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部》2018年第5期 |武歆:去圣地亞哥講故事

武歆,1962年出生,1983年開始發表作品。
著有長篇小說《歸故鄉》《陜北紅事》《密語者》《樹雨》《延安愛情》《重慶愛情》《天津愛情》等九部,小說集《諾言》,散文集《習慣塵囂》,長篇報告文學《平原森林》。
另在《人民文學》《當代》《中國作家》《上海文學》《作家》《青年文學》《北京文學》《大家》《西部》《山花》《江南》等發表小說近百篇。曾被《小說月報》《小說選刊》《新華文摘》《名作欣賞》《中篇小說選刊》《中華文學選刊》《作品與爭鳴》等轉載,有多篇作品入選多種年度文學選本。另外還有大量散文、隨筆、評論、讀書筆記等發表。
現為天津作協副主席、文學院院長。文學創作一級。
一
老宋、老何、老竇坐在戴高樂機場候機廳,等待前往圣地亞哥的航班。
正是午夜,候機廳冷冷清清,只有免稅店和咖啡廳的燈光稍微明亮些,其他地方則顯得有些昏暗。老宋、老何、老竇都是研究小說創作的理論家,他們要去圣地亞哥,要到著名的智利大學訪問,按照會議議程還要發表關于小說創作的演講。
老宋年齡最長,老何其次,老竇最小。
三人都在大學教書,先前相互知曉,但都是第一次見面。起初三人在國內集合時還比較矜持,互相推崇、尊敬,說著“久仰久仰”的客氣話,顯得有些虛偽。從國內飛到巴黎轉機,航班上座位不挨著,少說話倒也無妨,可是接下來要在戴高樂機場等待五個小時,這么漫長的等待,要是還不互相說話,三人心里都明白,那會顯得非常沒有禮貌。
老竇站起來,在落地玻璃幕墻前站了會兒,看外面停機坪上零星的幾架飛機。他來回走了走,轉身去了衛生間,回來后態度陡變,謙虛、主動地跟老宋、老何打招呼。
“我沒去過智利?!崩细]說,“你們去過嗎?”
老何說沒去過。老宋也說沒去過,但又補充說去過墨西哥、阿根廷。老竇看看老宋、老何,希望他們把話題延伸下去,可是兩人又不說話了。
年齡最小的老竇隨后又去買礦泉水,回來見老宋、老何還在各自擺弄手機和充電器,一邊遞去礦泉水,一邊再次主動挑起話題,問他們到了圣地亞哥準備講些什么。老宋笑著沒說話,老何卻反問老竇講什么。
老竇說:“我準備講故事?!?/p>
老宋、老何用目光一起追問:講故事是什么意思。老竇說:“我們知曉南美作家,對他們的作品、寫作手法了如指掌、如數家珍,可是他們不了解我們,他們知曉我們幾個作家、幾部作品?我只能講我的故事?!崩虾蔚溃骸坝械览??!崩纤螖[弄著手里翠綠色的煙嘴,問:“你的故事是什么?”老竇說:“南蠻子憋寶?!崩虾握f:“講完故事,下一步呢?”老宋接上話:“先講吧,講完故事再告訴我們你講故事的意義?!?/p>
老竇來自太原,娶了一個天津老婆,過日子久了也受到傳染,只要走下三尺講臺,完全不像副教授,說起話來像說相聲。老竇特別強調,他講的“南蠻子憋寶”不是他經歷的故事,是他已經過世十年的岳父講的故事。
十年前,八十歲的岳父重病住院,老竇跟老婆一同照料。有天晚上,岳父忽然精神見好,嚷著要吃飯,說他餓得慌,吃下半碗小米粥后竟然坐了起來,談笑風生。老竇和老婆高興且驚訝,因沒有交流話題,就讓老人家講故事。老人家毫不推讓,說:“你們知道‘南蠻子憋寶’嗎?”太原人老竇當然搖頭。老人家說:“那時候天津衛到處都是寶物,可是地面上人笨,不知道寶物在哪兒,南蠻子聰明,在老城里走一圈,再做一個道場,立刻就能知道寶物所在?!崩先思液鋈徊恢v了,指著病房外面說:“把外面那輛車推走,堵著門呢?!崩细]離開病床,趕緊去門口,真是推不開門,再使勁,聽見“咣當”一聲。老婆也要出來。老竇說:“你別動,看著爸?!