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學》2018年第11期|笛安:景恒街(節選)

題記:沒錯,這次想寫一個發生在北京的故事。它不是我的家,我只是深愛它。
Part 1 天使
2011年2月—2013年8月
1
朱靈境有一個奇怪的習慣,每一次坐在候機大廳里無聊地閱讀手中的登機牌的時候,她會不由自主地想想,自己這趟飛行有沒有忘帶什么東西——大多數情況下,還是會忘記一兩樣東西的,比如一本原本打算在途中看的書,比如托運行李中忘了塞一瓶隱形眼鏡的護理液……只要有一樣并不是那么重要的東西被忘了,朱靈境就會松一口氣,因為她相信,有了這點兒瑕疵,這趟旅行中,以及抵達目的地之后,便不會再發生任何不好的事情。
這當然是迷信。
朱靈境一直記得,那個大年初二的北京。她是被當時的公司緊急召回的,母親一面埋怨她的老板虐待員工,一面幫她輕松地打點好了行李。當然母親的語氣里還是有那么一點點滿足的——她覺得這顯得她的女兒對于公司很重要。從首都機場出來,靈境直接拖著箱子去了會議室。那是她第一次知道,東二環原來可以不堵車。出租車司機神情淡漠,帶著她長驅直入,好像在運籌帷幄著陰謀。沒有了那些密密麻麻的人,環路兩旁的樓群看起來都像是在靜靜地等著進攝影棚拍照。她把車窗搖下來一點兒,這城市空曠了之后,懸崖林立,縫隙幽深處自然生出一股冷風,毫不猶豫就冰透了她的臉。
真是愛極了北方的冬天。
二十分鐘前,車速就已超過八十。她想提醒司機前面有攝像頭,不過想想,還是算了。然而有一輛“現代”呼嘯著超車并把他們遠遠甩在身后。正前方,兩三個十幾歲的孩子奔跑著橫穿馬路,把建國門外大街當成了放學后的操場。這城市的血管驟然暢通,她自己成了新鮮的血液,輕盈地,就抵達了她的目的地。
沒有人的北京酷似夢境。
夢境當然只是個修辭手法而已。緊急會議的目的,就是向公司所有的中層員工宣布他們的公司正式破產。而靈境所在的公關部,最后一項工作,便是在春節的這幾天里,準備好應付假期結束之后必然蜂擁而至的媒體。當然還有一些更棘手的事情,比如通知所有正在過年的同事。辦公室里兵荒馬亂,不過每個人都在神色平常地商榷細節,沒有人談論這個噩耗本身——所以她也必須做出一副“早就知道了”的神情。事實上,即使最近半年來用戶數據已經很難看,她也沒想到真的這么糟。就在圣誕節前,他們公司還入選過某個知名財經雜志的什么“潛力企業”排行榜——也就是說,她以為這種表面的光鮮還能撐一段日子,說不定,就真的撐過去了呢。不過她也知道,自己在某些時候確實遲鈍。比如,大學的某個假期,她跟初中同學吃飯,她們笑著說起當年靈境被另外一些女生暗地里冷暴力排擠的倒霉處境,她也跟著笑——但她的確是第一次聽說這件事。后來去英國待了兩年,好像就……更遲鈍了。
她就像在所有普通的工作日那樣,從茶水間的窗子那里,眺望著黃昏。理論上夕陽不知道春節假期的存在,但是夕陽也許知道這座城空了大半。他們的寫字樓離北京國際飯店不遠,有些年頭了,在這個城市一棟十五年的寫字樓看起來就像是文物——茶水間的窗戶朝向一條僻靜的小街,影影綽綽,看得見居民區的蛛絲馬跡。不過所有小小的店面都已關門:7-11、煙店、五金行(靈境一直奇怪它為何會出現在這里)、復印店、杭州小籠包……每間店鋪都落著一把大鎖,看上去,自己像是被日常的瑣碎生活毫無理由地拒絕了。過一個年,這個街區就寂靜入骨。夕陽終于自由了,想怎么紅,就怎么紅。
手機上有一個漏接的來電,是母親的。她回了一條短信:落地了,已經在開會。她暫時不想告訴母親她已經沒有工作了,主要是怕麻煩。然后她突然想到:雖然這一路匆忙,可是因為母親一貫的事無巨細——她還真沒有忘記任何一樣無關緊要的東西。
盯著手機屏幕的時候,沒注意到左手上的咖啡杯在傾斜——等注意到了,她也只剩下盯著自己被燙得通紅的手指發呆。洗手間就在隔壁,薄薄的一堵墻清晰地傳出來一個女同事的抽泣聲。她絕對不能在此時進去撞上這個場面,但是,這么說,跟她一樣并無準備的人還是有的。這反而讓她輕松了一點兒,坦然地承認,這是倒霉的一天。大家之前都在說,錢還是有的,即使眼下的錢用完了,意氣風發的老板總能找到愿意接著扔錢進來的VC。至少靈境在春節放假之前,未曾從老板臉上看到什么疲態——然而他今天還未露面,群發給全公司同事的道歉郵件還完好地待在郵箱里——她不想點開來看。
然后她一抬眼,看見了“鋼鐵俠”,或者說,是鋼鐵俠困惑地看著她對自己的手指吹氣。
“Tony,你好……”其實她差一點兒就要說“新年快樂”,又覺得場合不對。鋼鐵俠不喜歡任何人叫他“劉總”,或者“劉先生”,他要求每個人都對他直呼其名——所謂直呼其名,指的當然是英文名,大家心照不宣,沒有人傻到真的去叫他“劉鵬”。
“靈境,好久沒見?!睕]幾個人見過鋼鐵俠穿西裝打領帶什么樣,他向來是毛線衫和牛仔褲的裝扮,只是——也都看得出來這種隨意是演出來的。
鋼鐵俠長得當然不像小羅伯特·唐尼,也不可能像艾龍·馬斯克,他還戴著一副看起來款式很老的黑框眼鏡;也絕對沒有Tony Stark 那樣夸張得富可敵國——但是在靈境和她的大多數同事的人生里,劉鵬就是跟他們說過話的最有錢的人。劉鵬今天應該是代表他們的大股東MJ資本來善后的,精確地講,靈境的老板最初創辦這個公司的時候,MJ就是他們的投資方,而鋼鐵俠是MJ資本的第二號合伙人。MJ資本投資的項目多的是,也許在鋼鐵俠眼里,不過是又遺憾地看到了一只不慎死掉的小白鼠。
“這個事情,還是有點兒突然,對吧?”鋼鐵俠笑笑,走過來為自己倒了一杯咖啡,靈境不安地看著他,因為最后一包砂糖剛剛被她用掉了。鋼鐵俠好像完全沒想到砂糖這件事,從容地直接喝了一口。真厲害,也不怕燙。
“是有一點兒。我知道公司這半年不是很好,可是沒想到會是這樣?!?/p>
隔壁洗手間里,終于有不怕尷尬的人進去了。那個哭泣的女孩卻還是沒有停下來。聽聲音,新進去的有兩個人,只好一起安慰她。
“好不容易拿到的期權不算數了,她覺得失望也是合理的……”鋼鐵俠往墻壁上掃了一眼,也許只是在找話說,畢竟兩個人站在這里聽著別人哭,有點兒尷尬。
靈境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微笑,她只是說:“也許是我們掌柜的……把事情想得太好了,他總喜歡說我們一定有IPO的那天,到時候大家都有份……尤其是喝了酒以后……可能,有的人特別相信他?!?/p>
鋼鐵俠眼神冷冷地一閃,好像很看不上對面那堵墻:“那是她自己蠢。不只蠢,還貪心?!?/p>
靈境將視線對準了鋼鐵俠的臉,有種被冒犯的感覺。這些大佬們是不是都有這個癖好——若無其事地欣賞他們的手指一動,就顛覆了別人的命運。橫豎都失業了,還能糟到哪里去,于是她認真地望著鋼鐵俠說:“一個人特別相信自己的老板,我不覺得這有什么錯。更何況,她以為自己面前有一個能脫胎換骨的機會,會更愿意相信,不是每個人都能遇到這樣的機會?!本尤挥幸环N在課堂上頂撞老師的感覺,她暗暗地笑了笑,又覺得自己幼稚?!霸僖?,Tony?!彼似鹉潜缓攘艘豢趨s僅剩一半的咖啡,再不走,氣氛就有點兒尷尬了。
“我剛剛看了一下你的簡歷,你能在倫敦政經學院拿到獎學金,不簡單?!变撹F俠的聲音從身后傳來。
她轉過身,臉居然紅了:“不是的,沒那回事,其實是這樣的——我入學那年,那個獎學金是頭一年設立,他們當時宣傳做得不好,根本沒人知道——三個名額,只有五個人申請,所以……”
“你在國內的本科讀的是——好像是數學?我記不太清楚了?!变撹F俠聚精會神地打量著她。其實他記得非常清楚,他甚至記得那張表格里她的GPA、她畢業的年份,以及指導她碩士論文的導師那個冗長的也許來自荷蘭或德國的姓氏。只不過他早已養成習慣,在他人面前適當掩飾自己過目不忘的記性。
“不是,是統計。跟數學差多了?!彼挥勺灾鞯匕押喴卓Х缺呕厣磉叴芭_上。她已經意識到了這是面試,但她拿不準是否應該讓鋼鐵俠知道她已經意識到了。
“差在哪里?”
