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代文學》2018年第8期|曹多勇:少婦貓(節選)

第一章
1
王紅燕家的貍花貓出逃了。
下午三點半鐘,王紅燕下班回家。酒店離家四里路,王紅燕騎一輛半新不舊的腳踏車,一路“叮叮哐哐”地不斷響。一年四季天,王紅燕都要戴手套,戴帽子,戴墨鏡,戴口罩,一雙手捂一個嚴嚴實實的,一張臉捂一個嚴嚴實實的。要是熱夏天,王紅燕身上穿一件短袖衫或連衣裙,就會多出一條薄紗披肩,罩住脖子,捂住胳膊。這樣一副裝扮,不是怕別人認出她,是怕野風吹、烈日曬,是怕自個兒變黑、變糙、變老、變丑。
腳踏車前面的車籃里放一只包,包里自然少不了一些女人的必備用品,更主要的是少不了一只塑料飯盒。飯盒里,有半塊客人剩下的魚肉,有整個客人剩下的魚頭?;蛟S你已經猜出來,飯盒里裝的是貓食。王紅燕家確實喂養了一只貓,兩歲半大,去年生過頭一窩貓崽,算是一只少婦貓。王紅燕就叫她家的貓,少婦貓。要是家里沒別人,王紅燕就會膩膩歪歪地喊,小少婦,你在哪里,快過來吃飯。要是喊兩聲不見貓,王紅燕就會轉換腔調,惡狠狠地罵,你這個浪騷貨,莫不是找野男人去了吧?少婦貓是貓,亦不是貓。
王紅燕家住龍泉小區16棟3單元5樓東戶。二樓樓梯口的花墻上,拴著一根鋼絲繩和一把大鐵鎖。王紅燕“吭吭哧哧”把腳踏車搬上去,從包里掏出一把鎖匙,“咔嚓”一聲打開大鐵鎖,手拿鋼絲繩纏繞住腳踏車的大梁,再“咔嚓”一聲鎖上大鐵鎖。這樣一來,腳踏車與花墻就堅固地鎖在一起,小偷就不可能輕易地搬走腳踏車。
緊接著,王紅燕摘下手套、帽子、口罩、墨鏡,復原一個中年女人的本來面貌。她一邊伸手去拿車籃里的包,一邊習慣性地跺一跺腳。響聲一震一顫地往樓上傳遞過去。要是擱往日,不要一秒鐘,樓上就會有少婦貓的歡叫聲“喵嗚喵嗚”地呼應傳下來。再有一秒鐘,少婦貓就會一蹦一跳興高采烈地迎接下來。速度快如閃電,就好像它一直躲避在三樓的某個拐角處。今日不同常日,王紅燕跺一跺腳,又跺一跺腳,聽不見少婦貓的呼應,見不著少婦貓的身影。
王紅燕自個兒問自個兒,小少婦難道睡覺啦?
王紅燕自個兒否定自個兒,小少婦就算睡覺,都會一秒鐘驚醒,一秒鐘箭一般地射過來。王紅燕的跺腳聲,是美味的召喚,是魚腥的誘惑,容不得少婦貓有絲毫的瞌睡,容不得少婦貓有絲毫的怠慢。
王紅燕自個兒懷疑自個兒,難道我把貓洞堵上了嗎?就算我把貓洞堵上,小少婦出不了家門,也應該有“喵嗚喵嗚”的叫聲傳下來呀!難道小少婦生氣不再搭理我了?王紅燕越來越覺得少婦貓變成了貓精,不再是一只普通的貍花貓。
王紅燕趕緊“咚咚咚”地爬上五樓。門前,貓窩空著。門旁,貓洞堵著。門里,沒有貓叫聲傳出來。王紅燕打開門,氣哼哼地喊,小少婦,你躲藏在哪里?屋里依舊寂靜如初,聽不見貓的答應,看不見貓的影子。王紅燕放下手里的包,去找少婦貓。這個時候,王紅燕心里依舊想,小少婦只是跟她捉迷藏,不是躲在床上的被窩里,就是藏在床下的拐角里。床上,平平整整,不見貓。床下,空空蕩蕩,不見貓。
少婦貓去了哪里?
王紅燕脫口說出一句不吉利的話,就算你死了,總能見著一只死貓吧?
里里外外找一遍不見死貓,說明貓活著。貓活著,不在客廳,不在臥室,不在廚房,不在衛生間,只剩下陽臺一處地方沒有找。王紅燕趕緊去陽臺。陽臺封閉上,有半扇窗戶開著??磥砩賸D貓是從這里跳窗戶跑掉的。一樓是院子,光溜溜的一片水泥地。少婦貓從五樓陽臺跳下去,摔在水泥地上會怎么樣?王紅燕伸頭往一樓瞅一瞅,有些恐高眩暈,有些膽怯害怕,害怕看見少婦貓的尸體,害怕看見少婦貓的血跡。水泥地上空空蕩蕩的干干凈凈的,什么都沒有??礃幼?,少婦貓跳下去還活著。王紅燕長長地松下一口氣。貓不是人。人不如貓。要是人從五樓跳下去,十有八九會腦漿迸濺,命喪九泉。
昨天夜里,少婦貓狂躁不安,叫春叫了半夜。今天早上,王紅燕堵住貓洞,不讓少婦貓出家門,不讓少婦貓找野男人。王紅燕疏忽大意,忘記關閉陽臺窗戶,就有了這樣一個意外的結局。
王紅燕自個兒跟自個兒說,這樣子也好,省得我天天操心往家帶貓食。
王紅燕伸手從包里掏出塑料飯盒,連同貓食一起扔垃圾桶里。王紅燕知道少婦貓發情出逃,一時半時不會回來。而后,王紅燕伸手從客廳沙發后面摸出一只礦泉水瓶子。瓶子里裝了一半黑乎乎的液體。是半瓶柴油。王紅燕說少婦貓,我限你三天內清清白白地回來,要是三天內不清清白白地回來,這半瓶柴油就是你的最后一頓貓食。
2
下午四點鐘,王紅燕洗了一把臉,喝了兩口茶,換上一套干凈的睡衣睡褲,走出家門往樓上去。蘇亞家住六樓。王紅燕敲門喊蘇亞。蘇亞在家里。下班前,王紅燕給蘇亞打過一個電話說,我下班去你家坐一坐。蘇亞說,你來吧,我在家等你。蘇亞打開門。王紅燕伸一伸頭,小聲地問,宗平在不在家里?宗平是蘇亞男人,一位不算出名的小說家,單位里有班可上可不上,整天待在家里寫呀寫。蘇亞說,他上山溜達去了。走出龍泉小區大門,往南一千米就是一溜舜耕山。每天下午三四點鐘,蘇亞都要陪宗平一起上山轉悠一個多小時。今天蘇亞留在家里等王紅燕,宗平只好一個人去。
王紅燕說,宗平不在家好。蘇亞問,好什么好?王紅燕說,我倆能大聲說話。蘇亞問,你要大聲說話干什么呀?王紅燕想一想說,我怕說話有人偷聽。蘇亞說,宗平不是那種喜歡偷聽別人說話的男人。王紅燕想一想又說,我擔心宗平會把我寫進文章里。蘇亞說,你不夠格。王紅燕問,我又老又丑?蘇亞說,你不是宗平喜歡的那種類型。王紅燕問,你家宗平喜歡哪種類型?蘇亞說,像我這樣的。王紅燕長出一口氣說,哪天我喊宗平去我家說說話。蘇亞問,你跟宗平說什么話?王紅燕說,我說他喜歡聽的,他說我喜歡聽的話。蘇亞說,你今天不會跟我說,你想勾搭宗平吧?王紅燕嘿嘿地笑一笑。
宗平不在家,王紅燕說話確實嗓門大不少,也放肆不少。
王紅燕與蘇亞的關系,介乎于鄰居與閨蜜之間。蘇亞是一個嘴緊的女人,好像從來就沒有什么要緊事,非要急趕急地找王紅燕說一說。王紅燕跟蘇亞不一樣,大多的時候,有了一件什么要緊事,心里就想著見一見蘇亞,就想著找蘇亞說一說,看一看蘇亞的態度,聽一聽蘇亞的建議??偠灾痪湓?,蘇亞向王紅燕展示出來的多是幸福的一面,而王紅燕向蘇亞展示出來的多是不幸福的一面。從外表上看起來,蘇亞是一個幸福的女人,王紅燕就是一個不幸福的女人。幸福的女人需要不幸福的女人來襯托,不幸福的女人需要有閑的女人來傾訴。王紅燕與蘇亞的關系大抵就是這樣子。
王紅燕說,今天上午我去了一趟豆豆奶奶家。
豆豆是王紅燕兒子的小名。
蘇亞問,上班怎么會有空?
王紅燕說,我專門請了半天假。
蘇亞問,有什么大事,要專門請假?
王紅燕說,協商豆豆定親的事。
蘇亞說,這是一件大事,老六去了?
老六是王紅燕男人的小名。
王紅燕說,他不去怎么協商。
蘇亞問,還有誰?
王紅燕說,豆豆的大孃和小孃。
這里人家喊姑姑,就是喊孃孃。大孃是大姑,小孃是小姑。
蘇亞問,女方家要多少彩禮錢?
王紅燕說,一萬一。
蘇亞問,一萬一有什么說頭?
王紅燕說,萬里挑一,說明人家閨女金貴。
蘇亞說,不算多。我知道十萬是十全十美,八萬八千八百是發發發。
王紅燕說,女方家知道我家手頭緊,多要拿不出來。
蘇亞說,再加上買六金,還得要不少錢。
王紅燕說,一副耳環,一個戒指,一只手鐲,一條項鏈,一條腳鏈,這六金買下來差不多還得三萬多塊錢。
蘇亞說,女方家境好,陪嫁多一點就有了。
王紅燕說,女方家說陪一輛車。
蘇亞問,定親酒席安排在哪家酒店?
王紅燕說,老六嫌我們酒店小,偏要安排在信宜酒家。
蘇亞說,定親就一桌客,貴能貴到哪里去。
王紅燕說,我們酒店人頭熟,花錢少,還能吃得好。
蘇亞說,說的倒也是。
豆豆定親,對王紅燕來說是一件大事,卻與蘇亞八竿子挨不上邊。兩個女人這么雞毛蒜皮嘮叨半個小時,就到王紅燕該回家的時間了。五點半鐘王紅燕還要回酒店上班。王紅燕在酒店里洗菜、切菜、刷盤子,哪一樣都是磨人的活兒。
王紅燕說,我整天腰酸背疼,一天比一天難受。
蘇亞說,那你回家睡一覺吧。
王紅燕說,到豆豆結婚那一天,我就算熬到頭了。
蘇亞問,豆豆一結婚,你就不打算在酒店干了?
王紅燕說,跟老六離婚。
蘇亞說,你舍得放開手?
王紅燕說,名存實亡三年,我心早死了。
三年來,王紅燕與老六一直分居過日子。
蘇亞說,跟兒子媳婦一起過好日子。
王紅燕說,那是換一種方法過苦日子。
蘇亞問,將來有孫子帶孫子怎么會是苦日子?
王紅燕說,跟兒子媳婦過日子就是這么好過的?將來帶孫子就是這么好帶的?
王紅燕站起身往門外走,一腳門里,一腳門外,回頭跟蘇亞說少婦貓的事。
王紅燕說,我家貍花貓今天跑掉了。
蘇亞聽不明白話問,你家貍花貓跑哪里去了?
王紅燕說,找野男人去了!
蘇亞依舊不明白地問,去哪里找野男人去了?
王紅燕說,這個我哪里知道,你問我家貍花貓去!
