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文學》2018年第10期|李晶:那年在匹茲堡(節選)
壹
初遇郝琴是那年在匹茲堡,在匹大東亞圖書館,考試周剛剛過去,讀者稀稀落落的,都像是教授或研究生,如我這樣的閑人在這里鮮見。我在書架間來回踱了一會兒,選兩本書落座,發現一位與我年紀相仿的同胞。她坐得靠邊,面朝窗外,也就是朝著福布斯街那片鮮綠的草地,是一個“非讀者”,正在那里堂而皇之地鉤織著線活。
這鉤線活的手藝說來可是夠遙遠的了,曾幾何時我們那伙人多么熱衷,在北大荒的火炕上,每逢刮風下雨天不出工,伙伴們又鉤又織的好像開作坊。記得我那枚鉤針是牛骨做的,滑溜得很。那時哪有正經線,就是拆勞保手套的曲曲線,我鉤過一塊三尺見方的小窗簾,成形的一刻心里真是慰藉。這會兒一看到她,恍覺歲月的光影在那靈動的指間悄悄跳閃。周圍安靜的氣氛不適于搭訕,況且她是背對著書架,側面看去,神情頗為嚴肅。稍后在走廊的飲水機前與她碰面,相互間打個招呼,聽說她也住在松鼠山(街區名),那不用說了,回去我們肯定是要結伴的。
離館時經過一樓大閱覽廳,她示意我看一個美國人,那人坐在一張圓桌前,中年以上,奇瘦,蒼白,肩膀明顯地往前傴著,正在全神貫注地看著電腦。她說那是她女婿,我說他看著很用功啊,學問肯定不一般,她沒有接茬兒,只是在鼻子里哼了一聲。
那正是我想要結識新朋友的日子,在匹茲堡初來乍到,哪里都還不熟悉,兒子鐘曦便要遠行歐洲開會,前后日程將近三周。動身之前他帶我認識了超市和圖書館,這兩處都離著我們的租房不算遠,走著也可以到了。鐘曦又給我聯系了幾位他的好同學,有事盡管隨時電話。沒想到恰好在圖書館里結識了郝琴,同樣的家長身份讓我們立刻走動了起來。
開始那幾天她常來找我,我們相隔著三個街口,她來到時樓下對講機嘟地響起,里邊聲音呼哧帶喘,一聽就是一路小跑著趕來的。我們互為“走伴兒”,眼下都還沒什么負擔,盡可以在街區里隨意徜徉,游蕩與考察二者兼得。
松鼠山(其實沒有真正的山,只是松鼠常見)是勤謹的猶太人聚集區,在學校、醫院和老人院門前總能見到七燭臺或六角星的標志,草地花壇上插著警示小牌——“請勿在此處遛狗”;街上整潔而幽靜,間或走過去猶太男人,形象一如影視片所見:一身黑、戴禮帽,蓄須濃重,有雪白的衣領或祈禱的圍巾與那莊重的黑相為襯托,神情既古板又匆忙。他們的房子大都優雅考究,深烙著時間的印痕,每棟都離得很開,間距處園圃爭妍,顯示出家家都在過日子。我好奇他們用細紗網罩蓋住了游泳池的潔凈水面,以防落葉和鳥糞,有人家在泳池上方吊一只仿真貓頭鷹;不少院落的廊臺上擺滿了精巧的宗教雕塑。公共小花園是新近又漆過的,各種器械油光锃亮,布著一種個人化的單調氣氛,一個后腦勺扣著猶太小花帽的胖男孩在籃球架前練習“三步上欄”,一個長裙女子坐在秋千上凝神看書,藍衫郵遞員背著長帶挎包一步一頓地邁上一溜臺階,他是跛腳,衣襟下面墜著一大串閃光的鑰匙片(在“大鷹”超市里也看見有殘疾人在做收銀員)……總之,一種整體的安適有序,昭示著歲月靜好。
