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文學》2018年第12期|錢玉貴:愛情屋
壹
一群官員氣喘吁吁地爬上牛頭山頂,這里是一個觀光平臺。天空晴朗,祥云飄逸。山下一派高樓林立、車水馬龍的城市面貌,讓官員們邊抹汗邊舒展出欣慰而自得的神情。然而,這群官員很快發現被他們簇擁左右的市長卻面色灰暗,神情凝重,而站立在市長身邊的周大明,此刻的內心已經忐忑了——他知道,今天來這里登高望遠的市長這會兒眼里不會忽略他所管轄下的任何一個區域。果然,市長從秘書手里拿過望遠鏡,聚焦地望向城市的西北角。周大明心跳加速了。
“周區長,躍進村的拆遷工作……怎么回事???”市長仍舉著望遠鏡在看著,眉頭緊蹙,聲音冷冷的。
周大明額頭上又浸出亮晶晶的汗粒來:“基本上都簽了拆遷協議,也拆除了大半,就剩下一戶……”
“釘子戶?”市長放下望遠鏡,扭頭望著他,“叫什么?什么情況?”
“盧曉蘭?!敝艽竺髡f,“是個寡婦,無兒無女……”
“年初你可是代表區政府簽了任務書的,你應該沒忘記吧,周區長?”市長加重了語氣,調調兒變了,目光緊鎖著周大明陰暗下來的臉:“現在都快秋末了啊?!?/p>
周圍突然靜下來。官員們個個面色緊張。一陣風,吹得身后一片松樹林颯颯作響。
“我的工作沒做好,我們回去馬上研究……加快進度……”周大明低頭說,額頭上的汗流了下來。
市長一雙銳眼氣急敗壞地眨巴著,顯然周大明此刻的表態和說辭讓他不快;市長繃緊的嘴唇也抖動了,好像在斟酌著用什么樣的語言來表達憤怒,最后他往空中狠狠一揮手,極有力道地打斷道:“周大明,我告訴你!立冬前躍進村的棚戶區改造工程必須開工建設,年底前要初具規模,這是年初政府工作報告里就明確了的,也是我向全市人民的莊嚴承諾——你應該沒有忘記吧?”他看著身旁那個正在一點一點萎縮下去的周大明,眼光里依然含著憤怒和責備:“我現在正式提醒你,立冬前開不了工,到時候你就把辭呈交給我,我換人干!——你聽明白了沒有?”
周大明不住地點著頭,臉黑得像鍋底了。
貳
負責躍進村建設的開發商劉海頭,也在這天來到這片破爛不堪的棚戶區。他昨晚得到消息本以為市長一行會來到這片棚戶區視察,他假裝巧遇市長正好匯報苦衷,哪知道市長帶著一行人去爬牛頭山,他撲了個空。他驚訝地發現,這里除了坡地上那幢紅磚灰瓦的小屋依然故我地聳立著,主人盧曉蘭也依然悠閑自在地照常生活著,一些原先搬遷走的住戶居然又返回來了,在那些寫著大大的拆字的屋子前后,洗衣做飯,曬被晾衣,那些搖頭晃腦的狗兒雞兒鴨兒也悠然自得地在陰暗潮濕的小巷里穿梭游弋,看似閑庭信步一般。這哪里有馬上要開工建設的跡象?前幾次由周大明區長帶著一行人來視察,這里不見人影狗影,像個死城,看上去就等著推土機來鏟平這些東倒西歪、破爛簡陋的老舊屋,其實,他們是跟他在玩捉迷藏呢!劉海頭越想越生氣,扔了手上夾著的香煙,一擺手,不看了,轉回身匆匆走出小巷,一頭鉆進黑亮的奔馳車里,一股青煙從車屁股噴出,走了。
很快,電話就從市政府領導那里打到區里,區里又很快打給了街道辦事處主任林匯保。林匯保握著手機,聲音顫顫地解釋著,但臉上的表情顯得僵木而痛苦。最后一個電話是周大明區長打來的,整個過程林匯保幾乎沒有說上一句話,直到對方怒氣沖沖地掛斷電話。這通火把林匯保嚇蒙了——市長給周大明的告誡是“到時候你就把辭呈交給我,我換人干”,到了林匯保這里,區長給他的最后通牒是:“十五天之內搞不定,我就撤你的職,一撤到底!”