王紅燕“咚咚咚”地走下樓,留下一團糊涂的蘇亞。此后,王紅燕變化很大,跟過去的王紅燕不像同一個人。此后,蘇亞回想起這一天,覺得這應該算作分水嶺。
第二章
1
龍泉小區是一處住宅老區,野樹多,野草多,野貓多。少婦貓就是王紅燕撿拾的一只小野貓。
那一天,也是下午三點半鐘的樣子,也是王紅燕從酒店下班回家。不同的是,王紅燕走進小區大門,就下車推車往家走。王紅燕不想這么快就回家。家是一處傷心地。面對這么一處傷心地,王紅燕下班不得不回家,不回家沒地方可去。16棟樓在龍泉小區最后一排,進大門照直走不算遠,要是繞上一個大彎子,就會多出一大段距離。王紅燕喜歡繞上這么一個大彎子,喜歡多走這么一大段路程。有了這么一大段路程,王紅燕推著腳踏車,就能慢慢地往家回,就能慢慢地把回家的一截路,無限制地拉長、拉長、再拉長。那一天,就在她繞上一個大彎子,慢慢地挨近16棟樓的路邊時,先是聽見“喵嗚喵嗚”兩聲細弱的貓叫聲,而后就看見一只比拳頭大不了多少的貍花貓,正在吃力地一點點地從路邊草窠里往前爬。王紅燕站住腳,等待小貓吃力地一點點爬過來。小貓慢慢地爬上路面,慢慢地接近王紅燕的一只腳。而后小貓艱難地爬上王紅燕的腳面,伸出指甲蓋大的一條小舌頭,“刺啦刺啦”地舔起來。王紅燕的腳面上有幾片圓溜溜白亮亮的魚鱗。那是她在酒店洗魚的時候,一不小心沾落上去的。都說貓的鼻子尖,難道就是這么幾片魚鱗散發出來的魚腥味,誘惑得小貓從草窠里爬出來?王紅燕心里一陣溫暖,蹲下身,伸開手,一下就把這只可愛的小貓捧在手心里?!斑鲉柽鲉??!毙∝堅谕跫t燕的手心里,一邊“喵嗚喵嗚”地叫,一邊“簌簌”地顫抖著。
王紅燕問,你這個小可憐,媽媽呢?
王紅燕四下一番打量,不見貓媽媽的蹤影。
王紅燕說,你這個小可憐,媽媽不要你,我要你!
就這樣王紅燕手捧小貓快速地回到家。在這一天剩余的時間里,王紅燕一下子變得忙碌起來。先是打開冰箱端出一盤剩魚,放進微波爐里加熱,剔骨去刺,小心翼翼地把小貓暫時喂一喂。而后再去一趟超市,買奶瓶,買奶嘴,買奶粉。小貓吃魚是表象,更多的是要喝牛奶,就像喂嬰兒一般?;蛘哒f王紅燕已經把小貓當成一個被父母丟棄的棄嬰。從超市結賬的時候,王紅燕順便向營業員要了一只紙盒子,回家鋪墊上碎布棉花,做了一個溫暖的貓窩。王紅燕喂飽小貓牛奶,把它放進貓窩里。王紅燕跟小貓說,從今往后,這就是你的貓窩;從今往后,我就是你的貓媽。小貓吃飽喝足,身體鼓脹蜷縮,圓溜溜毛茸茸的像一只玩具球。小貓吃飽喝足,不喊不叫,呼呼地在貓窩里睡起來。
不是王紅燕天生地喜歡貓,是王紅燕一個人在家孤獨,需要一只貓做伴。王紅燕有兒子,兒子參軍不在身邊;王紅燕有男人,男人與她分居半年了。
半年前,王紅燕男人有了野女人。這之前,王紅燕只是聽說別人家的女人有了野男人,或者是別人家的男人有了野女人,從來就沒想過自個兒有一天去找野男人,或者說自個兒的男人去找野女人。那幾天,王紅燕覺察男人在家接電話不像過去那么從容,莫名其妙地躲躲閃閃了,說話小聲鬼祟,遮遮掩掩地有意不往明處說,就算王紅燕刻意地去聽男人打電話,也只是聽見“嗯呀喂”,連不成一句完整的意思。有一天,男人在衛生間洗澡,手機在口袋里響起來。要是擱往常,男人手機響她不管。男人是城管小隊長,打電話不是喊他工作,就是喊他喝酒,她想管管不著,也不想管。這幾天男人打手機反常,她想弄明白反常的原因在哪里。王紅燕從男人口袋里掏出手機,客客氣氣地說一聲:“喂,請問你是哪一位?”王紅燕只是聽見手機里有一呼一吸的喘息聲,接著手機就斷了。一瞬間,王紅燕的頭腦里照進一束光亮,過去不明白的事,“呼啦”一下明白了——男人找了野女人!王紅燕一屁股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手里拿著男人的手機,兩眼失火地盯著衛生間。不一會兒,男人濕漉漉地走出來。
王紅燕朝男人搖一搖手機問,杜新明,你有野女人了?
杜新明是男人的大名,老六是男人的小名。王紅燕平時喊老六,生氣不高興時喊杜新明。
杜新明看見王紅燕的一副異常舉動,愣一愣神問,野女人在哪里?什么野女人不野女人?
王紅燕說,你跟我裝混蛋是不是?我告訴你野女人在哪里,就在你的手機里。
杜新明冷靜地笑一笑說,你越說越邪乎,手機里能藏野女人?
王紅燕說,我現在就找出來給你看。
王紅燕拿出自個兒的手機,撥打剛才那個手機號碼,接電話的果真是一個女人。杜新明先是糊涂,后是明白,慌忙搶奪王紅燕的手機,已經晚了。
女人“喂”一聲,直接問,你是誰?
王紅燕冷靜地說,我是王紅燕。
女人說,我不認識誰是王紅燕。
王紅燕說,我是杜新明老婆,你該知道我是誰了吧?
電話那頭“咯噔”一聲不再說話。
王紅燕面對手機大聲地罵,你個騷婊子,我不會饒恕你!
女人掛斷手機。
王紅燕依舊大聲地罵,你個騷婊子,惹到老娘頭上,我讓你不得好死!
王紅燕高高地舉起杜新明的手機,猛一下摔到地上,像是要把這個躲藏在手機里的野女人摔一個死無全尸,摔一個稀巴爛?!芭尽钡囊宦曧?,手機四分五裂。王紅燕再也控制不住自個兒的情緒,撕心裂肺地大聲哭起來。杜新明直戳戳地站一邊,一副冷漠的樣子,像是在看一個街頭的潑婦。王紅燕哭一哭,想一想,想清楚了站在自個兒面前的男人才是拈花惹草的元兇,才是茍且之事的禍首。
王紅燕站起身來,快速地朝陽臺跑過去,“嘩啦”一聲,拉開一扇窗戶,就要往上爬,就要往下跳。眼看就要出人命,杜新明不能再無動于衷。杜新明跑過去,張開兩只胳膊,死死地抱住王紅燕。
王紅燕說,你不要攔我,你讓我往下跳,你讓我去死。
杜新明聲音不清,“唔唔噥噥”地說,我錯了!我向你認錯不行嗎?
杜新明說出一句表態話,是這一事件的轉折點。王紅燕瞬間停止哭,松開扒窗戶的兩只手,順勢落入杜新明的懷里。王紅燕從來沒想過,杜新明會有一天找野女人。王紅燕更是沒想過,杜新明會有一天像丟掉一塊破抹布似的拋棄她。存在多年的安全感瞬間消失了,營造多年的幸福感瞬間瓦解了。王紅燕心有不甘,不想放棄。王紅燕重新坐在客廳沙發上,喝上兩口水,壓一壓心里的火氣,心平氣和地問杜新明。
王紅燕問,你跟我說實話,你跟這個女人什么時候好上的?
杜新明說,我沒跟哪一個女人好上。
王紅燕問,那你跟我說一說,手機里的這個女人是誰?
杜新明說,我不知道。
王紅燕“撲騰”站起來,咽下一口吐沫,又坐下。王紅燕說,杜新明呀杜新明,都到這種時候了,你還不跟我說實話?
杜新明不說話。
王紅燕問,我再問你一遍,你跟這個女人什么時候好上的?
杜新明依舊不說話。
王紅燕接著問,你不愿說姓名就不說,我問你這個女人是做什么的,這你該知道吧?
杜新明吞吞吐吐地說,開服裝店的。
王紅燕說,是那個少婦貓!
杜新明問,什么少婦貓?
王紅燕說,就是少婦貓服裝店的那個女人。
杜新明遲疑一番,點點頭。
2
兩個月前,王紅燕跟杜新明一塊去過那家服裝店。服裝店的店名叫少婦貓。招牌上畫了一只黑白貓,一半黑一半白。黑的一半長白眼,白的一半長黑眼。猛一眼看上去,黑白貓不是貓,像一個人,一個身穿少婦貓服裝的妖嬈女人。王紅燕站在店面外不遠處,好奇地瞅一瞅店面招牌,抬腳就想走進去。杜新明伸手一把拉住王紅燕說,這么小的一家服裝店有什么好看的?王紅燕說,小店才能淘到向心的衣服,大店面,大牌子,大價錢,里邊的衣服我還不一定能看上眼呢!
店主是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認識杜新明,親熱地喊一聲“杜隊長”,說你今天有空閑,帶嫂子逛街呀?杜新明做城管,每天在街上轉來轉去的,各家店主不敢不認識他。
王紅燕沒去注意女店主跟老六說話時的那份親熱神態,王紅燕注意的是店面里的服裝款式和價格。少婦貓這個品牌主打黑白色系的裙子。黑色裙子上面,繡一只大紅色的貓,貓頭上長一對白色的眼睛。白色裙子上面,繡一只大紅色的貓,貓頭上長一對黑色的眼睛??此茊渭兊纳?,看似簡約的款式,卻給人一種變化無窮、妖冶夢幻般的感覺。杜新明站在店面門外一動不動。女店主亦步亦趨地跟在王紅燕后面。
女店主問,大嫂看上了哪一款?要不要拿下來試一試?
王紅燕恍恍惚惚地“嗯”一聲,好似沒聽清女店主說話。女店主身上穿一件白色的少婦貓連衣裙,頭上戴一副貓耳朵的頭飾,再加上那對長長的假睫毛,真的像是一只人精貓。其實,王紅燕可能有所不知,女店主的這身裝扮,是少婦貓連鎖服裝店的統一裝束,參照了西洋歌劇《貓王》里面的人物造型。
女店主繼續問,要不大嫂你試一下這款黑色的連衣裙?
這一次,王紅燕聽清楚了女店主問話。王紅燕不喜歡黑色的連衣裙。
王紅燕問,是不是我年紀大穿黑色,你年紀輕穿白色?