我喜歡這里的街道跟大自然密不可分,總是走不多遠便傍近了林野,可以零距離地見到很多良善的動物,尾巴毛茸茸的松鼠轉著圓亮的眼睛在樹下跳躥,各種珍奇的鳥兒在枝頭鳴囀,長耳朵花兔一會兒一蹦出來亮相,忽然兩頭鹿從一片樹莓叢中優雅地現身,它們淺棕色,如小馬駒大,就站在那里與我們對視,如此的泰然靜然,一臉懵懂,稍事凝神,又慢條斯理地隱入林中。
我忙起來了,想拍的東西真不少,樹上的小屋喂鳥器、道邊提醒司機不要撞鹿的黃標牌、為遛狗人預備的塑料袋自取架等等,那會兒鐘曦曾說,在西部公路上還見過“勿軋烏龜”的標牌……一個健身達人從身邊騰騰地跑過去,他裝備齊全,頭上還箍著一圈“礦燈”,T恤的背后印著字:“歷史是少數幾個人決定的,事實就是如此”,看懂了那句英文,我說給郝琴,她不以為然。
維特曼街的中段有挺大的坡度,走著感覺腳下高起來,俯視前方頗覺養眼,望見一座古堡式的老教堂莊嚴屹立在前方,那肅重的輪廓給人以百年滄桑感,仿佛它是一個精神對應物,沒有它,整個的松鼠山就不深厚了。
郝琴很快與我拉開,獨自在前面走走停停,似乎她對賞心悅目的環境早已熟視無睹,或者壓根不是我這種“閑白兒太多”的人。我感覺她與我比較“隔”,性格既不開朗也不瑣碎,舉手投足帶著一股子硬勁,說話總是少之又少,語音還低沉沙啞。我猜她好長時間不與人交流了,她說女兒常不在家,女婿在學校吃飯,至于女兒在哪里工作,何時回來,她多一句也不說。
而她來我這里卻是長驅直入的,上來就癡迷相冊,連未及整理的零散照片也要逐一細看。聽我說鐘曦他們還沒有打算要孩子,因為小兩口讀博不在一處,每聚上一次總要驅車往返普林斯頓12個小時……她忽然擺出一臉正色說,聚少離多那能算是理由嗎?趕緊叫他們別等了,學問的事都后挨挨,“造人”才是第一位的!她掩不住一種太過直截的粗糲氣,令我吃驚,尤其那副僭越的勁頭,儼然是我家的一個大婆婆。
顯然在信息交流上,我們是不對等的,我想這也沒什么,誰都有自己的“個人情況”??墒?,卻發現,她頗有些異常,你以為她脾性生硬而寡言,其實還不是,有時她忽然變得很“話癆”的,只不過對象不是我。
那天我們又像動物似的想要擴展活動半徑,穿過浪漫時尚的“小資一條街”,又穿過遮天蔽日的“同志小路”,發現一處荒僻的古老院落,四下里如哥特小說般蔭庇幽森,院口卻圍了一片蘋果樹兀自成熟著,枝條已被果實壓得彎斜,有的患著蟲害,爛得摔下來,一股不大好聞的味道。我走開一段,回頭看她不動彈,還在那里圍著病樹低徊,走過去招呼,忽聽她在一句句說話:唉,看看你們,可惜不可惜呀?怎么長得這么亂糟糟的,也沒個人來養護?唉,看看你們,本來是多好的蘋果樹,可惜不可惜呀!
她變了一個人,說話口氣分明帶著惋惜,好像他們早就是老相識了,她抬起手來撫觸枝條,把臉也挨近了枝葉,語聲是如此綿綿切切。我難以置信,無法從她身上挪開視線,聽著,看著,愈發奇怪,她明知我在走近,空洞的眼睛卻視而不見,只是一味地在那里喃喃著。
而那竟是常態,差不多每次散步都能見到,對象一時一變:遇見一大片恣意瘋長的金銀花花地,她鉆進去便不肯出來;前方一棵剛鋸倒的山楂樹,她走過去坐在白凈的樹墩上,對著四仰八叉的樹冠不停地咕噥,那番傷悼之情引得我也有幾分戚戚然了。
貳
我給鐘曦撥視頻,他正在倫敦的酒店里敲電腦,聽我描述新結識的走伴兒,那詭異的行為,他思忖了兩秒忽然“哦”的一聲,知道她是誰了,賀榕榕的媽媽,兩個月前,賀榕榕出了車禍!
