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文學》2018年第11期|楊君寧:單車
虹鎮老街的故事秦峻打小不是沒聽過。只恨那些講故事的爺叔阿娘存意不良,沒有一次講得連貫完整的。興許他們年紀大了,說不全老街的身世,幾個人接力仍是效果有限。故事傳到他同輩的兄姐們口中,可想而知又走了一回樣,成了洗壞脫形的衣褲,無法辨認其本貌。那些好兒好女的英雄傳奇跌宕到常人手里,就此衰萎褪色也自是難免。與之相比,他毋寧更熟稔自己打小出生成長的那個村鎮。畢竟他只在中學時代的暑假短暫寄居過早已不再有鎮有街存焉的新虹口區,那與舊時風貌的差異不可以道里計算。叔叔家是最早搬離他們老家的所在,并脫離原有的大家族,遷入市區立穩腳跟自謀生計的小家庭分子。他少年時拜訪總感到莫名的拘謹,盡管他和堂兄弟們都玩得很好。嬸嬸也為人和氣,常軟語呼他過來吃飯。一家人熱熱鬧鬧圍滿了一桌,若非有人愿意犧牲時間,實心眼蹲守在旁做長久的仔細觀察,那就根本看不出他是臨時加入來這里度假的外來者。秦峻卻始終解除不了猶如發自內心的某級警備狀態,好似心口棉毛衫下偷藏了一只報警器,要閃神松口氣它就會惡意拔高聲調叫囂起來,泄露了他的行藏以及內心隱伏已久的真實想法罷。
秦峻與爸媽溝通少,自幼交流算不上多么好。父母二人皆沉默寡言,而他話多好動,為此沒少被父親請吃生活。他臉上掛的眼淚還未干透,就已經又在活潑瘋鬧搞東搞西起來了。因而他假期暫住叔嬸家,反而是對那邊家庭的一種暫時避讓和脫離,并且由此獲得堂而皇之的理由,不必再為家里的生計當伙計打下手,可以一心消夏玩樂上一陣子。盡管后續的代價通常都是開學前幾天沒日沒夜沒命地狂補寫暑假作業,但那也好值。每年九月天高,大片云堡疾速在空中趕路般迅速移動,秦峻心頭就涌上一夏又就此終結的某種惆悵感,絲絲縷縷縈繞上至少三五天。不過新學期開始,他回到父母家,一切重新恢復了日常軌道上的運行,也就漸漸淡化和忘記了這樣的感覺。好像叔叔家的暑假生活只是無邊無際的漫延生活中偶爾閃亮一現身的入口,進去之后再退身出來,那塊地方,那種生活都像大槐安國一夢里依稀曾見,卻是無法久存,因而也就只能當作不存在。這是自欺欺人的想法嗎?秦峻不知道,但他覺得有一個家之外的棲息地還是快樂的事。
“在世界這株大槐下人人都是聚蟻,榮枯無常,揮之不去是淡淡的槐香?!毙r候操場領操臺上到秋天就鋪落一層淡淡乳黃色的槐花毯,秦駿喜歡那不帶攻擊性的香氣。許是因為他體操做得一向很差,從沒機會去年級里領操做示范人形,對那水泥砌就的高臺也就真有幾分實在的艷羨和仰之彌高的向往罷?;被ㄏ闾鹎宕?,也有好事貪食者撿拾回家洗凈制餅,烹而食之的?;被ㄏ惚裙鸹ㄇ宓h永很多。就在秦峻偶然喝到冬釀桂花酒,或吃一碗桂花酒釀圓子的時候,心里想起的往往都是槐花的味道。生吃的槐花有著淡淡泥土氣息,不似尋常見,人人都嘗試過的一串紅花心可吸食的蜜渦部分那么甘酸討喜就是了?;ㄈ~里堪食的一般只能作零嘴兒消遣罷了,不比菓生自是有蟲吃,此恨不關花與葉那樣命定要消亡不見。秦峻并不是水果狂人,倒分外記得有一回摘了松針偷嚼,滿口之中,說是齒頰生香也不為過。松柏獨有的辛辣之氣總讓他心有所感,也許還有點懷念之情。仿佛就是某一個秋天的花葉氣息,猝然穿云破空而來,他沉浸其中便可以將當下愁煩著的一切暫且拋諸腦后?;貞浀南惴沾呙咧?,人意外地變得柔和平順許多。
