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代文學》2018年第9期|許仙 :去年的雪

說是去看雪,其實不盡然。
我已經有很多年沒看到過像樣的雪了。氣象預報說,后天江南山區大雪。我腦子里的那個聲音就尖叫起來:“走吧,離開這兒,那個地方在等你呢?!蔽要q豫不決。那個聲音又叫:“你還等什么?那個地方要下大雪了?!蔽疫@才向女科長請了五天年休假,而且謊稱是母親病危。第二天一早,我駕著長城越野車,像逃亡一般離開了鬧心的都市,直奔清涼山。
這兒與安徽省交界,重巒疊嶂,太子尖上,云霧纏繞,如臨仙境。這些年,我有好幾次都想象著自己離家出走,在某個遙遠的地方定居下來,隱姓埋名,開始新的生活。在太子尖頂上,我將越野車停在路邊,下車,斜靠在車身一側抽煙;我獨自眺望霧茫茫的山下,恍如隔世。
因為零距離,身邊的霧粒視而不見;而由近及遠,霧層漸次濃厚,將一切都掩蓋了。除了混沌的大霧,什么也看不見。很難想象,那么細微的水珠,肉眼都無法將它分辨,卻能將整個世界吞沒了。山上彌漫著濕漉漉的像松針般尖細的陰冷,夾雜著植物死亡和腐爛的氣息。我冷不丁地哆嗦了一下,眼前又浮現出陰冷的東河,河面上的薄冰像毛玻璃罩著一具尸體;若梅靜靜地睡在河底,瞪大著雙眼。她是在張望眾安橋上的行人,還是在張望天上的月亮?
“為什么?”
我早已問過千遍萬遍,但現在我又加上了一遍。
我猛地搖搖頭,將煙屁股扔在地上,抬起右腳使勁地踩滅它。
我在山中找到一家農家樂。我看到用竹籬笆攔起來的高大院門上有塊橫匾,上面寫著“沈氏農家樂”。院門大開著,我就直接開進去,將車子??吭谠鹤訓|側,一輛黑色轎車、一輛紅色轎車和一輛銀灰色面包車邊上。我的腳還沒有落地,就聽到主屋那邊傳來狗的叫聲,一條黑色狼狗率先朝我沖來,接著又有一條白色狼狗和另一條黃色狼狗跟上,它們呼地圍上我,氣勢洶洶的。黑色狼狗湊到我右腳邊,嗅了嗅,然后用它的舌頭舔了下我穿襪子的腳踝,才抬頭與其他兩條狗對視了一下,像是在交換意見,又像是對我做了必要的鑒定。這時候從主屋里趕出來一位紅臉膛的中年男人,身材魁梧,虎背熊腰,乍一看是個粗獷男人。他穿著鼓鼓囊囊的灰色羽絨衣,像一頭北極熊,靈活地朝我奔來。但走近了再瞧,他滿臉松松垮垮的皮肉,泄露了他應該是個生活散漫的人。想必他就是老板吧。他攔在長城越野車前,沖從車里鉆出來的我揮手,一下比一下狠,像在趕一頭到處流竄的豬回欄圈。他中氣十足地吼:“走吧,走吧,要封山了?!?/p>
“干嗎?”我站直了身體,左手扶住車門頂沿問。
“大雪明天就到了,封了山,你想走也走不了了?!?/p>
“我就是來看雪的?!?/p>
“雪有啥好看的?我不是嚇唬你,你今天不走,整個冬天休想走得了?!?/p>
“呵呵,這么好的地方,一輩子不走都行?!?/p>
我四周望望,這兒景色絕對好;我心說,你嚇唬誰哪,老板。
老板臉上繃得緊緊的,倒讓我覺得他其實是個堅毅有原則的男人。這么一想我就有些好奇,他到底是個怎樣的男人?背后又有著怎樣的故事?
就在我們對峙時,老板娘趕出來了。
她訓斥老板道:“來的都是客,哪兒有趕人家走的道理!”