女店主連忙解釋說,不是,不是,大嫂你的皮膚白,適合穿黑色的連衣裙。
王紅燕每天騎車上下班,風里來雨里去,就算遮蓋得再嚴實,就算保養得再細致,也是皮黑膚糙的了。女店主顯然是大睜兩眼說瞎話。你說瞎話不要錢,我掏錢買衣服要錢。
王紅燕果斷地說,你拿這件白色的連衣裙,我試一下。
王紅燕從心里厭惡女店主,卻偏要試一下白色的連衣裙。這一刻,王紅燕試衣服不再是為了買衣服,是為了麻煩女店主,是為了折騰女店主。
最終,王紅燕鬼使神差地買下了這件白色的連衣裙。不是王紅燕真的看上這件連衣裙,更不是王紅燕穿身上多合適,而是女店主踮腳挑衣服的一瞬間,王紅燕發現女店主的一只腳脖子跟另一只腳脖子不一樣。女店主小心走路,刻意掩飾,一只殘疾腳才沒有輕易地暴露出來。那一刻,王紅燕有了一種隱痛的感覺,有了一種對不起女店主的感覺。那一刻,王紅燕果斷地決定買下這件白色的少婦貓連衣裙。王紅燕至今依舊清晰地記得,她打開錢包付錢的時候,杜新明和女店主一樣,臉上露出驚訝和不解的表情。
兩個月過去,杜新明交代他與女店主有勾連。這是真的嗎?王紅燕不相信,又不得不相信。一個屠夫般的城管小隊長,一個貓精般的殘疾女店主,怎么看都不可能呀!“噗嗤”一下子,王紅燕不由自主地笑出聲。王紅燕一邊笑一邊說,老六我問你,就你這樣的,少婦貓能看上你?老六我問你,你就這眼光,看上了殘疾的少婦貓?王紅燕語無倫次,杜新明不用回答。
“噗嗤噗嗤”笑上一陣子,再“呼哧呼哧”喘上幾口氣,王紅燕不再生氣了。她覺得自己遇見了天底下最不值得生氣的一件事。
王紅燕跟杜新明說,老六你要是真跟少婦貓好上了,我讓位!
王紅燕一會兒哭一會兒笑,杜新明頭腦糊涂了,呆呆愣愣地站一邊,像是面對一個頭腦不清醒的瘋女人。
王紅燕說,老六你放心,我說話要是不算數,就不是親媽生的。
3
天底下,男人和女人這件事就這樣。你覺得不可能的,就是可能了。你覺得不可能發生的,就是發生了。從王紅燕覺察杜新明與少婦貓有勾連的第二天起,杜新明就不想回家住了,他明目張膽地跟少婦貓同居了。杜新明回家拿洗漱用具和換洗衣服。
王紅燕問,老六你要去哪里出差?
杜新明說,我不出差。
王紅燕問,你不出差,你拿這些東西干什么?
杜新明說,你知道我要干什么!
王紅燕愣一愣說,我知道什么呀?
杜新明說,我去跟童欣一塊住。
王紅燕問,誰是童欣?
杜新明說,你知道!
王紅燕大吃一驚地問,你真跟她好上了?
杜新明點點頭說,你說過我跟她好上了,你讓位!
王紅燕驚慌失措地說,我不許你跟她好上,我不許你丟下我和這個家!
杜新明冷冷地一笑,拿上包就往門口去。王紅燕上前一把死死地拽住杜新明手上的包說,我不讓你丟下我,我不讓你走出這個家。杜新明扔下手里的包,空手走出家門。
一般女人坐實這件事,對付的辦法都是這樣的三部曲:一哭,二鬧,三上吊。王紅燕就是一般女人,這樣的三部曲,一部都不落地一樣一樣去實施,只是在具體實施的過程中與其他女人有了細微的差別與創新。比如說,王紅燕一個人在家使勁兒地哭呀哭。天塌了,地陷了,一時一刻都活不下去了。過去,王紅燕與杜新明生氣,需要哭一哭來緩解與宣泄,都是小聲地“嚶嚶”地哭,關上門,合上窗,生怕鄰居聽見,生怕鄰居知情。這一次,王紅燕不怕鄰居聽見,不怕鄰居知情,可著嗓子哭,“啊啊”地哭半天,卻不見一個鄰居走過來。正是大人上班、孩子上學的時間,誰會留在家里管她的閑事。我哭沒人聽沒人看,使這么大的力氣豈不是白哭呀?
王紅燕停下哭,瞅一瞅開著的門,瞅一瞅開著的窗,自然而然地就想到死。一死了之。一死百了。王紅燕想到死,接著就想辦法去實施。第一招,上吊。王紅燕拐拐角角仔細地勘察一番,最后把上吊的地方選擇在客廳里??蛷d天花板的正中央有一頂枝形吊燈,繩子搭上去,脖子套上去,是一處不錯的上吊場所。定下上吊地點,王紅燕去找上吊的繩子。居家過日子不能說找不出一根繩子。王紅燕這里扒一扒,扒出一根繩子,粗了;那里扒一扒,扒出一根繩子,細了。王紅燕最后扒出那條少婦貓的白色連衣裙。這條連衣裙買回家,王紅燕一次沒穿過。一條白色的、帶有大紅貓的連衣裙,確實不適合王紅燕?,F在王紅燕把連衣裙從大柜子里扒出來,一下子就派上了大用場。王紅燕買這條連衣裙,冥冥之中好像就是為了今天上吊用的。既然冥冥之中早已經安排好,還猶豫不決什么呢?王紅燕自個兒給自個兒打氣鼓勁說,我去死!一個被男人丟棄的女人還活在人世上干什么?
王紅燕先把餐桌拖到枝形吊燈的下方,再搬一把椅子摞在餐桌上。每年春節前,王紅燕擦拭枝形吊燈上的灰塵,就是這么一番折騰爬上去的。只不過這一次不是為了擦拭灰塵,而是要結結實實地把自個兒吊上去。王紅燕爬上餐桌,爬上椅子,綰上連衣裙,留出一個大小適中的圈套。王紅燕伸進頭試一試,圈套的高度正好,大小正好,現在只要蹬掉腳下的椅子,自個兒就會懸空吊在上面,而后就會朝著死亡的方向快速奔去。不偏不倚地,那只大紅色的少婦貓就在眼前,一雙圓溜溜的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她,“喵嗚喵嗚”地好像跟她說,你快一點把脖子伸進來吧,你快一點蹬掉腳下的椅子吧。少婦貓的模樣,就是女店主的模樣。少婦貓的聲音,就是女店主的聲音。少婦貓催王紅燕快點死,就是女店主催王紅燕快點死。王紅燕沒有聽從少婦貓的話,爬下椅子,爬下桌子,自個兒找理由說,我就算死,也不會死在這條連衣裙的下面;我就算死,也不會死在少婦貓的眼里。
第二招,跳樓。跳樓簡單。窗戶打開,縱身一躍。時間短,見效快。王紅燕快速地跑上陽臺,快速地打開窗扇,快速地爬上窗臺,就差縱身一躍了。王紅燕的屁股坐在窗臺上面,兩只手緊緊地扒住窗戶框子。這時候,王紅燕感覺有一股看不見的力量,使勁地掰著她的兩只手。這是一股詭異的力量。這是一股死亡的力量。只要掰開她的兩只手,再輕輕地往下一推,她就會像一只折斷翅膀的烏鴉,瞬間墜落一樓,血肉橫飛,腦漿迸濺。王紅燕低頭看一眼一樓,干干凈凈的水泥地面上,正站著一只巨大的卡通貓。這只貓長一身紅色的毛發,長一雙黑色的眼睛。正是一只少婦貓。王紅燕猛地閉上眼睛,大聲喊叫一聲,我不死!我一死,這么一對狗男女不就逍遙自在地待在一塊了!
王紅燕從窗臺上爬下來,自然而然地走向三部曲的第三部。我憑什么去死,留下他們逍遙快活?我不能讓他們逍遙快活。我要跟他們拼一個魚死網破!
王紅燕實施第三部曲,一共分兩步。第一步,放火燒少婦貓店面;第二步,找杜新明單位領導。王紅燕一手提半桶油,一手拿打火機。沒有什么好說的。王紅燕不聲不響地走進店面,打開油桶的蓋子,就往衣服上潑油;打開打火機,就往衣服上點火。女店主在店里,看見王紅燕不敢去阻攔,大驚失色地往外跑,一邊跑一邊喊,有人放火了,快打110報警!女店主在逃跑中就顧不上一只殘疾的腳,一瘸一拐,一顛一簸,眼前的整個世界都搖晃不止。杜新明與兩位同事正好在附近值班。杜新明不過來,支派兩位同事上前看一看。王紅燕手上提的是半桶菜籽油,菜籽油潑在衣服上,像是潑上自來水,王紅燕手持打火機,“啪啪啪”不斷地打火,不斷地點火,竟然一件衣服也沒點著。
王紅燕折過頭去找杜新明單位領導。杜新明單位領導不好管這件事,喊司機崔師傅過來管。司機崔師傅是杜新明大姐夫。崔師傅打電話喊來杜新明大姐。杜新明大姐很快地跑過來,說王紅燕你是明白人辦傻事,你點火燒店面,你犯法,你蹲班房,你受罪,你來老六單位鬧來鬧去的,老六不是更不好回家了。
王紅燕說,我這樣不能去做,那樣不能去做,我只能去死!王紅燕說,我現在就回家上吊跳樓。王紅燕說完這句話,感覺自個兒的頭腦有些亂,是自個兒把三部曲實施顛倒了。別的女人是一哭二鬧三上吊,她是一哭二上吊三鬧。一個人在家哭沒人知道,一個人在家上吊跳樓沒人知道,你說我下一步去做什么呢?王紅燕仿佛虛弱至極,渾身癱軟起不來。王紅燕無聲無息地流著眼淚說,我哭夠了,我死夠了,我鬧夠了,我現在只想回家好好地睡一覺。
杜新明大姐打車把王紅燕送回家。
第三章
1
少婦貓一夜沒歸家,王紅燕一夜沒睡安。不知不覺地,少婦貓變成家里的一分子,變成王紅燕的生活陪伴與精神依賴。隔天一大早,王紅燕從垃圾桶里撿拾起塑料飯盒,手里端上貓食去樓下尋找少婦貓。少婦貓出逃,不會跑遠,肯定躲藏在小區里的某一處地方,就算遠距離聞不見飯盒里的魚腥味,也會聽見王紅燕的呼喚聲。王紅燕走下樓,往小區的背靜處走,一邊走一邊喊,小少婦,你在哪里,快點過來吃飯;小少婦,你在哪里,快點跟我回家。王紅燕一副焦急的神態,一副渴求的眼神,好像丟失的不是一只貓,而是一個淘氣的孩子。
——小少婦,你快點過來吃飯!
——小少婦,你快點跟我回家!
聽見王紅燕的呼喊聲,聞見魚頭魚肉的魚腥味,有幾只不是少婦貓的野貓慢慢地圍攏過來。沒見過世面的小野貓“喵嗚喵嗚”地沖著王紅燕喊叫,像是乞求王紅燕快點給吃的。飽經風霜的老野貓警覺地看著王紅燕,一副蓄勢待發的樣子,似乎隨時隨刻都能一下撲上來,大顯身手,搶奪貓食。王紅燕不去搭理圍攏過來的野貓,四下搜尋少婦貓的蹤跡。少婦貓就躲藏在附近,有意不想見她,有意跟她作對。不遠處的一片雜草叢慌亂地搖曳一番,王紅燕斷定那就是少婦貓藏身的地方。王紅燕嘴角上揚笑一笑說,你不餓,你不想吃,有貓餓,有貓想吃。王紅燕打開手里的塑料飯盒,扒拉一部分貓食灑落地上。瞬間,幾只野貓瘋狂地爭搶上來,“啊嗚啊嗚”一邊相互廝打一邊快速搶食。不一會兒,地面上的貓食一干二凈了。只是那一片雜草叢不動了不搖了,好似少婦貓有了極強的自制力?!斑?、咚、咚?!蓖跫t燕憤怒地敲一敲飯盒說,我再問一遍,你吃不吃?你不吃我全部倒地上喂別的野貓。雜草叢依舊不動不搖。王紅燕失去耐心,“哐當”一聲扔下手里的塑料飯盒,自個兒反倒像一只搶食的餓貓,朝著那一片雜草叢撲過去。一片雜草,只是一片雜草,空空蕩蕩的,什么都沒有。少婦貓真要藏身在里邊,也是再一次出逃了。
——小少婦,你躲藏到哪里去了?
——小少婦,你真的躲藏不見我?