崩细]側身擠出去,果然看見一輛帶轱轆的擔架車擋在病房外面,像是大門的門閂。當時已很晚,走廊里靜悄悄的,所有病房的門都關著。老竇想把擔架車推到走廊盡頭??墒菗苘囬镛A有問題,推不動,用力再推,總是找不準前進的方向,左右搖擺。老竇老婆見丈夫那么久還不回來,就出來找,見老竇滿臉大汗,雙手握著擔架車前端把手,正在費力較勁兒。老婆幫助一起推,一邊推一邊說擔架車有毛病。終于推到走廊東邊,靠墻放好,兩人才回病房。老人家剛才還坐著,現在已經躺下了,正在呼呼喘氣。老婆忙問她爸哪兒不舒服,老人家終于呼出一大口氣,說剛才不好受,喘不上氣來,現在好多了。過了一會兒,老人家繼續講,說那年一個身材瘦弱、腰背彎曲的老者來到算盤城,蹲在鼓樓下曬太陽。周邊人沒把老者當回事,曬太陽的繼續曬,做小買賣的繼續做,陽光之下相安無事。老人家似乎考問老竇,“為什么叫‘算盤城’,你知道嗎?”老竇心中猜測出來,但還是搖頭表示不知道。老人家得意地解釋,因為天津老城呈長方形,像一把巨大的算盤,所以百姓稱呼老城為“算盤城”。老城中央有一座可以俯瞰全城風貌的鼓樓,鼓樓上面有一大鼓,城里有重要之事,譬如火災、匪禍、新年等重大事情,就上樓敲鼓,提醒全城百姓疏散。話說那個南蠻子在鼓樓下面蹲了三天,放言鼓樓下面有稀世寶物,只要有高人出錢,他就能在不毀壞鼓樓的情況下,把樓體下面的稀世寶物取出。老人家正興奮地講著久遠的故事,病房外面又有了響聲。老竇憑感覺認為還是擔架車撞門的聲音,便站起來推門,果然外面又堵住了。老竇繼續使勁兒,擠出一條縫隙,吸口氣側著身子出去,那輛擔架車又堵在門外。老竇左右看了看,走廊依舊很靜,護士站也沒人。老竇下意識看看腕上手表,已經凌晨兩點鐘了。就在這時,病房里突然傳出老婆尖利的哭聲,老竇心中一驚,知道岳父出事了,連忙轉身進屋。
“后來呢?”老何問。
老宋道:“你不會告訴我們,你的故事講完了?”
老竇道:“說講完,也算講完了。說沒講完,也算沒講完?!?/p>
老何說:“繞口令哩?!?/p>
老竇說:“岳父咽氣后,值班大夫、護士都跑來了,他們立刻進行搶救,沒意義,岳父已經死了?!?/p>
老何不說話,老宋也沒說話,靜靜看著老竇。在夜深人靜的戴高樂機場講這樣的故事,感覺怪怪的。
這時,從遠處走過來兩個黑人。男的高大威猛,女的橫寬,尤其腰部、臀部,更是顯得肥大無比。他們路過老竇身邊時,可能是為了表示友好,男的突然做了一個川劇變臉的動作,動作做得非?;?。老竇沒有防備,嚇了一跳。黑人男女似乎覺得不妥,搖頭擺手,嘴巴不住地說著話,講的是西班牙語,可能是在表達歉意。老竇擺擺手,讓他們趕緊走。黑人男女走了,留下濃烈的香水味兒。
老竇喝了口礦泉水,擰好瓶蓋,繼續說:“我們用病房門口那輛擔架車,把岳父從走廊西端推進電梯間,然后下到一樓,再推到后院的太平間?!?/p>
老何說:“故事完了?”老宋道:“肯定沒完?!?/p>
“確實沒完?!崩细]說,“后來我們才知道,兩次莫名其妙滑到病房門口的那個擔架車,就是專門送死人的車。平常它停在走廊西端,誰也不會碰它。走廊西端的電梯,是運送垃圾和貨物的電梯,也是運送死人的電梯。東邊電梯是走病人和家屬的。醫生、護士還有專門電梯。那天不知為什么,運送亡人的擔架車兩次滑到岳父病房的門口,我敢肯定,絕對沒人推它,是它自己滑過來的。最奇怪的是,上面沒人時,推它特別費勁,后來岳父尸體放在上面,卻推得特別順利,轱轆異常靈活?!?/p>
老竇滿臉神秘地說:“我老婆后來講,那是閻王派擔架車來接人的,擔架車旁邊肯定有人,只是我們看不見。岳父那天晚上突然神采奕奕,后來想想,就是民間講的回光返照?!?/p>
老何問:“老竇,后來‘南蠻子憋寶’呢?到底憋出來了沒有?”
