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代文學》2018年第9期|小咩:夜之路

這棟灰頭土臉的五層舊樓,能令他聯想到一個貧困潦倒的乞丐。
沒人能說得出它的年紀,也沒人在乎它的年紀,他感覺它比他的父親都大。每天晚上,樓道將三三兩兩疲憊的身軀吞進去;翌日清早,又吐出一個個外表光鮮的人兒,隨手提著各樣垃圾,仿佛它一夜消化出來的糞便。地上流出彎彎曲曲的污水,不知道來自哪里,也不知道流向哪里,就像住在這里的人。所以,當他中午從工廠回來,上樓拉了一泡屎的功夫,提起褲子再下樓,發現那輛買了不足半月的比德文電動車不翼而飛時,他并沒有感到多么驚訝,不咸不淡的感覺,像老家鍋里燉的豆腐白菜。
他就租住在三樓,滿臉胡須,順著胸溝蜿蜒至腰腹,姑且叫他絡腮胡。絡腮胡于半月前在鳶都風箏廠找到了一個糊漿的營生,自認光鮮,便和認識不到半年的女朋友馬尾辮分手了,一并要回了那條金光閃閃的“項鏈”;又新買了一輛比德文電動車,騎著電動車就像騎在父親弓形的脊背上。他中午很少回來,今天之所以回家是為了找項鏈的,工友給他介紹了一個女友,在廠里負責穿風箏線的,他從頭皮摸到腳趾,能拿出手的就是項鏈了。以往回家,他總會小心翼翼鎖好車體,再將電瓶提上去——聽說賊惦記的就是電瓶。但這次時間短促,沒來得及,或者說他感覺用不著提電瓶,便只鎖了車體,藏在樓道最里面。項鏈就藏在油乎乎的枕頭縫里,絡腮胡摸到后感覺涼涼滑滑的,像馬尾辮那粗粗長長的大辮子。摸出一看,已經掉色了;一激動,放了個響屁,事后證明,這是一個不仗義的屁!
這個屁沒有干凈利索地溜出來,而是拖泥帶水,腸道一陣蠕動,他撩身就往廁所奔,蹲在搖搖晃晃的缸體上,聽見里面“噼里啪啦”像放鞭炮。這個鞭炮起碼是一千響的,沒想到為了這陣味道庸俗的快感,竟付出這么大的代價!
他徘徊在空蕩蕩的樓道內,偶爾有人急匆匆地出入。地上干干凈凈,偷車賊沒有留下任何作案痕跡,令他懷疑作案的究竟是賊還是魔術師。就在他不知所措之際,一樓住戶門開了,一個懶洋洋的婦女打著哈欠提著垃圾出來,絡腮胡趕緊讓路。婦人看他一眼,他看婦人一眼,四目相對,他感覺對方兩條瞇起的眼縫滑稽而可笑。
這是個獨居女人,身形似球,走路擺晃,姑且叫她肥鵝。
他無心上班,又心事沉沉地上了樓。開門,進屋。就在幾分鐘前,在那個屁造訪前——開門,進屋,一切還沉浸在美好的憧憬中。但現在一切煙消云散了,像摁了抽水馬桶,將期盼沖刷得無影無蹤。他要復仇,首先想到的就是那個屁,但這很可笑,因為這樣追溯,一關過一關,巴掌終究要落在自己臉上。他又想報警,感覺這個想法還不如復仇那個屁來得實在。馬尾辮是個賣肉夾饃的,一個夜晚擺攤時被幾個小流氓欺負,報了警,幾個警察過來佯裝走一趟,一本正經地登記備案,最后石沉大海?;蛟S誰也怪不著,命中注定要丟車,破財消災嘛!他嘆一口氣走出屋門,剛要轉身,忽然想到了肥鵝。
為什么會想到她?這和為什么會丟車一樣,沒有理由,一剎那的想法,扯不清。
“你看——”,他對自己說,“開門、進屋,人沒了,帶著東西也就沒了,瞬間的事。同理,開門,把電動車藏進屋,再關門——電動車就沒了?!币慌菔旱墓し?,不,一個屁的工夫,電光火石,就這么快!
