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選刊》2018年第12期|林筱聆:被判處死刑的鴨子(節選)
【作者簡介】 林筱聆,女,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泉州市作家協會副主席,著有長篇小說《茶王》《心弈》《女鎮長》等。有作品發表在《人民文學》《北京文學》《啄木鳥》《山花》《青年文學》等文學期刊上,多部小說被《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等轉載。
她別扭地曲著雙腿,半脫在大腿處的短褲支在那里,屁股上黏糊糊的濕漉漉的,滯留其上的尿液在那里糾結成群,撓著她咬著她啄著她。屁股是她的臉,她萬萬沒想到——不到她這步田地,不會得出這令人詫異的結論。她不愿意自己的臉污穢時,還不得不被打量——哪怕是自己丈夫的一雙眼睛。她要他端來水拿來毛巾,她必須要把自己清理干凈??墒?,蘸濕的毛巾拿在手上,她才發現不知如何才能夠得著自己的屁股。她摔傷的明明是腰,卻似乎連帶著把手也摔殘了。要抬起右手伸到腰部是困難的,要把它移到下體幾乎是不可能的。自己的屁股明明就在這里,就在軀體的那個地方,卻顯得那么遙遠,她甚至連想抬起它都是困難的。
哎呀,你這個人啊,別逞能了。他說著,搶過毛巾,掰開她的兩腿。她倒抽著冷氣看著他。如果忽略頭頂處那一小圈微微發著黑的半黑半白,他幾乎可以算是滿頭白發了。他臉頰上隨處可見大大小小的老年斑,有深有淺,每一顆都在生長,每一年都更凸顯;拿過手槍丟過手榴彈的手臂上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長滿了小白斑,密密麻麻,像是他偏暗膚色上不小心噴濺了白灰。已經是七十幾歲的老男人了,所有青春可以炫耀的資本都已經不復存在了。
她剛摔倒的那會兒,身為骨科主任的兒子要她先去拍個片子,一看,尾椎有裂縫,再加上原本就有的骨質增生,只有躺是硬道理。躺在床上吃,躺在床上喝,躺在床上拉,切忌下床!兒子在電話里一遍一遍地叮囑她又叮囑他。說實在話,這情形想讓她下床也是根本不可能的……
那天她看到窗戶上的蜘蛛網在眼前晃來晃去時,起先是想讓他上去擦,或者干脆任它去。偏偏這個時候他說了一句,它在那里又沒礙著咱什么,干嗎一定要現在擦?她火了,立馬就爬上陽臺。擦完后,她從陽臺下來時一跳,滑倒了。她懷疑從陽臺上摔下的那一瞬間,摔裂的不僅是身體的尾椎骨,還是她人生的尾椎骨。每根骨頭,捆扎骨頭的每塊肌肉都疼得像要裂開,只要一動,那種痛感就千軍萬馬般奔來。當年生孩子,痛也不及這十分之一。
他從來沒有照顧過人,如果自己就此躺倒不起——這樣的念頭一生出,她立馬就冒出一身冷汗。
嘴是唯一不疼的區域,她必須以最快的速度從那里裝上止疼的彈藥。她盯著他,言語中灌進了風夾進了冰倒進了醋。讓你劉大局長來做這種事真是委屈你了!我早死你早解脫??!我告訴你,我不會輕易讓你得逞的!就是死我也拖死你!
他不耐煩地將手上的毛巾往盆里一丟,用力把支在她大腿上的短褲往上拉。他沒掌握好力度,也沒控制好方向,拉了幾次才讓短褲勉強遮到她雜草的區域。
不知哪里來的力氣,她咬牙撥開他的手,自己揪住短褲往身上拉。
他索性甩手不管了,一手抓起臉盆急急往外走。臉盆里的水濺了出來,地上的紅磚像被染了黑,這兒烏一片那兒暗一片。
就知道你肯定煩我,你肯定煩我!她轉不過身去,只能朝著天花板說話。我告訴你,劉榮祖!如果你去找了別的女人,我做鬼都不會放過你!我做鬼都會回來找你!