“統計本質上研究的還是人,針對的也是人——數學不一樣,數學跟人其實是沒什么關系的……”她沮喪地感到自己又說了句蠢話,于是慘兮兮地補充,“我那個時候跟著老師參與過一個國家統計局的研究項目,我可以發你看看,不過你應該沒有時間吧?!憋@然已經忘了剛剛還覺得這個男人是個自大的蠢貨。
鋼鐵俠已經拿出了他的手機。
“我把HR的名片發給你,我會跟她打個招呼,春節之后你帶著簡歷去跟她見個面,只要你不把她得罪得太慘,就可以入職?!彼惶ь^,依舊劃著自己的手機屏幕。
“你的意思是說……”她提醒自己,不要看起來太興奮。
“如果你愿意從分析師做起,認真學習……”鋼鐵俠的語氣已經沒有起初時那種微妙的客氣,“歡迎你加入MJ資本?!?/p>
靈境深深地吸了口氣,挺直了脊背:“那個……”她一臉的如釋重負,甚至放松地咬了一下她的大拇指,“你能不能——稍等幾分鐘再發名片給我,對不起,我手機還沒有裝微信,我馬上下載?!?/p>
十分鐘以后,靈境終于發出去她的第一條微信消息,發給她的第一個“好友”鋼鐵俠。他們的對話框里干干凈凈,她將“謝謝”二字打上去的時候,有點兒像是童年時在無人經過的雪地上留下第一對腳印。
然后她徑直走進洗手間,水流沖刷著她的手指,她非常敷衍地做著洗手的動作。她直直地盯著鏡子里的自己,臉頰上泛著微醺時候的淡紅。剛剛那幾個人都還在。她已經在想該如何對母親解釋她的新職業究竟是做什么的。那個哭泣的姑娘紅著眼睛走到她身邊,打開另一個水龍頭。
“靈境,”女孩自嘲地笑著,“我們幾個剛剛說,今晚一起吃飯慶祝一下這么衰的一天,你要不要一起?”
“好?!彼倘灰恍?。未來已經開始了,她不打算讓眼前這幾個姑娘知道。
當然也有一些事情,是此刻的她不知道的。
就在半個小時之前,鋼鐵俠站在靈境的老板的辦公室里。兩個人的臉色自然都好看不到哪里去。靈境的老板徐承天站在窗前,背對著室內。坐在他辦公桌前面的倒是鋼鐵俠,閱讀著電腦屏幕上的文檔——是一封公司創始人及CEO發給全體員工的致歉郵件?!澳銓懙谜嫱Σ诲e的?!变撹F俠笑笑,“我還記得,高二的時候,你代表你們班寫給學校的那封抗議書——兩千多字,波瀾壯闊的,好多人都從頭到尾抄了一遍……其實,不過是抗議學校的宿舍里不讓用電熱壺?!?/p>
徐承天轉過了身。短短幾天里,像鋼鐵俠這樣舊相識能看出來,他像是蒼老了好幾年。
“原則上我還有三天的時間?!彼粗撹F俠,“我明天一早去一趟關島,后天就回來,等我回來,你才能知道我們是不是真的沒救了……你到時候再來看笑話也不晚?!?/p>
鋼鐵俠搖搖頭,“我現在就能告訴你會怎么樣。那兩個老家伙會熱情友好地請你到游艇上吃飯,上甜品的時候告訴你很高興認識你這樣的年輕人,可是你的企業真的有問題,他們不能注資——你能不能相信我……”
“我只需要三百萬而已!”徐承天煩躁地一揮手,像在趕蒼蠅,“這樣就能再給員工發兩個月的工資,就能爭取到多一點兒融資的時間!Tony,為什么不能幫幫我……”
“最大的問題真的只是時間嗎?你三個月前不是沒有時間,半年前你也有……我以為,該說的不該說的我都說了,可是你居然一句也聽不懂?!变撹F俠轉身往門邊走,他好像隱約間覺得,不會有那么容易。
“我指的不是MJ,”徐承天的聲音果然從身后傳了過來,“我知道MJ已經放棄我了。我是問你,Tony,三百萬,我知道這對你不算什么……我跟你保證,我不會就這么垮了的,我能翻身,我能在一年之內還給你?!?/p>
“你現在的樣子,跟爛賭鬼沒有區別?!变撹F俠心里越是凄涼的時候,就越嘴硬。
徐承天一個箭步跨到鋼鐵俠面前,把將要敞開一條縫的門重新關回去。聽到門鎖鈍鈍的一聲響,鋼鐵俠難以置信地以為自己要被殺了。徐承天干脆利落地跪了下來,這才是他鎖門的原因。
“幫幫我,我沒有別的路了,我不想破產——這家公司是我全部的夢想。劉鵬,看在那個時候,你爸爸媽媽要離婚,你常常跑到我家吃我媽做的炸醬面的分兒上……”他的眼睛看著他自己的膝蓋和鋼鐵俠的鞋子之間那一小塊地毯。
鋼鐵俠后退了幾步,就像是會被徐承天的膝蓋燙到。好吧,總算是不會被殺——他自己也不明白為什么,一個人明明是在折辱自身,卻總是讓他這個旁觀者產生被冒犯了的怒氣。抬頭看看,夕陽像是要打碎玻璃窗,他只好笑笑:“你去年在香港給你兒子買的那筆保險值多少錢?地庫里現在停著的那輛車又值多少錢?可你寧愿給我下跪,也舍不得破釜沉舟——起來吧徐承天,你兒子長大以后,你該怎么跟他描述你年輕的時候啊……”
徐承天終于揚起臉,單手在地面上撐了一把,起身的時候,猝不及防地,對準鋼鐵俠的臉給了一拳。
眼前一黑,耳朵邊全是轟炸一般的怒吼:“我操你媽的劉鵬!你這種人有什么臉面提別人的孩子,我兒子會知道他爸爸寧愿給你這種王八蛋跪下也不能動他的學費,你想沒想過你老婆為什么看到你就像看到堆垃圾……”
幾秒鐘后,鋼鐵俠走進了洗手間。水龍頭不小心擰得過大了,他又調小了一點點,他對著鏡子認真清洗著滲血的嘴角,還好,暫時沒有太明顯地腫起來。洗面臺上他的手機屏幕濺上了一兩滴水,郵件提示音響起來了,那個小小的信封圖標被水珠拉扯成奇怪的形狀。他沒有打開看,他知道,徐承天終于發出了那封所有人都會收到的,宣告游戲結束的郵件。
那個剛剛跪在他腳邊的人這樣對他的員工們告別:“是我的錯,是我太過于理想主義,忘記了資本沒有耐心聽聽我們的夢想。山高水長,愿我們后會有期?!比缓?,鋼鐵俠聽見了隔壁女洗手間里輕輕的哭泣聲。真是完美,他暗暗地苦笑。徐承天已經完整地貢獻了悲情英雄的謝幕方式——在他三歲的兒子擁有大學學費的教育保險之后,就連“壞人”的角色都是現成的,誰讓劉鵬不會寫作呢。
他走到了走廊上,走到了僻靜處的茶水間。一片狼藉之中,他看到朱靈境專心致志地對自己燙紅的手指吹氣,好像那是世界上唯一重要的事情。
后來,即使是已經朝夕相處,非常熟悉,鋼鐵俠也沒有告訴過靈境,他是從什么時候起記住她的。也許,鋼鐵俠覺得這本來應該是一件心照不宣的事情。就在那間公司宣布破產的前八個月,他們還在開派對,是徐承天的生日。鋼鐵俠是座上賓,參加派對的十幾個員工里當然有靈境。那一天,鋼鐵俠心情不錯,是有意想多喝一點,微醺之際忘記了珍藏武器,挨個準確地叫出來這十幾個人的名字、職位、畢業的學?!S后,每個人都像是要報知遇之恩那樣站起來跟他碰杯。酒精讓他們相信高山流水,相信他們彼此親如一家,相信他們總有一天會成為另一個“劉鵬”,把成千上萬人踩在腳底下。
靈境就是在那個時候站起來,跟每個人道歉說要先走一步。有人起哄讓她把要會的男人帶來跟大家聚聚,她誠實地回答她只不過必須回去遛一條朋友暫時寄養在她家的狗。
鋼鐵俠曾經以為,她這么做是為了給自己留下深刻的印象。當然他很快就知道并不是那么回事。是“鋼鐵俠”這個綽號慣壞了他,在他還只是“劉鵬”的歲月里,他當然不是這么想事情的。恰恰是她對自己的視而不見,反倒讓他憑空生出了尊重。
轉眼間,靈境加入MJ資本已經兩年,他確信,起初并沒有看錯這個姑娘——是個聰明孩子,不能說擁有多了不起的敏銳和直覺,但是愿意觀察,也肯學習,還不多話,這就已經是種難得的優點。而且,她一如既往地,一直對他保持著視而不見的態度——也不是完全的視而不見吧,在公司樓下的咖啡店遇到的話,她還知道遠遠地繞著走。
沒錯,兩年了,兩年零三個月。靈境常常在清晨突如其來地驚醒。發一會兒呆,再四下尋找著手機,把鬧鐘關上。她的睡眠通常自帶某種定時機制,設定鬧鐘不過是以防萬一。接著她要對著自己的衣櫥再發一會兒呆——她也曾熱血沸騰地買過兩雙十厘米的高跟鞋,結果第一次穿著走進MJ資本的會議室,就覺得有點兒尷尬,尤其是當每個人都顯得對她的尷尬若無其事的時候。
雖然現在不怎么用得到,但那兩雙高跟鞋,依然跟著她搬了兩次家。不上班的日子其實也沒什么穿的機會——因為她始終沒能學會如何用那根細細的鞋跟穩住自己放在油門上的右腳。事實上,不管做什么打扮,每個周一例會的早晨,她堵在東三環慢慢挪動著,永遠感覺自己像個蓬頭垢面的貧賤主婦,因為內心里的小算盤一刻不?!\氣不好的話,這個路口的紅燈和下個路口的紅燈會輪番出現,這樣她抵達的時候也許就要晚五六分鐘,晚了這五六分鐘,就沒那么好找車位了,說不定又要在地下停車場從P2絕望地轉到P3,也許又多出去五六分鐘的損耗。天哪,她居然忘了公司停車場入口這兩天在施工,也就是說,為了開進地庫她必須排一條實在難以估算時間的隊伍……她沮喪地嘆口氣,她希望等一下遲到超過十五分鐘的同事能多一點兒,不,最好有個總監甚至合伙人也能被堵在眾生平等的國貿橋。