黑的、白的和黃的三條狼狗,見到老板娘就迅速從我身邊撤離;它們跑到她身后,轉身,站住腳,擺出一個扇形的陣形,三對大眼睛烏溜溜地盯著我,大有老板娘一聲號令就把我滅了的架勢。
老板見到老板娘,就像老油條的老鼠見到貓,只顧自己急匆匆地蹩進屋里去。
老板娘身著一襲白色羽絨衣,豎領敞開,纖巧的脖子上系了條紅色絲巾,艷麗的巾梢順風飄動;看側面,還以為她是個姑娘呢。老板娘笑呵呵的,嗓音清脆:“請進?!蔽覐暮髠鋷锶〕隼瓧U箱跟她進去。她笑道:“家里確實沒有其他客人,飯菜就不單獨為你做了,我們吃啥你就吃啥,可以嗎?”聲音如春風中的銀鈴,非常悅耳,不容我有其他想法。我忙答道:“當然可以?!?/p>
老板娘吼了聲:“春天!”三條不同顏色的狼狗飛快地跑走了。
我問她吼誰哪?
她說狗呀。
她說黑的是春天,白的是夏天,黃的是秋天。
“那冬天呢?是什么顏色?”我順著她的話問。
她說:“就三條?!?/p>
我又問:“老板娘不喜歡冬天?”
老板娘說:“喜歡,才不當狗來使喚?!?/p>
老板娘一直在笑。
老板娘帶我到二樓,東頭第一間,朝陽,她推開房門道:“我把最好一間房給了你呵,中午還有剩菜剩飯,我給你熱熱?!蔽艺f:“不用了,我想先休息?!甭犖疫@么說,老板娘遲疑了一下,又問:“你住多久?”“個把星期吧?!薄袄习迨莻€爽快人,我也就不多要了,吃住一起,每天一百五,便宜吧?”“便宜便宜?!蔽覠o心計較這些,就隨口道?!澳悄阆阮A付一千塊吧,把身份證給我,我登記一下?!薄昂??!蔽颐銎A,數了錢,又抽出身份證,疊在一起,放到她手上。她下樓,一會兒又上來,把身份證還給我,并幫我打開空調。她說:“那你好好休息,吃晚飯再來叫你?!薄爸x謝漂亮的老板娘?!彼Φ孟穸浠?。我站到窗前,窗外的山林嗚嗚直叫,整座山在劇烈地搖晃。
我突然像雪崩一般,整個人松懈了下來。
有人敲門時,我正在昏睡中。敲門聲像是從夢里發出來的,持久而有魔力,像婚禮進行曲或喪禮進行曲,一遍接一遍地在我夢里演奏。上一遍與下一遍中間會停頓一下,正當我以為停了的時候,又開始了。
“誰呀?”
“老板,吃晚飯啦?!?/p>
房間里一片漆黑,惺忪中明白是叫我吃晚飯,我才出了一驚,都這么晚了嗎?我看了一下手機,已經五點一刻了。我在都市里常常失眠,而現在居然沉睡了整個下午,腦袋沉沉的?!拔荫R上下來?!蔽掖鹪捠遣幌朐俾牭礁挥泄澴嗟那瞄T聲。
我討厭這種富有樂感的聲音。
“該死的!有必要拿進行曲來敲門嗎?”我在心里犯嘀咕,“我還沒死,也不想結婚?!?/p>
若梅靜靜地躺在結冰的東河里,從她胸口到腰里,纏繞著八條拴自行車的鐵索鏈條,整整八條哪!都上了鎖。這些沉重的鐵索雖然稍細,但都比較長,每根能在她胸口纏繞兩三圈。她的四肢是自由的。落在身體兩側的纖纖玉手緊握住拳頭。拳頭里是東河黑漆漆的淤泥,有一股難聞的腥臭味,把她的雙手都弄臟了,弄臭了,就像菜市場里成天與海鮮打交道的水產品女攤主的雙手,令人作嘔。
這一切只在我腦海里一閃而過。
我拼命地搖頭,好像能把它們從籃子般的腦子里甩出去,甩個精光。
我打亮頂燈,起床,穿戴整齊,又洗了把臉。洗臉時我發現眼角有兩大坨眼屎,這是某種疾病的預警信號。我開門出去,她還站在門口。她應該是老板娘的某個女兒,年紀比我小吧,但也不會小很多,最多三四歲的樣子;她穿著入時,是外面有裙里面有褲的那種時髦的服裝,一身墨綠色。她的模樣活脫像老板娘,同樣非常扎眼。
我趕緊移開目光。
她笑了,露出兩排潔白的牙齒,左邊有顆虎牙,很迷人。
她肯定知道這個,就習慣咧大了嘴巴傻笑。
她催我快點,說:“已經開吃了?!?/p>
她說:“我叫丹雪。老板貴姓?”