秦峻自認不是浪漫之人,有很多時候卻也愛異想天開,隨心而轉作些非常規的事體。這來源于他天性中的不安分,只是這樣的逾矩言行通常極為有限:諸如市民某先生電話舉報差頭/游船不正當攬客亂收費行為,報角蜷縮一條黃魚干大小的生活新聞(尚算不得是要聞),也是借此占據了一點報紙版面,分到了幾百瓦特的人生榮光。秦峻也不是完全明了自己打市民熱線去揭發這些事情的根本動機,大部分時候他其實是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怕麻煩之輩,見了車禍現場會寧可選擇繞遠路的人。而且他對媒體素乏好感,聽到都要皺鼻歪臉扭成胡桃夾子。那么,究竟是從何時開始,他成為了一個碰到點小事都要計較的“市民秦先生”的?恐怕他本人也不知從何說起。興許是他在原生家庭和后來經營并不算成功的家庭中,一向盡職盡責扮演了逆來順受的角色,這點守恒,多年來都變化不大。兒時被外祖父母和父母趕催幫忙分擔家里的活計,不管有無私用童工之嫌疑,這都教他早早嘗遍除卻孩童最嗜之甜以外的那人生四味。而一旦數字落入四,雖則工穩篤定,多數也具有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不懷好意之感。四喜丸子未必是真歡喜,四神湯四物湯則各懷心事,喝的人也一臉凝重。養兔取毛,飼雞生蛋,狗兒專司看家護院,這些家禽牲畜之屬過眼尋??梢?,不足為怪。也沒有人會提另優待它們并給予格外不了得的關心照顧。
由此秦峻的動物倫理一直不大敢宣之于眾:自小的印象里貓狗都是普通家畜,得不到今日的尊寵地位。父母一代人更是用燃燒完畢的蜂窩煤遺骸即爐灰,厚厚一層鋪在畚箕里當作貓砂使用的。飯食隨人的殘羹剩肴和廚余多寡而定,有啥吃啥這便成為一餐。人吃剩的魚刺雞骨拌拌飯,貓兒就吃得很開心了??撮T狗不乏變成盤中餐的可能?;緵]人會異議不應當吃掉它們。家里的小孩子善感地會賭氣不理大人悶頭哭上一鼻子,一頓晚飯不吃,最多再寫上一篇《我和我家的大黃》或類似標題的學校作文以寄托哀思。寫得好的還會給作文老師當堂宣讀甚至貼堂,僅此而已。當那標志著歲月流逝的脆薄紙張也如敗葉般褪色,這短暫的悼念亦即宣告終止了。此后秦峻對動物的觀念和態度便維持在這總嫌不好拿出來到臺面上與公眾分享的臊不搭狀態,他是真心覺得動物除了赤裸裸的經濟用途和拿來吃以外,不應當再與人類發生任何他種聯系。只是這話當著動保人士的面委實出不了口,忒是傷他悶透險險就快要憋出內傷來咯。每次朋友中虔誠的茹素者請吃功德林,他都中場借口要解決煙癮,實則專為溜出門通風換氣自我解放:太難承受密閉空間內那撲面而來幾欲令人窒息的清心寡欲僧尼氣息,真的快要淡出鳥來了啊。
秦峻聽命于父祖輩的指揮,收兔毛,撿雞蛋,也順其自然地掃地墩地。小人兒還沒長到掃把高時,他已經開始揮舞起大掃帚,像以墩布頭大筆如椽蘸飽足了清水,在路旁淺灰色方磚格地下習字的那些興致盎然之人,攪動得滿屋子灰塵漫舞起來。凡這時走進房間的人都遭了大殃,真真切切體驗了一回何為灰頭土臉。如此半嬉鬧半用心地掃過一遍之后,他整個人隨即變成了滿面塵灰的煤炭工人,就像剛剛才打煙囪里頭連頭帶腳拖拽出來的一樣,連鼻孔里都清掃得出來二兩灰土,頭發里可以直接種下菜苗。媽媽嘆口大氣扯他耳朵趕他快去洗澡。多年以后他偶然過耳那句“你別移動,你好大塵,快用肥皂,擦身”,不由得暗自驚詫怎會有如此切合當時情境的歌詞。莫非作者曾悄悄于家中擦亮了一只水晶球,目光洞穿球體,遙遙望見過他的童工生活嗎?