不過,在二十五樓上,世界總是靜謐而沒有焦躁的。只要不是什么重要場合,MJ的大老板——孟舵主總是一件簡單的格子羊毛衫,笑逐顏開地坐在那里環視著室內每一個人。環視的動作也極為緩慢,如果沒能捕捉到他的挪動,他看起來真的很像一尊無人會忽視的泥塑。他能把羊毛衫從十月穿到第二年的四月,據他說人過了五十歲都會怕冷——但是,還是據說,他十年前就說人過了五十歲會怕冷的話了。孟舵主的年紀是一個謎,只有常常幫他訂機票的行政才見過他的身份證。鋼鐵俠其實知道,孟舵主不過才五十二,誰也說不清他第一次宣布自己年過半百的時候別人為什么就信了,也許鋼鐵俠說的是真的:“體重過了一百二十公斤,誰還會關心你幾歲?!钡词孤犚娺@樣的話,孟舵主也不會生氣,甚至會跟著眾人一起大笑。
至于鋼鐵俠和孟舵主是什么時候認識的,有不同的說法。MJ的員工們聽慣了這二人的互相唱和以及拆臺,像說相聲一樣,以至于常常錯覺他們二位是在漫長歲月中伴隨著大家成長的老藝術家。當然,在挨罵的時候——這種有默契和起伏的唱和造成的效果也是雙倍的。靈境忘記了,這個周一有點兒不同。因為孟舵主不在北京——所以原本該開會的時間已經到了,可是二十五樓上,大家還都在捧著各自的手機,盯著一個共同的新聞。
這里原本是個小的會議室,不知從何時開始,變成了煙民們的聚點,尤其是在例會還沒有正式開始的時候。今天是“蔓越莓科技”在香港上市的日子。所以,孟舵主總算是穿上了一身西裝,笑容可掬地出現在港交所,以及所有人的朋友圈里。社交媒體刷出來的每一張照片中,孟舵主都能被人第一眼看見——因為他占據了兩個人的空間,把與他合影的其他人都襯得非常嬌弱或渺小。鋼鐵俠對著自己的手機笑笑:“舵主這套西裝看起來真眼熟?!庇腥烁胶偷溃骸皼]錯,我也覺得一定是見過,還有領帶?!变撹F俠想了想:“我只見過兩回他穿西裝——一次是我結婚的時候,另一次,是他自己上回結婚?!贝蠹业妮p笑聲連成一片。雖然每個人都掛著節制的笑容,但是大家都清楚,這是一件重要的好事情。四年前MJ剛剛成立的時候,整個世界都還在金融危機的余波里驚魂未定。然后他們就遇到了“蔓越莓”的創始人——往下的故事就跟財經記者們寫的差不多了,新成立的MJ成為了蔓越莓的“天使”,孟舵主和“蔓越莓”CEO的那張合影,轉發率非常高,處處可見。孟舵主的長相跟天使還是距離遠了點兒,可是他看起來太符合中國人想象中的那種“貴人”了。很多人心里明白,“蔓越莓”也成全了MJ。四年下來,多虧有了“蔓越莓”這張名片,之前很多失敗的項目和經歷,都可以談笑間輕松帶過——當然,鋼鐵俠似乎不這么想,老板們都覺得別人能有今天全靠自己當年慧眼獨具。
“吸煙室”里的嘈雜中,鋼鐵俠狂躁地拍打咖啡機的聲音也是格外清晰?!坝謮牧?,這些行政怎么都那么蠢……”一個女人靜靜走過來,不由分說從鋼鐵俠鼻子底下把咖啡機挪開,然后冷靜地抽出一格——里面已經盛滿了用過的膠囊,輕輕甩手,倒空,再將這一格裝回去的時候咖啡機就開始了正常的運轉。然后她含笑看著鋼鐵俠:“不然你以為那些用完的膠囊都到哪兒去了?”——她是MJ的第三號合伙人夏雪莉(沒有第四號了),以及,負責管理公司所有的日?,嵤?。鋼鐵俠一時有點兒沒面子,強撐著說了句:“我早就說過可以換成那種泵壓式的?!毖├蜃龀鲆桓睉z憫的表情:“那種的操作起來太復雜了,你學不會的?!?/p>
接著雪莉轉身沖著所有的煙民宣布一句,二十五分鐘前就該開會了。
而此時的靈境,還在停車場里心灰意冷地等電梯。
隔壁的大會議室里已經坐滿了人。自然有西裝筆挺一絲不茍打著領帶的——不過穿得越正式的,資歷往往越淺。所以靈境第一天穿著套裝和十厘米高跟鞋走進會議室時,不用任何人告訴她,就能感到某種微妙的尷尬。
MJ并不是一家等級森嚴的公司——或者說,看起來不是。孟舵主總是說:“我們這里又不是軍隊,不用那么強調上下級?!彼运焚M苦心地安排出來會議室里的座次。U形會議桌,遙遙相望的兩端,分別是他和鋼鐵俠的座位,而正好可以將會議桌的長度一分為二的那個位置,則是夏雪莉的。當他們三人真有意見不統一的時候,這個座次安排也導致他們的爭吵極具觀賞性。這三人的位置之外,其余的空缺部位塞進來各部門的負責人,以及投資經理們。靈境這樣的最底層的“分析師”(常常被孟舵主稱為“孩子們”)被默認為不大方便分享會議桌的桌面,所以他們的椅子繞會議桌一圈,圍坐在后面。當然也有一個位子是例外——鋼鐵俠的右手邊是大屏幕,而左手邊的那個位置,屬于最倒霉的那個人。
每個周一例會,除卻各個部門拿出來討論的事務性話題,諸位投資經理要做的事大體上是兩件,一件是展示MJ資本投資過的企業目前的狀況,PPT上的數據、圖表、KPI、分析……自然都是靈境他們整理的;另一件事,匯報他們正在跟進觀察的、MJ資本有可能會投資的項目,并且給出他們評估的意見。在這樣的匯報里,鋼鐵俠通常負責打斷,質疑,提出尖銳問題,冷嘲熱諷,人身攻擊。而孟舵主則永遠是那一臉見慣了的笑容,眼神近似悲憫,好像坐滿這整個會議室的不是他的員工,而是一家孤兒院。最終是否投資一個項目,或者一個團隊,做決定的方式就是孟舵主、鋼鐵俠以及雪莉三人投票。少數服從多數,簡單明了——一般來說,凡是孟舵主與鋼鐵俠達成一致的事情,雪莉不會反對;而當孟舵主反對鋼鐵俠的時候,雪莉會非常自然地站在孟舵主這邊——其實大家也很想看看,在什么情況下雪莉會和鋼鐵俠一起反對孟舵主,但是,自從MJ成立以來,還沒發生過。
有位總監環視了一下四周:“是不是可以開始了?”鋼鐵俠即刻簡短地說:“人都還沒來,怎么開始?”滿屋子的眼睛都靜靜地轉向鋼鐵俠左手邊那個無聲的空位。那位總監笑了:“在Tony眼里,除了小雅,誰都算不上是人?!毖├虻故窃诖藭r開口道:“別這么說,今天是蔓越莓的大日子,缺了小雅,我們等一下鼓掌鼓給誰聽?!彼哪昵?,MJ總共有三位老板、三個員工。馮小雅就是其中之一。起初他們險些就放棄了“蔓越莓”,是小雅力排眾議,跟三位老板吵得奮不顧身……就連“蔓越莓”這個名字,都是小雅取的?!奥捷钡膸孜粍撌既巳枪た瞥錾淼募夹g宅男,打死他們,也不可能想得出如此少女的名字。
靈境站在銀灰色的電梯里,一副大勢已去的表情。電梯在G層停下來了,門緩緩挪開,靈境最先看到的卻是小雅碩大滾圓的肚子。小雅托著腰走進來,拍拍胸口:“有你跟我一起遲到,我就放心了?!毙⊙诺穆曇艉芴貏e,語調明亮,卻摻雜著一點兒若有若無的沙啞,類似老唱機播放唱片時候的雜音。靈境本能地往角落后退了一步,現在的小雅總讓人產生身邊空間無比局促的感覺。靈境并不知道通常的孕婦應該是什么樣的,不過她依然贊嘆——小雅的腰還是一如既往的纖細,就好像她不過是在那件深灰色的連身裙下面藏了一個籃球。雖然臉色略微青白,可她看起來依然像是從孕婦裝廣告圖片里走出來的。所以靈境覺得——古人說的傾國傾城,真正的意思可能也是指某種壓迫感。
靈境像是突然警醒地說:“你的包我幫你拿吧?!彼@位頂頭上司相處的時候,總還是有點兒說不出的生澀?!爸x謝?!毙⊙诺故谴蠓降匕寻f給了靈境,將解放出來的那只手也托在腰上,順便,沖靈境慵懶地一笑。這便是靈境最佩服小雅的地方:她看起來永遠不趕時間,永遠不需要裝作自己很忙,她甚至不需要知道別人是否需要她——在“蔓越莓”的這個大日子里遲到一會兒,一定會有好事的人說,她是故意要用這種方式提醒各位她的重要??墒?,她只是一臉歉意地對靈境笑著:“我出門的時候換了好幾次鞋,才一個晚上,腳突然腫起來,好多以前的鞋都穿不進去了?!庇械娜松鷣砭褪桥鹘?,這是那些處心積慮想要吸引別人注意的人永遠不可能理解的。
“我昨晚把‘炫影’的預期用戶增長分析,還有融資之后的財務計劃發給你了,他們的PDF寫得太啰唆,我做了一個精簡版給你……”靈境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為了找話說。只是小雅好像沒有在聽。她像是屏住呼吸那樣走神了片刻,然后眼睛微微一亮:“哦,好的?!?/p>
會議室里,雪莉又撥打了一次小雅的電話,等待接聽的時候,卻聽到身邊有人驚訝道:“開盤才一個多小時,“蔓越莓”漲了這么多?!?/p>
周遭的歡呼聲是被靈境打斷的。靈境懷里抱著小雅的和自己的包,像是逃難一樣用肩膀撞開了會議室的門,顧不上理會突兀的死寂了,她費力地說:“小雅她在電梯那里——她應該是要生了?!?/p>
隨之而來的一片混亂中,雪莉臉上掛著一絲不可思議的微笑,像是自言自語道:“這算不算是雙喜臨門?”