經過這么一番尋找,王紅燕知道輕易是見不著少婦貓了。
2
去年這個時候,少婦貓就出逃過一次。
去年少婦貓出逃前不叫春、無征兆,一下子就出逃了,一下子就不回家吃飯睡覺了。少婦貓原本就是一只小野貓。王紅燕抱回家喂養,只是按時提供一份貓食,只是固定提供一處貓窩,從來就沒想過要去改變貓的野性。一盒貓食放在門內,一只貓窩放在門外,連接門內門外的是一眼貓洞。貓洞先是拳頭大小,小貓一天一天往大里長,貓洞一天一天往大里挖。隔上一段時間,小貓鉆出鉆進貓洞有困難了,王紅燕就會拿一把養花的小鐵鏟使勁地挖一挖。貓洞挖在門框的一側。緊挨門框由水泥鋼筋澆注,小鐵鏟挖不動。往一旁稍微挪一挪,一挖挖動了。這里不是水泥,不是磚塊,是砂礓。小貓不斷地長,王紅燕不斷地挖。貓洞緊隨小貓的生長而變大。貓洞限制不了小貓的自由與行動,反倒提供了諸多便利與掩護。白天,王紅燕要上班。夜晚,王紅燕要睡覺。白天或夜晚,小貓有多少時間在家里、有多少時間去樓下,王紅燕根本不清楚。只是王紅燕白天在家的時候,小貓大多數時間在家里;王紅燕晚上不睡的時候,小貓大多數時間在家里。因此,在王紅燕的印象中,小貓就好像一直在家里,或者說很少見小貓去樓下。
有一天,王紅燕休班在家。休班在家的王紅燕先是抽出時間喂小貓。王紅燕喂小貓,不像喂小貓,像同小貓做游戲。王紅燕剔骨去刺,把魚肉搗成稀糊狀,一點一點放在腳面上,叫小貓伸舌頭去舔舐。小貓的舌頭上長一排肉刺,“刺啦刺啦”地舔上去,癢舒舒的像是撓癢癢。王紅燕想要的就是小貓“刺啦刺啦”舔舐的這么一種過程。王紅燕享受的就是癢舒舒的這么一種過程?;蛟S,王紅燕喂小貓的這個游戲,是受了小貓舔舐腳面魚鱗的啟發,但這種癢舒舒的享受過程,卻是王紅燕不曾想到的,算是一份意外收獲吧。在漫長孤獨寂寞的日子里,王紅燕需要這么一種游戲去打發,需要這么一份享受去滋養。
又一天,王紅燕喂飽小貓,只留下一個魚頭。魚頭,小貓自個兒吃,不用王紅燕去喂。魚頭,剔不了骨,去不了刺,做不成稀糊狀,使用王紅燕的喂小貓游戲,沒辦法喂魚頭。王紅燕喂飽小貓,就勢斜躺在沙發上,“呼呼”地睡覺。小貓吃飽,蜷縮在王紅燕腳頭,比王紅燕先睡著。小貓睡著,嗓子里發出一陣“咕咕嚕?!钡穆曧?。有人說,這不是貓睡著,是貓念經。是貓念經,還是貓睡著?王紅燕不知道。這一天,王紅燕是假睡。假睡的目的,就是想看一看貓是真睡著,還是假睡著。這個時候,王紅燕喂養小貓已經一年半了。一只小貓早已經長成一只大貓。這是一只母貓,要是用人打比方,都是一個水靈靈的大姑娘了。一年半時間,王紅燕睡覺的打呼聲有沒有變化,她自個兒不可能知道。小貓變大貓,“咕咕嚕?!钡穆曧?,卻游絲一般細小了,卻時斷時續地不連貫了。不管是睡著,還是念經,“咕咕嚕?!钡穆曧?,都應該大貓比小貓響呀!王紅燕覺得不符合常識,才決定假裝睡覺留心觀察。就是這么一留心一觀察,一件不可能發生的事發生了。上一分鐘,王紅燕留意聽著小貓的“咕咕嚕?!表懧?。下一分鐘,王紅燕一分神,小貓的“咕咕嚕?!甭曄Я?。王紅燕下意識地伸一下腳,腳頭空出,只是留下一片暖乎乎的地方。
王紅燕一轱轆從沙發上爬起來,一邊雙目急速地搜尋小貓的行蹤,一邊大聲地問,小貓呢?小貓去了哪里?
王紅燕大聲問話的語氣,像是問天問地,就不像是問貓。小貓去了哪里?顯然鉆過貓洞溜了出去。王紅燕再一留神,貓食碗空了,魚頭不見了。王紅燕趕緊朝陽臺跑過去,打開窗戶,伸頭張望樓房的拐角處。那里有一條路,是進出這棟樓的唯一通道。果真,小貓銜魚頭從樓房的拐角處快速地跑過來。迎接小貓的有一群貓,最顯眼的是一只黑貓一只白貓。一黑一白兩只貓,一左一右緊緊地挨著小貓,膘肥體壯,像是兩位貼身保鏢?!班昀病币幌?,王紅燕明白過來,一黑一白兩只貓哪里是保鏢?分明是小貓的兩位情人呀!這下子,在王紅燕的眼里,小貓不再是小貓,是女店主,是少婦貓,是浪蕩貨。王紅燕內心的嫉妒“噌”地就冒出火苗。王紅燕沖著樓下大聲喊,小少婦,你放下我的魚頭!
這是王紅燕第一次喊小貓小少婦。王紅燕喊小貓小少婦,或許想跟女店主關聯起來,或許想跟女店主區分開來。小貓聽不懂王紅燕的話意,卻能分辨王紅燕的話音。小貓抬頭朝樓上看一眼王紅燕,呆愣那么一秒鐘,塌下腰身,往前一躥,一群貓隨從著,“哧溜”一下跑進雜草叢里。陽臺上有一根晾衣服的叉子,王紅燕一把抓手里就想往樓下沖。小區里到處是雜草叢,就算攆下樓,去哪里找小貓。王紅燕遲疑一下,停下來。
王紅燕生貓的氣,在家一分鐘也待不住,早早地去酒店上班。臨上班,王紅燕習慣性地去拿刷洗干凈的塑料飯盒,想一想又扔下來。一連三天,王紅燕不再提供貓食喂小貓。小貓回家圍繞在王紅燕身邊要吃的,“喵嗚喵嗚”叫過來,“喵嗚喵嗚”叫過去。王紅燕跟小貓說,你不是有一群狐朋狗友嗎?你去找它們要吃的。王紅燕跟小貓說,你不是有一黑一白兩個情人嗎?它倆不會不養活你。小貓像是知道做錯事似的,前前后后地跟在王紅燕身邊,不停地搖動尾巴討好主人,請求主人原諒與同情。王紅燕坐在沙發上,蹺著二郎腿,落地的一只腳穿拖鞋,蹺起的一只腳裸露出來。小貓輕輕地緊貼上去,伸出舌頭,“刺啦刺啦”地舔著腳面。王紅燕整個身子一驚一涼,像是一條蛇爬在腳面上。王紅燕抬腳一踢,就把小貓踢飛半空里?!芭尽钡囊宦曧?,小貓重重地摔在地上。王紅燕怒不可遏地說,我問你,你跟情人親嘴的舌頭臟不臟?我問你,你舔我的腳面惡心不惡心?
王紅燕不提供貓食,小貓餓了吃什么呢?去樓下逮老鼠,或去樓下扒垃圾箱。小貓衣食無憂地長大,逮老鼠的可能性不大,剩下來只有一條活路,去扒垃圾箱,撿拾丟棄的殘羹冷飯。第四天,王紅燕上班走在小區半路上,就看見小貓伙同一群野貓在一處垃圾箱里忙碌著。垃圾箱敞口露天,一群野貓自由自在地在里邊翻撿吃的,就像一群無人經管的流浪漢。小貓灰頭土臉,毛色臟亂,已經面目全非了。王紅燕認出小貓,心里“咯噔”一揪一疼一軟。小貓沒有認出王紅燕,或許小貓一心一意地只顧找吃的,根本顧不上來人是不是王紅燕。就是這一天,王紅燕從酒店下班,帶回一盒貓食。塑料飯盒扔在了家里,王紅燕從酒店找了一只紙飯盒,魚頭魚肉裝了滿滿當當的。王紅燕不再跟小貓生氣,不再嫉妒小貓有一黑一白兩個情人。
就是這一天,王紅燕回家左等右等再沒見到小貓的面。小貓為什么不再回家,王紅燕不知道。王紅燕手上端著貓食,小區里里外外找了一遍依舊不見小貓。一只野貓最終回歸野外,或許是一種再自然不過的選擇。
大概第二十五天吧,王紅燕都漸漸忘記自己喂養過的那么一只小貓了。小貓卻神不知鬼不覺地回來了,而且還帶回兩只小貓仔。很顯然這么一段時間,小貓找地方下仔做貓媽媽去了。前后流浪一個月,小貓骨瘦如柴,骯臟不堪,都沒了一只小貓的樣子。兩只小貓仔倒是肥嘟嘟毛茸茸的,很像兩只小肉球。兩只小貓仔的毛色更特別,一只一半白色一半貍花色,一只一半黑色一半貍花色。王紅燕一下想起來,小貓有一黑一白兩個情人。一半白色毛的小貓仔,肯定是那只白色毛的情人留下來的種;一只黑色毛的小貓仔,肯定是那只黑色毛的情人留下來的種。
小貓就躺在家門口的貓窩里安安靜靜地喂兩只小貓仔。貓窩,王紅燕一個月沒有舍得扔,好像有意留在門口,靜靜地等候著。王紅燕走上樓,看見小貓和兩只小貓仔,小貓和兩只小貓仔像是沒看見王紅燕。小貓喂奶不去叫一聲,兩只小貓仔吃奶更是不去叫一聲。王紅燕上前一步看一看三只貓,再退后一步看一看三只貓,不知道怎樣去處置。王紅燕趕緊地打電話問大姑姐。大姑姐說,趕快送來我家,我家老鼠多得不得了,就想喂兩只小貓。王紅燕不相信地問,你家是新樓怎么會有老鼠呀?大姑姐說,新樓前面有一家老飯店,老飯店老鼠多。王紅燕聽從大姑姐的話,準備把兩只小貓仔送過去。
王紅燕找出奶瓶奶嘴。冰箱里有鮮奶,王紅燕拿一盒倒進奶瓶里,放進熱水里焐一焐。王紅燕喂小貓,小貓不張嘴,兩只貓眼里有驚恐,有疑惑,有冷漠。貓有記性?王紅燕不相信。貓能記仇?王紅燕更是不相信。面對小貓的這么一雙眼睛,王紅燕的眼神躲閃開來,覺得愧對小貓,不敢去對視。王紅燕喂小貓仔,兩只小貓仔爭搶著喝。一只小貓仔搶著奶瓶,另只小貓仔就細聲細語“喵嗚喵嗚”地叫。猛然地,王紅燕想到這么一個問題,要是哪一天杜新明抱回一個孩子,一個少婦貓生下來的孩子,她又該怎么處置呢?這一刻,王紅燕明白這么一件事,置她于這種境地的,不是小貓和兩只小貓仔,不是女店主或少婦貓,是拈花惹草的杜新明。杜新明才是整個事件的罪歸禍首!王紅燕放下奶瓶,“哇啦”一聲不能自已地哭起來。王紅燕一邊哭一邊說,杜新明呀杜新明,我跟你結婚三十年,我替你生孩子,我替你操持家,你說我哪一點對不起你,你說你憑什么說扔下我就扔下我!