如果這么測算,那電動車就藏在一樓,而一樓就一家住戶,住著肥鵝,身形似球,走路擺晃,搬個電動車如老鷹捉小雞。
丟車謎團豁然開朗。絡腮胡搓著手在屋里來回踱步,對這個突如其來的答案很滿意。再聯想方才與肥鵝四目相對,竟從絲絲眼隙中品呷出了幾分滴溜溜的狡詐!
不是她,還能有誰?
扎心哪老鐵,可嘆的是樓里的內鬼!
絡腮胡氣得像大閘蟹,開始橫著走,外帶嘴角吐白沫。他和肥鵝不熟,不光和她,現在單元樓里戶戶之間哪有走動的?既然誰都指望不上,那就只能靠自己了。
電動車不是金銀珠寶或古玩字畫,可以捂在被窩里藏在咸菜缸里。只要破門進去,她根本來不及搬藏。
他的計劃是:佯裝敲門,待肥鵝開門后趁其不備一腳踹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人贓俱獲,用手機拍照留證。是公是私,就他說了算了。夜色像知道他心事,早早著了墨,默默地與他心照不宣。他開窗看了看夜,嗅出一股血腥氣。夜色格外黏稠,一伸手,仿佛有人黏糊糊地往外拽他,三拽兩拽,就拽到了肥鵝家門口。真到了,才聽見“咚咚”心跳似戲臺上的鼓點。
門內十分安靜,但他明明聽到了電動車像個孩子一樣在里面“嚶嚶”啼哭。他等不及了,舉起手“咚咚咚”在門上就是三下。
“哪個?”里面的肥鵝問。
“收……收煤氣費的……”昨天社區剛收了他的煤氣費,他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
“我家沒有煤氣,哪兒來煤氣費?”肥鵝口氣有些不耐煩。
“咚咚咚”,他又連敲三下。里面忽然沒了動靜。他將耳朵貼到門上仔細聽,里面“嗞嗞啦啦”,像電爐里燒開了水,像砂紙上磨菜刀?!斑诉诉恕?,他又連敲三下,門開了,肥鵝披頭散發、穿著睡衣站在門口,剛好把門框堵得嚴嚴實實。
“你煩不煩人,俺家沒煤氣,哪兒來的煤氣費?你社區剛來的吧?問問你們領導去,俺家啥時候交過煤氣費?”
這個女人雖胖嘴卻不笨,“嘰里呱啦”一串梭子槍,打得絡腮胡啞口無言。他本來就不善言辭,現在又不占理,就更說不出話了;腦子沒閑著,指揮著兩個眼珠往屋內偷瞄??上?,肥鵝的身軀與門框契合得天衣無縫,他眼珠轉了好幾圈,愣沒看見屋內寸草?!芭椤币宦?,肥鵝不耐煩地拉上屋門。
就這么走?不甘心!“咚咚咚”“咚咚咚”,他又連敲幾下,下手越來越重。一個好端端的電動車,憑啥被你偷走?
“呼”一下,肥鵝打開門,已經滿臉通紅、怒目相向?!澳阆敫缮?,找事啊,老娘可不怕你……”
她這次仿佛有備而來,因為左手提著一把菜刀,菜刀上鮮血淋漓,像要殺人。絡腮胡緊張了,他沒想到她竟提著菜刀出來。肥鵝歪著頭不依不饒,屋內的光景從她搖晃的身體四周漸漸泄漏出來:臟兮兮的地面,散亂的家什,陳舊的桌椅……唯獨沒有電動車,或者也可以說偷車賊不會蠢到把贓物攤在客廳里吧?
“你再騷擾我,你信不信,”肥鵝咬著牙晃晃左手,那把菜刀在燈下閃出光芒,未盡的血滴從刀刃滑落,滴在地上,“我讓你和廚房里那只母雞一樣?!狈戍Z說完散出凌人氣勢。
對方卻不走。因為絡腮胡不是來騷擾的,而是來干正事的。他如果害怕肥鵝,就不會那么堅決地下來了。面對肥鵝的菜刀,他深吸一口氣,心里有著百分百的把握確信她只是嚇唬自己,然后聽見自己嘴里蹦出幾個干脆利索的字:“我要進屋去,我的電動車中午丟了,我懷疑是你……”
“誰偷你電動車,你他媽有病吧?”
