里大型動物有狍子、鹿、野豬、猞猁和豹,這樣的動物多樣性地區只能在保護區里看到。我明天回省城就帶著錄像一個廟一個廟去拜,不信就感動不了菩薩。

    畢國興心頭一熱,看來小春學生物學對了,要是沒有小春,徐教授怎么會到元青山來?

    教授說:你告訴巡山的,要重點防備那個戴墨鏡、胸前吊著望遠鏡、肩扛獵槍的人,從錄像看他來這里顯然目的性很強,好像在尋找什么。

    他點點頭,想起了那張已經加工成坎肩的雌豹皮。

    教授忽然問:你前面說河那邊習慣了你喊山,這是啥意思?

    畢國興于是給教授講了從爺爺開始喊山的來龍去脈,說白了,喊山就是與大山對話,與河那邊的白虎對話,從回響中辨別大山和白虎是不是有狀況。

    教授的眼睛開始大放異彩,這可是一個獨特的交流方式,教授說,你們祖孫三代幾乎與大山、與白虎對話了一個世紀而不間斷,這是一篇難得的好文章!

    可是,我今天喊山沒有聽到任何回聲,河那邊靜得嚇人,這是從來沒有的情況。他望著教授問:你說,白虎不會有狀況吧?

    教授安慰他:若有白虎,覓食范圍也在幾十平方公里以上,怎么會聽到你喊山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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