林匯保從開發區的拆遷辦主任調到躍進村,主要任務就是來這里“攻營拔寨”,當初領導談話的意思是,這項拆遷工作完成好了,他就有可能晉升一級,擔任分管街區和民政口的副區長?,F在看來,晉升的可能性正在一點一點破滅,甚至還有可能把十來年辛苦所獲的這頂科級帽子也要擼掉。
躍進村位于牛頭山脈的西北腳下,緊挨著市區最繁華的街區,隱蔽在那些如雨后春筍般拔地而起的高樓大廈的背后,只有從空中鳥瞰,才能發現那是一個早已破敗不堪、形態丑陋的貧民窟。頗具諷刺意味的是,這片貧民窟卻是這座城市上世紀“大躍進”年代最早建設起來的村落,因此冠名“躍進村”。據說,本世紀初以來,幾屆政府都想過拆除重建,但因為拆遷資金大、政府財力有限而作罷。近幾年,先后有開發商愿意投資建設,但拆遷的成本也水漲船高,特別是這里的居民提出的拆遷和補償條件太高,開發商最后搖頭走人?,F在政府要實施棚戶區改造計劃,徹底消除全市所有的棚戶區,要把那些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包括八十年代初亂搭亂建的城中村、邊緣村、城鄉結合部的披廈村,全部夷為平地,重新規劃建設。
從拆遷工作一開始,區里就成立了拆遷領導小組,周大明任組長,其實真正的壓力,還是落在了剛剛調來履職的兼任拆遷領導小組辦公室主任的林匯保的頭上。經過數月的苦口婆心和不分晝夜地做工作,目前整個躍進村,就剩下盧曉蘭最后一戶沒有簽拆遷協議了。
“盧曉蘭成為釘子戶,顯然是我們工作沒有做好嘛!”周大明拍著辦公桌對林匯保說,情緒也顯得激動?!八欢ㄊ怯惺裁刺厥庖鬀]有得到滿足,還有,我們的拆遷政策可能也沒有講清說透,還有,對盧曉蘭本人的情況也掌握得不清不楚,這樣一來,信息不對稱,工作當然做不下去嘛?!?/p>
林匯保委屈得都想哭了。他上過多少次門,講解過多少遍政策,包括問寒問暖什么的,只有他自己心里知道;要是允許自我總結,他會毫不猶豫地給自己寫下這樣的評語:苦口婆心,仁至義盡。
眼下,一些簽過協議的拆遷戶又回流進村里,并且提出了更高的補償要求,原因就是盧曉蘭這個釘子戶的“示范效應”。
“我問你,她是不是提出過什么非分要求?或者需要我們在政策上作出讓步?”周大明盯著坐在對面椅子上的林匯保,似乎不這樣,林匯保就會腳底抹油跑掉似的?!八幢悴徽f,你就沒有往深處想?”
林匯保感喟道:“周區長啊,那個寡婦絕對沒有那種政策之外的要求,我可以發誓證明!而且,像盧曉蘭那樣的,也是我搞拆遷工作以來第一次遇到,不要補償,不要新房,就要守著老屋不拆遷——該談的,該提醒的,該交代給她的,甚至還暗示過她有什么想法都可以說出來嘛,哪怕是高于拆遷政策補償的,或者置換更大的新房,我們都可以談嘛,可是人家根本就沒有,唯一的要求就是不拆遷??此菓B度,她是要跟那間老屋子死在一起?!?/p>
“這不是死結了嗎?難道她盧曉蘭真的要逼著我們去依法強拆?”周大明仍然盯著林匯保說,語氣仿佛在試探林匯保是不是也這樣考慮的?!八粫J為我們不敢那么做吧?”