在彼時秦峻模糊不清的認知印象中,崇明堪稱是座遙遠不可及的島,從那邊偶有一二來讀書的同學都被看成化外之人,不勞別人動問,他們自己也常常先局促了起來,需要一段歸化的時間才能看似不著痕跡地融進上海生活。秦峻終竟是來往老家與市區之間的生涯開始得較早,倒不曾將自己特別包括在外過。雖然他家的所在地也稱得上邊陲,就在某條公路相距不遠處,但交通不暢時仍是有一個小時以上的車程要行。大家都有自家的車,偶爾來去才不覺有何阻滯。到了那時,秦峻回家的次數也逐年遞減了下來。入職頭幾年對老家本來還有些期盼的心情,也難免于父母的過分殷勤追問之下分崩裂解,不成局面。
他有點頑固負氣地認為,成年之后收益也好,苦果也罷,都是他自己的選擇所導向的結局,理當自負盈虧。任好任壞他都愿意擔著,和他人無涉。所以何其不情愿被父母看不見的手再撥弄來撥弄去,不只是膩煩而已,也全盤否定和傷害了他作為一個成年男子的基本自尊罷。
自從生活重心扎扎實實轉移到市區,他和老家自然也拉遠了相望的距離,身不由己只有借年節假期回鄉一顧了。年歲漸長,他遲來的反叛期無形中也阻隔了本來就與父母不親不近的關系,使得雙方偶然的互通消息都敗變成徒勞耗思的兩軍對壘式喊話,扯破喉嚨還是難以真正相聞達意,反是心里的芥蒂絞纏漸深了幾分。秦峻有時甚至覺得他們并不像通過現代通訊手段在聯絡,簡直可以媲美土制紙筒電話中間牽根繩子的傳導不暢了。對于這樣的溝壑,秦峻只感到無比疲倦,由衷心累和身不由己的無力感,并不奢望有什么靈丹妙藥能瞬息間將其填平,消弭至了無痕跡。那恐怕是無關痛癢的扁平疣,平日里不會感到它有什么不妥,仿似和身體的關聯極其微弱,不小心手指碰觸到它,才引發心頭彈跳般奮力甩開的一驚。他深知作為人子他仍有著擺脫不掉的關聯和責任,但正是這種不可去除感讓他感覺到束縛,以及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別扭和不自在。
他處理感情的一貫方式是打不過,跑,永遠的走為上計加速運動。臨別一腳不忘門口掛好免戰牌才離開,同時力圖免責。無論朋友還是戀愛對象,他在同其人保持邦交友好往來的當時,無不全情投入,可以將外界其他的人事大都忽略不計,眼里心中被下蠱似地惟其人首是瞻,恨不得一天變出四十八小時來專供他分分鐘盯住對方歡喜跟尾,也不管對方是否樂意從命。在這種飽滿過頭的傾注中他有種微醺或類似嗑藥的興奮,一切不悅不快都被燙手的高溫熔解殆盡。
秦峻始終不能為這一而再再而三的鬼迷心竅自圓其說,但他沉浸在每一段這樣的人際關系中的當時,幾乎都是暖洋洋感覺頗佳。想來他這人燃點頗低,太輕易一擦就著,整個燒得興興轟轟,要么就無火星都能不擇地升溫自燃。不知天生體質抑或后天才習得這一技能,總之,他慣于如此久矣。全情投入時,滿世界只裝得下這一個人;反之熱情消減了,就打包垃圾一般清理掉對方在生活中留下過的全部痕跡,毫發不剩。仿佛他有心理上的王水源源不斷供應,扭開水喉便汩汩流出,專司毀尸滅跡一職。
一個接一個的朋友情人從他的世界里淡出匿跡有化為無,他時或停下來回味,也會由此感到狗熊掰棒子兩手空空的虛無尷尬。然而如同一臺已被設定好程序的機器,攢聚粉末——壓片成形——包裝出廠的流水慣性很難再被中止打破了。與其費心糾偏,不如順流而下,秦峻繼續頹唐著,不斷重復這樣的處理方式,直到他最終放棄了思想掙扎,嘆口氣徹底順服了自己。
高中時秦峻個子矮,常被分派做排頭兵。他的同桌自也是跟他半斤八兩同年伴兒,個頭著實比他高不到哪兒去。沒過多久,他倆混熟了便成為秤不離砣的一雙活寶,即使身居要沖就坐在老師的眼皮子底下也毫不怕死:偷學老師的口音,謊報選擇題的答案,把別人的東西拿走藏好,乃至用橡皮筋彈射教室另一端的同學……可謂壞事做絕。最刺激過癮的事莫過于老師才背過身去寫板書,他倆一唱一和的清口小專場已在下頭開始廣播了。那年頭不作興CD機和隨身聽這一套,有人撈來個小型收音機已屬稀見大好物。那么現場放送不要錢白聽的相聲就到了耳邊,何樂而不為?就算水平略遜,拾個樂子總歸沒壞處的,何況是水深火熱的高中生們。一日如十年地煎熬著,時時蠢蠢欲動,巴不得苦中作樂一番,緩解下睡不飽常態下容易畢剝亂跳的脆弱神經,以免一個閃失擦槍走火,誤傷他人。秦峻和同桌便自覺擔當起了不領餉的義務文藝兵要角。他倆實時反應奇快,腦瓜靈活,瞅冷子隨便冒出來一句什么,都足以令聞者在下頭憋笑忍到死去活來。久而久之,他倆形成極難得好默契,基本上只要看對方口型一動,就能立即為之接續出下半句來。這也堪稱他們班上的一項絕活了。那時他與同桌日日粘膩一處,倘放在今天定會被哄笑關系曖昧不明,當年卻都出于一派天真,意念無邪。