“有沒有我得進去看,因為就在你家門口沒的?!?/p>
“我這是私人住宅,憑啥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
“你是偷車賊!”
“你混蛋!”
……
兩人針鋒相對、言辭霹靂,雖談不上鬧得整樓沸騰,但綿里藏針,風聲刺耳?!拔医裉炀驼驹谶@里,你能進屋,算你有本事!”肥鵝罵得氣喘吁吁,亮出最后底牌,不說話了,像在休整,蓄力再戰。
其實這時候絡腮胡也爭論得磕磕絆絆,有些招架不住了。他心里也是沒底,貿然上門,確實承擔不小的風險:萬一里面確實沒有電動車,他該如何進退?萬一從里面躥出一個彪形大漢,他亦吃不消;萬一肥鵝氣昏頭腦真的拿刀砍人……他開始有點無心戀戰了。
若不是心內僅存的不甘,他或許早抽身離去了。
盡管如此,兩人依舊對視,僵局依舊未破。他來之前本都計劃好的,速戰速決,打肥鵝一個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煞戍Z笨重的軀體根本不吃這套,以靜制動,占盡上風。
不能再等了?;蛟S唯一的出路,就是趁其不備用力推開,迅速進去翻個遍,肥鵝畢竟體態蹣跚,等她追上自己,屋內謎團也就揭曉了!
他腦海中飄過一陣清脆的鈴聲,像是電動車贊許的微笑。
他快速而堅決地在肥鵝身上,確切說是瞄準肥鵝左肩,用力一推——他期盼肥鵝龐大的身軀會向外一翻,他便順勢而入,把臥室、陽臺、廚房、衛生間等翻個底朝天。但不知用力過猛還是推的位置不對,一拳下去,肥鵝沒有側翻,而是整體趔趄著向后一步一步倒退,真如一只笨拙的鵝;忽然一腳踩在剛才菜刀滴下的血水上,腳底“呲溜”打滑,肥鵝囫圇摔倒在了地上,“嘭”的一聲,一個碩大的黑影在他眼前“轟然坍塌”。
世界忽然安靜了。
絡腮胡嚇得怔住了,突如其來的意外令其不知所措——她的菜刀呢?剛才還攥在手里,怎么沒了?壓在身下了?他竟然看見一股紅流正從肥鵝龐大的身軀下彎曲地淌出來,像一條小蛇,向他一點一點逼近。
肥鵝死了?死了!
他徹底蒙了,空氣凝固,世界停轉,仿佛就只有他們兩個人,或者就他自己!本能驅使他往后倒退,恐懼讓他準備逃離,當他一個人戰戰兢兢走出樓門,渾身尚是僵硬的時候,樓內忽然傳出一聲尖叫:“呀,殺人了……”那黑漆漆、黏糊糊的夜啊,如盛滿墨汁的液泡一般,被這聲尖叫刺破,他被澆了個渾身透,尚來不及回頭細看,飛一般地沖進了前方茫茫的夜里。
絡腮胡與馬尾辮相識在一個霧霾鎖城的清晨。他前夜從網吧折騰至凌晨,早晨起晚了些。出來打早食,周身縹緲的霾氣令他如臨仙境。他費了好大工夫,才發現大街上的小吃攤因為創城大都不見了蹤影,那個推著蹬腳三輪賣肉夾饃的女孩便凸顯出來。他早就見過她,知道她混跡在嘈雜的人流里并不多么顯眼。今天卻突然發現,她不僅有一條馬尾一樣又粗又長的辮子,鞭子末梢,還墜著一個磨盤一樣的屁股。老娘說過,大屁股能生養。老娘的屁股尖小如蒜頭,這輩子就生了他自己一個娃。就是這個屁股,蕩漾起了他休眠的情愫。
他從小區躥出來,想起的第一個人,便是話不多但善解人意的馬尾辮。
他相信她對自己的感情依舊有溫度,盡管這個溫度可能因為索要回了項鏈顯得并不那么燙手。
創城周期已過,夜市又熱鬧起來。
他遠遠看見昏黃燈光下忙碌的馬尾辮,身后的磨盤上屯著一個小青年,揉搓著她的辮子摟著她的腰,形骸猥瑣。男子咧嘴笑,馬尾辮也咧嘴笑;男子貼著馬尾辮的背晃動,馬尾辮沒跟著晃動,但絲毫不耽誤干活。
擱在平時,他或許扭頭就走。但今天不同,他要找馬尾辮傾訴,他沒殺肥鵝,馬尾辮最懂他的心,會把他摟在懷里抱抱親親,磨盤一抖,再一屁股把他擠出去,然后“咯咯”地笑,他心里便亮堂了。但看到她和小青年的場景,心里忽然悶悶的、熱熱的,不舒服。
等他走近,馬尾辮沒抬頭,習慣地張口說:“不加雞蛋五塊,加雞蛋六塊……”
“有人肉的嗎?”