林匯保忽然覺得區長的話像個陷阱,他不能對此作出表態,因為這個表態極有可能成為下一步行動的提示。他明顯感覺到昔日一向沉穩持重的周大明區長,如今表現出令人不安的暴躁和不耐煩。是不是他頭頂上的烏紗帽因為釘子戶盧曉蘭而變得岌岌可危了,他才打算在處理這件事上鋌而走險?他是不是需要自己表態落實并拿出那個鋌而走險的行動計劃來?想到這些,林匯保臉色灰暗,交搓著的手掌里浸出汗來。
“周區長,你不是答應再給我半個月的時間嘛?我一定爭取把盧曉蘭的思想工作做通,簽下拆遷協議,保證在十五天內完成任務,否則,你就撤我的職吧?!?/p>
林匯保說,泛紅的眼眶里有些潮濕了。
叁
這是一幢獨立建在坡地上的小屋,約五十平米,長方形結構,里面隔成一個小客廳和臥室;正門外面還搭建了一個約十平米左右的廚房和衛生間。紅墻灰瓦,從外墻壁上看,雖歷經幾十年風吹雨淋、寒冬酷暑,但墻體依然結實牢固,整齊的磚隙之間嚴絲合縫,看得出,當初建設者的精心營造。一棵樹冠碩大的槐樹在廚房一側聳立著,樹蔭幾乎遮蓋了正門到廚房之間的過道,儼然一個天然的廊道。在躍進村,這間小屋因它獨立于坡地之上,牢固而完整,從而顯得鶴立雞群一般。當周圍那些歪歪斜斜、破爛不堪、幾乎連成一片的房屋均被拆成一堆堆凌亂而丑陋的垃圾之后,只有這間小屋依然孤傲地立于坡地上,就顯得越發特別而醒目。它的主人盧曉蘭也像這間小屋一樣孤傲、獨立,甚至不近人情。自從拆遷工程啟動以來,這個年過六旬的孤寡女人,對所有上門來做她拆遷工作的人,始終只有平靜而溫和的兩個字:“不搬!”那份拆遷協議合同書她連看都不看就退了回去。
林匯保從街坊鄰居那里了解到,盧曉蘭是個“怪人”,從來不跟左鄰右舍來往,深居簡出,跟鄰居們在街巷里見上面,也從不主動招呼一聲,連個笑臉也沒有。然而,盧曉蘭從來都是清爽干凈的,出門都要精心打扮,甚至還涂抹了淡淡的脂粉,衣著考究,從頭到腳,一點都不馬虎。外人若是看到這個老女人那樣的裝束和氣質,甚至難以想象她居然是生活和居住在這樣惡劣而破敗的環境里……
林匯保召集居委會、派出所和躍進村年紀大的老人們閉門開會,專門研究盧曉蘭的問題。大家談來說去,幾乎都是圍繞著盧曉蘭不同常人的種種事例,孤僻、封閉、甚至清高,不與鄰居們往來,但也從來不刻薄于他人。盧曉蘭的獨往獨來,似乎就是有意回避著與他人的接觸或結識。林匯保還從派出所戶籍警察那里查看了盧曉蘭的檔案卷宗。盧曉蘭的檔案很簡單,也就五頁泛黃的公文紙,上面蓋著不同時期的單位和機關的公章,有些字跡看上去都模糊不清了。然而,看完這五頁紙上的文字后,林匯保坐在椅子上抽煙發呆,像是被魔咒了。他在想象著這樣一個生命軌跡:出生于上海,姐妹二人,她是老二,高中畢業后從上海下放到皖南農村,后來招生進城,先是進入文藝團體,成為文藝尖子,后來又從文藝團體下放到機械分廠學徒(改造思想),從學徒工做起,直到改革開放后,又從機械分廠調回城區總廠,后來結婚,丈夫名叫周小勇,直到工廠破產倒閉,成為下崗職工,然后退休。她原來的住址一直是集體宿舍,結婚后才落戶到躍進村散戶34號(這個散戶地址是1986年人口普查時才正式確定下來的),而這間始建于1983年的小屋屬于周小勇私自搭建,當時未辦理任何行政手續。最讓林匯保吃驚的是,盧曉蘭跟周小勇結婚時,她的年齡近四十了。
據老人們說,那塊坡地原是周小勇的師傅蔣維新的一塊菜園地,是蔣維新師傅上世紀六十年代初極其饑荒時期自己偷偷開墾出來的,到了1983年蔣維新出于對愛徒周小勇與盧曉蘭結婚無房的同情,就主動將這塊菜園地讓給周小勇建起了這間小屋,也就是如今這間拆遷不了的散戶34號。這里還有一個情況:蔣維新是周小勇的師傅,而周小勇又是盧曉蘭的師傅,而在年齡上,盧曉蘭大了周小勇整十歲。
據老人們說,上世紀八十年代初的一個秋天,蔣維新師傅領著一個年輕帥氣的小伙子來到當時這片菜園地挖起屋基來。蔣維新對前來看熱鬧的村里人說,他要把這塊地讓給身邊這個年輕人蓋一間新房?!八俏业耐降?,名叫周小勇,是個大學生,技術員呢!”蔣維新拍著面色羞怯的徒弟的肩膀,對眾人說,“他跟女朋友都打了結婚證,可是單位里沒房啊,家里也擠不出房子來,怎么辦呢,只有自己蓋吧,讓他們自己在這里蓋一間‘愛情屋’!”他又向眾人作揖道:“請大伙兒多多關照??!我這就拜托大家了!”