2
靈境喜歡獨自在停車場里坐一會兒,比方說加班回家的深夜,還比方說像今天這樣,瘋狂的一天結束之后的——也許已經凌晨??傊?,當她可以確定,她有一個奢侈的長夜在眼前,不需要她跟任何人打交道的時候。她抬起僵硬的胳膊轉了一下車鑰匙,這個小動作都做得十分勉強。四五月間的天氣用不著冷氣也用不著暖風,車子一旦熄火,廣播的聲音也戛然而止,她的銀色大眾CC停止了呼吸。而她,也跟著“小白龍”(她給自己的車起了這樣的名字)一起,墮入停車場的幽暗之中。有一點點光灑在她面前的通道上,對面那排車位上停著的車沉默不語。如果正對面的那臺MINI COOPER突然之間自行點亮車燈,并且跟她的小白龍打聲招呼:你今天這么晚……她也絲毫不會覺得奇怪。她相信所有這些車都在等著她離開,不過好在,每一次,它們都極為耐心,相安無事地等著她在車里發呆,然后目送著她往電梯的方向走。燈光把水泥地映照成深深的湖底,她不小心踩到了地上的光線。
在城市,恐怕停車場是唯一一個類似大自然的地方,有自成一體的邏輯,并且雖然不輕易表達,可是從深處散發著拒絕人類的氣息。
她把車窗按下來,又很快關上了——還是躲在完全密閉的空間比較安心。駕駛座已經調成一個可以半躺的角度,她愜意地閉上眼睛,提醒自己別就這樣睡過去了。白天在醫院里的時候,她也曾這樣盡力仰著頭,靠在病房外面的墻上,小雅一開始還在極力忍著痛,到后來呻吟聲輕而易舉就穿透了墻壁。靈境不敢走進去看她——與靈境一起,送她來醫院的幾個同事也一樣,大家整齊地坐在病房外面,他們誰也沒想到原來新生命的到來其實是件尷尬的事情。
更尷尬的是,他們始終聯系不上小雅的丈夫。
病房門開了,小雅終于要被推進產房,此時已是下午四點——當然,只要可以不上班,送產婦入院也充滿樂趣。但是現在,下班時間要到了,所有的樂趣自然跟著魔力消除,而小雅的雙親此刻還在來北京的航班上。大家互相對望了一眼,目光都落在靈境身上——她是四個人里唯一的女孩。她深呼吸了一下:“我跟她進去,你們回去吧,別忘了最好還是有個人去機場接一下她爸媽……還有……”眾人如釋重負,七嘴八舌地說:“知道了知道了,她老公的電話我們一定隔十分鐘打一次?!?/p>
燈光。產房里的天花板是一種奇怪的綠色。大門砰地關上了,好像這間屋子里發生的任何事情都不會有人知道。她被護士要求著穿戴上樣式奇怪的防護服和帽子——關于那幾個小時的記憶一直是以碎片的方式呈現。唯一連綴成線的地方,是小雅捏緊了她的手,指甲深深地嵌進去,她不大敢看她的眼睛,在這種時候四目相對,簡直類似于戰場上的同生共死。小雅慘烈地叫了出來,撕心裂肺,產科大夫問了靈境一句:“你暈血嗎?”她咬著嘴唇拼命地搖頭。
外面真實的世界上,夜晚早就來臨。
是個健康的男孩,母子平安。助產士剪斷臍帶的瞬間,靈境還是閉上了眼睛。所以護士說的那句“十一點十九分”在耳邊格外清晰。有個沉默的、穿著白衣的男人,默默把寶寶放在一只透明的手提盒子里拎走了——小寶貝比預產期提前了兩周,所以需要住幾天溫箱,如果沒有這個解釋,靈境真會以為那人是幽靈什么的。助產士把一張薄薄的單子蓋在小雅腹部的位置,貼心地遮住了難堪的血污,然后對靈境說:“為了防止意外情況,讓產婦在這里待兩小時,我過一會兒就會回來……”
靈境不知道什么叫“意外的情況”,事實上,今天發生的一切事情都在她的概念之外。她整個身體像是要散架一樣,癱坐在產床前那張并不舒服的椅子上,大腦卻像是在某個空曠的地方不顧一切地奔跑。小雅臉色慘白,疲倦地笑笑:“我都沒看清他長什么樣子,他們就把他帶走了?!膘`境微微用力地,握了握小雅的右手,她這才注意到自己手上多了幾個紫色的圓圓的指印,不過她什么也沒有回答。不知為何,有種隱約的羞恥感黏在她的皮膚上,她不愿意看見此刻的小雅,她此刻的樣子與平時的優雅和誘人扯不上半點兒關系。生育帶來的那種野蠻的狼狽讓靈境不由自主地想后退幾步,不要相信任何“新生命”的神圣,這變成了她在后來的日子里堅信的事情。她一句話也不想說,也不想走出這間綠色天花板的產房——這里是她和小雅的山洞,她感覺自己必須把守著洞口。
“我不會忘了今天,”小雅認真看著她的臉,汗濕過的長發都滑到了后面,“謝謝你?!?/p>
她搖搖頭,不知道自己該不該正視小雅這張沒了任何妝容的臉。她有點緊張地說:“恭喜你了?!?/p>
小雅認真地看著她:“我手上現在的項目都在電腦里,明天我給你發微信給你密碼,就都拜托你了靈境?!?/p>
她很高興此刻還能聊幾句塵世間的話題,于是她說:“好?!?/p>
然后她笨拙地把拂在小雅眼前的幾縷頭發撥到一旁去,小雅額前潮濕地蒙著一層水霧。助產士和一個護士走了回來。
“我現在有了寶寶,”小雅眉頭一皺,笑笑,咳嗽了兩聲,“我什么都不會怕?!?/p>
有時候,人一說類似諾言的話,就會被教訓。
助產士問:“你最近幾天感冒過嗎?”
小雅搖頭。
助產士神色緊張了:“那你咳嗽是剛才開始的?”
小雅和靈境對視一眼,像兩個乖孩子,齊齊地點頭。小雅用力地想要維持著正常的神情,盡管她又開始咳嗽,似乎只要臉上平靜,就代表真的沒事。
助產士像是在籃球場上躲閃對手那樣,撲到產床前面拔掉了心電監護,沖著嚇呆了的小護士說:“叫劉大夫回來,然后打電話把盧主任也叫來,準備搶救室,心電監護推到那邊去再上……”產床底下的輪子開始轉動了,“快呀!”助產士的臉龐瞬間變得猙獰,“她可能是羊水栓塞!”
所有的人頃刻間都在奔跑。好像有股巨大的力量,在靈境眼前用力一抖,她目力所及的一切都成了一張加速挪動的海報。她也只好跟著跑,雖然她也不清楚為什么。她跟著滾動的床跑出了產房,幾張焦灼或者嚴肅的醫生的臉出現并且加入到奔跑中,靈境知道自己是多余的,她笨拙地認為自己不應該擅自離開那個歸她守護的洞口,于是她又折回產房里,可是已經空無一人。然后她意識到,自己甚至沒有摘掉腳上淡藍色的鞋套。
搶救室的門在她面前關上,走廊上有一對焦灼的五十來歲的男女,她想那應該是小雅的父母——不過此時顯然不是寒暄的時候。鋼鐵俠從電梯口走出來,對她點了點頭。
“Tony,怎么是你……”她有點兒意外。
“航班延誤,我叫你們部門的那幾個人回去了,反正我下了班也沒事做?!变撹F俠并不是嚴格意義上的工作狂——他只不過是發自內心地討厭私人生活。
“那我……”她不知道自己這個時候說回去合不合適,雖然她幫不上任何忙,但是好像不應該這樣把小雅丟下,她們不是剛剛一起上過戰場嗎?
“走吧,你明天可以晚一點兒來公司?!变撹F俠揮揮手——話是這么說,負責檢查考勤打卡的又不是他本人。
所以此刻,她像是等待被埋葬那樣安然躺在駕駛座上。身體醒著,卻已經僵硬到了某個程度,于是靈魂逃脫控制,就在隔壁副駕座上睡著了。
微信提示聲攪擾了這墓地一般的安寧,是鋼鐵俠的信息:小雅還在搶救,她老公終于到了。今天過得太不容易了,不如,一起喝一杯?
靈魂依然沒有清醒,所以身體麻木地回復了一個“好”字,沒加標點。
每一個早晨都是嶄新的。不管前一個夜晚有過多慘烈的戰爭,新鮮的陽光里,硝煙的氣味都會消散殆盡——好吧,北京的早晨擁有新鮮陽光的時候的確不多。幾天后,雪莉微笑著對靈境說:“這樣也好,是個鍛煉的機會。有什么不懂的就問,小雅手上的項目你也是了解過的,你們小雅組里的所有人這幾個月都直接跟Tony匯報工作?!彼闯隽遂`境臉上些微的尷尬,笑了,“不要怕他,Tony那個人,罵歸罵,還是會把他知道的都教給你們?!?/p>
小雅留給她的那張表格里,每一欄代表一個待考察的項目,也代表著她有多少個創業者要見。從看上去最容易的事情開始吧——她在電梯里緩緩從二十五層上降落下來——約人說話而已,她已見過無數次小雅是怎么做的。大堂里的人你來我往,旋轉門帶進來戶外的風。那一瞬間靈境甚至舍不得二十五樓,她想那是因為有點兒緊張。
起初,她拿不準是要極力掩飾自己有點兒緊張,還是盡量讓對面的這個人不要那么緊張——不過她很快就明白了,絕大多數見到她的人都比她輕松自如,不只是輕松,常常還帶著某種她不能理解的攻擊性。
“怎么是你——哦,我是說,小雅呢?”對面的人臉色陰了一下,以為MJ不再讓小雅來見他,代表他是不被重視的。
“哦,原來是這樣,當了媽媽,好事啊,恭喜她……”神情如釋重負了。
“拜托你,好好看看我的BP,移動互聯網時代,真正深刻改變每個人的生活方式,你同意吧?”——您真不知道每個人都這么說嗎?