馬尾辮抬頭一愣,對視后又瞬間低頭。一聲冷脆的咳嗽從她背后嗆出來,他看見小青年一對滴溜溜的棗核眼,不大,但戳人心。
“有,你敢吃嗎?”棗核眼擼起袖子,胳膊上的文身格外扎眼。這個男人有些眼熟,沒錯,就是他,曾經欺負馬尾辮的幾個小流氓中的一個!
他的來意如馬尾辮刀下的一塊塊五花肉,被剁得稀碎。他不傻,扭頭就走,聽見棗核眼在身后罵罵咧咧,馬尾辮在身后拉拉勸勸。棗核眼依然不善罷甘休,馬尾辮高聲道:“好鞋不踩臭屎……”
這句話誰說都可以,唯獨馬尾辮不能說。難道他就這么 ?他不走了,掉頭站住,棗核眼一看更彪了,擺脫馬尾辮一腳油門沖上來,一拳就悶在他的鼻梁上,瞬間,酸甜苦辣在鼻腔沸騰開來,熱血汩汩流出。四周看客圍著他倆指指點點。絡腮胡認 了,他恨自己白白長了一圈既不嚇人也沒啥用的軟綿綿的胡須。此刻他不怕棗核眼不怕馬尾辮,卻怕這股從鼻孔里冒出的熱流,仿佛是從肥鵝身上流出來的,流了一路。人們順著這股熱流,能輕而易舉地找到躺在地上的肥鵝,這比棗核眼的拳頭更令人絕望。
他扭頭跑了起來,身形狼狽,為人恥笑;越跑越快,跑得氣喘吁吁。前面正好有群跳廣場舞的,他一頭鉆進去,像小時候小伙伴追他,他一頭鉆進了葦子林。
《小蘋果》的低音炮震得地皮響,里面混亂而嘈雜。他在粗的細的直的彎的臭的香的一個個女人的腿之間貓腰蹲下。這些婦人一個個很投入,屁股扭得像風扇,各種風聲風語風味就在他腦袋旁轉圈,夾雜些說不出來的味道。他有些受不了,但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由擔驚受怕變成了鬼鬼祟祟,惹起了一個戴著白手套的女人的注意。白手套不說話,但故意往他身邊扭著挪。白手套步步逼近,絡腮胡步步閃轉,一前一后,白手套在扭動中漸漸找到了節奏,磨盤扭動的幅度也越來越大,絡腮胡哪是她的對手,被對方一個大胯晃到地上,發出“哎喲”一聲。
一曲《小蘋果》正好結束。無數雙眼睛被這聲尖叫吸引過來。白手套居高臨下洋洋得意,忽然冒出句話來:“咦,你不是肥鵝那棟樓的?肥鵝呢,今天咋沒來活動?還嚷嚷著減肥呢,減個屁呀!”