不知道是否每個曾生長于村鎮的小孩,兒時特別是小學時代都有去老師家獵食的不光彩經驗。起碼秦峻是忘不掉他們那時伙同他校的鄰居們一起搗的鬼。他們先是沖去班主任老師家里,隔著門游說老師年幼的兒子,要他務必放心,他們并非惡人來打劫(實則他們的行徑細較起來,根本就比打劫更為厚顏無恥?。?。他們姑且舍出幾塊群策群力眾人籌集而得的糖果來,騙取小孩子更進一步的信任,不疑有詐卸下防備。最后小男生繳械,撥開一條門縫遞送出鑰匙給他們。惡童們正擊掌歡慶滿心以為奸計得售,豈料他們進得門后發現師母就在廚房忙活,鬧了個大紅臉。師母撒下蔥姜細末熗鍋,該死的燒黃魚香氣從鍋蓋旁側的縫隙漏將出來,殺了他們一個猝不及防。師母保持了一貫的端莊溫和,看到他們走進來不以為怪,抬頭沖他們笑笑。他們紛紛在暗中互相推肘抓手,偷望彼此,囁嚅著不敢說話,主要也確是說什么都諸般不宜,都像自投羅網,都是強為解釋。師母忽然一敲鍋邊,火候到了,起鍋關火。膽小的人低頭渾身一激靈,生怕那揮起的鍋鏟重重拍下來,會結實著落到自家頭頂上一般。
然而師母只是和緩如常地說:“你們來了啊,正好今天菜做得多,那就都留下來吃飯吧?!毙」韨兟勚?,可真是大大地松了一口氣,顧不上別的,居然也都厚著面皮彼此推擠著入了席。人太多屋里的椅子坐不下,他們還特地推舉了一個代表去鄰家臨時借了幾張塑料方凳和折疊椅搬回來。一堆食客就這樣圍桌團團而坐,熱乎乎地有吃有說起來。沒過多久,老師就下晚課回來了。見到家中這不尋常場景,他先是面色一沉,而后卻忽然哈哈哈大笑起來了,說你們吃吧吃吧,我知道你們這些人一起來絕對不是為了看我,就是為了填五臟廟來的嘛!眾人最后的一絲擔心也煙消云散,大家是徹底地開懷大吃起來,笑笑鬧鬧不亦樂乎。老師清了清嗓子放話曰:你們這頓飯不能完全白吃霸王餐,這周的作業一個也不能落下,都要交齊!大家應道,沒問題,您家的飯菜太好吃了,我們下次還來!他們果然言出必踐,日后又卷土重來,只不過他們真的在老師師母沒在家的空檔里又來偷襲過,而且不止一次搬空了老師家的冰箱。最夸張的一次甚至連魚缸里養著的金魚都痛遭殺手,叫他們撈出來煮湯吃掉了。最后一尾金魚犧牲以后,老師不得不被迫加強防守,在冰箱上加了條大鐵鏈子將其五花大綁,徹底封死了他們的貪念,往來遂絕。
《天津文學》2018年第11期
等到秦峻自己也去教書做起了孩子王,才省悟老師當年的隱忍容讓有多么不易為之。與之相比,他就只有自嘆弗如外加慚愧的份兒了。兩腳眾牲,為其師長或為其父母都實在難做。遠離老家之后多年,他還能耐心不致全失,邊當老師邊獨力撫養小毛,兒時的往事悄然之中提供了一定的助力罷。但教書時間短暫,就算第一份工記憶深遠,到底只有那么兩年,他就又轉崗去做記者跑新聞了。日后在街上偶遇當年學生叫一聲秦老師,他仍是有被當場捕獲的窘迫。
真的很久都沒騎單車了,有些物事一旦擱置,就至少丟在那邊三五年。從儲物間里推出布滿積塵的草綠色單車,用一塊白棉布細細擦拭,并旋轉踏板,察看鉸鏈,輕輕點上機油,找到被稱為火箭筒的大紅氣筒給車胎打氣,這一番折騰,大半個下午很快過去了,又該去接小毛幼兒園散課。幼兒園就在街口,走走三五分鐘即至,是不必騎車的。歸途可以買一小袋麥芽糖,亮閃閃的小錘泛閃銀光,小毛說那是流星錘,秦峻也贊同。然后父子分吃幾塊,余下的藏藏好放進廚柜,不要給素心抓到。大小皆歡喜洗手洗臉,各自營生去也。小毛趴在木地板上認真堆樂高,秦峻回屋開始整理錄音,準備寫稿。素心六點鐘到家,再忙活洗切弄吃。
腳剛邁出客廳,他才驀然醒悟,現在自己是一個人了。撓撓頭趿拉著拖鞋又退回來,頹然跌坐于夕光濾盡的沙發,簡直不想再挪動一寸。單車靜靜停在一隅,重又煥發光彩,但沉郁著。于是秦峻努力回想,上一次騎它,究竟是什么時候?
