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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津文學》2018年第11期|莫華杰:遠山
    來源:《天津文學》2018年第11期 | 莫華杰  2018年11月15日08:44

    莫華杰,男,1984年出生于廣西鐘山縣,現居東莞。廣東省文學院簽約作家,魯迅文學院第三十四屆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學員。作品散見于《花城》《山花》《天涯》《芙蓉》《芒種》《創作與評論》等文學刊物。參與影視作品有:九十分鐘電影《惡魔傳說》(編劇/導演)、紀錄片《他們在小鎮寫作》(制片/演員)、電視音樂散文片《長青街》(導演/監制)、禁毒公益短片《致命誘因》(編?。┑?。

    藍托九將掛在灶頭上那只熏得黑亮的麂子取下來,用柴刀劈成兩半。一半掛回灶頭,另一半裝到袋子里。袋子是一個化肥袋,因為用了多次,皺巴巴的,上面的字跡已經模糊不清,看上去像一張久經風霜的老人臉。

    阿娘正在煮早飯,往灶肚子塞苞谷桿子。早春的雨水泛濫,苞谷桿受潮,燒起來像堵氣的怨婦,一陣火來一陣煙,廚房云里霧里的,嗆人淚下。山里不缺柴,上好的松枝燒起來干脆利落,煙少火旺,一向是灶頭的???。但偶然也要燒幾把爛苗子,造點煙霧出來,養著吊在廚房上的臘肉,莫讓它們長霉了。

    阿娘抬頭看了看那半只麂子,在煙霧中若隱若現地晃動著,像它生前在大山的霧氣草叢中奔跑一樣,仿佛一不小心就會跑掉。

    “伢,挨半你都裝深吧,城都人冇這嗒東西?!?/p>

    藍托九看了看麻袋里的東西,除了半只麂子,還有熏肉、臘魚、臘野雞等山貨,已經把麻袋塞得鼓鼓的。

    “阿娘,留低三月三阿爹仰酒?!?/p>

    “鳳凰中意食,你帶過去,阿爹仰酒自家上山趕?!?/p>

    藍托九猶豫了一下,但還是沒有拿。他悶著腦袋,彎下腰,用麻繩子把化肥袋系上。阿娘瞇起眼睛看著兒子那粗壯的雙臂青筋暴起,像埋在地里的樹須要躬出地面一樣。龍抬頭剛過兩天,天還寒著,兒子卻已穿起短袖汗衫。一條長長的疤痕纏在兒子的右臂上,看起來像一條蛇。去年中秋,兒子上山打獵,被一頭野豬撞上,滾下一百多米的山溝,昏迷了一天一夜,從此留下了胎記般的傷疤。

    獵人被獵物打傷,肯定是沖了山神,要出山躲避一段時間,等山神消了氣,再回來祭山。

    阿爹坐在廚房門口的飯桌上,啾著一碗油茶。他往煙鍋里塞上煙絲,看著已經把擔子整理好的兒子,阿爹的眼中充滿了憂傷。自從祖先為避戰亂遷入大山,后人就一直遵循著祖先的生活軌跡,在山里生老病死。雖然時代變化快,很多山里人開始外出務工,但也有山民不愿意讓孩子離開?;钤谏嚼锒嘧栽?,又不曾缺吃缺喝的,出去圖什么。

    阿爹看著兒子,眼神隱隱不安。他吸了一口煙鍋,突然被嗆了一下,咳嗽聲止不住地從喉嚨里涌出來。直到外面傳來一陣布谷鳥的叫聲,阿爹的咳嗽才倏然停止,仿佛被布谷鳥叼走了一樣。

    藍托九挑著兩個麻袋擔子,一邊是臘貨,一邊是行李。行李那頭比較輕,挑起來不平衡,藍托九于是往行李袋塞了一塊大石頭,將兩邊的重量平衡起來。

    大山的早晨濕漉漉的,像從熱水里撈出來,霧氣騰騰,那些散落在山坳里的吊腳樓,埋在濃霧中,彎彎的翹檐看起來像翹著牙齒的大象,又像頂著牛角的公牛,虛幻得很。在這個物欲橫流的時代,與世無爭的山里人在外人眼中看來,和活神仙沒有什么兩樣。那些吊腳樓也像神話中的神獸,在霧氣中看久了,冷不防就晃動一下,能把人嚇出一身汗來。

    兒子才走出吊腳樓,身影就變得模糊起來,像融化了。爹娘的心也在融化,化成了一片飄渺的霧氣,恨不得與天地連在一起,不管兒子去哪里,他們都能曉得。

    兒子回過頭來,看著屋檐下的爹娘,咧著嘴笑。

    “阿爹阿娘莫擔心,我讀過,識得字哩!”

    不說還好,做爹娘的心里愈是扎疼,才讀過三年小學,十幾年沒翻過書了,還曉不曉得字喲!阿娘揮手說:

    “伢,食不慣外頭的水就歸來,莫怕丑,剔不剔錢都不重要哩!”

    藍托九扭頭走了,把聲音留在了霧氣里。

    “莫以為我泥巴做的。我力氣這么大,掃大街也剔到錢呢!”

    山路歪歪曲曲的,兒子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霧氣中,只能聽到他唱山歌的聲音。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霧氣阻隔,那歌聲聽起來時近時遠,像隱藏在大山里面的鳥兒叫聲。

    “咿啦哦……阿妹江里梳頭喲,阿哥過來擔水喝。清水照出阿妹臉,看得阿哥掉落水。咿啦哦……阿妹說,落水狗,不知丑。阿哥說,好妹子,親一口……”

    爹娘聽到歌聲,又心酸了,兒子二十五出頭了,是該找個阿妹了。但山里的阿妹都去外面剔工了,媒婆說,外面的世界太嘈了,把阿妹的耳朵給堵住了,阿哥的山歌唱得再好她們也聽不到;外面的世界太亂了,把阿妹的魂勾走了,山神的力量再大也收不回她們的心。那些媒婆提親用的茶簍子,已經裝不了紅雞蛋,只能用來采采山上的菌子??删游兜涝倜?,哪有紅雞蛋親??!

    翻過一座大山,好像還能聽到兒子唱山歌的余音。

    又翻過一座大山,只能聽見布谷鳥的叫聲,忽遠忽近,也不知道它們藏在哪里。公雞們扯著嗓子,時不時發出一聲咯個兒,被霧氣包裹著,緩慢得很。突然傳來一聲狗叫,撞散了霧氣,公雞的叫聲才變得真切起來。

    做爹娘的嘆了一口氣。兒子第一次離開大山出遠門,外面的世界花花綠綠的,也不知道兒子能不能承受得了。

    走到一條機耕路,路邊有山里人搭的草棚子。藍托九在棚子里坐了一會,聽到突突的聲響,一輛進山拉石頭的拖拉機咆哮出來。藍托九招手,爬到車廂的石頭上坐穩,一路顛簸到鎮上。從鎮上再轉車去縣城,又從縣城轉車去步城,像山路十八繞一樣,繞得暈頭轉向。

    下午四點多鐘,藍托九挑著擔子從步城車站出來時,兩條腿軟綿綿的,身子搖搖晃晃的,像喝醉了酒一樣,體內那股打野豬的蠻勁兒都不知道去哪里了,只覺得肩膀上的擔子變得沉重不堪。

    到處都是高樓大廈。這么高的樓,怎么修起來的,會不會倒下來哩!四處都是人潮涌動,這么多的人,哪里來的呀,在山里面,有時走上半天也不見個人影呢!公路上的車子更像是瘋狗一樣亂竄亂跑,咋個不撞上哩!天南地北分不清楚,藍托九的頭更暈了,胃也一直冒著酸水,想吐,卻又吐不出來,胃里早已空蕩蕩的。他支撐不住了,盤腿坐在路邊,用口水抹到太陽穴上,拼命地揉著。

    有人推車賣豆腐花,一塊錢一碗,看似不貴,但那碗是個紙做的,只比一次性杯子大些。藍托九張開嘴仰起頭,一口就咽下去了,咂吧著嘴,連白糖味都沒有吃出來。藍托九每回去鎮上,向來都是坐拖拉機,從不暈車。他想,這些裝有冰塊的班車,雖然涼爽,但悶得厲害,不如裝石頭的拖拉機舒服。出山這么痛苦,以后回去還要這樣折騰,真比野豬撞傷躺在床上還難受哩!