怕我找別的女人,你就好好活著看著我跟著我管著我!別動不動就死不死的!走到房門口的他又折了回來。有本事你現在就自己起來,不要我伺候!
他再不想多說什么,也不必再多說什么。他將一盆污水潑了出去,把搪瓷臉盆往架上一丟。
她聽見哐啷哐啷的聲響在老房子里回響了老半天。如果不是有那個臉盆架攔著,劉家祖上傳下來的老房子估計會被砸出一個洞來。老房子的正中間有個小天井,天井里種著石榴樹、桂花樹,樹下擺著各種蘭花,有高的有矮的,有寬葉有窄葉。天井張著大大的口,小半盆的水連流動都沒有了機會,而憤怒卻還是郁積在他的心里。時間磨蝕了她的容顏,更磨蝕了她的思想。曾經的冰雪美貌、曾經的純真可愛、曾經的善解人意已經全額支付給了她的過往,留下的只有猜疑和間隙。在文化局的二十年,特別是他當上分管劇團的副局長后,她對他的猜疑愈發具體了。原本他是偵察連的領導,現在他卻成了被她偵察的對象。他去洗澡,她會偷查他的手機;晚上帶隊下鄉演出或者觀看彩排,她會“碰巧”出現在現場;他去酒店喝酒晚回,她會給同桌喝酒的人挨個兒打電話。猜疑就像陽光里的各種色線,明明無處不在,卻又要仔細分離才能完整提取。這種狀況一直延續到退休,延續到他幾乎沒有飯局才變成間歇性發作,直到他們去上海照看孫子才徹底停止。孫子上了小學后,有高樓恐懼癥的她執意要回老家居住,兩個月前他才選擇了妥協。
今天這情形,他是怎么都不想妥協的。他搬了把藤椅半躺著,將二郎腿蹺得高高的,就這么踢著晃著搖著,任藤椅吱呀吱呀地響著,那響聲鉆進溝溝縫縫,填補了一院子的清靜,他想對她說的話都在那聲音里。
一個人的時間如此難熬。
一個人艱苦躺著的時間加倍難熬。
一個人艱苦躺著的時間被那吱呀吱呀聲拖著拽著切著割著,像是窗臺上的那只帶殼的蝸牛,粗粗地喘氣,好半天才走出半步路。她聽出來了,他現在是越來越不讓她,越來越不能忍她了。剛結婚那會兒,他多疼惜她??!他夸她的眼睛里都是水,他被她淋濕了;他夸她的眉毛像是柳樹葉子,比文工團里的女兵拿眉筆描的還好看;他夸她的大辮子真黑啊,像發亮的黑瀑布……他的表述是她聞所未聞的,她只覺得城里人就是不一樣啊,真會說話,觀音巖的人是從來不會這么說的,他們從來就是統一的“這姑娘真美啊”。她心里受用著,嘴里卻打著轉地說“你們城里人說話嘴上像抹油”。后來,女兒出生了,他嘴上的油少了。再后來,兒子也出生了,他嘴上再也揩不出一滴油來,甚至連話都少了。
榮祖啊,怎么這么逍遙??!一個軟得沒骨頭的聲音幽幽地傳了進來,聲音里抹的不是油,是蜜。那聲音甜得發膩。銀娘呢?