我說我姓楊,并禮貌地朝她笑了笑。
樓下客廳里燈火輝煌,大家正圍著熱氣騰騰的圓桌,有說有笑地吃得熱鬧。我稍稍目測了一下,除了已經見過面的老板和老板娘,還有兩對年輕男女和三個孩子(兩女一男,年齡在三歲以上,十歲以下)。我和這個叫丹雪的女人剛走完狹窄的樓梯,出現在客廳門口,他們就頓時安靜下來,連三個小孩子也乖乖的,齊刷刷地盯住我看,好像我是頭怪物。老板娘熱情地招呼我,老板拍拍他身邊的椅子背,叫我過去坐。我有些受寵若驚地坐到他身邊。丹雪緊挨著我,坐在我的另一側。她的椅子是一個同樣紅臉膛、身材魁梧的年輕男人自動讓出來的。他有一對又粗又黑的眉毛,像是用毛筆蘸墨畫上去的。在一字形的濃墨下,是兩顆與眉毛極不相配的小眼珠,在一個勁兒地傻笑。對面有個年輕女人就說他:“剛才就跟你說了,你偏不聽,現在懂了吧……”老板娘一直在笑。她隔著老板鼓鼓囊囊的肚子,迂回曲折地遞給我一只玻璃杯子說:“來一點吧?這是我們家私釀的秘酒,別處可喝不到呵?!?/p>
我還沒有醒透,頭有點昏昏沉沉,感覺也有點木;我微笑地婉拒了她的好意。
我說:“我不會喝酒?!?/p>
“不可能!”老板娘故作驚訝地笑道,“男人煙酒不分家的,會抽煙就會喝酒?!?/p>
“謝謝,”我說,“我真的不會?!?/p>
丹雪似乎有些失望,她迅速起身,把失望掩蓋過去了。
她去給我盛了一碗米飯。
那是一只海碗。在都市里少見的。至少我家里不會用這種特大號的碗來盛飯的。她還盛得滿滿的,堆得山高。沉睡了整個下午,我絲毫沒感到餓;盡管我一整天都沒有吃過東西。我說我吃不了這么多。真的。丹雪為難地勸我道:“你吃了再說嘛。山里產的米,柴火燒的,特別香?!蔽冶焕习搴偷ぱA得緊緊的,進出都很不方便,就沒好意思起身。我吃了一口,味道果然不一樣。確實不一樣?!昂贸?,好吃……”我連聲贊道。好像剛下肚的這口飯是個誘餌,立馬將我的饑餓誘惑上鉤了,我頓時胃口大開?!俺圆?,吃菜?!钡ぱA了塊肉到我碗里,她說:“這是黃麂肉,你吃過嗎?”我不知道這桌子菜里,除了筍干燒肉、蕨菜干炒雪菜、石衣青豆炒香干、蘿卜、豆腐和新鮮蔬菜外,還有野豬肉和黃麂肉,我從來沒有吃過。
三條分別叫作春天、夏天和秋天的狼狗,在飯桌底下不安分地鉆來鉆去,它們毛茸茸的身體擦過我的大腿時,總讓我有些擔驚受怕,我怕它們冷不丁地在我腿上咬一口。
我長到這么大,還沒有來深山老林里待過。一趟都沒有。出行前我做了功課,導航是個好東西。我之所以把目的地鎖定在清涼山,是因為兩年前我看到過一篇報道,說有個驢友在清涼山上失蹤了,第二天找到時他已經凍得冰硬。能讓人失蹤,又能一夜之間凍死人;我想清涼山肯定高,肯定復雜,肯定是我一直以來所向往的那種山。
我和若梅結婚兩年,或者一年,或者更早一些,那個聲音就在我們一次做愛失敗后,我側身背對著她抽煙時,突然從我腦子里冒出來。那個聲音說:“走吧,離開這兒,總有一個地方在等著你?!蹦莻€聲音自說自話,你不知道它啥時候冒出來,但總是在某個我有難言之隱的時候,突然冒出來。不過,自從我看到那篇報道后,那個聲音就把“哪個地方”改成“那個地方”,目的地就非常明確地鎖住是清涼山了。
“為什么?”