“岳父沒講完,人就走了。我也不知道?!崩细]說,“我想讓智利作家幫我續尾?!?/p>
“你這個想法倒是有意思?!崩纤蔚?,“看一看產生魔幻現實主義的拉美大陸,怎么銜接中國故事?!?/p>
老何笑了,老宋也笑了。
“我今天講這個故事就是為了打發時間?!崩细]輕松起來,“我不會在智利大學講這個故事,怎么會呢?我要講我研究小說創作的理論?!?/p>
老何、老宋相視一笑,笑而不語。
二
法國航班條件不錯,機組人員素質高,與乘客迎面碰上,都會禮貌微笑。乘客素質也高,機艙基本滿員,但是非常安靜,好像無人一般。乘客中白人不多,黑人也不多,南美混血多。智利曾被西班牙殖民數百年,再加上大量德國移民,混血很多。尤其是女人,臉小,屁股小,個子高,渾身上下沒有一點兒贅肉,個個長得都像莎拉波娃。
老何、老宋座位挨著,老竇座位與他倆隔著過道。從巴黎飛圣地亞哥,將近十六個小時,漫長的時間,除了吃飯、喝水、睡覺之外,還可以小聲說會兒話。當然,只能老何和老宋說,老竇隔著過道。
老何側偏頭,說:“老竇說他要講故事,我想了想,倒也無妨呀?!崩纤握f:“老竇剛才說了,他剛才的故事不會在智利人面前講?!崩虾涡Φ溃骸靶判牟蛔??!崩纤握f:“他不講,你講?”老何道:“我還真想講?!崩纤喂膭钫f:“莫大師獲得諾獎,獲獎感言也是講故事,他能在斯德哥爾摩講,你為什么不能在圣地亞哥講?”老何說:“我怎么能跟人家莫大師相比?不過剛才我突發奇想,老竇說的故事,其實是一篇極好的小說,結尾我都替他想好了,讓那兩個戴高樂機場的黑人男女替老竇岳父講出‘南蠻子憋寶’到底是怎么憋出來的?!崩纤握A苏Q?,瘦削的臉頰有些泛紅,似乎有些激動:“這就是巴爾加斯·略薩的‘話題銜接法’,這本身就是一篇理論演講呀?!?/p>
可能是受到老宋的鼓勵,老何也想把自己的故事講給老宋。老宋說:“這還有啥客氣的,不就是說話嗎?你就快說吧?!?/p>
老何講的故事,與他的一次湘西經歷有關。
老何小聲說:“十年前我陪哥哥去湘西,不是游玩,是吊唁。嫂子的母親也就是我哥哥的岳母去世了。哥哥與嫂子情感好,可是岳母待哥哥不好,當初哥哥和嫂子結婚時,岳母極力反對,甚至以絕食反對。為什么反對?不是我哥哥人品不好,說我哥哥年歲大。哥哥與嫂子的婚姻是他的第二次婚姻,我哥比我嫂子大了十三歲??墒巧┳悠怅?,就是要嫁給我哥,跟她媽講,你絕食我也絕食。最后還是嫂子她媽服軟了,同意他們結婚,但是老人撂下一句硬話,從今以后不見那個姓何的,就是死了也不見。嫂子她媽去世后,本來我哥不想去,可是嫂子淚眼漣漣地說,你怎么也得送我媽最后一程吧?也算是最后的孝順。我哥同意了,其實只讓我嫂子一個人去,他也不放心。湘西人送葬有好多規矩,我不多說那些繁復的規矩了,只說燒紙這個環節。事情就出在燒紙這個環節上?!?/p>
老何正講到節骨眼上,空姐開始送飲料和晚餐。
老宋長長地呼出一大口氣,對老何說:“真有意思,我們去南美,一路上說的事怎么都與死亡有關?”
