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文學》2018年第10期|阿成:清明紀事(節選)
母 親
去年的清明,我在三亞。其實過了農歷的二月,就想著四月初的清明該去父母的墳上祭拜了。說來慚愧,人活著總會有些無奈的事。表面上看,是人間的俗事,然而不然,所謂理由滿滿的俗事,其實不過是一樁樁的荒唐事,常耽誤我回家鄉祭拜父母的大事。
這一回照例是往事重演,新的行程已成定局(那說定的日子我沒計算到恰好是清明節)。人不可失信于君。無論如何是不能回家鄉給父母掃墓了。萬般無奈,只好讓我的兩個女兒代我去給父母掃墓吧。
活著的人呀,心里裝的多是自己的事兒。我常常捫心自問。那時候我的心里有父母嗎?而今我也成老人了,有時候走到街上突然看到一個老嫗,便駐下腳久久的凝望。同行的人問我,看什么,認識嗎?我說,我感覺她像我媽。同行的人說,想娘了是吧。老太太走了多年啦。能不想嗎?說來老太太真的是不容易。我們兄妹六個人全是靠老太太把我們拉扯大的。六個呀,快夠一個班了。老太太是怎樣熬過來的呢?時年她才三十多歲。時世艱難,六個人的衣食住行,六個人的學習都得操心,都得親力親為,真是山大的難事呵?,F在看著年輕的夫婦,雖一個孩子,好幾個人伺候,仍然忙得不行。如此比較下來,那句坊間俗話“不養兒不知父母恩”就愈發的沉重了。
清明節了。我一個人將房門關好,跪在父母的遺像前,給父母磕頭。我不是怕羞,我想讓自己靜下心來,和父母說說話。單是說兒子年輕的時候不懂事?,F在才懂得了父母的辛苦,養兒育女的辛勞??墒?,你們都不在啦。便磕頭向父母謝罪,祈求父母原諒。
有時候,兒子嘗十分的困惑,母親的人生理想和夢想究竟是什么呢?可無論怎樣的猜想,卻始終是想不出來的?,F在明白啦,在母親心中,只要兒女們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的生活,踏踏實實工作。就是老人家最大的寬慰了。
……
雖說往事如煙,我卻清楚地記得,那個下大雨的黃昏。雨下得城市里人很少。當年,不要說一條街,甚至一個區里的人,大部分彼此都是臉熟的。也可能是年齡太小的緣故,我并不知道母親在外面做什么樣的工作。哥哥還沒有放學,家里只有我一個人。后來,我是通過母親無意中的講述才知道。那個下雨天我一個人在小樓外面筑水壩玩兒,渾身已經被大雨淋透了。我不知道母親什么時候出現在了我的面前,把我抱回了家。母親在回憶這件事的時候充滿怨氣地說,那個小樓里的人家,透過窗戶都可以看見我的孩子大雨下淋著,可就沒有一個人把我的孩子叫回來,就那么任憑大雨淋著。
后來,我知道母親是在家里給工廠繡枕頭套。她每天都要將繡好的活兒送到工廠。那時候的母親應當是三十多歲,她已經是三個男孩兒一個女兒的母親了。當時家里的生活很艱苦,如若不然,母親似也不會去給人家做手工的。在這之前,母親是在這條街西頭的“江沿小學”當教員的。的確是因為連續地生孩子,她不得不辭去教員的職務,回家帶孩子做家務。其實這本身就已經極為辛苦的了。
后來母親又做了一些各種各樣的短工,譬如到建筑公司的工地幫廚。那個時候,我已經讀小學四五年級了。記得某個炎熱的夏日中午,母親頂著烈日,用一個水舀子盛著一下子“豆腐腦”,滿頭大汗地匆匆往家趕。到了家將豆腐腦倒到盆里,對我們說,快趁熱吃吧。然后又匆匆忙忙地趕回工地去了。
母親在家里的“工作”就是一天要做三頓飯,給孩子們洗衣服,做衣服、做鞋。一天到晚忙個不停。早晨起的比我們都要早,睡的比我們都要晚。我單知道母親的胃不好,她總在吃一種叫“胃u”的藥。
當年父親在一家建筑公司工作。母親總把他打扮的干干凈凈,穿得整整齊齊,像一個紳士一樣。老爸每天早晨挾著皮包就去上班了,家里的事從來是不過問的。不僅如此,母親給他做小灶,給他燙好酒,炒好菜。說來,這也是早年尋常百姓家尋常的“風景”,在當年的家庭里大多是這種樣子的。母親常說,你爸爸是咱們家的頂梁柱,他要吃好、睡好才行。他要塌啦,咱們全家的日子就不好過了。父親倒是在心安理得地享受這一切,似乎他工資交到母親手里,作為一個男人就萬事大吉了。
在全國三年自然災害的艱難世事里,我們兄妹六個人是要經常餓肚子的。于是,母親就想方設法地給我們做“增量的食品”。比如土豆餅、菜餅之類。還有一種吃食是用酒糟做成的花卷兒。那段日子,父親看到面黃肌瘦的六個孩子,便通過老朋友,在鄉下搞到了一麻袋凍胡蘿卜。記得,在那段日子里,我們幾個孩子上頓下頓的吃蒸蘿卜。開始還好,后來便覺得真是難以下咽。但是,比起吃糠咽菜終究還是好啊。
在那個年代,過年了,大人孩子總要穿一身新衣服的。而且一年也只有這幾套新衣服可穿。其實所謂的新衣服,就是把哥哥穿小的衣服給弟弟穿,弟弟穿小的衣服再給妹妹穿。衣服已經褪了顏色了,母親便去商店買染料回來,用鐵鍋將舊衣服煮染一下,變得新一些。母親常說,唉,等你們長大了,成家立業就好了。仿佛是到了那樣的時候,她就可以歇一歇啦,享享清福了。
在我的印象里父親總是在忙,總是在忙。他的工作地域也在不斷地換。他是搞基本建設的,哪個地方建新工場了他就會到那個地方去。他退休很晚,差不多快七十歲才從崗位上退下來。所以常感身體不適。當醫生到家里來給父親看病,又順便也給母親看一看。醫生臨走的時候悄聲地對哥哥說,你媽媽的病比你爸爸要重得多??墒?,平時母親從來不說她哪兒不舒服,哪兒疼。后來母親因為胃病嚴重了,住到了醫院。記得同病室的病友對我說,你媽媽可愛講笑話了,我們一天被你媽逗得哈哈大笑。這都讓我們感到很意外,我們從沒聽母親講過笑話。
……
(節選自《天津文學》2018年第10期)
阿成,原名王阿成。山東博平人。1985年畢業于黑龍江科技職工大學中文系。曾就讀于黑龍江大學比較文學碩士班。1966年參加工作,曾任哈爾濱市《小說林》主編、社長、編審。哈爾濱市作協主席、市文聯副主席,黑龍江省作協副主席。1979年開始發表作品,1990年加入中國作家協會。著有小說集《年關六賦》、《良娼》(有法文版)、《空墳》(有英文版)和長篇小說、隨筆集等30余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