    兩個騎著摩托車的巡警在車站邊上打轉,看到藍托九,以為是流浪漢,過來盤問。藍托九神色慌張,用蹩腳生硬的普通話,說是來找親戚的,順便從口袋里掏出一封信,信封的地址寫著“東好食品批發部”。

    一名巡警指著遠處一座高樓大廈的方向。

    “喏,就在那棟大樓的一樓,第三間鋪面?!?/p>

    大樓看起來近,走起來卻遠。一個在大山里走慣的人,通常是一條道通向山頂,再大的山也不覺費勁。但是去那棟大樓,路口眾多,街道復雜,比山路還扭曲??瓷先ハ裨谘矍?,卻走了一個多小時才到達。

    站在“東好食品批發部”門口,夕陽已經落山——應該是落在高樓大廈后面,城里看不到山,都被高樓給遮蔽了——批發部黃色的招牌被霞光染紅,金光閃閃的,像過年時打出來的玉米甜糕。大山里面,這時寒氣仍很重,但在城里,卻讓人感到莫名的燥熱。藍托九用胳膊抹了抹臉上的汗水,汗漬灰乎乎地黏在胳膊上。他不知道這些灰塵從哪里來的,山里面空氣干凈,臉上從來不會這樣臟。

    一群搬運工正從一輛廂式貨車上卸貨,往倉庫搬去。一個中年人站在車邊上,拿著一張清單核對數量。藍托九放下擔子,從口袋掏出相片,相片上一家四口,其中男人的相貌和眼前的這個中年男人差不多,只是眼前的中年男人看起來蒼老一些。

    藍托九走過去,怯生地喊:

    “阿叔?!?/p>

    蘇長輝轉過頭來,看到藍正九,疑惑了一下,突然想到了什么,笑逐顏開地說:

    “你是托九?”

    藍托九正擔心對方認不出自己,聽到他這么叫,臉上的神情頓時放松起來,憨笑著,使勁地點頭。

    “年前你打電話過來,說過完年來步城看阿茵?,F在才來,我都以為你不來了?!碧K長輝說,“你那山里真落后,都什么年代了,連電話都沒有,想找你都找不著。你打電話是在鎮里的郵局打的?”末了,忽地想到什么,“恐怕你們山里現在都沒有通電呢!”

    藍托九不知道說什么,只是憨笑。

    蘇長輝朝店內叫起來:

    “阿茵,快來,看誰來看你了?”

    蘇茵從店里的辦公室走出來,看到藍托九,頓時滿臉歡笑。

    “啊……那個,哥,你來了?!?/p>

    藍托九望著蘇茵憨笑,不知道說什么。他本想說,鳳凰,好久不見哩!但想到她現在不叫鳳凰了,就不知道說什么了。

    晚上,批發部的員工們吃的都是山里帶出來的臘貨。好久沒有吃過這么正宗的野味了,大家吃得油光滿面,舌頭都打結了。食堂師傅說,十幾年沒有做過這樣的野味了,還以為世上已經沒有這種好貨哩!

    批發部有二十多號人,坐了三桌,藍托九和蘇長輝一家四口坐在一桌,另外兩桌是店里職工:一桌是經營部的,一桌是市場部的。

    藍托九吃飯的時候,不時提醒坐在他對面的蘇茵,指著一個碗說:

    “麂子肉,你仔時最中意食的?!?/p>

    蘇茵看著他,嗯嗯地點頭。

    “我都吃了好多了,真好吃。我們多少年沒見了,你還記得我喜歡吃這個肉?!?/p>

    藍托九想都不想,便說十五年。這個數字,他可是每年都扳著手指頭數,做夢都能叫出來。

    蘇志鋒坐在姐姐身邊,看著對面這個土頭土腦的山里人,端著小瓷碗吃飯,三下五除二就扒去一碗,像餓死鬼托生。別人吃兩碗飯就飽了,他吃了滿滿的六碗也沒見打個嗝出來,也不曾放出一個屁來。蘇志鋒翻了個白眼,心想山里人胃口這么大,莫不都是野獸變的。

    晚上,藍托九住在蘇家。蘇家住的是豪華別墅,三層半,四百多平方,一家四口居住,不免顯得空蕩,連說話都有回音。藍托九感覺像住在山洞里,山洞也有這樣的回音,說話時像有人跟在身邊,你說一句,他也跟著說一句,你轉身四處張望,卻不見人,只看到自己倒映在地上的影子,仿佛回音是影子的聲音。

    蘇志鋒看著山里人一手拿著扁擔,一手抓著麻袋背上樓,那麻袋皺巴巴的,想必里面的衣服也是皺巴巴的,一股山里的土腥味,莫不藏了些山蟲子,以后這房子還能住人嘛!

    蘇志鋒對父親說:

    “他一個山里人,啥規矩都不懂,讓他住員工樓就行了?!?/p>

    蘇長輝板著個臉兇他:

    “要不是他家里收養你姐,會有你?”

    蘇志鋒撇了嘴,不敢再說放肆的話。二十多年前,姐姐出生,當時父母在供銷社上班,只能生一胎。父親想生個兒子繼承香火,于是通過親戚的關系,聯絡到大山里面一位素昧平生的山民,偷偷將女兒送過去寄養。父親報案,說女兒在市場走丟了。警察四處查找,沒有一點線索。后來,父親憑著一張《人口失蹤證明》申請了二胎,如愿以償地生了個兒子。過了些年,供銷社倒閉,父母下崗,憑著供銷社上班的貨源渠道,夫妻倆做起了批發生意,順便把女兒從山里接回來。那時女兒已滿七歲。轉眼間,十五年就過去了,兩家雖然有書信來往,卻不曾見面,自然生分了許多。但蘇家待人客氣,對藍家心存感激,便當藍托九如嫡系親戚般。一頓飯功夫,便已化解了多年的生疏。

    藍托九跟著蘇茵上樓,看到地板磚干凈得能照出人影來,他小心翼翼地走路,生怕踩壞了。蘇茵看他這么大一個人,走起路來卻像貓一樣悄無聲息,就笑。

    “沒事,你放膽踩,就算是頭牛,也踩不壞的?!?/p>

    但是藍托九仍是不敢用力踩,只是咧嘴憨笑。

    進了房間,藍托九把手上的扁擔放在一邊,將背在身上的行李麻袋放下來,發出“咯噔”的一聲輕響。藍托九抓了抓后腦勺,有些不好意思地從麻袋里掏出一塊大石頭來。

    蘇茵看著那塊長著綠青苔的山石,滿臉的疑惑。

    藍托九趕忙解釋:

    “擔子一頭重一頭輕,抐塊石頭壓住?!?/p>

    “你不會把擔子平衡一下嗎,塞這么塊大石增加重量,多費勁?!?/p>

    “冇搭事,力氣多,吃不完?!?/p>

    蘇茵覺得好笑,心想山里人莫非都是一根筋的。

    “那個……嗯,爸媽的身體怎么樣?”