后來,村里的老人們還記得,那個帥氣的小伙子幾乎每天傍晚,也就是下班后,扛著鎬頭、鐵鏟來干活,屋基挖好后,又找來幾個年輕的幫手運來磚頭石塊,接下來就是蓋房子。時常一個人挑燈夜戰,一磚一瓦地搭建著。后來,村里人發現,小伙子身邊多了一個漂亮的女人,她一身工裝,幫他打泥漿,拌砂土,遞磚瓦,也是她送來飯菜,兩人席地而餐,有說有笑,常常干到下半夜才收工。從秋到冬,從春到夏,翌年秋天這幢“愛情屋”終于在坡地上搭建起來。到這個時候村里人才知道,那個漂亮女人原來就是周小勇的媳婦盧曉蘭?!皭矍槲荨钡脑O計和施工由周小勇負責,而屋內布局安置,則是盧曉蘭一手操辦。當年底,兩人在蔣維新師傅的主持下舉行了簡樸的婚禮?;楹筮@對夫婦雙雙出入,那個時候的盧曉蘭也不像如今這般孤傲、冷淡,她招呼鄰居,關愛孩子,她那種上??谝舻钠胀ㄔ捯矞厝釀勇?,村里的女人常常背后跟著學上幾句,很是有趣可樂,她也從不計較。盧曉蘭喜歡自己動手裁剪衣裳,也經常幫助村里的女人學會如何利用邊角料制作合身而漂亮的衣裳,她還時常把家里包好煮熟的餃子或餛飩裝上一大碗送給鄰居們嘗嘗……
當然,那一切,直到她丈夫周小勇病逝后,便發生了改變。
據說,當初在這間“愛情屋”搭建過程中,村委會也曾來人干涉過,甚至要求停止施工,需要辦理相關手續什么的。后來,是蔣維新老人出面協調,這事也就不了了之,以后再也沒人來過問了。蔣維新老人上世紀九十年代初退休后,就被在外地城市工作的兒女接過去住了,如今不知道具體的下落。
如今盧曉蘭遠在上海的父母早已雙亡,她自己無兒無女。在她成為寡婦后,那間紅墻灰瓦的小屋,似乎就跟外人隔絕了。據村里人說,那間小屋里的臥室,也從來沒有人看過里面是啥光景,一南一北兩扇窗戶終年緊閉;街坊鄰里有事上門來了,若是雨雪天會在狹小的客廳里坐上一會兒,要是晴好天氣,一般就在門前的過道上說話,盧曉蘭從來都是淡然處之。
林匯保還聽說過這樣的故事,前些年,街道居委會搞了個“夕陽紅”婚介活動,專門給村里孤寡老人牽線搭橋做紅娘,就有好事者要給盧曉蘭介紹對象,其實是早有幾個鰥夫看上了盧曉蘭,只盼著有人來穿針引線?!凹t娘”上門對盧曉蘭說明來意,盧曉蘭當場拒絕,連門都沒有讓她們進,并且申明,自己永遠不會再嫁,也根本不需要什么老伴。其中有個相思心切的鰥夫忍不住主動找上門來求婚,被盧曉蘭攆出門外,一頓臭罵。據那個老鰥夫后來對人說,他從來也沒有想到看上去那么優雅文靜、漂亮從容的盧曉蘭罵起人來,比潑婦還刻薄狠毒,讓人心驚膽戰……
……
(節選自《天津文學》2018年第12期)
錢玉貴,男,中國作協全委會委員,中國作協會員,中國化工作協主席,安徽省作協副主席,一級作家。魯迅文學院十七屆作家高研班學員。先后在《中國作家》《北京文學》《青年文學》《清明》《小說月報(原創版)》《小說林》《山花》《西湖》等刊物發表中短篇小說二十多篇,出版長篇小說《壤土》、《潛入罪惡》、《塵世喧囂》,中篇小說集《追尋安娜》、《遭遇城市》,散文集《你,是唯一的》、《像片葉子一樣活著》等,累計發表作品二百多萬字,先后獲得文學類獎項若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