3
自從杜新明離開家,王紅燕遇見大事小事都要打電話跟大姑姐說一說。
過去,王紅燕是個有主見的女人,遇事敢作敢當,不需要大事小事打電話跟大姑姐說,有些事都不需要跟杜新明說,凡事自作主張就做了。做對了,不邀功;做錯了,敢承擔。王紅燕經常跟杜新明說,這件事就算我跟你說,不是一樣白說嗎?你不去做,不是還得我去做。一般人家女主內男主外,他們家男主內女主外?,F在,杜新明離開家,王紅燕變得沒了主見,大事小事都需要跟大姑姐說一說,大事小事都需要聽一聽大姑姐的意見。
大姑姐說,你去點火燒人家的服裝店,你犯法蹲班房,就不牽扯豆豆啦?大姑姐說,你去老六單位鬧一場,趕明兒豆豆退伍安插工作,你大姐夫怎么好找領導說這件事?大姑姐說,你這么一副不顧天不顧地的樣子,不顧自個兒的顏面,不顧老六的顏面,不顧我和你大姐夫的顏面,你總要多少顧一下豆豆的顏面吧?
豆豆是王紅燕身上的唯一一根軟肋,大姑姐緊緊地抓住不松手,王紅燕就泄氣軟下來。王紅燕說,我不再去點火燒服裝店,不再去老六單位找領導,我忍辱受屈為了我兒子。一個女人家,男人離開,兒子再離開,怎么活下去呢?王紅燕妥協下來。大姑姐說,你撒開手讓老六跟那個女人過,過十天半個月,頂多過一兩個月,老六還不乖乖地往家回。王紅燕心里明白,老六就像一只關進籠子里的野兔子,撒開手兒哪還有往家回的道理呀!王紅燕跟大姑姐說,你跟老六說清楚,就算我倆離婚,最起碼得等豆豆結婚吧。
就這么,王紅燕制定出一個雙方離婚的時間表。老六滿頭答應下:豆豆一天不結婚,我倆一天不離婚。
一眨眼,兩只小貓仔送到大姑姐家有兩個月了。兩個月,王紅燕一次大姑姐家都沒去過。大姑姐是老六的大姐,不是王紅燕的大姐,人家胳膊肘向內不向外,說話做事偏向老六,不會偏向王紅燕。王紅燕妥協下來,大姑姐達到目的。王紅燕不去找大姑姐,大姑姐更不會主動找王紅燕。這一天,王紅燕去一趟大姑姐家,不是為了看兩只小貓仔,是為了豆豆工作的事。照理說,豆豆工作的事,應該由老六出面找大姐,大姐再出面找大姐夫,輪不上王紅燕操心??涩F在王紅燕輕易見不著老六的面,與老六溝通不上,不知道大姐夫跟單位領導說沒說,不知道豆豆工作的事怎么樣。王紅燕想問一問豆豆工作的事,只好去一趟大姑姐家。大姑姐搬新家半年,屋里有涂料的油漆味,有隔夜的菜餿味,有老年人身上的腐朽味,就是聞不見兩只小貓仔的貓腥味。很顯然,兩只小貓仔已經不在大姑姐家。兩只小貓仔不在大姑姐家,去了哪里?一個去處,是大姑姐送去了別人家。另一個去處,是大姑姐扔了兩只小貓仔。一時間,王紅燕內心難受,眼淚汪在眼眶里。大姑姐問,王紅燕你怎么了?王紅燕說,我想豆豆了。大姑姐說,豆豆不是下個月就轉業嗎?
豆豆工作的事,大姐夫已經跟單位領導協調好。正式工作難,暫時就安插臨時的,再慢慢地瞅機會轉正式。當年老六下崗,工作沒著落,就是大姐夫一手安插的。王紅燕問,豆豆是轉業,安插正式工作都這么難心?大姑姐說,不像老六那個時候了,托各種關系要去城管大隊干協管員的擠破頭。王紅燕點頭說,那就先干臨時的吧。豆豆工作的大事落地,王紅燕安下心來??偹銢]白來大姑姐家一趟,知道了豆豆將來干的工作叫協管員,更知道了大姑姐說她喂兩只小貓仔是騙人。
王紅燕臨出門,很想問一下兩只小貓仔去了哪里,想一想忍住沒有問。
豆豆轉業回來家,帶回一個女孩子。女孩子叫田苗,是豆豆的高中同學。高中時兩人就有那么一點朦朦朧朧的意思。豆豆高中畢業,在家待了兩年參軍去部隊,三年后轉業回來。田苗高中畢業考上安徽師范大學學鋼琴,四年后畢業去安徽科技學院當老師。安徽科技學院地方偏僻,在大包干發源地小崗村所在地——鳳陽縣。鳳陽縣離淮南市有一百多里路,坐大巴車單趟要得兩個小時。田苗周末回來,是先回自個兒家,還是來豆豆家,心里很糾結。田苗的家境好,知道父母親對未來女婿的期望值有多高,豆豆和豆豆的家庭顯然都達不到。因而,田苗和豆豆談戀愛,豆豆的父母知道,田苗的父母不知道。父母不知道,田苗周末回家在時間安排上,就容易顧此失彼,跟父母說話就不得不經常撒謊。田苗打電話跟父母說,今天學校里有事,我明天回家。田苗這樣說話,就說明她要先去豆豆家。有時候田苗先回家,回家后跟父母親說,學校明天有事,我要提前回去。田苗這樣說話,就說明她后去豆豆家。田苗家在望峰崗,豆豆家在洞山,一東一西坐公交車不足半個小時。就是這么半個小時路程,為難住田苗,她要不斷地撒謊,不斷地住豆豆家。田苗去豆豆家,不住豆豆家沒地方住,不能回自個家,回學校不現實。這樣一來,田苗跟豆豆談戀愛,談得特別累,心里煩,不開心,周末回來一趟,整天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田苗累,豆豆跟著一塊累。田苗心里煩,豆豆跟著一塊心里煩。田苗不開心,豆豆跟著一塊不開心。王紅燕心明眼亮,豆豆跟田苗這樣不是在談戀愛,而是在相互糾纏,相互折磨。
這一天,壓抑的田苗向豆豆爆發出來。爆發的原因,是這個周末學校真有事。這樣一來,田苗答應來豆豆家的時間,正好在學校。這樣一來,田苗從學校若回自個兒家就沒有時間來豆豆家。田苗跟豆豆這樣說,豆豆不相信。豆豆不相信,就認為田苗找托辭。田苗找托辭的目的,就是不想來他家。豆豆這樣一說,田苗唯一的辦法就是不回自個兒家。田苗不回自兒個家的唯一辦法,就是打電話向父母再撒一次謊。這種情況下,田苗見豆豆,壓抑不住地哭起來。田苗一邊哭一邊說,一到周末我心里就犯愁,一到周末我就想著怎么樣去撒謊,你說我跟你談的是什么戀愛呀!豆豆說,我現在送你去車站。田苗問,你送我去車站干什么?豆豆說,你坐公交車回家。田苗說,我跟我媽說過不回去了,你說我怎么回去呀?
王紅燕先找豆豆談了一回話。王紅燕找豆豆談話的主題,是要豆豆跟田苗趁早分手。王紅燕跟豆豆說出他倆之間的三個方面差距:第一,家庭經濟,我們家不如人家;第二,社會地位,我們家不如人家;第三,田苗是大學老師,你只是個臨時工。老話說,長痛不如短痛。一件不可能的事,就不要強求了。王紅燕這樣說豆豆,豆豆前后一連說兩遍:“媽媽,我跟你說,有些事你不知道?!本唧w什么事王紅燕不知道。王紅燕問豆豆話,豆豆耷拉腦袋不回答。
王紅燕后找田苗談了一回話。王紅燕直白地跟田苗說,我看你倆不般配,不是你配不上豆豆,是豆豆配不上你。你跟豆豆這樣一直往下拖,耽誤你,也耽誤豆豆。王紅燕著急拆散他們倆,是心疼豆豆,是怕豆豆越陷越深,越陷越痛苦。被杜新明拋棄的那份痛苦,王紅燕體驗最深。最痛苦的那段日子,可以說生不如死。萬一豆豆走到生不如死的這一步,萬一豆豆想不開有個閃失,你說王紅燕怎么活?王紅燕果斷地找豆豆和田苗談話,果斷地掐斷豆豆和田苗的情感糾結。田苗先是低頭不說話,后來同樣說了一句王紅燕聽不懂的話。田苗說:“我奶奶是基督徒,信奉上帝,上帝說每一個孩子都是上帝賜予的,看來我要違背上帝的意愿了?!?/p>
田苗與豆豆分手了。分手后,豆豆躲在房間里,“嗚嗚”地一個勁兒地哭。王紅燕揪心、疼痛、無助。王紅燕敲門,豆豆不開門。王紅燕怒言怒語地說,跟一個女孩子分手,哭成這樣子,不像一個男子漢。豆豆蔫頭耷腦地打開門,說媽媽,我跟你說過,有些事你不知道。王紅燕問,你說我不知道什么呀?豆豆說,田苗的肚子里有了孩子。王紅燕呆愣了那么幾秒鐘說,你帶我去找田苗。豆豆說,晚了。王紅燕說,不晚!豆豆說,田苗去醫院打掉了孩子。
第四章
1
經過豆豆戀愛這件事,王紅燕決定更改之前與杜新明的離婚約定,現在就去跟杜新明離婚。
田苗與豆豆分手,豆豆回爺爺奶奶家住。豆豆小時候就跟爺爺奶奶一塊住,是爺爺奶奶一手帶大的。爺爺是煤礦工人,奶奶是家庭婦女。奶奶年輕時一連生了五個丫頭,生到第六個孩子,生出一個男孩。奶奶接著往下生,生下第七個孩子,扒開腿一看是丫頭,才斬斷再接著往下生的想法。杜新明是豆豆爺爺奶奶的心肝寶貝。豆豆更是爺爺奶奶的心肝寶貝。豆豆跟王紅燕說,這個家我待夠了,我去爺爺奶奶家住。王紅燕說,這個家我也待夠了,現在我就要去跟你爸離婚。
王紅燕跟杜新明離婚,不去找杜新明,先去找大姑姐。當初王紅燕跟杜新明的離婚約定,就是通過大姑姐說定的,當時王紅燕跟大姑姐說,你跟老六說清楚,就算我倆離婚,最起碼得等豆豆結婚吧。當時老六滿口答應下:一天豆豆不結婚,一天我倆不離婚。
大姑姐那副表情,像是不認識王紅燕一樣。大姑姐一下子翻臉說,王紅燕呀王紅燕,你急著跟老六離婚,該不是要跟哪個男人結婚吧?王紅燕說,我行得正,坐得正,不怕你說閑話。大姑姐說,老六找上別的女人,都不急著離婚,你說你沒找別的男人,這么急著要離婚,誰信呀?
王紅燕找大姑姐碰了一鼻子灰,轉頭去找杜新明。杜新明說,不是說好的等豆豆結過婚嗎?王紅燕說,這種名存實亡的婚姻,我不想再往下拖了。杜新明說,你還是為豆豆想一想吧!王紅燕說,我為豆豆想,誰為我想?每天我一個人守在墳墓一般的家里,過的是一種什么日子呀?杜新明說,要不你找一個男人回家跟你一起過。王紅燕說,我明明白白地告訴你,我不是那種兩腿夾不住的女人。杜新明說,我允許你找男人你不找,我就沒辦法了。王紅燕說,你沒辦法,我有辦法!
王紅燕去了一趟區法院。接訪人員跟王紅燕說,像你這種情況離婚,最起碼要具備兩個方面的證據?王紅燕急忙問,你說哪兩個方面的證據。接訪人員說,一個方面你要有杜新明與你長期分居的證據。王紅燕接茬說,我跟杜新明已經分居快兩年。
——關鍵是你要有分居兩年的證據。
——我家樓上鄰居蘇亞可以給我做證明。
接訪人員搖頭說,鄰居不能證明。
王紅燕問,鄰居怎么不能證明?