    她本來想說,你爸媽身體怎么樣,但想了想,自己在他家里生活了五年多,他的父母將她扶養長大,這份情義也算是父母了。她記得小時候,自己也是直接喊爹娘的。

    “雄著哩,阿爹上山打野鬼,背一百多斤的山豬下來冇搭事,阿娘擔水滿滿的,不潑出來,還能唱山歌!”

    蘇茵有些內疚,神色不安地說:

    “我大學畢業本想回去看看你們的,但是忘了路。我爸說,要轉好多趟車,還要爬過兩座大山才能進去。你們家沒有電話,又聯系不上。幸好有個地址,能寄信給你。估計,你們收信也要一兩個月吧?!?/p>

    “你的信,好多字我識不得。你的相片,阿爹阿娘都中意,都講比仔時更靚了,黏在客堂,馬蛘都不準疲上去?!?/p>

    拗口的山里話,蘇茵聽得不太懂,她不曉得后面那句是什么意思。

    “我不記得小時候長得什么樣子了,你記得嗎?”

    七歲前的記憶,因為歲月深遠,加上城市洗禮,蘇茵已經很模糊了,她只隱約記得自己住在一個山寨里,像小時候做過的一個夢,有些失真了。

    藍托九比蘇茵大兩歲,山里的日子清靜,沒什么雜念,記憶也就深刻了許多。他記得她小時候的模樣,越想越清晰,好像就是一轉眼的事情。

    “我記到,但講冇出來?!?/p>

    “我小時候喜歡玩什么?”

    藍托九想了想,蠻久了才說:

    “你仔時中意吹牛角?!?/p>

    “吹牛角?”

    “有年三月三,寨里殺牛,阿爹抐了根牛角回來,鋸掉尖,插一個竹唄(哨子),吹起來有聲音。你仔時聰明,能吹成山歌。有天,你站樓牌吹來一只大鳥,藍色的,是一只鳳凰,就給你叫了個伢名?!?/p>

    “我怎么沒有印象?”

    “牛角唄還在呢!”

    “呀,真的,那下次有機會跟你回去看看,找點記憶?!?/p>

    藍托九住在蘇家,當了批發部的搬運工。他力大無窮,這活兒很適合他。

    批發部是蘇家的產業,蘇長輝負責管門面經營,安排司機和搬運工送貨;老婆負責對外進貨,以及倉庫管理;蘇茵負責財務和會計,還有員工的工資;蘇志鋒則負責市場的業務部門,專門開發新客戶和維護老客戶。批發部的酒水飲料主要銷售給酒店、飯店和小賣部小超市等,由于做得早,老客戶多,生意比較穩定。

    批發部不用上晚班,飯店和小賣部都是提前備貨的,該送的白天都送了,晚上很少有活干。對藍托九而言,裝車搬運的活兒實在是輕松,不用動腦筋,只需把東西搬來搬去就行。只是剛開始那幾天,因為暈車,跟車出去時,吐得昏天暗地,難受得很。

    藍托九第一次跟車送貨,坐的是蘇志鋒的寶馬M3??蛻羰翘K志鋒新開發的,前面那幾單,他要跟著去壓單。藍托九初來乍到,蘇家很關照他,知道他從大山出來,像部落野蠻人走到現代城市一樣,肯定處處透著新鮮,有很多東西需要熟悉,為了讓他早點融入城市生活,蘇家就讓蘇志鋒帶藍托九四處轉轉。蘇志鋒是業務部門的,每天都往外跑,由他帶藍托九出去熟悉城市環境,那是最好不過了。

    蘇志鋒一點也不想帶這個土里土氣的山里人出去,要是給他的朋友看到了,肯定會笑話。但迫于家人的壓力,蘇志鋒還是把藍托九帶出去了。他打算送完貨,帶藍托九去買幾套城里人穿的衣服??此┑氖裁垂頄|西呀,粗布大衣,腳上一雙老布鞋,頭上戴著一個盤山帽,插著一根山雞毛,不倫不類的,像個非洲土著。剛來的那天晚上,藍托九洗完澡從房間里出來,就穿上了這身裝扮,硬是把蘇志鋒嚇出一身冷汗。

    藍托九坐在蘇志鋒的車子里,不久就暈車了。蘇志鋒想給山里人一個下馬威,炫耀他的車技。車子是改裝過的,一腳油門下去,四個排煙筒就像放炮一樣;車載音響也是改裝過的,尾箱蹲著一只低音炮,蘇志鋒故意把音樂開得很大,是那種迪士高音樂,震得車子抖起來。藍托九本來就暈,這嘈雜的音樂震得他心驚肉跳,他不知道怎么開窗,問蘇志鋒,但音響聲音太大了,蘇志鋒沒有聽到。而且蘇志鋒開車又猛,一腳油門一腳急剎的,拐彎時能把人甩出去,藍托九感覺像被龍卷風卷走一樣,上天不能下地不行。沒走幾里地,他就忍不住哇地一聲,嘔吐在車內。這可是蘇志鋒的愛車呀,氣得蘇志鋒指著藍托九的腦門大罵了一頓。藍托九本來就暈乎乎的,又愧疚,被罵得頭都低到了胸口,聽到自己的心臟一陣亂跳,像一只掉到陷阱里的野兔子。

    送完貨,蘇志鋒去了洗車店,做了深度清洗,又搞了室內消毒和烘干。折騰半天,從洗車店出來時已經是傍晚。蘇志鋒本想帶藍托九去買衣服的,卻哪里還有心情。城市下班高峰期,堵車厲害,藍托九因為把胃吐干凈了,倒是舒服了一些,只是坐在車上,肚子餓得咕嚕咕嚕地叫著。蘇志鋒看不慣了,就帶他去吃飯。去的是一家日本料理店,蘇志鋒喜歡吃里面的生蠔和三文魚。蘇志鋒心想,山里人肯定沒吃過這種好東西,帶他去殺殺眼界,若是家里人問起帶他去哪玩了,也好有個說辭。

    日本料理店的東西精致得很,那些壽司小巧玲瓏,像阿妹繡出來的繡球一樣,藍托九一口可以吃三個。山里人吃飯都講究實在,尤其是男人,沒有野性是得不到尊重的,大碗吃飯大塊吃肉大口喝酒,才能壓住場子,才顯出你有本事降服山里的野獸。一盤生魚片五片,藍托九一筷子就夾去了三片,嘴里吧唧一下就下去了。蘇志鋒看不慣了,這餓死鬼,一盤生魚片一百多塊錢呢,哪是這個咽法,真是山豬吃不了細糧。問他好吃嗎,卻說沒有味道。蘇志鋒更是氣得咬牙切齒,生魚片不蘸醬吃,就這么生吞活咽,哪有什么味兒,簡直是暴殄天物!蘇志鋒于是想耍他一下,說你這么吃沒味道,要加點醬。他擠了很多芥末到一片生魚片上,讓藍托九吃。藍托九信以為真,一口吃了下去。