或許是素心別到腳的那年,臺風尾掃過整個城市,風水玎玲,綠樹棵棵若著了油煎的青菜連鎖撲地倒下,水氣從窗縫漫進屋內。體態猶輕盈如掌上飛燕的素心,一跳就躍上單車后座,環起秦峻的腰。秦峻右腳蹬地,低頭蜿蜒流線沖了出去。素心喃喃講著一天辦公室瑣事,歡騰像春日初生的小鷓鴣鳥。秦峻嗯嗯聽著應著,總有點力不從心,漸漸就接不上翎子。素心氣得啪一聲拍落他肩背:“你到底有沒有在聽?我在講很重要的事情哎,這兩天必須做決定了。耳朵還放在口袋里沒拽出來嗎?真煩!”
根本就是疲于應付,秦峻想,他搞不懂這些三分鐘前還在竊竊說人是非,轉眼又好姊妹牽手拉成一串去逛街的女人心思。他的應對方式可以說是一團和氣的:早上先侍弄咖啡機,沖泡出滿室彌香的黑濃液體來饞死所有人,而后附送笑話一并飲下,隔壁部門的人都有敲杯子來討喝的。友誼的辦公室政治學與咖啡貿易。一度他想過開始玩濾紙,思慮半晌到底罷手了,怕搞得太大,養成這些人刁鉆口味,日后萬一想換工,都多了掣肘被真情挽留的機會,這可劃不來。手磨咖啡豆,自己做小白鼠喝下第一杯測試酸度是否合宜,香氣有無流失,不成就再換過,真是好大的情分啊。
他與素心的錯頻,非一日之深。前幾任女友都風情搖曳,熱帶植物之屬。素心,一如其名,清水煮白面,爽爽凈凈,不落一絲油星,不著葷腥。短發發尾內蜷,服帖攏在耳后,不時有一綹滑到面頰上來,便再伸指撥回。她手指好白,身上衣裙紫瑩瑩細碎花朵,輕飄飄地不沾身子,在周遭劃出柔雅氣旋。腰間細伶伶一根系帶,將分作兩片前后的裙擺束起,盈盈一握。這款的女生,怎么看怎么與他不搭界。大學時他們同校不同系,他哲學她幼教,只在通識大課上偶然打個照面。本班外系鶯鶯燕燕亂花迷眼,已讓他應接不暇,有好長一段時間都不曾注意她。
直到一次遠足,浩浩蕩蕩糾集起七八十人去嘉興玩,他的好兄弟阿別遙遙指給他一個人要他看:“喏,這個就是陳素心,每次大考你們用的那些救命筆記都是她的功勞?!薄罢f得好像你自己沒有臨時抱佛腳去復印一樣?!薄皼]啊,我當然感恩不盡,她根本就是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要叫一聲素心姐的?!闭f完阿別真的雙手攏成喇叭放在嘴邊大喊大叫:“素心姐,素心姐——”“你瘋了,別把人家嚇到啊?!敝灰娺h處的素心身子震了一下,并未回頭。阿別又添油加醋道:“素心姐在上,請受小弟一拜!”女生朝他們所在的方向快速瞄了一眼,沒有出聲回答,急急跑走了。阿別撫掌大笑,秦峻瞪他半天,二人無話。
那時她還是圓臉,編一條長辮子,走路不大快,微微拖著步子,略有點內八字,像小女孩老要歪歪倒倒,不留神就會滑跌或者隨時撞到邊邊角角那樣,看在別人那邊廂不免揪心。她眼中有警惕神色,淡白靜默面龐。午飯時恰好斜斜相對,秦峻偷眼望去,她只低頭從盤子里挾來幾根白灼金針菇,送到口中慢慢嚼著,食草動物的悠緩無奈樣貌。飯后起身,秦峻幾步邁到她面前,觸觸她右肘,同學,你的外套忘記拿了,遞上米白羽絨衣。素心接過來,仍是不看他,輕聲道謝,似有笑意。
這一笑簡直讓他開了竅,烽火高燒。一大隊人行到向晚,已呈散兵游勇狀。三三兩兩灑落在一處教堂遺址的院子里打尖歇腳。教堂據說是外國傳教士早年留下的建筑,秦峻看來看去不得要領,索性放棄研究。轉頭素心卻出了院子,徑直走向毗鄰的醫院。他心里一沉怕她是哪里不舒服,便打定主意悄悄尾行。原來她上到八樓就停步了。電梯旁邊的黑色大理石窗臺很高,她踮起腳尖,但身高不夠,目力難及,怎樣也無法從窗口望出去。窗口靠中庭處晾曬著一些衣裳,似乎有的是醫師服,有的是病號服,還有的就是日常便服,然怪形怪狀。它們灰灰綠綠、遮天蔽日掛開一大片,在空中擺蕩一如游魂。