他大吃一驚,感覺不可思議,原來世界真的好小。人與人之間的陌生與敵視竟然只是表象,背后有多少雙滴溜溜的眼珠在偷偷看你?比如這個突然蹦出來的白手套!白手套這句話打開了眾人話匣子:“肥鵝呢?確實沒來!”“昨天跳完嫌腿疼,八成打退堂鼓了!”“不是感冒發燒了吧?”這些人話里帶刺,戳得他渾身疼。他不知道人們怎么對肥鵝印象這么深刻,用手捂住臉,嘴里含糊地“哼哼哈哈”,一點一點往外挪錯。好不容易溜出來,正準備開溜,白手套又尖叫了:“呀,我錢包呢,我錢包不見了,被人偷走了……”
他又弓箭一般發射出去,仿佛錢包就在他懷里。風在他耳畔呼呼作響,像迎面潑來的冰水。他越跑越快,在這陣倉皇中,父親的影子忽地一閃而過,亦是身形狼狽,人人喊打。
他對父親的偏見,絕非僅僅來自他牛一樣的沉默和順受。
他在一溜胡同前急剎車,拐了進去。這個胡同里光線曖昧,香氣刺鼻。一個又一個透明的玻璃門被裝飾成妖嬈風騷的廣告,廣告主角就是里面那些穿低胸裙露大腿的姑娘。
和馬尾辮戀愛前,有天晚上他喝得微醉,壯膽溜進來,東頭西頭來回溜達,卻始終未敢進去。一來他兜里比臉都干凈,二來他的膽比針鼻都小。在這里,他改變了中午的想法,那就是警察確實比屁厲害。
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他隨便推開了一扇門,屋內白花花的刺眼,像進了肉鋪。
“你看,他連鞋都沒穿呢!”一個戴著金耳環的女人笑吟吟地指著他說,他竟有些害羞。馬尾辮從沒穿得如此暴露過,更別說那輕佻勾人的笑了。金耳環的胸脯很夸張,他看了一眼就躲閃了。遠處一個上了年紀、嗑著瓜子的婦女問:“小弟,姐們隨便挑,保你玩得高興!”
他不說話。門外人流匆匆,仿佛都在看著他一舉一動,他想趕緊躲起來,便徑直向樓上走去?!靶〉軇e猴急嘛,挑一個吧!”婦人剛說完,金耳環像彈簧一樣從沙發上跳起來:“我去?!鄙砼砸粋€女的一伸手,在她屁股上使勁打了一巴掌。
絡腮胡越走越清醒,上了二樓,隱約聽見了夸張的呻吟聲,怔住了。金耳環沖上來,推開左邊一扇門,昏黃的燈光,窄小的單人床,嗆鼻子的煙氣。
“哥,啥活我都會,”金耳環無所顧忌地脫去上衣,兩個皮球沉甸甸地垂下來,幾乎要掉在地上。絡腮胡知道他玩不起,也不敢亂來,電視里的抓嫖場景他見得多了,一個個嫖客捂著臉出盡洋相。金耳環脫了上衣脫下衣,渾身松弛的肥肉現出原形,像一只注了水的母豬。
他看著金耳環,忽然想起了肥鵝的兩坨肥肉,和她沒有區別??v使金耳環百般挑逗,像剝蒜皮一樣解他的衣服,他都不為所動。只是此刻在這小屋,他被施了魔法一般,想拒絕金耳環的輕佻,卻束手無策,空有一身力氣使不出來。突然,屋內響起了急促的警笛,“壞了,警察來了,怎么辦!”他激動地吼叫著,像沒頭蒼蠅在地上亂竄。金耳環笑得喘不動氣,眼看著他要躥出去,才擎著鼻子叫一聲:“這是我的手機鈴聲,哪里有警察……”
來不及了,他在樓道里胡亂竄兩步,瞅準前面一個黑漆漆的窗戶,毫不猶豫地飛躍出去,留下身后一陣尖叫。
他跳出去后才發現自己在二樓,飄在空中像斷了線的風箏;但運氣不錯,窗戶底下是一棵蓬勃的槐樹,橫向蔓延的枝丫像一個大網,將他兜了個嚴嚴實實。樹枝樹葉刺撓著他,就在那陣落樹的急促摩擦中,他非但沒有摔死的恐懼,反而享受到了一種從沒有過的快感,雖剎那而過,卻帶著死而復生的解脫。當他慢悠悠落到地上,打了個滾兒,靜止了,看見頭頂上滿天星光閃爍,像一雙雙嬉皮笑臉的眼睛。
他才發現自己周身只穿了條內褲,掉進了一個廢棄的院子里,地上散亂著酒瓶和瓦礫;才感覺到渾身麻辣辣地疼,像剛剛,被誰用樹枝條子在身上抽了成百上千遍,仔細聽聽,鞭聲仍不絕于耳,在星空縈繞。
他對父親的偏見,就是源于在村人的一片聲討中,看見父親狼狽如過街老鼠?!拔覜]偷車?!备赣H在人們的推搡中,高聲呼喊,但沒人相信。幼小的他就站在一旁,看著父親像一頭陷入獅群的憨牛,沒頭沒腦地亂碰亂撞,忽然一伸手,把一個年輕的村民推倒在地,這個年輕人再也沒能站起來。他感覺他在推肥鵝的時候,好像父親靈魂附體,是父親用力推倒了肥鵝,否則肥鵝怎么也沒站起來?