    瞬間,藍托九感覺有人往他嘴里塞了個炸藥,一股刺激的辛辣味像炸藥爆破,直奔口腔和鼻腔。鼻子好像被嗆掉了,四處透風,熏得眼淚和鼻涕直流。他雙手抱著頭,不?;蝿又约旱哪X袋,簡直無法呼吸了,嘴巴張得大大的,發出嗷嗷叫聲,口水都流下來了,像一個中風的病人。

    蘇志鋒看到他那樣子,笑得前俯后仰,好像報了仇一樣。周邊幾桌的人聽到了動靜,也都轉頭看過來,看到藍托九那狼狽的樣子,頭上戴的盤山帽都掉到地上去了,都一發地笑起來。連邊上的服務員都跟著笑。

    過了一會兒,藍托九才漸漸有了知覺,像感冒鼻塞的人剛打完噴嚏,鼻腔一陣清爽。蘇志鋒露出了狐貍般的詭笑,問他感覺怎么樣。藍托九知道他在耍人,心里特別生氣。在山里面,這種行為叫捉豬仔,表面是跟豬仔玩,卻是把它捉到籠子里賣掉。藍托九心想,我來你家是客人,你卻搞我的名堂,害我在這么多人面前出鬼丑,把我當蠢仔耍呢!

    藍托九心里生氣了,把筷子往桌面一扔,就不再吃東西。蘇志鋒問他怎么不吃了,他賭氣地說吃飽了。蘇志鋒知道他生氣,卻不在意。他想,你一個山里人,我請你吃這么好的東西,你還生氣,真不識趣。

    因為吃芥末的事情,藍托九不愿意再跟蘇志鋒出去轉悠,怕又被他捉弄。大山里的人,都是有血性與野性的,他們討厭受人欺負與捉弄,覺得那是天底下最傷自尊的事情了。蘇志鋒本來也不想帶他,正中下懷,于是對家里人說,這山里人動勞慣了,不喜歡玩,只想著干活,不如早點讓他上班。又說,當搬運工反正也是在城市里打轉,多轉幾圈,也就熟悉城市了。

    就這樣,藍托九成了批發部正式員工。剛開始那幾天,藍托九害怕做不好,因為會暈車,怕吐得到處都是。但暈車也不是什么大事,藍托九身體壯,適應能力強,顛顛簸簸幾次,很快就不頭暈了。

    當搬運工做的是苦力活,沒有什么樂趣可言。因為他是山里人,看上去傻頭傻腦的,什么都不懂。城里人欺生,大家都喜歡拿他開玩笑,從中找樂趣。有個搬運工的手機信息提示聲是布谷鳥的叫聲,每次有信息來,就布谷布谷地叫。藍托九很好奇,以為車子里養了一只布谷鳥。但他把車廂找遍了,連根鳥毛都沒有看到。后來知道是手機發出來的聲音,他更是好奇不已,問那人,手機怎么會學布谷鳥叫呢!那人開玩笑說,他在手機里養了一只布谷鳥。藍托九不相信,那人于是打開手機,給他看一個視頻。那是一個惡搞視頻,先是出現一片森林,森林里面隱約有人在跳舞。因為太遠,看不清,當人想湊近屏幕看時,視頻突然就跳出一只惡鬼的畫面,硬是把人嚇一大跳。

    藍托九哪里知道這種把戲,他正湊近看時,屏幕猛地竄出一只披頭散發的吸血鬼,面目猙獰恐怖,奪目驚心。藍托九驚叫一聲,手機脫手而出,摔到了地上。幸好是在車廂里面,倒沒有摔壞。那搬運工心疼地撿走手機,一邊罵藍托九是蠢豬一邊哄笑起來。

    藍托九犯起了迷糊,搞不懂手機怎么突然鬧鬼。大山里面沒有通電,連電視機都沒有,更沒有手機電腦這種玩意,他因此沒有看過鬼片,對鬼的概念是模糊的,只是聽老人講過。這次初見這種具體可怕的東西,如何不嚇得寒毛悚立,頓時覺得手機真是個怪物,不僅可以發出布谷鳥的叫聲,還藏著鬼怪呢!又想,惡鬼白天躲在手機里,到夜里肯定會跑出來吧,那可如何是好呀!城里人怎么藏著一只鬼四處走呢,難道他們喜歡養鬼?

    太多疑惑了,藍托九就想弄個明白。這幫搬運工于是七嘴八舌地騙他,編了一些荒誕的內容,說是怎么把鬼抓起來,怎么裝到手機里,為了養鬼,晚上要燒香燒紙之類的。還說晚上把鬼放出來,讓鬼幫忙洗衣服洗碗,像奴隸一樣。編得有模有樣,說得有頭臉,藍托九信以為真,對手機產生了畏懼感。有個搬運工還說帶藍托九去買部手機,教他怎么養鬼。那人還說,到時教藍托九養一只女鬼,晚上可以陪睡覺。又說,養女鬼比較麻煩,因為女鬼喜歡吸男人的精血,男人像吃鴉片一樣瘦。嚇得藍托九后背冷汗直冒,哪敢接話,只是一個勁地傻搖頭。這幫搬運工實在憋不住了,都大笑起來。藍托九更迷糊了,并不知道他們在騙他,還以為他們在笑話他是個膽小鬼,愈發地感到尷尬了。

    搬運工送酒水飲料到一些飯店,因為搬完貨物手臟,要去洗手間洗手。飯店的廁所一般只貼一個男人和女人的頭像,沒有注明男女廁所,不注意看是很難分辨的。他們故意騙藍托九去女洗手間,有一次惹得一個女人尖叫起來,罵藍托九是流氓。他們還把醬油加水,說是可樂,騙藍托九喝??傊?,耍得藍托九團團轉。

    就連市場部那幾個女業務員,也喜歡捉弄藍托九。藍托九的一日三餐,都是在批發部吃。他的飯量極大,那個巴掌大的小瓷碗,他每頓要吃五六碗。

    有一天傍晚,市場部的女業務見他一口氣吃了六碗,就拿他開玩笑。

    一個姑娘說:

    “這么能吃,莫不是肚子里長蛔蟲了。山里人喝生水,肚子容易長蟲?!?/p>

    另一個姑娘就笑。

    “把你的避孕藥拿兩片出來給他吃,說不定能打下蛔蟲?!?/p>

    飯桌上的人都笑了起來,有人附和著。

    “對啊對啊,避孕藥能打蛔蟲的?!?/p>

    她們認真地對藍托九說:“你去藥店買一瓶避孕藥,打打肚子里的蟲子?!?/p>

    因為吃得比別人多,藍托九也覺得不好意思,也想著如何減飯量。曾有幾天,他少吃了一半,但不頂餓,肚子沒到飯點就咕嚕咕嚕叫了。蘇茵看出來了,讓他一定吃飽,能吃十碗就吃十碗,莫講客氣,吃不飽沒有力氣干活,耽誤了蘇家的生意,虧本呢!藍托九有些惶惑,怕自己吃少了沒力氣下活,耽誤做事,但老是吃得比別人多,他又覺得出丑。