……???太慘了!我驚駭而心顫,怎么也想不到,郝琴的心里正壓著巨大的悲痛!鐘曦說,賀榕榕是匹大的數學博士,慘劇發生前幾天她剛剛完成答辯,突然的噩耗傳到北京,賀媽媽立刻住進了醫院,是匹大校方和中國同學聯誼會幫布萊斯(賀榕榕的愛人)料理的后事。鐘曦讓我好好陪陪賀媽媽,她來匹茲堡的時間應該也不長,你們多散散步吧,那就等于是幫她了。
再見郝琴,就覺得她從頭至腳都罩著哀痛與隱忍,雖然是一路小跑著過來的,上樓(老木頭樓梯)時卻刻意將腳底輕抬,努力克制自己仍以常態示人,卻又很難拿出那種串門的熱絡勁,臉上總是不茍言笑,眼睛晦暗不明,一頂沒型的軟草帽壓在頭頂,草帽的顏色跟臉上的氣色差不多。突然間我升起了一種義工的心理,現在散步已經不是單純的散步了,開始蘊含著一份特殊的意義。
可是我屬于那種情商帶著負數的人,一時并不知道該怎樣做才好。她實在是悲郁極了,晦暗幽閉是她身側的影子,你沒法打破它。一群鴿子從古老的鐘樓里刮風般的飛出,一對老鷹棲在枝頭從容地修整羽毛,她連眼皮也不抬一下;前方走來一個南美小伙兒,眼里透著看不懂的內心之光,忽然從肩上的布袋里取出一個白色小冊子遞給我,我接了,她卻快速閃開,我告訴她那是詩集,不是廣告也不是教義(打印精美,上面沒有聯系方式),她仍置若罔聞。
又忽然,頭頂一陣轟鳴,一架飛機隆隆出現,機尾居然寫起廣告——一股一股的白色尾氣酣暢地噴出,在明凈的藍天上霍然揮寫:“全部降價、全部降價!”每個英文單詞都如磨盤大,我驚叫,天下還有這樣的廣告!想起童話電影《綠野仙蹤》,巫婆騎著大掃帚追趕女孩,在天空上寫道:“投降吧,多蘿西”——實在是太創意,太瘋狂了?。ê髞碇朗且粋€教授搞的行為藝術)嗡嗡嗡,巨大的引擎聲在空中響了好久,郝琴一如既往的不驚異,不雀躍,只是目無定睛地勉強仰了下頭。
她給我一種感覺,假如不想讓她離得八丈遠,你就得當“主講人”,別管什么內容,反正就得使勁說話。比如說他們猶太人實在是厲害,昨晚樓里的燈泡忽然黑了,樓上的“單拐大媽”立刻給房東打電話,幾分鐘后就來人修好了;這“單拐大媽”獨自生活,每天到了某個時辰就嘎噔、嘎噔自己慢慢邁下樓來,扔垃圾、上超市,給門口的野貓撒貓豆,跟它們一起聊天曬太陽;她對門住著“提琴哥”,也是個獨行俠,梳著馬尾辮,整日不著家,一旦樓梯上下嗵嗵的大響,他門里一陣緊一陣的拉琴聲,那就表明他回來了……
……
(節選自《天津文學》2018年第10期)
李晶,中國作協會員,著有長篇小說《沉雪》(與李盈合著),長篇小說《水火女人》,中篇小說選集《北山無知青》,小說散文選集《自在飛花》,教育手記《發現孩子》,長篇紀實文學《搭起太陽村》,譯著《為自由辨明》(與黃芝美合譯)。長篇小說《沉雪》曾獲臺灣《聯合報》第十九屆文學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