父親沒當成偷車賊,卻成了過失殺人犯。父親曾經的慈祥、睿智、幽默,在那一剎那全被腳下沉默的大地封存?!案赣H”二字在他生命中嚴重缺席。
或許,對比德文的尋找,于他更有深層次的寓意。
一盆液體從天而降,將他澆了個涼透。這股從天而降的涼嘩嘩的東西,確切地說是從二樓小窗戶里拋灑下來的東西,掛在他身上,散發出一股尿臊氣。金耳環露出頭囂張地吼一嗓子:“白吃老娘豆腐,去死吧!”
他吃力地爬起來。大門緊閉,院墻如鎖,他像一個逃跑中的囚犯。這個“囚犯”越獄一般笨拙地爬上院墻,坐在墻頭,看著不遠處的燈紅酒綠,也看著自己赤身裸體掛著尿液吹著涼風。他感到自己確實是個逃犯,院墻內這個黑漆漆的大院里,隱藏著鋼絲、狼狗、警察、獄友?;秀遍g,自己變成了二十多年前的父親。沒人會懷疑,他確實殺死了肥鵝。
他從墻頭跳出來,沿著黑暗的胡同一直往前溜。前面沒有目標,也沒有光明,他就這樣一直走著,漫無目的,直到晃到一棟樓下。這棟樓的住戶不多,但樓體干凈敞亮,像是富人居住區。中間的一層住戶,偏偏沒有安裝防護欄,光溜溜的,像方才小屋里的金耳環。
他被吸引過去。他不求燈光給他洗白,只想要一件衣服,讓他可以毫無顧慮地走回家,或者,跑得遠遠的,要多遠有多遠。
他壁虎一般伏在墻上,輕而易舉移地到了窗前。
窗戶也松松垮垮,竟然還露著縫隙。里面透亮極了,是個富麗堂皇的世界,極致生活的配置,魚缸、古玩、桃木、鮮花……應有盡有。一首柔和低沉的樂曲從玻璃縫里鉆出來:“是誰,在敲打我窗……”他最喜歡的歌曲之一,這總是伴他入睡的眠藥,此刻卻似燒酒,撓得他心熱。
他不是來聽歌的。他計劃翻窗進入,尋幾件像樣的衣服,既不圖財也不害命,然后拍屁股走人。
他用手一劃,玻璃窗劃開——這種隨意,體現了主人的強大,還是粗心?
他一躍跳進來,酒紅色的木地板沉穩而溫暖,刺鼻的香氣波浪般襲來,恐懼消散得無影無蹤,這分明是一個享受的時刻、懶散的時刻,屋內仿佛沒人,唯有他自己。他坐在松軟細綿的沙發上,喝一口桌上水杯里的溫水,恍惚間是在自己家里。一抬頭,一個碩大的美女寫真照掛在電視墻上,年紀不大,天真爛漫的樣子,像一個瓷娃娃。
如果那是馬尾辮,該有多好??!