我這一生都在問為什么?這個為什么?那個為什么?現在,那個聲音為什么選擇死了人的清涼山作為目的地呢?難道我也要尋死嗎?但我的同事——唯一一個和我走得比較近的男同事——可笑的大偉卻對我說,只有作死的人才會作死。他又說,假如你要找死,那你肯定會有充分的時間找到適合你的死。這家伙看書多,偶爾能從嘴里蹦出一兩句扎人心的話??墒?,我貪生怕死;就是睡在我身邊有五年之久的女人,也比我這個窩囊的男人偉大。我是真的越來越弄不懂她了,若梅就像一團謎,你越猜她就越令人費解。
心靈是孤獨的獵手。
每個人的心靈都是這樣的獵手。它們穿行在蕓蕓眾生這片茂密的熱帶雨林中,將其他任何心靈視作捕捉的獵物,瞄準,射擊,砰!獵物落地,獵犬撿回來,交到你手上。但是,你得到的又是什么呢?那只是一個死物,沒有生命,沒有思想,什么也沒有。
若梅選擇躺在冰冷的東河里。從那以后有很長一段時間,各種心靈的子彈沖我紛至沓來:冷漠、謾罵、誣陷、背叛、仇恨……任何一枚子彈都能要了我的命。但我依舊貪生怕死,茍活在像被埋了還沒有死透的黑暗的泥潭里。如果我敢于面對死亡,敢于去死;那么,我也就不是現在的我了,我的人生早已獲得巨大的成功,在都市里愜意地過著另一種生活。
我是自找的。我們都是自找的。
我雖然不明白那個聲音為何選擇清涼山,但我清楚那個聲音就來自我孤獨的心靈。
我驚訝地問:“現在還有黃麂?”
我沒有吃過黃麂肉,更沒有見過黃麂跑,不知道它長啥樣的。
“有呀?!钡ぱ尨鸬?,又夾了塊肉,得意地說,“這是野豬肉?!?/p>
“呀?”我有些吃驚。
丹雪笑道:“要不,明天叫爸帶你去弶野豬和黃麂的地方瞧瞧?”