——鄰居不可能隨時隨地在你家門口看守兩年吧。
——那你說怎么去證明?
接訪人員說,杜新明愿意承認跟你分居兩年,或是你能拿到杜新明親手寫出來的文字材料。王紅燕蠻有把握地說,我回去叫杜新明寫一份我倆分居兩年的材料。
接訪人員說,另一個方面你要有杜新明與其他女人長期同居的證據。王紅燕說,這個我叫杜新明一塊兒寫出來。接訪人員說,這個杜新明恐怕不愿意寫。王紅燕說,杜新明跟女店主同居兩年,他自個兒做的事,憑什么不愿意寫。接訪人員說,不信你去找杜新明試一試。
王紅燕找到杜新明,杜新明一樣都不寫。杜新明大吃一驚地問,王紅燕你頭腦出毛病了吧?你要我寫材料,你去法院告我,頭腦稍微正常一點的女人都不會這樣做。王紅燕說,你跟我分居快兩年是事實吧?杜新明說,你現在叫我回去跟你睡在同一張床上,我還睡不著覺呢!王紅燕說,你跟少婦貓同居快兩年是事實吧?杜新明說,王紅燕你可不要胡說八道,我什么時候跟童欣同居過?王紅燕問,你說你現在沒跟少婦貓住一塊,我問你,你每天晚上都睡在哪里?
杜新明理直氣壯地說,我回家!
王紅燕問,哪一個家?
杜新明說,豆豆的爺爺奶奶家。
大姑姐找上王紅燕家門。大姑姐說王紅燕,你現在能耐越來越大了,都想把老六告到法院去了。王紅燕說,我想快一點跟杜新明離婚。大姑姐說,你想快一點離婚就血口噴人,說老六跟別的女人同居呀?王紅燕說,杜新明跟女店主好上是事實。大姑姐說,好上歸好上,同居歸同居,這是兩碼子事。王紅燕爭辯說,好上就要睡一塊,睡一塊就是同居。大姑姐說,你真是一個法盲,你去法院告老六跟別的女人同居,那就是告老六犯法,你知道結果會怎么樣嗎?王紅燕說,法院判我倆離婚。大姑姐說,說得倒輕巧,老六是國家干部,那是要受處分的,老六身上有了污點,能不影響豆豆找對象成家,能不影響豆豆將來的前程?
大姑姐的最終結論是,你真是一個自私自利的女人。
王紅燕問,我怎么自私自利了?
大姑姐說,你只顧你自個兒,從來就不顧男人孩子,難怪男人孩子都丟下你不要你!
2
王紅燕去法院要求離婚的事只能暫時放下來。王紅燕不怕杜新明受處分,卻怕豆豆受影響。杜新明受處分,那是咎由自取,那是自作自受,那是自食惡果。豆豆受影響,王紅燕不得不考慮,不得不顧及,不得不罷手。
最初王紅燕跟杜新明約定離婚時限,心里抱有一線杜新明回頭的希望。畢竟杜新明跟她是合法夫妻,跟女店主只能算露水夫妻。所謂露水夫妻,太陽一出,露水一干,就很難維持下去了。王紅燕不再一哭二鬧三上吊,不再去找少婦貓,不再去找城管大隊領導,忍氣吞聲,忍辱負重,守家、上班、熬日子。最初杜新明隔三差五地回來家一趟,那是杜新明不高興少婦貓,或是少婦貓不高興杜新明二人鬧矛盾的時候。杜新明從少婦貓那里回來家,王紅燕一如既往地好吃好喝地伺候著。王紅燕從來不問杜新明跟少婦貓之間的事,好像杜新明只是出了一趟差。晚上,杜新明依舊跟王紅燕睡在同一張床上,依舊有夫妻之間的那種事。家依舊是家,男人依舊是男人,老婆依舊是老婆。好像一池春水,微風一吹,波浪泛起,風止浪靜,復歸如初。
王紅燕喜歡看宮廷劇,喜歡看古裝劇,每晚都要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看兩集電視劇?;噬嫌腥龑m六院就不用去說了,就算過去的大門大戶人家,也都是三妻四妾的。男人就像一只喜歡沾腥的饞貓,他想沾腥你就讓他沾一沾。男人就像一條喜歡吃野食的公狗,他想吃野食你就讓他吃一吃。王紅燕心里想,杜新明沾腥沾夠了,吃野食吃撐了,總該回家了吧。杜新明手上有家里的房門鑰匙,想什么時候回家就什么時候回家,王紅燕一次沒有阻攔過。不過杜新明的前后變化還是不小的,其中變化最大的,是沉默寡言,不愛說話了。就算晚上在床上跟王紅燕睡一覺都變得像完成一項任務,不得不干的一件事。杜新明趴在王紅燕身上忙活一陣子,干完活倒頭就睡下,前后說不出三句話。過去杜新明不這樣,“喵嗚喵嗚”地像一只發情的公貓,能在王紅燕耳朵邊上說半天話;“嘰嘰喳喳”像一只配種的麻雀,說起話來不歇閑。王紅燕喜歡過去那個說話不停歇的杜新明。王紅燕懷念過去他倆在床上的纏綿時光?,F在杜新明埋頭干活不說話,干完活“呼呼”地睡過去。王紅燕躺在床上睡不著,大睜兩眼煎熬著,忍受著失眠的痛苦,忍受著幸福流失的痛苦。
有一次,他倆在床上完事后,王紅燕就不讓杜新明倒頭睡覺。王紅燕問,你跟少婦貓睡覺是不是也這樣一句話懶得說?杜新明依舊不說話,爬起來穿上衣服走出家門。王紅燕沖著關上的房門說,我看你還回不回這個家!隔上一段時間,又隔上一段時間,杜新明一趟家也沒回。王紅燕心生疑惑,要是杜新明跟少婦貓鬧矛盾,不回家去哪里?
有一天,王紅燕去公公婆婆家。公公婆婆八十多歲了,身子骨依舊健朗,他倆相互照料,不要兒女多問事。這是一對淳樸的老人,知道兒子丟下媳婦找別的女人,覺得對不起王紅燕。婆婆說,就算你不做我家的兒媳婦,我也認你做閨女。公公說婆婆,你這說的是什么混賬話,紅燕在我家一天,就是我家唯一的兒媳婦。老人不只是嘴上說好聽話,行動上也罵得杜新明不敢回那個家。這一趟王紅燕一進門,就聞見杜新明的體味,知道杜新明回過家。一個女人跟一個男人一起生活三十年,女人的體味男人熟悉,男人的體味女人一樣熟悉,想消除都消除不了,想掩飾都掩飾不了。
王紅燕問,老六這兩天回家里睡的?
婆婆說,老六說你晚上不讓他進門?
公公說,昨天晚上我拿棍子往回打,老六沒回去?
王紅燕撒謊說,老六回去了。
婆婆說,你這樣做就對了,自家男人哪兒能隨便不讓進門呢?
公公說,老六晚上要是不回家,你跑來跟我講,看我不打斷他的狗腿!
王紅燕眼含熱淚離開公公婆婆家。
豆豆轉業回來,田苗跟著進家門,杜新明不得不回家。杜新明回家是為了保全一個家的顏面,是為了展示一個家的完整假象。每到周末,田苗從學?;貋?,豆豆都要提前跟杜新明通氣。豆豆說,田苗明天來我家。杜新明說,我明天上午回家燒飯。田苗不回來,杜新明不回家。杜新明回家買菜洗菜切菜燒菜擺上滿滿一桌子。晌午酒店忙,王紅燕回不來家,杜新明陪兩個孩子吃飯。吃罷飯,兩個孩子回房間,杜新明接著把鍋碗瓢盆洗刷干凈。一般情況下,杜新明不跟王紅燕照面,趕在下午三點半鐘王紅燕下班前,杜新明就離開家。杜新明跟兩個孩子說,下午我要去單位值班。兩個孩子說,那你就走吧。杜新明跟王紅燕分居,豆豆隱瞞著田苗。杜新明回家完成任務就匆匆忙忙地離開,田苗哪里會疑心?下午三點半鐘,王紅燕下班回家,聞著杜新明殘留下來的體味,里里外外地忙著干家務。王紅燕恍恍惚惚地覺得杜新明就在這個家里,就在他們的臥室里,只要她不去臥室驚擾他,他就不會離開家。王紅燕累了,乏了,困了,不去臥室里休息,就勢和衣躺在沙發上。田苗不明真相地問,阿姨怎么不回臥室睡覺呀?王紅燕說,過一會兒我就要去上班,值不得換衣服,值不得拉被子。
有一天中午,王紅燕提前下班回家。王紅燕提前下班回家,就是想看一下一家人在一塊吃飯的樣子,就是要享受一下一家人在一塊的幸福氣氛。在王紅燕的心里,田苗現在是豆豆的女朋友,遲早有一天就是他們家的兒媳婦。王紅燕忍辱負重地支撐這個家為了什么呀?還不是為了有一天豆豆娶妻生子,成一戶人家;還不是為了將來有一天就算杜新明真的不回家,她照樣能守著兒子孫子過日子。酒店上午十點半鐘就吃晌午飯,王紅燕十二點半鐘回家,坐在客廳沙發上,一邊看杜新明和兩個孩子吃飯,一邊享受其樂融融的家庭生活。嚼飯的吧唧聲,碗筷的碰撞聲,椅子的挪動聲,王紅燕聽起來是那么親切入耳,是那么激動人心。王紅燕現在就開始向往下一個周末。下一個周末,王紅燕決定請假不去上班,留在家跟杜新明一起洗菜做菜,跟杜新明一起陪兩個孩子吃飯。這樣的一幅畫面,這樣的一種時刻,王紅燕稍微想一想就熱淚盈眶了。
吃罷晌午飯,豆豆跟田苗去同學家。杜新明留下來刷鍋刷碗。王紅燕說,今天我在家不用你刷鍋刷碗。杜新明說,那我現在就走。王紅燕明知故問,去哪里?杜新明只能說,下午我值班。王紅燕說,就算下午你值班,現在還不到上班時間吧?杜新明說,不刷鍋不刷碗我留下來沒事做。王紅燕說,不許你在家休息一下。杜新明說,我還是去值班室休息吧。杜新明一邊說話一邊往門邊走。王紅燕停下刷鍋刷碗去攔杜新明。
王紅燕說,我知道你值班是幌子。
杜新明說,你知道是幌子,還攔著不讓我走?
王紅燕問,我現在是不是你的合法妻子?
杜新明不說話,不知道接下來王紅燕要說什么話。王紅燕不往下說,上前一把抱住杜新明。
杜新明使勁地扒開王紅燕的兩只胳膊。
杜新明不耐煩地說,你要干什么呀?
王紅燕說,我憑什么要為你守活寡?
王紅燕松開杜新明。
這之后,杜新明周末就不再回家來買菜洗菜切菜燒菜了。杜新明周末不再回來,是為了遠遠地躲開王紅燕。
3
小時候,王紅燕和杜新明兩家同住在煤礦的礦南村。礦南村大,兩家住一南一北,大人認識,孩子不認識。王紅燕跟杜新明在同一所中學上學,不在同一個年級,更不在同一個班級。那個年代,女孩子跟男孩子不串門不說話,就算在同一所學校,同一個班級,女孩子和男孩子都是各自為營不搭腔。王紅燕比杜新明大兩歲,早兩年上初中,早兩年初中畢業,早兩年回家待業。那個時候,煤礦上正式工稀少,要上班多是臨時工,叫三產工,后改叫大集體。王紅燕在家待業兩年,去了煤礦木器社。這一年,杜新明初中畢業正趕上木器社招工,就跟王紅燕做了同事。所謂木器社,就是利用煤礦上的廢棄坑木,制作學校里的課桌凳子,賣給煤礦學校,也賣給市里學校。前后有十幾年,木器社不斷招工,不斷擴產,產品銷售一直很紅火。王紅燕和杜新明分在同一個刨木工班組,工作就是按照固定的尺寸,把一根根木料刨出來。刨木工每天有一定的工作量,活不重,卻吵,卻臟。電刨開動,鋸末飛揚,不戴口罩,嗆人得受不了,不喊破嗓子說話,聽不見。
王紅燕大聲地問,今個兒早上吃飯啦?