“壞人,不是說不來陪我了嗎?”甜甜的女聲從里面傳出來,帶出浴室芳里的香氣。他“噗嗤”一下驚得將水從嘴里噴出來,來不及擦嘴角,那個瓷娃娃已經裹著浴巾出現在眼前,四目相對,回歸現實。瓷娃娃率先“啊呀”一聲,像被電流擊中般一動不動。
他激動地站起來,求饒般地伸出雙手比劃:“你別喊……你別喊……我不是壞人,我沒衣服了,我只是來找件衣服……”身上僅有的內褲偏不爭氣,竟然松垮地掉了下來。瓷娃娃又趕緊捂眼,帶著哭腔說:“大哥呀,我有錢,我有的是錢,千萬別傷害我,別傷害我……”瓷娃娃的突然失態讓他漸漸冷靜下來,屋內真的只有她自己,他還怕什么?
他隨手揪起沙發上的軟墊裹住自己下體,又不緊不慢地推上窗戶拉上窗簾。瓷娃娃從手指縫里偷瞄,見他身上掛著彩,血水正淅淅瀝瀝往外涌,她又抱緊身子倚在墻上,與那張春風得意的寫真對比鮮明。
“我不圖財也不害命,我找件衣服就走,”絡腮胡說,“可你若不聽我的話,我會隨時改變主意!”
“大哥我聽……我聽你的!”
“衣服在哪里?”
“東邊第二個臥室,有個衣柜,都是我的衣服!”
“我要的是男人的衣服!”
瓷娃娃略帶尷尬:“我……我還沒有男人……”
他瞬間明白了,明白了這個女人的角色,心里更踏實起來。見他沒說話,瓷娃娃又趕緊說:“大哥、大哥有男人衣服,在東邊……第一個臥室……”
他小跑過去,打開燈,床上果然散亂著些衣服,地上是幾團用過的衛生紙。就在他來之前,這里曾是戰場。他在衣服中翻來翻去,一件灰色男士襯衣被他翻出來,剛要穿上,忽然想起什么,又趕緊沖出臥室,剛好看見瓷娃娃蹲在地上拿著手機?!澳愀墒裁??”他跑過去一把奪過手機,嚇得瓷娃娃連哭帶叫?!芭尽币宦?,他一個巴掌拍到瓷娃娃臉上,瓷娃娃捂著頭一動不動,不再發聲。
手機編了短信:“灰太狼,有人要殺我,就在桃花庵,速來救我?!本筒钍种敢欢栋l出去。絡腮胡屏息一口氣,再緩緩吐出來。
盡管他并不喜歡打打殺殺,但成長中,弱肉強食的火并是青春期的心理眠藥,源自于原點的、最沁骨的記憶還是他的父親,在推倒年輕人后,被幾個壯漢五花大綁。那些繩子像包粽子一樣將父親纏得密不透風,他們把父親丟在車兜里,父親成了被送往屠宰場的一頭豬或一只羊或一條狗,連哼哼都沒有?!拔艺f過,我只來拿衣服,你卻逼我,是你逼我的?!彼呎f邊把她的腦袋捧起來。這是一張美麗的面孔,很精致,可惜哭得帶雨梨花,有點落魄?!拔沂莻€殺人犯,我殺人了,所以我才不在乎怎樣對你……”
“啊啊啊……”瓷娃娃破開了嗓子嚎叫起來,他慌了,一只手攔腰將她抱起,另一只手使勁兒捂住她的嘴巴,把她的呼吸、鼻涕、眼淚攪在手心,濕濕的,黏黏的。不知過了多久,女人沒了掙扎的氣力,才又把她丟在了那張亂糟糟的床上。四周安靜下來,沒了響動,卻安靜得可怕——像、像在肥鵝的房間里!