老何伸展一下胳膊,興奮地說:“南美大陸生活的特點就是生死共存,幾十年前,在南美大陸的貧窮鄉下,屋子外面停放尸體很多天,連小孩子都不怕,在棺木旁邊玩耍,甚至還要爬到棺木上面。他們的小說也是這樣表現的,像墨西哥胡安·魯爾福的小說《佩德羅·巴拉莫》,活人與死人對話很正常,在那個叫科馬拉的小村子……對不對?”
“確實如此?!崩纤蔚?,“很多年前我看略薩的小說《綠房子》,里面情節也是,我現在大致還能背誦一點兒,‘就在星期六當天,幾個鄰居把尸體抬了回來,送到洗衣婦家中。加依納塞臘區許多男男女女聚集在胡安娜·保拉家的后院參加守靈。胡安娜整整哭了一夜,不斷地親吻著死者的手腳和眼睛……’可能我有背錯的地方,但應該是這樣的?!?/p>
老宋就是這樣,不能被別人壓下去。老何說了魯爾福,他就要說略薩,不僅說略薩,還要背誦略薩小說的情節。老何好像沒有不高興,似乎還沉浸在他哥哥的往事中。老何越發感慨起來,又想說什么,可是有著灰色眼珠、高挑身材的空姐已經把食物手推車推到了老何身邊,
法航班機上食物一般,酒水倒是豐富,有啤酒、威士忌,還有各種干紅、干白。老何要了兩瓶干紅,老宋也不示弱,要了兩瓶干白。說是“瓶”,不是大瓶,是小瓶,只有成人巴掌高。瓶子雖小,烈度卻高,兩小瓶干紅下肚,老何竟然感覺幾分朦朧,老宋也是一樣,兩小瓶干白下去,眼睛都有些睜不開了。
舷窗外黑得不可思議。機艙里燈光也黯淡下來。好多乘客進入夢鄉。南美人睡覺有意思,不僅戴上耳塞、眼罩,還要用薄毛毯把身子完全包裹起來,有的人甚至從頭到腳包裹起來,黯淡燈光下,像是一具具僵尸。
老何、老宋睡了一會兒,醒了。坐在過道邊的老何隔著過道扭頭看,卻不見老竇。
老竇坐在過道另一邊靠近舷窗的位置,正好被兩個身材高大的男子阻擋。老何探身再看,此刻靠近舷窗座位上坐著的,真的不是老竇,而是一位年輕的黑人婦女。老何身子左右旋轉,四下看了看,還是沒見到老竇。
老何對老宋說:“老竇不見了?!崩纤握f:“去衛生間了?!崩虾握f:“座位上不是他,是別人?!崩纤蜗蚯疤搅颂缴碜?,說:“還真不是老竇……哦,一定是跟別人換座位了?!?/p>
老何有些焦灼,坐立不安。老宋說:“飛機是封閉的,他難道還能插翅飛翔?”老何說:“這么半天了,我好像一直沒看見他。他能去哪兒?”老宋說:“肯定在飛機上?!?/p>
老何想要去找,老宋攔住他,低聲說:“機艙里黑黑的,別找了,你還沒講完你哥哥的故事呢?!崩虾蜗肓讼胍簿妥聛?,接著講故事。
老何小聲說,湘西燒紙很有講究,要把每個人的名字寫在紙上,混雜在一起,堆成一座小山,然后點燃。燒紙的時候,后輩的人要圍成一圈跪在地上,一邊哭泣一邊用木棍撥,好讓火燒得猛烈些。燒紙就在屋前空地上進行,棺木則停在不遠處。漆黑的夜晚,周圍都是黑黝黝的山,躲在樹叢、山坳中那些不知名的小獸,發出的凄厲叫聲,加上人的哭聲,在深夜的鄉野相互絞纏在一起,變成一種怪異的聲音。燒紙的火焰經由猛烈、舒緩,最后逐漸黯淡下來,這時候還要用木棍繼續撥。什么叫死灰復燃?這時就會如此,然后才會真正燒盡。但程序還沒有完結,還要檢查有沒有沒被燒盡的燒紙。奇怪的事出現了,寫有我哥哥名字的燒紙竟然完好無損,就像沒有經過火焰的炙烤,連燒糊的痕跡都沒有!