“如果你不能理解我的商業模式,也請你無論如何拿給劉鵬看看,他是我大學師兄,我們一個系的,他一定能懂我?!膘`境知道這是在禮貌地暗示自己智商太低,不過她無所謂,她只是脫口而出:“哦,你說Tony啊……”
對方笑了:“原來現在都這么叫他了——當年啊……”——誰在乎你的當年。
一個小時過去了,表格上只畫了一個“√”,而下一個需要見的人,在遙遠的中關村,需要穿過半個北京城。
“誰沒有幻想過自己成為喬布斯,你說對吧?”靈境差點兒脫口而出:“我真的沒有?!比欢鴮Ψ讲]期待誰回答他:“你一定替我轉告小雅,‘蔓越莓’能做到的事情我們也能做到,所以我們提出來的估值真的不算高。我是個理性的人,我知道我不是馬云……”——是嗎?非常感謝?!翱墒俏腋艺f,我的公司不比‘蔓越莓’差,我們一定有能IPO的那天?!薄贿€是不能高興得太早。
也有那些看起來單純愉快的人。
“我們打算公司的名字就注冊成‘桃園劉關張’?!比齻€人齊齊以相同頻率對靈境點點頭,像是動畫片,“我們兄弟三個在老東家那里一起拼出來的,現在也打算一起打天下?!薄墒?,可是蜀國后來滅亡了呀。
“我們只需要五百萬而已,當然有一千萬更好。對你們來說,這點兒錢根本不算什么,可是對我們仨來說,是全部的機會,我們可以改變國人對于旅行這件事的概念,這也算是在邀請你們一起改變世界……”——靈境開始認真地想,她自己為何從來沒有過改變世界的渴望。當然,不能讓對方看出自己在恍神。
當然,她很快就會發現,宣稱自己想改變世界的人其實比她以為的要多。見怪不怪了之后,覺得自己由衷地期待世界和平。
那張表格上的“√”終于畫滿,又是深夜了。
她此時才發現,好像一天里,來了這家咖啡館兩次,總計喝掉了一杯美式兩杯拿鐵。她本能地想跟小雅說句話,好像除了她,真沒有合適的人能聊聊這樣的一天。自從經過了產房里的九死一生,小雅就把靈境當成是一個朋友。職場專家們都會告訴你上司下屬之間成為朋友其實并不聰明,可是——管他的。奇跡般地,一封小雅的郵件就在此時送了進來。靈境踢掉了鞋子蜷縮進了松軟的沙發,手機硌住了腰部,微信顯示有三十多條未讀消息,她不理會,直接點了小雅的頭像。她對小雅說:郵件收到,馬上就看,你怎么還不睡???
小雅的回復很簡潔:夜奶。
靈境笑笑:那我不打擾你了。
然后迅速得到了回答:趕緊打擾,我快要瘋了。小朋友,第一天獨立執行任務,感覺如何?
有很多細微的感受,靈境不知道該怎么表達,所以她只好說:現在才知道,你太不容易了。
小雅丟過來一個“得意的微笑”的表情圖標:習慣就好了。你記得好好看看我郵件里那個項目,是一個我認識的FA推薦的,看完了,告訴我,你覺得有沒有搞頭。早點兒睡吧。
靈境苦笑了一下:睡不了。明天下午兩點我們幾個要跟Tony開匯報會,而我現在還什么都沒準備。
小雅不再回復了,她終于重新沉入一個更為原始的黑夜里,哺育一個外形奇怪的小家伙。自從這個小朋友降臨人間,“窗外的夜晚”對于她們就已成為兩種截然不同的物質,一個“母親”和另一個“不是母親的女孩”,懸掛在她們頭頂上的并不是同一個月亮。
靈境一整天都沒有回到二十五樓,所以她不知道孟舵主回來了。
孟舵主的辦公室面積很小——起初他自己堅持選了這一間,而把最大的那間留給了雪莉——名義上是體現尊重女性的企業文化,其實這個小間是整層樓里風水最好的地方,他信這個。絕大多數MJ的員工都熱愛孟舵主的辦公室。三位老板的領地風格迥然不同,推開他們各自的門,就像闖入三個戲的劇組。雪莉的門后就是一派商務精英的裝飾,一塵不染,井井有條,國貿商圈里這樣的辦公室大概找得出一百間;鋼鐵俠的屋子是一間男生宿舍,亂糟糟,還搬進來了一張折疊床、全套廚具,以及兩個巨型的高達手辦;至于孟舵主,他花了很大的力氣,一點一點搜羅來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的那些辦公家具,當年的沙發,當年的書桌,當年的暖瓶和茶杯,地板也鋪成了老式紋樣的花磚,以及那種已經帶著鐵銹,被他重新油漆過,留下了白色號碼的報夾子——孟舵主估計會成為地球上最后一批堅持買報紙的人。懸掛在天花板上的狹長日光燈管點亮的時候,光的顏色把整間屋子帶回到三十年前,包括氣味,那是他此生最懷念的好時光。曾經有來面試的員工,一走進來,整個人愣住了,有個女孩脫口而出:“好想哭啊,這里簡直是我小時候的爺爺家……”這個女孩最終沒有被錄用。
不過,孟舵主的那套工夫茶具顯然屬于這個世紀。他把熱水緩緩地從瓶身上盛放著牡丹花的暖瓶里倒出來,洗過茶之后,給每個人倒上小小的一杯,接著問大家:“不如,今晚一起吃個飯,我想想在哪里訂個位子?!?/p>
雪莉微笑著搖頭:“我就算了,等下得回去檢查我兒子的作業?!?/p>
“Sherry的兒子不是在英國?”辦公室里坐著一位順道來做客的LP。
“我們這邊的九點,他剛好下課,約好了在Skype上,他把明天要做的presentation給我預演一遍?!毖├虼┲k公室用的拖鞋站了起來,她的高跟鞋此時靜靜排列在隔壁的辦工桌底下,她為鋼鐵俠開了門。
鋼鐵俠恰好聽見了剛剛那句話:“親愛的Sherry總,下一步是不是該給你兒子文上‘精忠報國’?”
雪莉緩緩地轉身:“能說點兒正經的嗎?”
鋼鐵俠放下了手中的咖啡杯:“咖啡機又死機了,這次我把廢的膠囊全都倒空了也不行……如果明天還修不好,能不能換個行政?”
孟舵主趕緊聲明:“我今天絕對沒有碰過它,也從來沒拿它當凳子坐過?!敝豢上?,這個笑話并沒有人笑。
“小雅的產假要休多久?”鋼鐵俠問雪莉,“聽他們說是……四個月?”
“六個月?!毖├蚧卮?,“她把她的年假也放在一起一并休了。所以……這六個月里,她那個team的人,都得你帶著。提前勸你耐心一點兒,不是每個人都能像小雅一樣……”
孟舵主感慨地長嘆一聲:“在香港的時候,每個人都過來問我,‘蔓越莓’敲鐘的日子怎么能不帶小雅來……真的是每個人,我就突然間在想,她休假的這段日子,說不定會有人來撬墻角……”
鋼鐵俠臉色一沉:“沒那回事,小雅不可能走的?!?/p>
“幼稚?!毖├蛞荒槺瘧懙谋砬?,“什么叫不可能……”
“所以我想跟你們商量一件事……”工夫茶的小杯子在孟舵主手指間顯得馬上就要被捏碎了,那個坐在身邊沉默了許久的LP突然疑惑地開口道:“小雅……到底是哪個?我記得去年我來這兒的時候看見過一個女孩子,頭發垂下來到這里……”他努力地比畫著,“高高瘦瘦的,是她嗎?”
“你說的應該是靈境?!毖├驘o奈地搖頭,“這些男人啊,果然記不住業務精英,只記得我們這里最漂亮的小姑娘?!?/p>
“Sherry你開什么玩笑,”孟舵主好像很激動,“能不能客觀一點兒,靈境怎么可能比小雅漂亮?”
“你看,”雪莉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男人和女人的眼光就是差這么多?!?/p>
“舵主,你到底想說什么?”鋼鐵俠看起來已沒有耐心繼續這個愚蠢的話題。
“我看這樣……”LP欠了欠身,“你們既然要說正事,我就不耽誤你們了。本來就是路過順道看看你們,我再不走就又要堵車……”
“不能走?!泵隙嬷鲾[手,“等會兒還得吃飯呢,我跟你說好不容易發現一個挺不錯的寧波菜館子,你絕對沒吃過的……”
“舵主,”雪莉覺得自己有責任阻止孟舵主開始聊他剛剛想起來的某道菜,“你想給小雅漲薪水?”
“我想提她做合伙人?!泵隙嬷骱孟褚沧⒁獾轿葑永锏募澎o了,“你們看,‘蔓越莓’現在風頭正健,小雅就是我們的名片,我們可以給她一個最小的份額,讓她多代表我們出去見媒體,我們現在也需要多宣傳自己?!?/p>
“我覺得……是不是再等等?!毖├蛲χ绷撕蟊?,一副正襟危坐的神情,“你看,這四年多,的確是因為她,我們才有了‘蔓越莓’,可是萬一只不過是小雅運氣好呢,萬一她其實并沒有大家以為那么好的眼光跟判斷,以后的日子可太長了……Tony你覺得呢?想要宣傳自己有的是別的辦法?!?/p>
孟舵主的神情略微沮喪,他想起來了MJ畢竟是一家民主的公司。
“我也覺得,還是再等等……我原則上是同意舵主的,但是我相信小雅并不只是運氣好,再給她兩年時間,她一定能有更優秀的表現,那個時候就沒人能說什么了?!变撹F俠有意無意地瞟了一眼雪莉,“所以她這兩年需要的是集中精神工作,這么早把她推出去social,今天拍照明天去見記者,她那個不成器的老公某天再出軌哪個小明星,她還得上娛樂新聞……小雅對我們來說是珍貴的,不應該讓她真的去做花瓶?!?/p>
孟舵主詫異地笑了:“道理都對,可是你別忘了小雅不是未成年人……好吧,那就等等,難得你們二位這么一致,總之你們記得,我的這個意向已經放在這兒了?!?/p>
“你放心吧?!毖├蛐Φ?,“我過幾天就去月子中心看她,帶著公司的紅包,我再給孩子買兩身衣服,總之,一定把她哄開心了?!?/p>
“你明白我意思就好,她放假的時候別讓她覺得公司沒了她也沒什么大不了的,”孟舵主此時的笑容略微憨厚,“必要的時候多給她team里那幾個小孩子一點兒壓力,多敲打他們,讓大家都覺得沒有小雅他們就很狼狽?!?/p>
“知道啦……”雪莉嘆氣,“小雅是公主,容嬤嬤的活兒交給我去做?!?/p>
“沒事我就先走了?!变撹F俠突然站了起來,拿著煙盒往門邊走,“我約了人開會?!?/p>
“客觀地說靈境他們幾個接下來的工作量也的確挺大的……”雪莉突然轉過臉,沖著門口吼了一句,“你別在走廊上抽煙,現在人人都要跑到走廊里抽煙,都是讓你帶的!”