    這天吃罷飯,藍托九想起女業務員的話,莫不是肚子真的長了蛔蟲。于是就去對面一家藥店買了一盒避孕藥。

    回到蘇家,洗完澡,藍托九要打蛔蟲,拿著藥卻不知道怎么個吃法。山里面生病都是吃草藥的,往罐子里一熬,灌到嘴里就下去了,除非治不好,才去鎮上醫院打針。藍托九身體好,不曾吃過這樣的藥丸,就跑去問蘇茵。蘇茵看見是避孕藥,問明了情況,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然后,蘇茵從房間里拿出一盒大片的巧克力。巧克力是進口的,全是英文字,藍托九一個字都看不懂。蘇茵說:

    “這才是殺蛔蟲的藥,你每天飯前半小時吃兩片就好了?!?/p>

    藍托九信以為真,接過巧克力,按照蘇茵的交待,每天飯前吃兩片,后來果然發現飯量減少了。他驚奇地告訴了蘇茵,又把蘇茵惹得一陣笑,笑得花枝招展。藍托九看著蘇茵,不知道她為什么笑得這么開心,不過蘇茵笑起來真好看,聲音悅耳,像山里的百靈鳥。

    藍托九喜歡看蘇茵笑,他也跟著咧著嘴傻笑起來。

    被騙的次數多了,漸漸地,藍托九才明白了這些人是拿他當蠢仔耍。山里人性格耿直,脾氣硬,當然不高興了。心想,明知他剛從大山出來,沒見過大蛇屙屎,什么都需要人教,這些人不僅不帶他,還反過來捉弄他,真是沒有一點人情味,虧他這么相信他們呢!又想起連蘇志鋒都耍弄他,騙他吃芥末,害他當眾出大丑,更是心灰意冷,一時間起了排斥的心態,不再去理會他們,便產生了隔閡。搬運工們見山里人生氣了,也不在意。一個山里人,在他們眼中是無足輕重的,他們怎么會在意呢!

    后來,藍托九但凡有不懂的,都不再去詢問搬運工們。搬運工們有時找他搭話,他怕上當,也不敢接口,只是低頭沉默做事。這么一來,藍托九就顯得不合群了。搬運工們看到他起了戒備之心,感覺不好玩了,也就不怎么搭理他。他們不搭理藍托九,還有一個原因,聽說藍托九是蘇家的親戚,蘇家開給藍托九的工資是他們的雙倍,他們心里不免失衡,于是嫉妒起來。他們又擔心藍托九是蘇家派來的臥底,是來監視他們工作的,只怕以后他會當上搬運工的頭頭,因此大家都有意要疏遠他,好讓他明白,想當他們的頭頭可不是那么容易的。

    對于那些不懂的事情,藍托九不再去問別人,只去問蘇茵。蘇茵開玩笑歸開玩笑,但還是很認真回答藍托九的問題,不會騙他。例如把巧克力當成殺蛔蟲的藥,蘇茵就和藍托九說清楚了,另外手機養鬼的事情,蘇茵也跟他做了解釋,并拿出手機演示給他看,才讓他慢慢地開了竅。

    藍托九的生活極其簡單,白天要么待在批發部的倉庫休息,要么就跟著車子出去搬貨。晚上沒事做,蘇茵有時候會帶他去看電影,或者帶他去KTV唱歌,或去酒吧消遣,想讓他領略到現代科技的魅力,盡快融入城市生活。藍托九第一次看3D電影時,看的是美國大片,那飛機坦克就在他的眼前俯沖碾壓,嚇得他躲到了后排靠座上,像躲在戰壕里面一樣。要不是因為在電影院,蘇茵早就笑得斷氣了??戳藥状沃?,他才慢慢習慣。至于去KTV唱歌,藍托九不是很喜歡,他除了唱山歌,那些流行歌他一首都不會唱。他也不喜歡去酒吧,不喜歡打臺球,不喜歡溜冰。有時蘇茵沒時間,藍托九沒人帶去玩,仿佛失去了方向的鳥兒,不知道要往哪里飛,滿城的高樓大廈和閃爍的燈光,讓他覺得無處藏身。為了打發時間,他就一個人跑到別墅的后山發呆,他覺得待在樹蔭里,比待在滿城的燈光里更安全。

    藍托九喜歡山,喜歡樹木,有時會捋幾把草葉子,像老牛一樣嚼一嚼,聞聞青草散發出來的清香味,仿佛回到了山里一樣。山里面,樹林草叢的味道無處不在,在城市里,他聞到最多的是汽車的尾氣,還有貨物上面那些塑料紙皮味,以及倉庫里面陰暗的霉潮味。他回想起自己在山里的生活,白天,可以在樹林里放肆奔跑,像一頭自由自在的野獸;夜里,月光像霜花一樣落下來,月光下四處彌漫著山歌,夢幻得很,迷人得很,能滲透到夢里。山里人生來就會三件事情,一是喝酒,二是唱山歌,三是跳舞。在山里面,不喝酒的男人是沒有朋友的,不會唱山歌的男人是討不到老婆的,不會跳舞的男人是不會受人尊敬的。一到節假日時,夜里,阿哥就會跑去阿妹的家門,唱山歌表達自己的愛慕之情。山歌的內容由自己隨口編撰,大多是唱自己住的是哪個村的,家里有多少田地,房子怎么樣,自己多大年齡了,長相如何等等。如果阿妹被山歌打動了,就會下樓來和阿哥對情歌,對上眼了,三天后,阿哥便迎娶阿妹,全寨人一起唱歌跳舞,好不歡慶。然而,自從打工潮涌入山里,阿妹都外出打工了。大山里面沒有了阿妹,阿哥們也坐不住了,也紛紛外出務工,山里從此失去了歡快的山歌,只有老人們蒼老的聲音,對著空曠的山林呼喚,聽起來像孤獨的鳥叫。

    藍托九想不通,阿妹們為什么不留在大山里了,城里有什么好的,白天四處滾動著車水馬龍,像一群發瘋的野獸,讓人看得害怕,不知道往哪躲,怕不小心就被車子咬上了;夜晚,城市就像個潑婦,一點也不安靜,潑囂得很,燈光張膽明目,把月光都吞噬了。還是大山好啊,像一個少女,走在任何地方都是清爽的,都是恬靜的,都是溫柔的,比城里要好得去了。城里只是看起來人多一點,新鮮事物多一點,但這些東西與他有什么關系呢?沒有這些東西,他照樣也能過得開開心心的。盡管城里人多,卻都是他不認識的;盡管城里事物新鮮,卻都是他不喜歡的,仿佛城里的一切都與他隔著一層隔膜……

    有時天氣不好,下起雨來,夜里無法出去,藍托九只能在房間發悶呆。他不去看電視,總覺得電視里那些花花綠綠的生活離自己很遙遠,是不屬于他的。他也沒有買手機,自從上次被耍之后,他對手機就懷著一種莫名的恐懼,雖然蘇茵跟他解釋過那個惡鬼不過是一個小視頻,但他仍覺得手機不懷好意,有妖氣,怕不小心就沾上了不祥的氣息。何況,就算買了手機,他也不知道跟誰打電話。他待在房間里,無所事事,就默默地看著放在床頭柜上那塊大石頭。這塊山石是他隨手撿來的,用來壓行李的重量,并沒有想到竟然成為了他貼身的朋友。他撫摸石頭,倍感親切,想到自己在老家爬山時,手指摳在石頭的棱角上,借著它往上爬,他感覺爬山是在和石頭握手,和大山握手,和天地握手,全身便充滿了力量,充滿了不可名狀的野性。還有放在房間角落里的那條扁擔,也是他的親密伙伴,有一次他上山挑石頭,用來圍壘院子的水井,路上遇到一條大蟒蛇,他就是用這條扁擔和蟒蛇搏斗的,他將蟒蛇打暈,將蟒蛇帶回家里。鮮美的蛇肉回味起來,至今還能在他的喉嚨里翻滾著。他撫摸著扁擔,感覺扁擔就像那條被他打暈的蟒蛇,死氣沉沉。