老何停住了,激動得呼呼喘著氣。老宋小聲說:“我明白了,你嫂子的母親至死都不能原諒女兒的婚姻?!崩虾握f:“我哥哥轉天摔了一跤,腿摔折了,他瘸著腿費了好大的功夫才從湘西回到家?!?/p>
機艙里開始有人走動,機艙外面的天空有了些許的白。老何、老宋這才發現他們說著說著竟不知不覺睡著了。老何雙臂加緊,向后面用力,長久坐著,渾身難受。老宋倒還可以,雖然年齡最大,還能堅持。老何似乎想起什么,扭頭尋找老竇,不用費力就發現老竇坐在那兒正安靜地打盹。老何用胳膊碰了碰老宋,嘴巴向旁邊翹了翹,示意老宋向旁邊看。老宋看了看,小聲說:“怎么了?”
這時候,老竇醒了,站起來去衛生間。老何拉住他,問他昨晚上怎么沒在自己座位上,去了哪里。老竇彎腰湊近老何耳邊,小聲說:“什么……去了哪里?我一直在那兒坐著?!崩细]說完直起身,臉上滿是莫名其妙的表情,慵懶地走了。
老何奇怪道:“老竇昨晚好長時間沒在座位上?!崩纤涡Γ骸澳憧烧媸堑?,沒在就沒在吧,較什么真兒?”老何還是不解:“明明老竇昨晚沒在自己座位上?!崩纤我琅f笑:“這又有什么?”
看著老何滿臉驚奇的樣子,老宋只是笑。最后,老宋勸他,下了飛機再好好拷問老竇。
三
胖墩墩的小劉說,智利人以及所有南美人,他們的最大特點是永遠都不著急。事情很少安排在上午,大多在下午或晚上。假如朋友邀請你晚上八點鐘去他家吃飯,你最好不要準時赴約,否則你會非常尷尬,你一定要往后推遲一小時前往,那樣時間正好。
“為什么要這樣呢?”老竇刨根問底,說,“那就干脆邀請人家晚上九點鐘嘛,為什么要多出一小時的空檔?”
小劉笑了笑,說他也不知如何解釋。
小劉是陪同老宋、老何、老竇在圣地亞哥期間的西班牙語翻譯。他來智利已經三年了,早先是在墨西哥上學。
小劉帶路,領著他們在圣地亞哥市中心逛逛。
所謂市中心,也稱作“武器廣場”。這里是圣地亞哥最為繁華之地。膚色各異的人們或是匆匆走過,或是站在路邊,凝神眺望四周帶有鮮明西班牙風格的建筑。
老竇興致很高,指著前面一座山問小劉:“那個很高的地方有什么?”小劉說那座不高的山被當地人稱作“情人山”,山上還有一座公園,稱作“總督府公園”。
老宋說:“下午開會,上午有的是時間,我們上山如何?”