杜新明大聲地回答說,吃啦!
王紅燕問,吃的什么飯?
杜新明說,空屁啦!
“空屁啦”就是沒有吃。上午七點半鐘上班,七點鐘就得出家門,杜新明不睡到鐘點不起床,每天早上都是空肚子上班。
王紅燕說,那你就餓著肚子慢慢地等班中餐吧。
杜新明說,不等班中餐,我吃鋸末?
王紅燕說,今天該是白面饃紅燒菜。
杜新明說,昨天是菜包子白米稀飯。
王紅燕問,你喜歡吃菜包子白米稀飯,還是喜歡吃白面饃紅燒菜?
杜新明說,我喜歡吃紅燒菜里的肥肉。
煤礦三產單位有七八個,只有木器社賺錢。木器社賺錢,有班中餐;其他三產單位不賺錢,沒有班中餐。那個時候吃大鍋飯,每人按月發一份工資,多發一分錢都犯法。班中餐是井下礦工的待遇,早中晚三班各送一次班中餐。木器社上大班,八小時工作制,上午四小時班,下午四小時班,中午有時間回家燒飯吃飯。因而,木器社有班中餐,就成為工人的一份福利,就成為木器社的一份榮耀。班中餐有兩種,今天明天輪流著。一種,每人兩個白面饃,一份紅燒菜。另一種,每人兩個菜包子,一碗白米稀飯。白面饃二兩一個,用的是八五面。紅燒菜里豬肉多,配大白菜、馬鈴薯或洋蔥。菜包子的餡是五花肉加粉絲,始終沒有變。煤礦地處淮河南岸,偏北方,班中餐常年不見一粒米飯,沒人提意見。
十點鐘發班中餐,休息半個小時。上班時,每人帶一只鋁制飯盒,“叮叮當當”地去領班中餐。杜新明領到班中餐,“稀里嘩啦”吃下肚子。王紅燕吃一半留一半,一般情況下都是晌午帶回家。今天王紅燕把剩下來的一個白面饃和半份紅燒菜,一下推在杜新明面前。杜新明慌忙說,我吃飽了,我吃不下去了。王紅燕把飯盒縮回來又推出去。王紅燕說,你不是說喜歡吃肥肉嗎?那你吃兩塊肥肉!王紅燕是真心實意地讓杜新明吃。杜新明紅臉不好意思就吃下兩塊肥肉。杜新明吃下兩塊肥肉以為完事了,哪知道只是剛開頭。晌午下班,杜新明走前面,王紅燕跟后面,兩人一前一后從北頭走進礦南村。王紅燕家住礦南村北頭,杜新明家住礦南村南頭。王紅燕走到家門口,杜新明還得走上一段路。王紅燕站在家門口,喊住杜新明,再一次把飯盒推給杜新明。
杜新明警惕地問,你這是干什么?
王紅燕說,你帶回家吃。
杜新明說,我不帶!
王紅燕說,你把筷子伸進我的飯盒里,沾上了你的口水,我還怎么吃?
杜新明說,我從你的飯盒里吃了兩塊肉,不是一樣沾了你的口水嗎?
王紅燕說,你是男孩子,我是女孩子。
杜新明說,什么男孩子女孩子,不是一樣嗎?
王紅燕說,不一樣。
杜新明就心慌意亂地接過王紅燕手上的飯盒。
王紅燕交代說,下午上班你來我家一趟,先把飯盒還給我。
杜新明問,你的飯盒我刷不刷?
王紅燕問,你說呢?
就這樣,杜新明下午上班前去王紅燕家送飯盒。說好的王紅燕下樓拿飯盒,王紅燕卻在樓上窗口招手叫杜新明上去。王紅燕敢招手,是因為家里沒有人。就這樣,杜新明稀里糊涂地走上樓,稀里糊涂地就跟王紅燕好上了。就這樣,杜新明隔三差五地去王紅燕家送飯盒,隔三差五地跟王紅燕好一好。
半年后,王紅燕的肚子一天一天大起來。杜新明和王紅燕的父母都是舊社會從山東一路逃荒要飯來淮南煤礦的。山東人喜歡大媳婦。女大三,抱金磚。女大五,賽老母。王紅燕比杜新明大兩歲不算大,可杜新明心里一直有一種上當受騙的委屈感。大姑姐更是直言不諱地跟王紅燕說,我家老六這么小懂個什么呀,還不是你這個騷狐貍勾引的。奉子成婚這一年,王紅燕二十歲,杜新明十八歲。
不管怎么說,王紅燕跟杜新明結婚了。不管怎么說,王紅燕把肚子里的孩子生下來。王紅燕比杜新明大兩歲。結婚前她把他當成弟弟看,結婚后她把他當成兒子看。不知情的人得知王紅燕這么小就有孩子不相信,問王紅燕,你真有孩子了?王紅燕說,我有兩個兒子,小兒子兩歲,大兒子二十歲。杜新明聽到王紅燕這么說不生氣,反倒樂呵呵地說,你過去跟別人說我是你弟弟,現在跟別人說我是你兒子,我怎么越長越小了?
王紅燕長嘆一口氣說,誰知道你什么時候長大呀?
杜新明在家是獨子,上面一大堆姐姐,家里的大事小事哪兒能輪上他插手。杜新明跟王紅燕結婚后依舊在家里當甩手掌柜,油瓶倒地都不去扶一下。好在豆豆一直由爺爺奶奶帶,他甩手,王紅燕一個人忙家務活不算多。后來木器社關門,杜新明調城管大隊,就一直在那里工作。王紅燕前后干過不少行業,最多的是酒店。年輕時做服務員,在包廂里端盤子,跑來跑去的,再后來年紀大了,跑不動,留在后堂洗菜刷盤子。杜新明年輕時就胖,后來控制不住越長越胖。王紅燕年輕時苗條,后來腰身發福越長越粗。有一天晚上,杜新明先上床,王紅燕后上床。王紅燕熱頭熱臉往杜新明懷里偎,杜新明說,你身上有一股魚腥味,快去洗洗澡。這一段時間,杜新明數次說她身上有魚腥味,弄得王紅燕每天晚上下班回家第一件事就是進衛生間洗澡。王紅燕說,我晚上已經洗過澡了。杜新明聞一聞王紅燕的頭發,聞一聞王紅燕的身子,說你再去洗一遍吧。王紅燕下床去洗澡,眼淚“嘩啦”一下流出來。
王紅燕一邊“嘩啦啦”地流眼淚一邊洗澡,洗過澡再上床,杜新明“呼呼”地睡著了。那個時候,王紅燕理解杜新明找茬的原因,是不想跟她睡覺。王紅燕心里說,誰稀罕你這樣的男人,不睡就不睡,我看你敢找別的女人?那個時候,王紅燕不知道杜新明已經跟少婦貓悄悄地好上了。王紅燕知道后不甘心,數次問杜新明,你到底看上了少婦貓哪一點?少婦貓到底哪一點比我好?王紅燕說,不就是一個瘸腿的女人嗎?不就是一個把自個兒往嫩里打扮的女人嗎?有一次,杜新明被王紅燕問急眼,脫口說出這么一句話:“童欣比你有女人味!”
第五章
1
豆豆定親那天,王紅燕身穿那件少婦貓白色連衣裙,有些不倫不類,比準兒媳婦還要光鮮顯眼。杜新明認出這件連衣裙后沒說話,害怕說話惹岔子,影響豆豆定親。杜新明不敢說話,大姑姐說話。大姑姐問王紅燕,你就沒有其他衣服能穿了?王紅燕問,怎么了?這件連衣裙是杜新明陪我一道去買的。王紅燕說的是一句實話。大姑姐卻不相信地瞅一瞅杜新明。杜新明虛眼躲過去。
王紅燕在豆豆的定親酒席上喝了不少紅酒,別人阻攔不住,也沒辦法阻攔。王紅燕說,今天是豆豆定親的大喜日子,我心里高興就想喝兩杯紅酒。王紅燕在酒桌上喝酒不能自個兒喝,站起身挨個兒去敬酒,先是豆豆的爺爺奶奶,再是二位準親家,接著是豆豆的幾位姑姑,最后是杜新明。王紅燕跟杜新明說,咱倆今天也要喝一杯,三十年一晃眼過來了,咱倆在木器社認識的那一天就像是昨天。王紅燕今天為什么要喝這么多紅酒,除去未來的兒子媳婦,除去二位準親家,其他人都知道。豆豆定過親結了婚,就是王紅燕跟杜新明離婚的時候了。要說過去王紅燕的等待漫長而孤苦,現在說一聲期限快到了是真快到了。杜新明跟王紅燕離婚,有少婦貓等候。王紅燕跟杜新明離婚,有誰在等候?只能是繼續孤苦伶仃地苦熬。
杜新明跟豆豆說,送你媽回家,你媽喝多了。
王紅燕說,我沒喝多,誰說我喝多了?
接下來,王紅燕跟兩個孩子喝一杯。這個姑娘沒有田苗漂亮,沒有田苗學歷高,倒是跟豆豆很般配。豆豆高中畢業,這個姑娘也高中畢業;豆豆沒有正式工作,這個姑娘也沒有正式工作。這個姑娘在一家藥店做網上銷售,豆豆上網買藥認識的。
王紅燕跟兩個孩子喝一杯,酒席上挨個兒喝一遍,沒人可喝了,由豆豆攙扶著離開酒桌。王紅燕再不離開酒桌,恐怕就要胡說八道,不好收場了。王紅燕控制住自個兒,沒有發展到那一步。王紅燕說,你們慢慢吃慢慢喝,我還有事先走一步。大家都認為王紅燕說的是一句酒話,其實王紅燕說的并不是一句酒話。
豆豆送王紅燕走進龍泉小區大門,王紅燕要豆豆回去。豆豆說,不送你回家,我不放心。王紅燕半路上要豆豆攙扶,走進小區大門不再要豆豆攙扶。王紅燕問,你看我走路的樣子像喝多了嗎?豆豆說,你喝得多不多,我都要送你進家門。王紅燕問,媽媽今天喝酒,你不怪媽媽吧?豆豆說,今天我定親,你應該喝一點酒。王紅燕說,媽媽心里苦,今天就想喝兩杯酒,沖一沖心里的苦。豆豆不再搭話茬。王紅燕說,到樓下了,你回去吧。豆豆遲疑一下說,那你慢慢地上樓。豆豆站在樓下,眼里汪滿眼淚。王紅燕慢吞吞地一個人上樓。豆豆聽著“咚咚咚”的樓梯響,抹一把眼淚回轉身。
王紅燕上五樓,站在家門口,停下那么兩秒鐘,喘上那么兩口氣,接著上六樓。王紅燕“咚咚咚”地敲蘇亞家門,口中卻喊宗平。王紅燕喊,宗平在家嗎?快來開門!蘇亞熟悉王紅燕的聲音,走過來開門的當然是蘇亞,不可能是宗平。蘇亞一邊吃驚地打量王紅燕的穿著一邊吃驚地問,今天豆豆定親,你怎么這么早就回來了?王紅燕說,我回來找宗平!蘇亞問,你找宗平干什么呀?王紅燕說,我有話跟他說。宗平關著門在書房里,聽見王紅燕說話,只能裝作沒聽見。
蘇亞問,我聞你嘴里有酒氣,你今天喝酒了?