鋼鐵俠的香煙已經叼在了嘴里,對著屋里做了一個大拇指朝下的手勢,半截身體已經被打開的門遮住了。
“年輕人總是需要點兒磨煉才能成長?!泵隙嬷鲹沃嘲l站起身,“哎,你先別走,問問還有沒有人愿意跟我們去吃飯……”
靈境打開了小雅最新的那封郵件,咖啡館的網速此時有點兒慢,一時打不開全部的PDF文檔。她只看到了封面上那個產品的名字:“粉疊”。
這個名字倒是有點兒意思。然后她瞪大了眼睛,盯住了創始人的名字,以為這是一場噩夢。
有一杯冒著熱氣的牛奶降臨在她一片狼藉的桌子上,敦厚的粗瓷馬克杯,寶藍色,畫著稚拙的粉紅色桃心。有種稚拙的艷麗,非常適合午夜加班的倒霉鬼。
“我沒有點這個?!膘`境揚起臉一笑。
“我知道,這是送你的?!狈丈悬c兒手足無措,一張干凈的大男孩的臉,“你這兩天總來這里,我不小心聽見你們說話的,你是MJ資本的VC,是風投的人,對不對。要是你現在有空的話,能不能……聽聽我的創業項目?”
靈境愣了片刻,笑了。她的兩只手緊緊地抱住微溫的牛奶杯,語氣試探:“要是我不想聽,是不是就不能喝了?”“沒有沒有!”那男孩急得手足無措,拼命地搖頭,“不是那個意思……下次也可以?!膘`境慢慢地嘆了一口氣:“你……等我喝完?!彼昧Φ攸c著頭,坐到靈境對面的沙發上去,膝蓋重重地撞到了桌角。桌面微微震顫,靈境不由自主地把牛奶杯攥得更緊,然后抬起頭狐疑地問:“疼不疼?”
他倉促地笑笑,右手始終放在膝蓋的位置。左胸口掛著咖啡館統一的名牌,他叫“阿南”。
很久以后的后來,靈境才意識到,那個午夜,正是在那個錯愕地盯著面前羞澀服務生的瞬間,不由自主替他難堪的同時感覺到的那點兒愉悅,那就是“權力”的滋味。
她并沒有很享受那個。
3
幾乎度過了一個無眠的夜晚。凌晨三點上床,整個腦袋像是微醺但異常敏銳,淺嘗輒止地睡一下,又被色彩濃烈的夢驚醒。夢里有一大片蔓延到天際的粉紅色,她想,一定是那個“粉疊”的封面在搞鬼。她反復地研究過那個文檔——做得很糟糕,幾乎沒有什么提綱挈領的概述,密密麻麻寫了好多細節——可是,有什么東西是不一樣的。除了二位聯合創始人里,有一個名字是“潘垣”,她跟他很熟。
“粉疊”是一款APP的名字,它針對的人群是粉絲。無論年齡、性別、職業身份,只要你是某個明星的粉絲,就可以。還在規劃階段,暫時沒法試用只能想象。它有點兒像是多年前盛行的論壇,你可以在這里為你喜歡的那個明星集結起來,輕易變成一個團隊,為他拉票,為他辦活動,一呼百應地去轉發與他有關的任何消息,甚至在這里直接跟他經紀公司的工作人員對話。它也有點兒像是那種網文社區,你可以在里面發表你的作品——比如那種女主角是你自己男主角是那個明星的荒謬小說,事實上這也是這里接受的唯一一種題材的“文學作品”。你變成了毒梟的女人,那個明星化身成無所不能的英雄警察去救你;或者,你買了一條黑背犬牽回家,到了晚上你發現它會變身成為一個英俊男人,而且長得跟你喜歡的明星一模一樣。它也有購物平臺的部分功能,你的偶像出新專輯,你可以直接在這里花錢為他打榜,“粉疊”會忠實地記錄你為他的每一筆支出……還有一些不好歸類的特征,很難說它像什么,也許只不過是像外面那個真實的赤裸的世界吧,當你為他花過足夠多的錢,當你為他拉來了足夠多的轉發或關注度,你就躋身于一個粉絲間的特權俱樂部。你會擁有更多見到他的機會,你甚至在有可能為他工作,在他身后那個龐大的工作人員團隊占據一席之地。
靈境想了很久,她說不好為什么,總之,在那份做得雜亂無章,也沒能提供任何數據甚至是數據預測的PDF里,她似乎嗅到了某種陌生卻刺激的氣味。她試圖用一個簡短的報告來總結這個氣味究竟是什么——倒是可以確定,這個東西遠遠超出她熟悉的那個“潘垣”的智商,所以,她盯著第一頁上的另一個名字注視了片刻:關景恒。
她只是給潘垣發了一條信息:你又在搞什么鬼?沒有得到回復。
也許還有更慘的事情,比如說,五點的時候才勉強應付了不知道算不算睡著的短暫睡眠,然后,惴惴不安地坐在鋼鐵俠的辦公室里,想著這一次的報告也許能讓他滿意。他卻語氣輕松地說:“我今天累了,你發我郵箱我回去看,今天我就打算跟你們幾個隨便聊聊?!?/p>
靈境真的很想告訴所有的老板,當你掌握權力時,最仁慈的手法應該是讓人覺得你的行為有規律可循,而不是興致來了就大赦天下。這么想的時候,她的臉上當然是微笑著的,本能露出來給鋼鐵俠看的,卻是那種“好幸運今天會議內容輕松”的笑容——多年下來,已經忘記了,此刻的自己其實值得被鄙視。
“我突然想起來,我總是花時間跟你們一起分析具體的項目,可是有一件事我還沒來得及跟你們說……”鋼鐵俠語氣里那種不耐煩又冒了出來,他那種情緒化的苛刻倒也是從來沒放過他自己,“我說——你不是非記筆記不可,我又不會出題考試?!彼粗粋€還沒過試用期的男生,無奈地笑笑。
“這是我剛入行的時候,孟舵主跟我說的。他說,Tony等你到了我這個年紀就會明白,其實‘商業’是最公平的事情?!变撹F俠停頓了一下,靈境在心里祈禱他別做出隨便抽一個人提問這么幼稚的舉動,“為什么這么說,因為所有的人都有成功的可能——我的意思是:那些你佩服的人,你非常喜歡的人,你覺得他很聰明他必然有作為的人,也包括,你看著覺得很蠢的人,你覺得他雖然有過人之處但是更多缺點的人,你認為他一無所長的人,你覺得平庸甚至有什么明顯人格缺陷的人,你討厭到恨不能上去潑他一臉開水的人……不信,你們仔細去研究一下福布斯排行榜的名單,你們能從里面看見我剛剛提到的那些人中的任何一種。上帝喜歡的人都能成功是沒錯的,可你不能把自己當成上帝,記住這件事,不要以為只有你欣賞你喜歡的人才值得我們投資?!?/p>
全場安靜,鋼鐵俠的助理端進來一個星巴克的紙杯,放在他桌上。鋼鐵俠盯著那紙杯看了片刻,助理說:“是熱美式,大杯的?!变撹F俠難以置信地笑了笑:“咖啡機還沒修好?——這個行政是不是Sherry她家的親戚?”
一片笑聲中,這位助理略顯茫然地看著鋼鐵俠,平靜地說:“應該不是?!彼届o地扶了一下黑框眼鏡,像是完全不知道周圍的人為何笑得更厲害了,然后轉身往門外走,經過靈境的時候,直直地在椅子腿上絆了一下。靈境忙不迭地欠身道歉,她說“沒事、沒事”,眼睛也不知道在看哪里。她是一個個子很矮的姑娘,略胖,名字叫文娟,也是隨處可見的那種。她最大的優點是,無論鋼鐵俠怎么冷嘲熱諷,她都像是聽不出來,再加上沒什么情緒,感覺已成金剛不壞之身??傆腥苏f,孟舵主是她舅舅,這話傳多了,便真感覺她的長相跟孟舵主有些相似的地方。
“所謂移動互聯網,我覺得我第一次明白這幾個字的意思,是2001年,那時候我還不到25歲……”幾位同事面面相覷,明明沒有喝酒,老板為何開始話當年,鋼鐵俠似乎也不關心他們有沒有在聽,只是笑看著一個實習生:“2001年,你出生了嗎?”