    實在是寂寞無聊了,藍托九就想唱山歌發泄積壓在心頭的情緒,但不知道為什么,卻一句也唱不出來。要是在大山里,藍托九想唱就唱了,像在樹上的鳥兒,肆無忌憚。但是到了城里,卻像關在籠子里的百靈鳥,失去了唱歌的靈性。他憋紅了臉,喉嚨怎么也打不開,只能憋出幾滴眼淚來,把臉色染得一片落寞。

    藍托九臉上那股黯然的神情被蘇茵看在眼中。蘇茵知道一個在大山里面生活了二十多年的人,過著原始部落般的生活,現在跑到城市來,肯定一下子不習慣,要有一個適應過程。為了讓他能早點融入城市,蘇茵盡量抽時間帶他去玩。但后來發現,藍托九并不喜歡城市里的生活方式,他只喜歡到別墅小區的后山上散步或發呆。蘇茵于是就經常帶藍托九到小區的后山上看星星月亮,并讓藍托九講講山里的事。

    那些古怪的房子,那些茂盛的樹木,那些巍峨的大山,還有從天而降的瀑布……蘇茵靜靜地聽著,好像找到了一些兒時的回憶。但是,回憶仍很遙遠,像夢一樣。

    時間過得很快,不知不覺,藍托九在蘇家的批發部待了三個多月。盡管藍托九一直努力適應城市生活,但仍是隔了一層東西,就像一匹野馬關到了動物園里,身上的野性讓它狂躁不安,總是幻想能回到大草原。

    藍托九不喜歡說話,也不鬧事,做事勤勞踏實,像個機器人,蘇家的人都喜歡他——除了蘇志鋒,他覺得這個山里人神色木訥,豪無生氣,讓人看了不舒服,而且傻乎乎的不合群,也不知道去學習新知。家里那些智能家居,他從來不會用,例如窗簾是智能電動的,他老是忘記用遙控器,總是用手去扯,像個野人一樣,把線都扯斷了。

    蘇家給藍托九的工資是別人的雙倍,蘇志鋒已經從別的搬運工嘴里聽到了一些抱怨,他也覺得不應該給這個山里人這么好的待遇,于是提出異議。但是蘇茵用一句話就把蘇志鋒的嘴給堵住了。她說,要不是他家里收留了我,爸媽怎么會有機會把你生下來。人要懂得感恩,他領兩份工資,有一份是為你還人情債的,你還好意思說!正因為這句話,蘇志鋒對藍托九更加不滿了。蘇志鋒從小受父母寵愛,家里的香火以后要靠他繼承呢,這是名正言順的事情。沒想到這個山里人來了,卻像把他的身份戳穿了一樣,好像他的命是這個山里人給的,沒有了山里人就沒有他。對蘇志鋒來說,這就有一種私生子的恥辱感了。

    藍托九并不知道自己的工資比其他搬運工的高,他從來不和人談起工資的事情,他對金錢也沒有什么概念,每個月拿到工資,就會讓蘇茵和他一起去郵局,幫他把錢寄回去。

    有一次蘇茵問他:

    “你不自己存點錢娶老婆?”

    藍托九愣了愣,然后咧著嘴笑了笑。

    “阿爹娘會同我娶的?”

    “你想娶山里的老婆,還是城里的老婆?”

    藍托九看著蘇茵,不知道怎么回答,把頭低了下來。

    “你喜歡山里的生活還是城里的生活?!?/p>

    藍托九猶豫了一下,才說:

    “山里的?!?/p>

    蘇茵好奇地問:

    “城里的生活又好玩又方便,山里有什么好玩的?”

    藍托九看了看蘇茵,眼睛倏地有些黯然,他沒有說什么,也不知道要說什么。那座大山像一個秘密,有些東西是無法言說的。

    農歷五月初,蘇茵過二十三歲生日。蘇家在酒店訂了三桌菜,請批發部所有人一起聚餐慶祝。飯后,蘇志鋒要給姐姐慶祝,一幫年輕人就去酒吧喝酒跳舞。

    藍托九不太想去,他一直不喜歡這種喧嘩嘈雜的場合,感覺像另外一個世界的生活。但想著是蘇茵的生日,就跟著去了。

    大家在酒吧玩得很嗨。蘇茵喝多了,和大家一起去舞池里跳舞。只有藍托九沒有起興,他覺得酒吧的音樂好吵,一直敲打著他的腦門,震得頭昏腦漲,他想起來在電影院看戰爭片時,戰場上的飛機大炮轟鳴,也把他的神經擰得緊緊的,心里總是惴惴不安,好像飛機大炮隨時會轟炸到他的腦殼上,讓他莫名地感到緊張和絕望。

    藍托九緊緊地握著一罐啤酒,罐子已經被捏扁,啤酒花漫了出來,像山夜里的月光溢出來,霜花般鋪滿了山坳,隨手一伸,便落在他的手上,化為了時間的泡沫。他看著蘇氏兄妹還有批發部的員工們在舞池里歡快地跳舞,扭著腰肢甩著頭發,像著了魔一樣,讓藍托九觸目驚心。從小到大,他看的都是山里人的過山舞,人們穿著盛裝,在輕鼓和長笛中翩翩起舞,跳的都是統一的采茶舞和擔水舞,很整齊,不像這些人在舞池中群魔亂舞。最熱鬧就是過年時跳竹桿舞,咔咔翹、咔咔翹,一不小心,就夾住了腳,但不疼,只是會受到姑娘們的嘲笑——但那也是好幾年前的事情了,后來年輕人都出去打工了,只有過年時才回來,有時過年都不回來,竹桿舞要人多才行,人少也就玩不起來了,那些曾經上過桐油的舞桿,也在歲月中腐朽而去,像一段遺忘的往事。

    藍托九看著一池子的人,越跳越瘋,一個個蹦跶著,仿佛要把腰扭斷,要把頭扭下來。大地越來越顫抖,像地震一樣,不知道是音響震的,還是他們踩的。藍托九心想,要是往舞池里架上幾十條竹桿,他們肯定會被夾倒一大片,鞋子說不定都會夾掉。這么一想,心里就覺得好笑。

    大家都玩瘋了,沒有人關注到藍托九。藍托九也不是第一次和他們來這種地方玩了,剛開始,大家都還很熱情地拉他進舞池里教他蹦迪,但是藍托九不知道為什么,憋紅了臉,雙腿像打了石膏般,動也動不了,有一次還踩了一個人的腳,差點起了鬧子。蘇志鋒說他是木頭人,后來這個綽號就在批發部傳開了,大家想到了木偶戲里的童謠——山上有個木頭人,不許說話不許動。在大家的心中,藍托九就是山上的木頭人。

    玩得正嗨,發生了一件事情,蘇志鋒看到了一個債佬。那債佬以前也是開酒吧的,他的酒水飲料由蘇家的批發部配送,月結三十天。后來酒吧經營不善,老板跑路了,欠了蘇家五萬多塊錢的貨款。這家酒吧的業務是蘇志鋒開發跟進的,責任當然算到他頭上。雖然是自己的兒子,蘇長輝還是引以為戒,開會批評了蘇志鋒,讓大家引起注意,一定要對自己手上的客戶進行考量和跟進。蘇志鋒心里郁悶,覺得是人生的一個污點。這天夜里,他看到債佬和幾個朋友也來酒吧嗨皮,想到對方欠自己五萬多塊錢的貨款,哪里還能忍得住,上前扯住債佬質問,讓對方把欠下的債還清。