秦峻忽然領悟過來,她應該是想要從高處拍教堂的頂端和俯瞰照片。他閃身下到低一層拐角處,打電話給大塊頭陳致:“緊急呼叫緊急呼叫,你上來幫個忙怎樣,回頭我請你吃面?!睅追昼姾?,滿臉通紅的素心在合二人之力托舉下,終于拍到了期待的教堂角度。堅持只拍膠片的人,在沖曬照片的困難之外,遇到的不合意之處總會有很多。以后秦峻騎車問遍大街小巷,才好容易找到愿意印膠片的店。
三人彎腰塌背,齊力躲閃開晾衣陣法,笑鬧著一步步摸下樓去。電梯不知為何故障停運,在檢修中。陳致心思靈活,大步流星走在最先,甩開后面兩人差不多一個樓層。素心扣上鏡頭蓋,把相機收進看來是手制的小花布包里去。左邊的秦峻好奇湊過頭去瞧,白斜紋布上綴著兩顆一組的連枝小櫻桃,鮮艷欲滴,洗得略略脫色,那嫣紅便暈染出來一些,姣妍有加。布面也是毛茸茸的觸感。
嘉興歸去不幾日,就得阿別線人神報,告訴秦峻說,看見素心在一家書店打零工。從此他有意無意繞去那買本書刊,和混熟的店員??蛡冋{笑胡扯。素心總是自己坐在柜臺后面核算賬目,打包要郵寄的書,給陳列出寄賣的瓷器杯盤抹灰,行止輕倩,無聲無息。什么時候秦峻瞥見素心也因他的笑話忍笑轉身,就如同得到了莫大的榮寵一般。
書店的名字叫做麥垛,匿躲在清幽有梧桐行道樹的小街,并不甚好尋,因一不小心就會走過了,或是呆立路口猶豫到底在左還是在右。秦峻弄錯過幾次,不過兜轉來去,最后都給他找著了。他手快腳快,不落痕跡幫素心做些雜事,譬如搬運卸貨,爬高上低,偶或也掃地抹桌,儼然成了半個編外小工。老板看了佯怒叫道:
“怎么又是你,快走快走,我沒有錢發給你,不要跑這里來搗亂?!彼聿母咛?,愛穿葡萄紫色衣裙,講話用力時嘴角便向左下方歪去,顯得有點兇狠??伤つw細白,眉目頗見得蔚然深秀,秦峻不免多看上幾眼。這時彎腰理書的素心忽地直起腰來,從鏡中蘋果綠背影跳回現實,挽起老板的手臂笑道:“柳姐姐不要睬他,他見天往這來扯淡,煩人得很。每天我進度完不成,都要怨他。所以不單沒錢發給他,還應該找他賠還我們的損失費吶?!毖劬s落在秦峻身上,笑意滿滿。柳姑娘拂落素心的手繼續嗔怪:“還不都是你這丫頭引他來的,不如我早放你一個鐘頭工,你們倆到外頭鬧去,我也樂得清靜半天?!彼匦牧⒃诋數?,垂首不語。
三月底四月初,天氣回暖融融,揳入幾場冷雨倒春寒,也是有的。下午秦峻匆匆向報社趕,實習才開始不久,總不好遲到。地鐵里悶熱擁擠,他正脫下外衣來抱著,眼見上來一個小巧身形,白光一閃,幾下就隨周遭涌動人潮蠕蠕不見,消失在前一節車廂里了。他直覺這就是素心,出聲呼喊不得,喉舌手腳都像上了鎖。再說他也確實被壓迫得無法動彈,只好眼睜睜看著,心頭無比煩亂。不知過了多久,總算逃離地鐵悶罐車,重出生天,秦峻慢吞吞踱步,從口袋里摸出手機,鍵入簡訊問曰:“剛才常熟路那站,是你嗎?!泵y中并不曾綴以問號,因此削弱了詢問語氣更似自語。半晌素心才有反應,指東打西問他去不去看晚上一場日本紀錄片。他沒多想,就說好啊那去看吧。
電影散場后走向地鐵站路上,是素心開口說的,簡單直白,頗似口語會話的禮儀篇:說我喜歡你,我們要不要交往看看?秦峻微吃一驚,想她怎么可以講得這樣平靜無波,猶如在問他要吃黃魚面不。她直直看定他,毫不閃避,在等他回答。他為這樣的堅定勇敢而折服,幾乎像是為了不讓她失望,不隨便打岔收場,響亮說:“好!我送你回家吧?!彼底杂X得,就這么順勢答應似乎不妥,自己應該要反手追回去才對,可又追得有些潦草,仿佛和之前的時日相差無多,就那么水波不興地來來去去。他去書店的次數反而減少,而是約在其外某處等她放工一起走,有時也會買了若干份關東煮、冰淇淋之類的小食帶去書店和她的同事們分吃。老是還沒全推開書店的門,就見她一人半跪半坐在柜臺后的絨面椅子上,安好吃著漬物或蔬菜色拉做午餐。天色清朗,院子里小蒼蘭紫花寂寂,如同日式家常畫幅。