沒錯!一種不可遏制的波濤洶涌的想法正向他襲來,他躲閃不及,被狠狠襲中?!澳憧础?,他又對自己說,“開門、進屋,人沒了,帶著東西也就沒了,瞬間的事;同理,開門,把電動車藏進屋,再關門——電動車就沒了;再同理,開門,進屋殺死肥鵝,再關門——肥鵝就沒了?!彼芫趩?,看著一動不動的瓷娃娃,走過去試試鼻息,瓷娃娃突然像蛇一樣死死咬住了他的大拇指,他疼得大叫,也順勢躺在了床上,瓷娃娃一翻身彈起身子就往外跑,他未等去追,卻聽見客廳“噗通”一聲悶響,他知道,瓷娃娃摔倒了。
他坐在沙發上噴出去的一口水,幫了他的大忙。
絡腮胡不說話,找衛生紙把血擦凈了??粗さ乖诘氐拇赏尥?,又想起摔倒在地的肥鵝,覺得現實如真似幻,如一個輪回,令他無處可逃。他不知從哪里找出來了繩子,那么自然地把瓷娃娃拴在椅子上,就像當年村民們捆綁他的父親一樣。一下一下,一圈一圈。當他纏完最后一圈,感覺周身筋疲力盡,盡管整個過程,瓷娃娃木頭人一樣,沒有任何反抗。
他想躺在松軟的沙發上美美地睡個覺;或者去浴室痛快地洗個澡;或者……他不優秀,不出眾,他就是菜市場上廉價的大白菜胡蘿卜,但他不至于成為殺人兇手,他本來是受害者,他的電動車不翼而飛,受到大眾憐憫的應該是他,但現實是,他從一個受害者變成了施暴者。他在無處可泄的怨憤中,放棄了瓷娃娃,套上了肥大的灰衫,空空蕩蕩的。
當他走出樓道,東方未拂曉。
穿上衣服的他,依然不知道該去何處。
一個黑漆漆的即將到來的黎明,他是熟悉的。就在他來鳶都打工前,也是在這樣一個黎明里,他被母親的驚叫驚醒。他起來,看見屋內昏黃的燈底下,他多年不見的父親,正衣衫襤褸地沖著他笑。
“你咋出來的?”
“打暈了看守,他昨夜喝多了!”
“你……就差這幾年嗎?”
“再不出來,會死在里面!”
“你準備怎樣?”
“回來看看恁娘倆,你們就權當我死了!我絕不拖累你們!”
母親不說話了。父親只管沖著他笑,十幾年不見,這不是當年黑黝黝的牛一樣的莊稼漢了,而是蜷縮成了一堆破衣爛衫。他看著父親,說不出來,哭不出來,也一動不動。天井里公雞開始一遍一遍地打鳴。
“我該走了,”父親說,“給我摩托車鑰匙……早沒了?那有什么?電動車?行,給我吧……我會開,我得走了,天亮了就走不了了……”
“你不能住一晚上?”母親帶著哭腔。
父親沒說話,一個黑影閃進黑暗,像一個幽靈。
父親走前,他清晰地聽見一句話,不知道對誰說的,有點軟綿無力:“記住,我不是偷車賊?!?/p>
他記在了心里。像丟了一樣,父親不見了,他才開始淚流滿面。
他忽然想起來,比德文電動車丟了,他還沒報警,怎么這么傻?
夜之中,月之下。肥鵝從地上掙扎著爬起來,顧不上衣服上的血水,想著案板上剁碎的雞骨雞肉,趕緊著急地架鍋起火,然后心滿意足地望著一鍋雞肉露出微笑;馬尾辮勸著棗核眼回來,棗核眼還罵罵咧咧,忙得焦頭爛額的馬尾辮回上幾句嘴,被棗核眼一巴掌扇在臉上;白手套剛喊完“錢包不見了”,有人就在地上撿到一個,還諷刺她,你的屁股扭得能不能慢一些,再扭能把你的腰帶扭下來,眾舞者皆笑,又隨著音樂跳起來;金項鏈從樓上潑完尿,下樓就被嗑瓜子的女人罵個狗血噴頭;瓷娃娃在他離開后不久便解開了繩子,然后哆嗦著打通了灰太狼的手機……這些黑夜里發生的故事,正被越來越明亮的東方一點一點消融。尚未從黑夜中走出來的他,怎么會知道呢?
但有個尖叫一直縈繞在他的腦際,那就是當他從肥鵝家走出來,戰戰兢兢時,背后傳出的一聲“殺人啦”——父親當年將年輕人推倒在地時,人群中也發出過一聲類似的尖叫,膽小的他聽聞后嚇尿了褲子。他終于在黎明到來時走到了城區派出所,準備把丟失電動車事件,向警察同志說得清清楚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