“我已經上小學了?!睂嵙暽悬c兒尷尬。
“那一年,我在一個網站上班,整個公司只有七個人。那年我們跟中國移動談下來一個合作,高考之后,所有的考生編輯一條短信,把自己的身份證號和準考證號輸入,就能查詢自己的成績……你們現在覺得理所當然,可是那個時候,在中國好像是第一次。我們沒能拿下來全國范圍的合作,只是服務北京地區的。那時候我們的技術總監出車禍躺在醫院里,我一個人負責維護這個看起來不能再簡單的程序……這條短信的收費比普通的貴一點,九毛九,我們公司能拿到的分賬是百分之三十。那天晚上八點,成績可以查詢了,我沒想到我會那么忙……通宵加班,到第二天中午十二點,我們老板走進來跟我說,這十六個小時里,我們公司賺了兩百萬?!变撹F俠頓住,像彈彈珠那樣,把桌上那個沒有撕開的糖包彈出去很遠。
“怎么會有六百萬個人來查詢呢?”有人盯著手機屏幕提出異議,“我查了一下,2001年全國參加高考的人數也不過四百五十萬,北京地區能有多少……”
“因為有的人會反復地查,準確地說,將近一半的人都會這么做。有的人會反復查好幾次,有的人會讓全家人用好幾個手機號來同時查詢一個考生,只發一條短信查一次成績的人比我們以為的要少很多,這些都是冷靜的用戶?!变撹F俠笑笑,“我記得有一個號碼,連續十天,每天早晨晚上都會查一次自己的成績,那個人的分數還不錯,我至今不知道他究竟是想自我陶醉一下,還是不肯相信自己失敗了……那一年,我們公司的利潤就這樣翻了十倍。什么叫移動互聯網的時代?很簡單,你記得,你直接面對著一個龐大的人群里的每個人,每個人都有驕傲,都有期待,也有對自己的懷疑,也有不切實際的盼望,還有對未來的恐慌……這些都是錢。人們都不承認自己不理智,但是別忘了,幸虧如此,你才能盈利。如果你說不出所有人共同的欲望,那就做到抓住所有人共同的軟弱——你想象不到那些弱點能給你帶來多少回報。我怎么說了這么多?散會吧?!?/p>
靈境收好了自己的文件夾,站起身時差點兒像文娟那樣被絆倒,重新直起身子的時候,看到手機上一條新的消息:今晚有沒有安排?回復之前,她先環顧四周,的確沒有人在注意她。她自己也知道,這是一種神經質。
是怎么開始的呢?
就像此刻這樣的深夜,靈境安靜地打開門,鋼鐵俠熟稔地進來。他把外套扔在沙發上,靈境一言不發地轉身,在臥室里等著他。當他出現在門邊的時候,才像下定決心那樣站起身,鋼鐵俠對著她的額頭親吻了一下,她環住了他的脖子。
鋼鐵俠的習慣,是關上屋里所有的燈。
“你不想看看我嗎?”曾有一次,她這么問。隨即又有點兒尷尬,因為這確實太像是情話了。鋼鐵俠轉過身,用力親吻著她的脖頸?!皠e給我留下痕跡……”她無力地躲閃了一會兒,然后就和男人的喘息聲一起融化在了黑暗中。她也喜歡這樣的時刻,不用像在辦公室里那樣,總是不由自主地取悅他。然后他們并排躺在黑暗中,誰也不想開燈,微微的呼吸聲此起彼伏,男人和女人的手指不由自主地交纏在一起,像是昆蟲透明的羽翼。只有此刻,他們之間才能降臨一點兒真正的平等。
就是在那個小雅生產的夜晚,這件事第一次發生的。他問她:今天過得太不容易了,不如一起喝一杯?她有點兒猶豫,因為這似乎有點兒不合規矩,更重要的是,她不想在精疲力竭的時候還必須應付他——但是,為什么沒有拒絕呢?僅僅因為她也想有個什么方式來紀念一下這一天嗎?拜托,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她嘲笑自己,哪個女人敢說自己對鋼鐵俠沒有一點兒好奇?——除了Sherry總。后來,后來很容易就微醉了,因為一整天精神的高度緊張,也因為酒吧里的鋼鐵俠其實完全沒有平時那么招人討厭——再后來,當曙色微亮時,靈境像做了噩夢一樣從床上坐了起來。鋼鐵俠躺在她的身邊,眼神疑惑。
“完蛋了!”她托住了隱痛尚存的額頭,“對不起Tony,我不是故意的?!?/p>
鋼鐵俠笑了,他說:“我也不是故意的?!?/p>
“你快走?!彼喼币蕹鰜?,“快點兒回家去,然后我們各自去公司?!?/p>
“喝杯咖啡再走總可以吧,才六點?!变撹F俠漫不經心地套上牛仔褲。
“沒有!”脫口而出的時候她自己也愣了,畢竟天亮了,眼前這個人是自己的老板——即使他還沒來得及穿上衣。
鋼鐵俠靠近她,手臂碰到她肩膀的時候,她脊背上滾過一陣涼意,他溫和地在她額頭上一吻,她雖不躲閃,卻緊緊閉上眼睛,像是坐在電影院里看恐怖片。
“孩子,”鋼鐵俠的語氣近乎悲憫,“別緊張,不小心睡錯了一個人,這種事是會發生的?!?/p>
“你太太知道了的話,你要告訴她,真的是不小心的。以后不會再有了……”靈境睜開眼睛,她也知道自己此刻的眼神一定很凄涼,“不對你不能讓她知道這真的就是個意外……”
“放心,我上次看見她,還是去年十一月?!?/p>
“欸?為什么?”靈境頓時困惑了。
“別打聽那么多?!变撹F俠一直停留在她耳朵邊的右手非常順遂地拍了一下她的腦袋。
尷尬總會隨著時間消除的,當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依次發生的時候。差不多每隔十天或兩周,總是鋼鐵俠發來一個詢問她是否有空的信息。如果她說沒空,鋼鐵俠也是非常配合地回答:好的,那么下次。雙方達成了不約而同的默契,在這樣的短暫相聚中,從不討論工作的事情,聊天的內容甚至巧妙繞過MJ資本里任何一個他們共同認識的人。靈境摸索著打開床頭燈的開關,習慣性地把煙灰缸拿過來,放置在兩個裸體之間那堆被子上面?!爸x謝?!变撹F俠說。打火機按下去,感覺是煙霧破門而入的聲音。靈境側過身子,匍匐著,臉貼在枕頭上,靜靜看著煙灰缸在不規則的被子上傾斜成一個有點兒危險的角度。
“我初中的時候有一段時間很討厭念書,”靈境望著正在磕煙灰的男人,“總是跟隔壁班一個男生一起逃課去學校外面打游戲……可是在學校里遇到,從來不跟他說話。你懂我意思吧——我覺得那個時候又回來了?!?/p>
“你知道,我跟你相處為什么覺得特別放心?”滑落在她臉頰上的頭發被鋼鐵俠的手指撥開了,“因為——”鋼鐵俠看著她困惑的眼睛,像是宣布彩票中獎號碼,“因為你不喜歡我?!?/p>
“我怎么不喜歡你?”她用力掙脫掉鋼鐵俠的手,臉居然一陣發熱。
“你知道我在說什么?!变撹F俠的語氣就像是在會議室里,“你上次談戀愛是什么時候?”
“大學。不對……”靈境在枕頭上用力搖搖頭,“在英國的時候吧?!?/p>
“哪有女人會記錯這種事的?!变撹F俠被煙嗆到了,咳嗽了兩聲。
“我不知道那算不算……”她耐心地解釋,無辜地看著鋼鐵俠,完全沒意識到這有什么可笑的,“我跟那個男生約會了大概七八次,然后要考試了,大家都挺忙的,就說不然等考完了,圣誕節假期的時候再見……大概有十天左右沒怎么聯系,十天以后,考試考完了,我去找他,在他家里看見了我當時最好的朋友的外套和靴子……”
鋼鐵俠笑得極為開心,但的確沒有嘲笑的成分:“寶貝,搞不好人家原本想追的就是你的朋友,是你自己理解有問題?!?/p>
“不可能!”靈境直直地坐起來,腦袋差點兒撞到鋼鐵俠的手肘。
他看著她,她臉上有認真的怒氣,脊背和肩膀都挺直成了防御的狀態,少女一樣的身體直白地袒露無余,胸前有一顆小小的紅痣。他湊上去,輕輕親吻那粒朱砂痣:“所以……你們還是睡過的?”
“你管得著嗎?我只不過是不想跟人搶……”雖然語氣倔強,但是那粒小紅痣已經在不由自主地迎合他??蛷d里傳來了鑰匙開門的聲音。
等一下。鑰匙。
她的手指條件反射一般,貼住鋼鐵俠的嘴唇,他立刻含住了其中一只。她輕聲說:“是跟我合租的室友回來了,等我一下,別出聲?!薄拔?,室友而已,不用整得像是偷情一樣吧?”鋼鐵俠的臉色突然恐懼了,“難道跟你合租的人我認識?”靈境胡亂地套上細肩帶的黑色睡裙,轉過頭去瞪了一眼:“叫你等著你就等著?!遍T已經開了半扇,才想起來什么,再回頭道:“我們怎么不是偷情了,你還好意思說?”
“靈境——”外面已經傳來夸張的嗓音,“朕回宮了,怎么還不接駕……”
“你也不提前說一聲?!膘`境赤著腳走進客廳,對著面前那個唇紅齒白的漂亮男孩的肩膀重重敲了一下,對方卻大吃一驚,倒退兩步。
“糟了,你在鬼混。你看看你的眼睛里……”
“閉嘴?!膘`境熟練地切斷他的話,“你趕緊去洗澡,快點兒,我讓屋里的人走?!?/p>
“Baby,你做人真是不友好,人家有權力見見娘家人?!钡撬呀洷混`境用力地往浴室里推了,一邊挪動,一邊沖著靈境的房間喊,“里面的兄弟,幸會,我是小潘……”他卻把“兄弟”那兩個字說得無比柔媚,因為自詡貌比潘安,所以,“小潘”就成了他的名字。
是的,他就是那個PDF里的潘垣。
鋼鐵俠出門的時候,還沒忘記留下一句:“你為什么要跟一個人妖合租?”