秦峻始終當素心是小女生,有一搭無一搭買些時尚雜志,將隨書附送的項鏈手環,背包面膜拿去送她。素心也都開心收了。并非他慳吝,而感到素心對這些不大看重。為博千金一笑取悅女生的事情,他做過不少,現下手頭不寬裕,也許是過了發傻勁的時候吧。畢業不久他就看準時機下手,且得父母支持,買定了一處在老城區的房子。素心的爸爸贊他有頭腦,因那個地塊后來一路瘋漲,今非昔比。
他們就這樣平順結了婚。秦峻自小被媽媽和爺爺訓練出一手好家務,對打掃和做飯樂此不疲。連采買這些他都通統不要素心插手,說她專心陪著她那些幼兒園小朋友便好,負責品評試吃他做的飯菜足夠了。素心笑說:“真看不出哎你還有這兩把刷子?!鼻鼐偃簧敌?,得意不勝。
素心身孕到五個月時,脾氣奇大。秦峻出恭入敬,小心賠著不是,惟恐惹到她動了胎氣。她每天喝掉很多檸檬水,異想天開,瘋了似地要吃甜豌豆苗。秦峻依言去搜尋,居然在一家花市捕獲,當下大喜,盡數揀了回來,照素常料理之法,過水焯一下,再淋上麻油,拌面就獨成一味。秦峻嘗了一口,只覺這飯食怪異無比,看著細腰綠蜂的素心突變膨發成他難認的大肚蜘蛛,竟有難以名狀的恐懼煩惡。
小毛來報到,彼時秦峻正愁他在職的教育碩士論文選題,丟下筆撫弄新生兒小手小腳,歡喜得不能言語,傻氣嘆道,原來這就是我兒子啊。素心斜他一眼,喂,他又不是玩具娃娃,也不是小貓小狗,不許你拿他來玩。秦峻摸頭道,我倒是要看好我那些航模收藏,萬一這小子高興弄壞了怎么辦。你想得倒真是長遠,他才多大?以后他要是喜歡,你不許不給他玩。好好,我一定帶他玩。
小毛第一天上小學,秦峻起早送他,說來奇怪,他并無別家父母目送稚子的溫馨心思,依依不舍,而是不勝其煩,一心只想自己無法睡懶覺,兼要拎小毛起床,催他快點吃飯,快點出門,好躲開早高峰。偏生小毛有他自己的節奏,不緊不慢,你急也急不來,催也催不動。早在幼兒園時期,這種傾向已初見端倪,秦峻尚算好聲好氣,但故意嚇唬他說:“小毛啊小毛,你種芋頭這么慢,磨來磨去不早點洗漱睡覺,小心馬桶里竄出老鼠來吃掉你肚腸!”豈料小毛很有主心骨,絲毫不聞之變色,反而叉起腰,一字一頓認真說道:“我不怕,老鼠要敢吃掉我的肚腸,我就把它塞進下水口,一按沖水按鈕,它就呼地不見啦?!鼻鼐笛劾U械,從此不提。晚上不睡,白天自然鬧覺易乏。秦峻帶他去超市逛一圈,轉頭去找一種好味的咖喱塊預備做湯用,再回來小毛已經歪倒在購物車里睡得人事不省,身上還蓋著他的襯衣:火霞色綢布包裹下一個紅孩兒。
有了小毛,他和素心之間就好像演人偶戲,一板一眼做生活,兩人單獨相處的時間終究少了。他回想起那些在地鐵口等她放工,再騎車帶她去買酸奶,兩人一路走一路吃,在樹陰下蹭回家的時日,都覺得模糊邈遠。下雨天背她過深水坑,自己也踩到磚石狠狠跌倒,兩個人一齊滾落泥水中,疼得大叫,又相推大笑。小毛落第一顆乳牙時,素心循老例將它扔上屋頂。后面的牙雖是老老實實跟進長出,卻仍難免吃糖太多齲齒不斷,拔不勝拔,補也難補,終是落得一口爛牙。小毛咯咯笑著去端秦峻的咖啡杯,人小杯大,倒潑灑了一半還多出來。秦峻說:“給你點顏色就要開起染坊來了,不要燙到自己?!?/p>