她知道,他那個又溫柔又賢惠的嫂子來了。
在屋里躺著呢!他答著話。該是立馬就起身了,吱呀聲卻還是密集地響,直到倆人一同進了屋。
銀娘啊,給你熬了碗雞湯,趁熱喝吧!他嫂子身子未到跟前,話已先到耳邊。不用擔心,去了油的,很清淡的。
不想吃!她雙手作勢在床上撐了兩下,終是連上半身都顯示不出什么動靜的。
不想吃怎么行?這老人家傷筋動骨是最麻煩的事,一定要補鈣。他嫂子抓了把椅子在床邊坐下,打開湯罐說,榮祖啊,你去拿把湯匙來,我來喂。
湯匙很快拿來了,他遞上后站在嫂子身邊說,一直麻煩你,真不好意思。
自家人怎么說得這么客氣!嫂子我可不愛聽!他嫂子說得嬌嬌嗲嗲的,接過湯匙時把頭轉了過去,似乎是突然才想起。對了,今天剛好蘭花分盆,我幫你多分了一盆放在樓梯口,你自己去拿一下。末了,又多解釋了一句,我剛才手里拿湯帶不來。
沒事,沒事,我自己去拿!他急急轉身往外走,幾乎要一路小跑的樣子。
如果他嫂子的身子沒有擋住她的視線,她相信他嫂子剛剛轉過去橫他的那一眼里不知充滿了多少曖昧。如果他尾椎上的那根尾巴長出來,她相信此刻那根尾巴一定會搖來搖去搖得不知多么歡騰。原來他嘴上的油還在啊,只不過流向的不是她。
兩個七十多歲的女人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話。他嫂子情緒飽滿地談論她三個孩子的各種孝順各種優秀各種好,她聽出的只有落差和失意。上了這樣的年紀,他嫂子仍有幾分她所不曾有過的風韻——或許那就是縣城氣吧。除了大哥幾年前去世讓她守了寡,我還有什么可以與她相比擬的呢?她有三個孩子,我才兩個。她的兩個女兒住在縣城,有事沒事三天兩頭地往家跑,住在廈門的兒子隔個兩三周也會回來一次。自己呢?碰上這事,女兒在西藏援建,遠在美國出差的兒子只是每天一個電話來詢問,人卻是要一個星期后才能趕回來的。怎么跟人比?他嫂子話語的落點在子女上,她把受力點調整到了那碗湯上。湯本是好湯,在她,終是寡淡無味的。論廚藝,他嫂子確實是一把煲湯好手。簡單的一碗雞湯,不僅被她撈得一點兒多余的雞油都沒有,還被她調配出了令人愉悅的色彩,三兩粒紅紅的枸杞,再加上七八段綠綠的蔥花,頓時活色生香??伤?,她此時需要的不是一碗湯,而是一碗好聽的話——當然,廚師必須是他。
他終于又進屋了,她也不喝了。他沒有端來好聽的話,只是與他嫂子談起了蘭花的種養,什么施的什么肥啊,什么用的什么土啊,什么春季早晨才能移盆啊……她聽得有些厭煩了,說,我累了,想休息一下,你們去客廳泡茶吧。
他們就真的去客廳泡茶了。她聽得很清楚,他們繼續興致高漲地談論那些花花草草,甚至談到了花草的生命。他和她離開老屋去上海的這些年,天井里的這些花花草草都是他嫂子幫著打理的。雖然是嫂子,卻還是小了他一歲,他們曾經是鄰居,還同過桌——搞不好還傳過小紙條呢!半個小時,他們居然還在滔滔不絕地說著話——話里還時不時地滲出笑滲出開心。他們哪兒來的那么多話?他跟自己一天講不上一兩句話,講起來的多是柴米油鹽之俗事,哪兒來的這些花啊草啊生命啊之雅事。
她后悔了。她千不該萬不該,不該給他們創造單獨相處的機會??!
榮祖——她叫。她同時聽到了客廳里傳來那個女人說得有幾分神秘的話——這回怕真是要拆了!
她沒有聽到他對那個女人的回應。但她又分明聽到他壓低了聲音回應了那個女人很長很長的話。她不知道他為何突然壓低了聲音,他怕她聽到什么?他在防著她什么?四十七年前,劉家老房子還算是很好的居所,那時劉家兄弟還住在同一個房子里。八十年代末,兄弟倆分家,身居供銷社主任要職的大哥將分得的隔開十幾米遠的一處老屋翻蓋成了兩層樓,后來又加蓋了一層。而他,只在兒子結婚那年重新粉刷了老房子,大小與格局則一直處于原地踏步。拆遷的說法幾年前就在傳,時傳時停。那個女人有個親戚在鎮政府當一把手,這消息該是相對準確。有人幫他們估算過,房子雖是老房子,一旦碰上拆遷,起碼置換城中心兩間店面,三套房子。他一定怕她知道他有這么多身家。她冷笑。是啊,以這樣的身家,他想要什么樣的女人沒有?