    債佬也不是好惹的貨,推開了蘇志鋒,說他是不是眼睛瞎了,敢敲詐他。蘇志鋒喝了酒,脾氣也上來了,不依不饒,說他還保存著送貨單,上面有他的簽字與蓋章。債佬哈哈大笑,讓他把單據拿出來看看。單據都放在批發部,等他拿過來,債佬肯定又跑了。

    蘇茵和幾個業務員上前勸蘇志鋒,讓他不要沖動。蘇茵看到債佬和幾個朋友都留著長頭發,又染著顏色,看上去像道上混的人,不好惹,只怕下不了臺,就讓蘇志鋒算了。債佬看到蘇茵長得漂亮,反倒調戲說:

    “要錢可以,叫你姐陪我們睡一個晚上?!?/p>

    債佬邊上那幾個朋友都哈哈笑起來,都色瞇瞇地盯著蘇茵看。蘇志鋒見姐姐被污辱了,今天可是她的生日呢!他氣得臉色都白了,一把掏出手機要報警,說欠債還這么囂張,難道沒王法了。

    債佬聽蘇志鋒說要報警,臉色就變了,指罵道:

    “小子,你是不是活膩了,信不信我明天一把火把你的批發部給燒了?!?/p>

    蘇志鋒更氣,按號碼報警。債佬就去搶他的手機。兩人拉扯起來,蘇茵去幫弟弟,被那幫人推開,差點摔倒在地上。

    債佬把蘇志鋒的手機搶了,狠狠地摔到地上去,語氣兇惡地說:

    “你不知道老子是混哪條道的,信不信老子弄死你!”

    藍托九看到債佬的樣子,突然想起了那頭野豬。那天他山上打獵,伏在草地上,對著野豬放了一槍,但那野豬突然不見了。他正好奇,準備往火銃重裝火藥,野豬突然又出現在他面前,眼里透出兇光,豎著兩顆長長的獠牙與他對峙。他正準備拔出隨身攜帶的開山斧,野豬突然就沖過來,將他撞到了山谷下……現在,那頭消失了的野豬仿佛從天而降,猙獰的目光和眼前的這個債佬一模一樣。

    藍托九腦子一熱,就沖了過去。他看到自己一把按住野豬的脖子,將野豬撂倒在地,然后舉起拳頭,用盡力氣往野豬的臉上打去。

    他突然有一種復仇的快感。

    因打架斗毆,藍托九被關押到拘留所。蘇家動用了一切關系,又賠錢又交罰款,但藍托九還是被關押了十天才被放出來。

    從拘留所出來,藍托九就不想在城市待著了,他要回到大山里面。蘇家的人以為他因為打架心里有了陰影,都勸他留下來。然而并不是那樣,藍托九把那個債佬打傷之后,仿佛報了野豬之仇,有一種解脫的感覺。他聽到了大山在遠方召喚,他的靈魂在蠢蠢欲動,他的心已經長出了翅膀,恨不得連人一起飛翔。他想,他終于可以回去了。

    既然留不住,蘇家也不強求,那只好送他回去。蘇茵也想回大山里看看,尋找童年的記憶。離開大山十幾年了,都沒有回去看一眼,心里多少有些內疚不安。但是蘇長輝不放心女兒單獨送藍托九回去,于是就派蘇志鋒跟著,一起送藍托九進大山。

    蘇志鋒對這個山里人改變了看法。平時悶不吭氣,但還是很有情義的,關鍵時刻挺身而出,為他蹲了十天的牢。為了還山里人的人情,蘇志鋒于是答應了父親,并要買一些好禮品帶到山里去。但考慮到進山要走很長的路,帶東西不方便,在藍托九的勸導下,蘇志鋒只得收手。

    三人坐車抵達山區小鎮,在鎮上吃了午飯,租了一輛三輪摩托車,往深山里面開去。機耕路顛簸得厲害,能把人的骨頭都震散。蘇志鋒抱怨著說,屁股都震開花了。途中,經過一個草木棚子,三人便下了車,由藍托九帶路,沿著一條羊腸小道,往山上爬去。

    藍托九看到了大山,就像一只逃出籠子的鳥兒回到了森林,歡快得不行了。他聞到了樹木濃郁的清香味,聞到了野花凜冽的芳香味,像迷路的孩子聽到母親的呼喊聲,像饑餓的孩子聞到母親煮飯的香味,頓時感到一陣從未有過的踏實與欣喜,忍不住發出像狼嚎般地吶喊。

    蘇茵和蘇志鋒看到藍托九那副興奮的樣子,也被他感染了,也跟著尖叫和吶喊起來。樹林里的鳥兒和知了叫聲一陣陣傳來,聲音重疊,遙相呼應,一時間整個山頭都晃動起來。蘇茵讓藍托九唱山歌,但他卻沒有唱,他說他要晚上唱。蘇茵問他為什么要到晚上才唱,藍托九卻沒有說,只是神秘地笑了笑。

    正值初夏,太陽當空,陽光明晃晃的,行走在山間,像魚兒游行于水藻之間,并不覺得悶熱。然而,再清爽的山林也無法解乏。很快,蘇家姐弟對初見大山的那股激情,被蜿蜒的山路折騰得一點一點褪下去。要爬兩座大山呀,這兩個城里人哪里經歷過這樣的苦,感覺腳都要走起泡來了。他們不可思議地看著藍托九,他像一頭野獸,一點也不知疲倦,而且越走越精神,看到一些大樹,他竟然還去爬,摘一些不知名的野果給蘇茵和蘇志鋒吃。那野果酸酸甜甜的,讓人吃得喉嚨生津,走了很多路卻不覺得口干。

    翻過兩座大山,蘇家姐弟的腿都像斷掉了,才終于看到了山寨。只見一棟一棟的吊腳樓,稀稀疏疏地落在山坳四周,寧靜得像一個夢境。此時已是夕陽落山,吊腳樓升起的炊煙和天空的晚霞連在了一起,整個山谷一片祥和。

    觸景生情,蘇茵兒時的記憶一瞬間被激活了,仿佛回想起了某個夢境。她隱約想起來,自己小時候和藍托九上山撿菌子,喜歡站在山上俯視山坳里的山寨,遠遠望去,覺得那些吊腳樓翹起來的檐角像牛角一樣。她那時還擔心著,這些屋子會真的變成一頭神牛,跑到天上去,把家都帶走了,自己從此沒有地方居住,只能住到山洞里了……想起來了,她好像和阿娘說過自己的想法,阿娘摸著她的臉蛋說,要是屋子跑到天上去,她就會變成一個仙女,可以踩著云朵回來,到時給阿娘帶一個天上的蟠桃。她于是幻想著自己有一天會成為仙女……

    阿娘那張模糊的臉,慢慢地在蘇茵的腦海中浮現出親切的輪廓。很快就要見到阿娘了,隔著十幾年的光陰,她感覺自己體內在膨脹,身體變得沉重起來。她知道那是記憶在作祟,發酵出困惑與不安,讓她有些不知所措。