有次阿別來家,信手取了茶幾上一冊相簿來看,翻到一頁叫起來說:“哈,這是什么時候的照片哇?”秦峻接過辨認一番說:“是蜜月旅行前啦,在機場?!薄澳銈儍蓚€真是的,兒子都大得快捉不到了,甜蜜照才曝光?!庇跋嗬锴鼐┲毿∷{白格子襯衫,摟住粉紫恤衫的素心,他側頭瞇眼笑著,她眼睛亮亮的。行李包扔在腳邊,像極了要私奔浪跡的小情侶。素心聞聲驀地板著臉沖出來說,阿別不要亂看,給我吧,我來收收好。她隨便穿了件藍汪汪的罩衫,下擺乍開,一時間身形碩大無比,兩條腿筷子般比并戳在下頭。秦峻見了又是一驚,想怎么可以邋遢如此。
素心不喜歡他在外頭和同事兄弟們混得太久,三不五時追魂鈴來查崗。秦峻起先耐心解釋哄她說,事務處理完就會回家,叫她不必等先睡。但她怕黑怕鬼,一個人在家守著小毛心神不寧。秦峻曾特地先回去等母子倆睡著,再回到辦公室寫稿。久了被她念叨得實在如萬蟻蟄身,他索性電話靜音佯裝收訊不良,無法接到,再后來就真狠心不理了。不幸漏稿的一天,他甫進家門就看到飯桌上躺著長長一縷白紙條,拿起來端詳,是他整個六月的手機詳細話費賬單。有個懸鈴木球果轟轟然于腦內爆裂開,毛絮亂飛。他仿佛看到一條自房梁垂掛而下的三尺白綾。
美狄亞一般,素心開始她的復仇計劃。家里越來越像空殼,她帶小毛回父母家的次數漸漸多起來。兩人啟明長庚,很難碰面。一晚秦峻脫力進門,發現白色木質書架不堪重負,從中間坍塌了一大片,書滾落地板上絆腳礙眼,無人收管。廚房里只有一盤生冷帶魚,無法入口。小毛在客廳里亂涂亂畫,抓得一手一臉都是油彩。外間電視聲音奇大,他懊喪得沒氣力出去抗議,只是退回內間,用沙發墊蓋住頭臉,在自造的黑暗天地里閉上眼睛。正是換季該蓋厚被子的晚秋,他忍冷蜷縮著,放棄去外間柜子里面找棉被的打算,胡亂喝下一盒牛奶,希望能就此睡過去。液體流過喉嚨的瞬間,他忽然痛覺自己或許也是下水道般窩藏污垢的人渣。
以為自己會是先逃跑的那個,卻被無情甩下。生命里挖掉的那幕公路電影于焉顯形。不能隨意將自己交給本分的失蹤,他沒有那種果斷扔開一切,專心致志做個壞人的勇氣。馳騁的可能似乎被什么輕輕抽去了,不再是公路兩側的枝形路燈對綻如萌芽,累極渴極偷摘路邊果園中的青橘,酸到牙倒臉歪。于是只剩下暗燈獨對,無限悵惘。有一回他衣角帶到書店里一只瓷兔,打在地上跌斷了耳朵,殘體伏地的那兔猶以凸出怪目瞪他,好不心驚。素心用自己的工資抵扣賠償,并最后把斷耳兔買回,用鰾膠仔細將其黏合復原,放在案頭做擺飾。兔耳曾經斷裂的根部,給她巧手縛緊一段緞帶,留了一尾長一尾短的斜綁蝴蝶結。秦峻每每望之,竟有通感聯覺般的耳根瘙癢?,F在卻寸土不讓,寸金必爭,他只是覺得心寒,一退再退,為何要如此山窮水盡?無法安步當車,亦難以車代步,已經沒有路了。
好在一切都算是過去了,即使后遺仍在。狗狼暮色,吞掉城市也吞下人。雞鴨閑話,你有聽沒懂,我也懶得再講。
秦峻推起單車,順手把相機放進籃筐。相機包本來的米白底色發了灰,櫻桃色不可復識。他走出家門來到街上,漫無目地蕩著,經過溽暑街角便利店,并沒拐進去買汽水沖泡冰磚來吃。下一條街口,在大大圓圓的反光鏡下,秦峻停下來,背后是半拆半廢的高樓,他向著鏡面舉起相機,于此深淵中見出自己的倒影。天高云白,以疾速向遠方流動著。九月不遠矣。上海最后的夏末記憶,都這么給他蠻橫留在鏡頭里了,即使相機遮住了面孔,也還是少年人模樣。

楊君寧,女,天津人。中國社科院文學系博士,現任中山大學中文系(珠海)特聘副研究員。曾獲2013臺積電文學賞副賞,第十五屆臺北文學獎年金。有小說集《奧森巴赫之眼》(臺北九歌2015)出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