女人?那個女人!她的心又揪緊了。一旦碰上拆遷,那個女人最起碼是兩間店面,六套房子。如果他們兩個整到一起,那可真是強強聯手、珠聯璧合??!
她為自己這個瘋狂的想法而沸騰,再難冷靜、再難平息。她死死盯住桌上的小時鐘,強忍著——再過兩分鐘,一分半鐘,一分鐘,他們再不停,我可就叫了!
劉榮祖!分針正正地指向“9”,她像得了特赦扯開嗓子喊。劉榮祖!劉榮祖!
她聽到他們起身的聲音,聽到那個女人嗲嗲地說,那我先走了啊。還聽到他拖鞋拖磨在紅地磚上的幾分不舍,幾分不愿。
自己老婆都快死了,你倒是和別的女人聊得很開心??!她估摸著他已經走到了門口,就迫不及待地潑出一大串的話語去迎接。你是不是巴不得我趕緊死??!一個鰥夫一個寡婦,還是青梅竹馬的,多合適??!
真是莫名其妙!他索性不進屋了,勒住自己已經跨過門檻的腳往回一收,在門檻上重重一踢。虧你也在縣城生活了幾十年,虧你也到大上海見過世面,怎么就改不了鄉下人的狹隘!
是啊,我是鄉下人,你是城里人,她是城里人,你們都是城里人!她像是找著了可以入刀的地方,一句接著一句,噼里啪啦地砍著殺著。嫌棄我們鄉下人你當初就不要找鄉下人??!又沒人逼你!后悔了是不是?還來得及,還有機會??!
真——他把剩下的“受不了你”幾個字也緊急逼停了,幾乎是跑步出了老屋。很多時候,他覺得,他就像是她的砧板,她隨時想切想剁操刀就來,不分時間,不用緣由。他知道除非他硬成刀槍不入的鈦金板,如果只是硬成鋼板鐵板,激發的只能是她的“斗”志,她會剁得更兇更狂,他會受更重的內傷。只有當他軟成棉花,她才會收了亂拳。很多時候,他會懷疑,她還是四十多年前那個美麗可愛的她嗎?當年他們分居兩地,一切多么美好!難道是年輕和距離掩蓋了一切?什么時候發現她變得這么掉渣的土?應該是退伍回城的第一年吧?那年,他出差到省城,給她買了一件橙黃色的羊毛衫,胸口有一朵牡丹刺繡。他看中的是那朵純手工的牡丹刺繡,多雅致多美??!這恰是她討嫌的。那件羊毛衫便順理成章地擱淺在她的柜子里。他問了很多次,她終于穿上了。穿上的那天,他驚呆了。你——那朵牡丹呢?
我把它剪掉了!她回答得倒也干脆,一點兒沒有遮掩,甚至還頗有成就感地仔細描述她如何一剪一刀地摳掉那朵花,如何剪破了口子,又如何把口子縫上。
自此開始,他再沒給她買過任何一件衣服,乃至一方手帕。她倒是經常給他買,衣服、褲子、鞋子,買的多是地攤上的便宜貨。他不穿,她就酸溜溜地說他罵他。他還是不穿,她只能是不買了。
一天天,一年年,她土她的,他洋自己的,居然就過了四十七年,日子居然還沒發霉。
午餐吃的是菠菜瘦肉粥。他出去轉了半個多小時,十二點之前還是回來了。粥熬得足夠黏稠,菠菜切得足夠短,瘦肉也剁得足夠碎。她懷疑他是不是出去向誰取了經,“手不動三寶”的他居然也能下廚,居然也能熬出一碗像模像樣的粥來。不知是這種出乎意料打開了味蕾,還是幾番發泄著實耗費了體力,一口接一口,她居然吃完了一碗粥。(未完)
原載《啄木鳥》2018年第11期
選載《小說選刊》2018年第12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