    回到藍托九家,暮色已經落下來。藍托九的爹娘見到三人時,喜從天降,尤其是十幾年沒有見到蘇茵了,她的到來讓這對山民夫婦感到格外驚喜。阿娘呼喊著鳳凰,眼淚就落下來了,她拉著蘇茵的手,在昏暗的光線下,細細地打量著這個十多年沒有見過的女孩,像打量走散多年的女兒那樣,卻不說話,只是眼淚流個不停。阿爹二活不說,提刀去殺雞宰鴨。

    晚上飯菜的豐盛,超出了蘇家姐弟的想象。三張大桌并排在一起,做成了長席,上面擺滿了香氣繚繞的菜,除了雞鴨魚肉和野味熏臘,還有特色的油茶雞、鳥酢、咸竹鼠、芭蕉花、姜花等,這些東西在城里是沒得賣的。雖然山里沒有通電,但是客廳里掛了許多馬燈,把整個大廳照得亮堂堂的,嚇得蒼蠅和蚊子都不敢飛進來,只有那些不懂事的飛蛾撲過來,撞在玻璃罩上,發出聲響,仿佛也來助興一樣。為了防止飛蛾來鬧事,阿爹特意在門口燒一堆篝火,用的是上好的松木,火光點亮了山里的夜色,映得門外一片通紅,好像夕陽的霞光尚未離去,正隱藏在山的角落里,為一場狂歡做準備。深山里面空氣清新涼爽,雖然屋里屋外都掌著燈火,卻沒有讓人感到悶熱。

    藍托九的阿爹叫寨里的族老們過來陪貴客喝酒。蘇茵與藍家關系特殊,既是客人,又是曾經的養女,她被請上貴席吃飯,但她看到阿娘在一邊端菜倒酒,招呼客人,忙得團團轉,覺得自己坐在桌上吃飯,是對阿娘的不敬,于是硬要當下手,專門給桌上的人倒酒。山里人喝酒向來豪爽,都是拿碗喝的,喝的是自釀的米酒,雖然度數低,但是一碗一碗地喝,一般人是扛不住的。這可苦了蘇志鋒,雖然酒量不錯,但是這樣子不停地喝,他哪里搞得定。

    喝到興起,山民們唱起了山歌,到門口圍著篝火跳起了采茶舞,又拿出橫鼓來拍鼓對唱。蘇志鋒喝高了,也起了興趣,在一邊學著跳舞,并背了一個橫鼓,手舞足蹈的,跳著跳著,酒勁發作,竟然醉倒了。藍托九喝得也有些多,卻仍清醒得很,他把蘇志鋒扛起來,扛到二樓的客室,安頓他住下。

    篝火熄了,夜已沉,人也盡了興,合唱完最后一首山歌,山民們都搖搖擺擺地踩著月色,往山坳里面散去。他們好久沒有這么開心過了,山岰里面,仍傳出蒼老的歌聲。

    蘇茵住在三樓閣房,那是她兒時住的地方。閣房磚木混搭,木頭都刷過了桐油,古香古色的。墻上釘了一排整齊的掛釘,墻釘上面卻沒有掛東西。蘇茵隱約記得,小時候掛了一些繡球、風鈴、花環之類的物件,還有一些她說不上來的東西,大約是山里人的頭巾與花帽子,現在都不見了,像消失在歲月里一樣。蘇茵還想起了墻上曾經掛過一只風箏,好像是阿爹親手扎的,用紅布做成,上面繡著一只鳳凰。她回想到某個秋天,她和藍托九去梯田里放風箏。那是新收割的稻田,彌漫著一股濃烈的稻香味。兩人在梯田里上竄下跳,歡快得像兩頭小鹿,天空因為他們的跳動時遠時近。近的時候,天空仿佛就在山頂上,觸手可及;遠的時候,天空就像手中要飛走的風箏一樣,讓人感到害怕。

    兒時的記憶正一點一點地被大山喚醒。突然聽見樓下傳來一陣山歌。是藍托九的聲音,他在樓下唱,用的是山里話,蘇茵聽得不是很清楚,不知道他在唱什么內容,只是偶然聽出“阿妹歸來起月亮嘍”“蝴蝶飛過你的窗”之類的。藍托九的嗓子圓潤飽滿,丹田氣足,唱得深情悠揚,聽起來就像在寂靜的夜里,夜風穿過樹林,把遠處溪水的流聲送進了夢鄉,讓人感到無比舒緩。蘇茵雖然不知道他在唱什么,但能猜出來這是情歌,應該是唱給心上人聽的吧,否則怎么會這么入情入味呢,否則怎么能唱得如此纏綿,像要把人的心融化了一樣。

    因為情歌的感染,蘇茵坐在窗桌前發了一會兒呆,不知為何,她心頭有些空蕩蕩的。她慢慢地打開桌子的抽屜,想看看抽屜里是否還藏有兒時的玩物。抽屜里面放著一個牛角,牛角尖被鋸開,套了個竹哨子。這就是藍托九說的牛角唄吧。她將牛角唄拿起來,輕輕地撫摸,牛角唄很干凈,沒有一絲灰塵,想必是經常有人擦拭。摸了很久,牛角的皺紋都刻印在她的手指上了,她卻沒有想起自己小時候幾時喜歡吹這個東西。

    蘇茵走出閣房,站在門口的欄桿前,借著月光往下看,看到樓下的藍托九,只見他一只手捂在胸前,一只手伸出來,正深情忘我地唱著山歌。他是那樣的投入,歌聲中蘊含著綿綿情意,讓蘇茵為之心動。她想,沒想到這個在KTV里面不會唱流行歌的男人,唱起山歌來,竟然是這么的動聽,讓人迷醉。

    蘇茵依著欄桿,望著眼前起伏的山色,深不見底。樹林被月亮涂上了銀光,疊影重重,默然矗立,像油畫一樣。正值農歷六月中旬,天空無比晴朗,月亮照出了云朵的輪廓,云朵的顏色和月光不多,很有層次地疊在天空,形成了光影波浪,一層一層的,綻放出各種漂亮的圖案。

    蘇茵拿起牛角唄,嘴巴銜住竹哨子,鼓起腮幫吹了起來。竹哨子發出脆耳的聲音,通過牛角傳出去,像夜風吹過山谷,寂靜而又深邃。她忽然有些熟悉起來,就調動口腔的氣流,讓牛角唄吹出不同的聲音。

    樓下的山歌仍在深情地唱著,蘇茵的牛角唄也隨著山歌的音律,吹出了節奏感。藍托九大約是聽到了樓上傳來牛角唄聲,他的山歌唱得更加起勁了,深情的聲音像要穿破夜空,化為滿天的月光。

    山林里有鳥兒跟著歌聲啼叫起來。突然不知哪里飛來的一群鳥,從閣樓掠過,圍著天空盤旋,像一朵飄動的云。后來,鳥群離去了,卻又飛來一只藍色的大鳥,從月亮下掠過,朝吊腳樓飛來——也許大鳥不是藍色的,月光并不能把它照得很清楚——但蘇茵卻相信它是藍色的,那是一種恍如夢中的藍。

    藍色大鳥掠過蘇茵的頭頂,在她的頭上盤旋而去。蘇茵突然想起來了,小時候吹牛角唄時,是有這樣一只藍色大鳥在她的頭頂上盤旋,那時藍托九就站在她身邊,指著天空,驚喜地叫道:

    “阿妹,快看,藍鳳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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