王紅燕呵呵一笑說,喝了兩杯紅酒。
蘇亞說,我給你泡一杯茶,你喝了好解酒。
王紅燕說,我沒喝醉,我想跟宗平說話。
這時候宗平不得不開門,不得不走出來搭話。
宗平說,你想說什么話,坐在沙發上說吧。
王紅燕說,我想進書房單獨跟你說話。
宗平說,你喝多了,讓蘇亞送你回家。
王紅燕說話不同往常,看樣子是喝多了酒。
蘇亞跟王紅燕說,我送你回家。
王紅燕問宗平,你知道我跟你說什么話嗎?
宗平跟蘇亞說,快送她回家!
蘇亞拉扯王紅燕,硬是把她往門外推。
王紅燕說蘇亞,你不要推我,我自個兒回家。
蘇亞陪王紅燕出門。王紅燕回頭跟宗平說,晚上我給你留門。
宗平臉色鐵青地說,你這個瘋女人。
蘇亞把王紅燕送進家門。王紅燕不讓蘇亞回家。王紅燕說,宗平不想跟我說話,你跟我說話。蘇亞說,你今天真是喝多了酒。王紅燕“嘿嘿”一笑說,我想借著酒勁跟宗平說話。蘇亞說,你先睡一覺,等你醒酒我倆再說。王紅燕說,我告訴你一件事,宗平晚上敲過我家門。蘇亞猛地變臉說,你再這樣說醉話,我就不搭理你了。王紅燕說,不信你回家問宗平。蘇亞想回家,王紅燕攔著門。
王紅燕說,你以為你是一個幸福的女人,你以為宗平就不找別的女人?
蘇亞說,你放開我,我回家。
王紅燕說,我告訴你,我知道你這些年跟我一樣不幸福。
蘇亞說,你真是一個瘋女人。
王紅燕說,你回去告訴宗平,讓他晚上來我家。
蘇亞惡狠狠地說,算我瞎眼認錯人。
蘇亞腿有千斤重地一步一步上樓,王紅燕在她身后狂亂地大笑不止。
蘇亞回家跟宗平說,你打電話找一家搬家公司,我們明天搬家。
2
隔天一大早,搬家公司就來人來車替蘇亞家搬家。蘇亞家在山南新區買了一套樓房,裝修好半年了,說空一空就搬家,一直空到現在。王紅燕喝多酒說酒話,是導火索,催化劑。蘇亞決定趕緊搬家,離開王紅燕這個瘋女人,離開龍泉小區這個是非之地。宗平是否真的敲過王紅燕家門,是否真的上過王紅燕的床,蘇亞回家沒有問宗平。不是蘇亞不想問,是不敢問。王紅燕是一面鏡子,蘇亞不敢去追問真相,就是不想讓自個兒的生活在這面鏡子面前支離破碎開。不錯,這些年王紅燕就是蘇亞的一面鏡子。蘇亞在這面鏡子面前照見自個兒的生活完美,照見自個兒的生活幸福,照見宗平的忠貞與本分。
宗平真的是一個忠貞與本分的男人嗎?
蘇亞自然不會忘記二十年前的那件舊事。那時候,蘇亞跟宗平剛結婚一年,她有一個去蕪湖學習的機會,一去兩個月,放假才回來家。宗平去火車站接蘇亞回到家差不多七點來鐘。蘇亞去學習不在家,宗平不做飯,一天三頓飯都去廠里食堂吃。蘇亞回家要吃的沒吃的,要喝的沒喝的。宗平跟蘇亞說,你在家先休息一會兒,我上街買掛面、雞蛋和青菜,回頭雞蛋下掛面。宗平上街買回吃的喝的,蘇亞早躺在沙發上睡著了。復習考試,舟車勞頓,蘇亞疲憊得早已支撐不住了。宗平推一推蘇亞,蘇亞“嗯嗯”兩聲沒醒來,宗平手拿毛巾肥皂就到廠洗澡堂去了。那個時候,家里洗澡條件差,待一會兒蘇亞醒來,燒熱水在大盆里洗澡。宗平去廠洗澡堂洗澡省事。宗平出家門時沒下雨,洗過澡后“嘩啦啦”地下起雨。雨勢大,宗平手上沒雨傘,回不了家。廠財務室在不遠處亮著燈,宗平跑過去躲雨,不想這一去躲雨就躲出一件說不清楚的事。
蘇亞一覺醒來,到晚上九點多鐘,看見掛面雞蛋青菜,卻不見宗平。蘇亞迷迷糊糊地記得宗平說他要去廠洗澡堂洗澡,一找毛巾少一條,一找肥皂少一塊,就手持雨傘去接宗平。一路上不見宗平,洗澡堂門口也不見宗平。洗澡堂把門人說,宗平早走了。蘇亞問,宗平去了哪里?把門人說,這個我怎么知道。蘇亞回家左等右等,等到十點半鐘,雨漸小,宗平回來家。蘇亞問,你去哪里了?宗平說,在財務室躲雨。蘇亞說,財務室誰在那兒?宗平遲疑一下說,宋明輝。蘇亞問,宋明輝一個人?宗平回答說,就宋明輝一個人。宋明輝是個男人,蘇亞認識。蘇亞說,我去問一問宋明輝。宗平問,你問宋明輝什么?蘇亞說,我不相信就宋明輝一個人。宗平不喜歡說話,宋明輝不喜歡說話,兩個悶葫蘆在一起待這么長時間,不符合常理。宗平說,還有一個人。蘇亞問,誰?宗平說,你不認識。蘇亞問,是一個女人?宗平說,新分來的女學生。蘇亞問,李艾艾對不對?宗平問,你怎么知道的?蘇亞說,你口口聲聲夸她詩歌寫得好,什么“紅嘴唇彎眉毛”,不是她還有誰?那個時候,廠團委有一個螢火蟲文學社,聚攏了不少青年文學愛好者,不定期油印《螢火蟲》刊物。有一期,宗平和李艾艾的詩歌排列在一起。宗平說李艾艾詩歌寫得好,蘇亞隨手翻一下,記住其中一行詩:“紅嘴唇彎眉毛?!?/p>
蘇亞問,你倆提前約好在財務室見面的?
宗平說,你可不要瞎說話。
蘇亞說,要不怎么會這么巧,你去財務室躲雨,她正好在那里開門等你?
宗平說,她也是洗過澡去那里躲雨。
蘇亞說,你越說越對,你倆總不能在洗澡堂約會吧?
宗平說,你真是一個麻絲纏不講理的女人。
蘇亞說,我離開家兩個月從蕪湖回來第一個晚上,你不在家燒飯給我吃,冒大雨跑去跟別的女人約會,還說我麻絲纏不講理?
就這樣,蘇亞跟宗平糾纏吵鬧至半夜。就這樣,宗平越說越沒有道理。最后,蘇亞做出讓步,蘇亞讓步的前提是宗平今后不再跟李艾艾有任何往來。那個時候,蘇亞整天大睜兩眼監視著宗平的一舉一動。那個時候,蘇亞年輕,經得起風浪,輸得起。只要宗平跟李艾艾哪怕有一丁點蛛絲馬跡,她都會義無反顧地跟他一刀兩斷,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F在蘇亞只能緊緊地閉上兩眼,人過中年,經不起風浪,輸不起了。他們有一個閨女在外地上大學,將來在外地工作,離開家會越來越遠,離開他們會越來越遠。蘇亞現在除了緊緊地抓住宗平不放松,在這個世界上可以說一無所有了。蘇亞突然決定搬家,宗平心里沒有底。
宗平試探著問,昨天王紅燕跟你說了什么話?
蘇亞敷衍了事地說,她什么話都沒說。
宗平不相信地問,真的什么話都沒說?
蘇亞說,就算她說什么話,我也不相信。
蘇亞和宗平搬家那一天,王紅燕在家沒上班。王紅燕在家沒出門,沒跟蘇亞和宗平兩口子打招呼。王紅燕覺得這一生跟他們兩口子的緣分盡了,不用再多說一句話。王紅燕先是坐在沙發上,耳聽門外樓梯的搬東西聲響,后是站在陽臺的窗戶前面,看著搬家公司的車輛從樓道的拐角處慢慢地開走。搬東西的聲響,留在王紅燕的頭腦里;發動機的響聲,留在王紅燕的頭腦里??梢赃@么說,蘇亞是王紅燕這一生中遇見的最處心積慮的一個女人,宗平是王紅燕這一生中遇見的最小心謹慎的一個男人,這樣的男人女人才是天底下最般配的一對夫妻。她不會因為他的出軌而離開他,他也不會因為她的出軌而離開她。蘇亞這一生有過出軌嗎?王紅燕真的不知道。
這一天,王紅燕在陽臺窗戶前面,恍恍惚惚地站了很長一段時間。是周末,王紅燕專門請假在家等候蘇亞家搬家。是周末,樓下一群孩子吵鬧著玩耍。這棟樓的左前方,隔著一堵院墻,是中建四局六公司的地盤。院墻這一邊的拐角處,小區物業堆放了一堆枯樹枝在那里。一群孩子手持樹枝在那里指指戳戳地喊叫,貓!貓!貓!王紅燕激靈一下清醒過來,猛然間想起少婦貓離開快有一個月了,趕緊一層一層往樓下跑。難道少婦貓在樹枝里下了仔?王紅燕忐忑不安地跑過去。果真是少婦貓下了一窩仔,少婦貓蜷縮著睡在樹枝里,幾只小貓蜷縮著睡在少婦貓懷里,老貓小貓都是一副奄奄一息的樣子。一群孩子拿樹枝去指指戳戳,老貓不動,小貓不動。老貓小貓都是一副任人宰割的樣子。王紅燕呵斥散一群孩子,回家找出奶瓶奶嘴,倒一瓶鮮牛奶焐一焐端下來。小貓太小,喝不了牛奶;老貓太瘦,下不了貓奶。王紅燕手持奶瓶喂小貓,塞不進小貓嘴里;喂少婦貓,少婦貓兩眼蓄滿仇恨,就是不張嘴。
王紅燕說,你不要光想著你自個兒,你得想著孩子。
王紅燕說,我要是不為孩子,我不會守活寡。
王紅燕說,你記我的仇,我記誰的仇?
王紅燕說,我要是跟你記仇的話,你不會有好果子吃。
少婦貓好像聽懂了王紅燕的話,“嘩啦”一下流出眼淚,就是不愿張嘴喝牛奶。王紅燕轉身離開。
這天晚上,這堆枯樹枝著火了。樹枝靠院墻堆放,著火威脅不著誰家。小區物業來人看一看現場,扭頭就走了。沒錯,放火人是王紅燕。王紅燕下樓的時候,礦泉水瓶子包裹在少婦貓白色連衣裙里邊。這樣一來,就看不見礦泉水瓶子,更看不見里邊黑乎乎的柴油。王紅燕下樓去做這件事,不慌張,不著急,一步一步地靠近枯樹枝堆,一板一眼地扭開礦泉水瓶子的蓋子,柴油一滴不剩地全部澆在連衣裙上面。而后,王紅燕拿出打火機,“啪嗒”一聲打著火,“轟隆”一下點燃連衣裙,揚手一扔,一團火就落在樹枝上,迅速地點著枯樹枝堆。王紅燕轉身離開的那一刻,聽見一聲凄厲的貓叫聲。不知是連衣裙上的少婦貓叫,還是枯樹枝堆里的少婦貓叫。王紅燕重新走進家門,站在陽臺窗戶前面,手里緊緊地握著礦泉水瓶子。原本黑乎乎的半瓶柴油空下了?;鸸獾挠痴罩?,王紅燕默默地流著眼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