話音未落,小潘精致的臉已經露在浴室的門框邊緣:“我聽見了哦……”隨即,不管不顧地嫣然一笑。靈境一邊呵斥著讓他隱回浴室去,一邊愉快地想:不得不說,小潘總有辦法讓人如沐春風。
“我是不是在哪兒見過他?”鋼鐵俠有點兒不知所措。很多人在第一次見到小潘的時候,都有點兒不知道該說什么好。小潘相信那是因為他自己艷光四射,至于觀眾到底是出于什么原因——就不好說了。
客廳里終于歸于寂靜,靈境長舒了一口氣,到廚房去給自己倒了一點點威士忌,加蘇打水,然后蜷縮到客廳的沙發里。小潘當然是要用他的辦法提示自己的存在,浴室傳來的淋浴噴頭的水聲里,夾帶著小潘極為投入的歌聲。他在聲情并茂地唱一首貓王的老歌,嗓音特別,帶著唱慣了爵士的柔軟的沙啞,只不過把歌詞略做了一點變動:“Fuck me tender, fuck me dear. Tell me you are mine…”用一個顯而易見的敏感詞替換了原本歌詞里的“love”。但是經過他這么一唱,聽起來好像也沒有什么不合理。
靈境租住的小區在東北四環邊上,不知為何,以云集著一群十八線藝人著名。而小潘,原本是他們中的一個——公允地說,小潘應該算是十六線。七年前,小潘參加過一個當時紅極一時的選秀節目——雖然剛入十強就被刷下來,可是很多人記住了那個“美艷奪人”的男孩。后來小潘簽了唱片公司,也算是有過一段四處商演并且給拿著熒光棒的小姑娘們簽名的日子,但是并沒有得到發專輯的機會。解約之后,小潘開始思考人生,于是覺得去英國學設計比較適合——美艷的自己。他的家鄉在某個盛產煤礦的內陸四線城市,他的土豪爸爸認為上學不管怎么說都是一條正路,并且用洋文念書當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因此,隨他去任意留級好了——事實上,靈境自從在倫敦認識小潘以后,從來沒問過他到底什么時候可以畢業——總有一些小潘這樣的學生,隔三岔五就要找個理由回北京度個假,于是小潘就成了靈境的房東,靈境只需要每年替他把物業和供暖的費用繳清,在一年的大多數時間里獨自享用兩室一廳的公寓。每逢小潘回來,二人就在深夜里相對小酌,指點江山,怒罵負心人,上演一下“孽海姐妹花”抱頭痛哭的戲碼,發誓彼此是對方生命中沒有血緣的親人。靈境再明白不過,小潘才是“姐姐”和“花”,而她這個“妹妹”,只是勉為其難被主角提攜一下,放在“花”的行列里。
酒過三巡,他們才能對對方承認,內心深處,自然是希望成為別人的“孽?!?。
“你總算是有個男人了,為你高興?!毙∨嗽谘g圍了一條浴巾,給自己倒上一杯,也擠到沙發上來,被靈境踹了一腳,只好訕訕地盤腿坐在沙發前面的地板上。
“你知不知道你跟人合伙做的那個APP都傳到我們公司來了?”靈境懶洋洋地問,“真沒想到,你之前說想做點兒生意,我還以為你打算在倫敦開個火鍋店之類的?!?/p>
“太瞧不起人了?!毙∨讼癜<捌G后那樣側過了身子,胳膊肘抵在沙發上,托住了頭,“你坐正一點兒,半個胸都讓我看見了?!?/p>
靈境一邊惱怒地坐直,一邊順手丟了個靠墊砸在小潘臉上。
“都是關景恒的主意?!毙∨随傡o地把靠墊撥到一旁,“他跟我講了一堆,說是一件有搞頭的事情,是跟IT有關系的,他沒錢開發APP,我就把我手頭上的錢全拿出來了,就成了合伙人?!?/p>
“你爸爸知道了沒有?”靈境笑了,恰好看到手機屏幕上有一封新郵件的提醒。她打開來,是小雅。
“你應該聽過這個人吧,我們當年一起參加那個節目,我剛進十強就被淘汰了,他沖到了第五,關景恒。你怎么可能沒聽過他唱歌?”
小雅的郵件很簡單:靈境,我和你看法一樣,我已經跟Tony說過了,你們約“粉疊”的人見見面吧。主要是那個關景恒。
“你看,你看,”靈境把手機屏幕轉到小潘鼻子底下,“連我們公司的人都看得出來,你是地主家的傻兒子?!?/p>
想要激怒小潘,也真沒那么容易的。
會議已經持續了兩個多小時,當然還將持續下去。
“總之我是看好這個團隊的?!币恢胀ǖ膱A珠筆在鋼鐵俠手指間旋轉騰挪,但是誰都知道,他只有在焦躁到了一定程度時,才會無意識地玩這個看起來爐火純青的游戲。
“我覺得——”孟舵主終于不再穿羊毛衫,畢竟已經七月了,“這件事我們得多聽聽女士們的意見,這個模式聽起來倒是有優點,客戶在家里下單,接單的美甲師上門來做指甲,應該還是有蠻多工作很忙的女性會歡迎的——雖然我也不懂為什么會有那么多女人在花錢買了指甲油之后,還要再把錢交給美甲師,但是……Sherry?”
雪莉略顯遲疑:“我拿不準。對我來說,在手機上預約一個美甲師到我家里來,求之不得——可是對一些更年輕的女孩子來說是這么回事嗎?她們幾個朋友約著一起去實體店里做美甲其實是一種社交,做指甲的時間里聊天交換八卦——我不敢肯定有多少女孩子愿意放棄這種樂趣選擇讓美甲師來家里……我們是不是應該再重新做一個更具體的客戶畫像?他們的這款APP最適合的是什么年齡層的女性……”
鋼鐵俠毫不掩飾地翻了個白眼:“要是世界上的所有決定都交給女人來做,二戰估計還沒打完?!?/p>
“女人才沒興趣發動戰爭?!毖├蛎鏌o表情,環視了一下四周,眼睛落到了靈境身上,“這屋子里的女人,現在除了我就只有你了——你也說說看?!?/p>
前臺的女孩子敲敲門走了進來,在靈境身邊耳語兩句。靈境急急地起身,帶著輪子的座椅在身后寂寞滑行了一點兒距離,就被鄰座一只手抓住了。經過鋼鐵俠的位子,靈境俯下身子低聲說:“今天約了關景恒,他已經到了,我先去應付他?!?/p>
雪莉看著靈境的背影,眼睛突然一亮:“關景恒——就是好幾年前那個選秀歌手?”
“過氣的選秀歌手?!辈恢钦l補充了一句。
“過氣?”孟舵主一臉的天真,“這么說他紅過?那我得問問我女兒……”
“你好,我是朱靈境?!膘`境拿著自己的名片,對著會客區那張唯一坐了人的沙發,頷首一笑。
沙發里的那個人早已站了起來,他面前的茶幾上放著一個透明的,盛了半杯水的玻璃杯,他起身的時候,沒有忘記把玻璃杯挪到茶幾中間去。
“關景恒?!彼雌饋韽娜莶黄?。他穿著一件白襯衫。
就是,那種,很普通的,那種白襯衫。
她知道自己對他微笑了一下,不過卻是幾秒鐘之后,才感覺到那個笑容的確輕輕落在臉龐恰當的地方,歸了位。關景恒看著她,有點兒不知如何是好,因為她一直站著,他總是不好自己先坐下來。
“我在電視上見過你?!彼f。這當然是謊話,但她知道他會相信。
果然,他笑了,卻有點兒尷尬:“那都應該是好幾年前了吧?”
“你要不要喝點兒什么?咖啡?或者……”她實在答不出來,能夠頻繁在電視上看見他的時候——究竟是幾年前。
“不用?!?/p>
“你本人比電視上瘦好多?!痹捯粢宦渌秃蠡诹?,腦子里飛速閃過的,居然是小潘嘲諷的臉,看著語無倫次的她,似笑非笑的眼神簡直是悲憫的,“Tony還在開會,真不好意思,今天的這個會議比預計的長了一點兒?!?/p>
“沒事?!彼恍?,眼光落在她的臉上。
這雙眼睛看人的時候好像很用力。靈境覺得。
可是她不知道,他的眼睛好像在認真打量她的臉,其實在她胸前那條項鏈上停留了一瞬間。關景恒只是在想,聰明的女孩,因為每個人看起來都會比電視屏幕上瘦。所以,她知道說什么話是不會錯的;所以,她應該并沒有見過電視上的他。真正熟知他的女孩早已在第一時間說出他過去唱過的歌……而她,她看上去不是選秀節目的觀眾。她自然受過最好的教育,不然也不會在這個地方上班——不是說受教育程度高的人就不會看選秀,只是見多了“粉絲”之后,他自然有種直覺。她望著他,也許又打算笑一笑,頭發像黑色緞子一樣垂在臉頰兩側,不,以他的閱歷,她算不上是美女。不過她的指甲修得很精致,一顆顆閃著晶瑩珠光的粉色,即使她也只穿了顏色很舊的牛仔褲,她也絲毫不給人不修邊幅的感覺。還有那條項鏈——拜托,能不能別再看了,他命令自己——省得人家女孩子以為他是變態。
是一條卡地亞的白金小鑰匙,她察覺到了,她的手指輕輕捏住那顆鑰匙形狀的掛墜,右手的食指無意地蓋住了鑰匙中央的小小碎鉆。她終于笑了:“我出國上學那年,我媽媽送我的——不是什么好東西,可是我有習慣常常戴著?!?/p>
果然出自一個不錯的家庭。他看見她的第一眼就明白這個。
“有什么問題,你就問吧?!彼恼Z氣不知不覺間像是高中時代的學長。
“好吧……或者再稍微等一下,Tony估計還要一陣子……真是太不好意思了?!彼θ堇镉幸稽c點像是與生俱來的慌亂,花蕊一樣藏在深處。讓他一時間也弄不清楚:她究竟是確實沒那么精明,還是演技已入化境?
關景恒當然知道,此刻,決定他命運的人是鋼鐵俠,不是她??伤吘棺诹硪贿叺淖雷由?,代表“權力”的那一邊。既然已經代表了權力,那就索性當她并不單純,這樣,比較容易接受。
可是……總之,朱靈境。他記住這個名字了。
他自然是不會知道,其實靈境的腦子里有個奇怪的念頭飛速地滑過去。她望著那張清瘦的臉,以及放在他膝蓋上微微凸起、顯得有力的指關節,她想的是:說不定有一天,他會喜歡我。
鋼鐵俠總算出現在她的視線里,她站起身,那個念頭像只微不足道的昆蟲一樣,振翅飛走,翅膀是透明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