老何、老竇一致同意,于是小劉帶著他們上山。
踩著細碎的磚石地,很快就上了山。山上非常安靜。半山腰的空地上,可以看見當年帶輪子的古炮,印第安人的木雕,到處可見長勢茂盛的蘆薈。再往高處看,能夠看到高高巨石上的印第安人雕塑,雕塑那么小,好像是揮舞鐵鎬的姿態,不仔細看絕對看不出來。繼續往上走,還能看到磚紅色的城門和紅磚已經發白的城堡。拐過一個彎兒,還有西班牙人修建的小教堂以及西班牙戰勝者的塑像,當然還有西班牙風格的總督府。
站在山頂向下眺望,一座很有氣勢的灰色建筑赫然矗立,老何馬上猜測那座恢弘的建筑是市政府所在地。小劉告訴他們,那里就是他們下午訪問、交流的地方——智利大學。
幾個人站在山上,看著智利大學。
老何想起老竇飛機上失蹤的事,再次問起來。老竇說:“我說了好幾遍,我還能去哪兒?老何你真是奇怪?!崩纤握f:“老何你總是這樣發問,搞得我都覺得老竇是一個魔幻人物?!毙⒉逶捳f:“三位老師應該在圣地亞哥寫篇小說,肯定跟國內感覺不一樣?!崩虾伟l誓一般說:“我說什么你們都不相信,沒有辦法,昨晚老竇真的沒在座位上?!崩细]不再解釋,滿臉玩笑表情,隨后轉身看著不遠處山上一個極小的雕塑——揮舞著鎬頭的印第安人。老竇心里實在納悶,智利人真是有意思,搞一個那么小的雕塑在山上,有什么意義。
老宋若有所思地望著山下,望著智利大學青灰色的矩形建筑,一動不動地站著,像是不遠處的印第安人木雕。
老何、老竇沒有想到,老宋一個奇特的想法此刻已經形成了。
四
我第一次來到圣地亞哥,第一次來到肅穆的智利大學。此時此刻我要是說我剛剛獲得阿斯圖里亞斯王子文學獎,大家肯定不會相信;我要是說,我不是一個人來的,我是與兩位中國同行一起來的,他們就坐在我的旁邊,大家也不會相信,因為我的身邊沒有其他人;我要是說與我同來的兩位中國同行一路上給我講了兩個無法解釋的故事,大家也不會相信,因為只有我一個人。
可是,大家卻愿意相信科塔薩爾的《花園余影》,相信這樣不可思議的情節:一個有錢人坐在自己豪華的家中,正在讀一本小說,小說講述的是兩個情侶計劃謀殺他人的事情……最后那對情侶走出書本,去謀殺那個坐在自己豪華家中的讀書人。
……
為什么你們相信科塔薩爾的《花園余影》,卻不相信我剛才講的故事:醫院擔架車的自動滑行,還有“南蠻子憋寶”?道理很簡單,因為科塔薩爾在小說中還有“小說里的小說”中,營造了兩個完全相同的實境,看過小說的人都會清楚,就是那個最明顯的標志——“裝飾著綠色天鵝絨的高背椅”。這把完全相同的“高背椅”出現在兩個故事中……于是讀者相信了。
而我,此刻卻沒能做到,所以你們不會相信我的故事。我要是準備寫類似小說的話,接下來需要做的,就是要靜下心來,努力構建一個“相同實境”的兩個故事或是三個故事。
“老師,這就是您在圣地亞哥的演講?”學生小劉問。
老宋手里攥著粉筆,點點頭。
小劉說:“您要是這樣講課,我肯定天天來?!?/p>
老宋道:“那就是說,我過去講得不好?”
“沒有,您始終講得好,這一次更好?!毙⒄{皮笑道,“最開心的是,您把我也放到故事里去了,還是放到那么遠的圣地亞哥。我在您的故事里做了一次遙遠的南美旅行?!?/p>
老宋指著墻上能夠上下移動的黑板,說:“下一課,我想帶你去遙遠的利馬,那是一座百年沒有下雨的城市。那里還會有更加神奇的故事?!?/p>
小劉興奮起來:“一百年沒有下雨的城市,肯定能夠編織許多意想不到的故事?!?/p>
“是的?!崩纤握f,“我們還可以去那座有著蛛網般街道的更加神奇的墨西哥城?!?/p>
教室里靜了片刻。
老宋接著說:“說不定此時此刻,我是你小劉虛構的一個人物?!?/p>
胖墩墩的小劉驚訝地看著眼前的導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