“真的?”我驚喜道,“太好了?!?/p>
我扒下半碗米飯時,才注意到大家都在瞪著我在笑;就連三個孩子都眨巴著天真的大眼睛,好奇地盯著我像老山羊啃嫩草般嚼動的嘴巴,筍干很嫩。我發覺自己就是個搶羹飯的餓死鬼,吃得太快了。剛才我還說自己不餓來著。真丟臉。尤其在四個漂亮的女人面前。我繼而又發覺這家子早就達成了某種默契,老板娘和其他兩個女兒,一直在笑,她們用意味深長的目光縱容著另一個女兒——丹雪;而老板和另外兩個年輕男人,則不動聲色地飲酒,好像除了喝酒,這兒就沒他們什么事。我自嘲地笑道:“柴火燒的米飯就是好吃?!崩习迥镄Φ溃骸昂贸?,你就多吃點?!闭f著,她也夾了塊黃麂肉給我,越過老板鼓鼓囊囊的肚皮送到我碗里。我忙說謝謝。又說不客氣,我自己來。老板娘笑道:“那你筷頭長些,在自己家里嘛?!?/p>
“在自己家里?”瞧老板娘說的。
我放慢吃速,無論是菜,還是飯,都強迫自己在嘴里多嚼幾下。
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良策。
喝酒的人很少吃菜,這讓我更加羞愧。他們也不像朋友聚餐那樣頻頻碰杯,只是散淡地飲著自己門前的酒,只是樂呵呵地傻笑著,很少說話。隨著落肚的液體的增量,他們相似的紅膛臉上的笑容更燦爛更蓬勃。但他們笑得毫無個性。我也說不上原因,但我就是這么覺得的。我吃完堆得山高的一海碗米飯后,感覺自己還能再吃半碗;但我不能再吃了,不然真成飯桶了。
我坐在那兒,巡視著他們門前的玻璃杯,液體血紅血紅的,說得好聽點是瓊漿玉液,說得直白點是雞血。我沒話找話地說:“這是什么酒呀?顏色好鮮艷呵?!闭f實話,我有些心動,見他們喝得那么盡興,我也想喝上一口,嘗嘗是啥滋味。
但我從不喝酒。
也正因為我從沒喝過酒,我就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喝;會喝的話,又能喝多少酒。
“來一點嘛,”老板娘熱情地勸我,“嘗一下又不要緊的?!?/p>
任何話從她嘴里出來,永遠那么在理,永遠那么動聽;別人只有聽從她的份兒。
她狐貍般的媚笑更是令人無法抗拒,如果我還是個有種的男人的話。
但我一般都不太有種。
老板粗壯的大腿,確切地說,是他堅硬的膝蓋,在飯桌下用力撞了我一下。
剛巧就撞在我冰冷的膝蓋上。
我皺了一下眉頭。
痛!
我扭過頭去,卻看到老板正低頭喝他的酒,像老牛在池塘里飲水,上半身臃腫地前屈,對我詢問的目光絲毫不予理睬。想到他午后在院子里見到老板娘時,就像老油條的老鼠見到貓一般的熊樣,我猜他是故意不理我的。但我清楚,他是有意撞我的。他干嗎要撞我?他到底是什么意思?但他喝了一大口酒后,依舊低著頭,拒絕回答。
丹雪接住老板娘遞過來的還有小半瓶酒的雪碧瓶,往我門前的玻璃杯倒了半杯。我還在想老板撞我膝蓋的用意。我有些猶豫,拿不定主意,我覺得老板的意思,應該是叫我不要喝,難道這酒有什么問題嗎?應該不會吧?他們不都是好好的嗎?但我還是說不喝不喝。丹雪硬將酒杯塞到我手上。她臉上的笑容也比剛才大了許多,那顆虎牙鶴立雞群般地突出在兩排潔白的牙齒間,非常招搖?!昂嚷?,又不是毒藥,”她說,“喝一口又不會死的?!?/p>
她竟然用了“死”這個字。
她這是以“死”相逼哪!她把我當成膽小鬼,就有點兒小瞧我了。也或許是我想多了,她話里帶“死”字只是個習慣而已?,F在很多年輕點的人,都有這個習慣?!澳悴徽f會死呀?”“你不笑會死呀?”你不這樣會死呀,你不那樣會死呀。若梅就有這個習慣,有時候聽著她滿口死死死的,我就心煩,特心煩,我就生氣地沖她大吼:“你給我少說兩句 ,閉上你這張破嘴!”其實,我也有這個習慣,只不過我習慣話里帶個“破”字罷了。破單位、破領導、破女人、破車子、破玩意……什么都是破的。但什么都是破的的我,至今還活著,而說死的若梅卻真的死了。
當然,照大偉可笑的說法,我只是存在著,而不是活著。
兩者有區別嗎?
丹雪拖著好聽的尾音,讓我心軟。我順從地喝了一口。確切地說,我只是微微側過杯子,讓杯中的液體慢慢地沒到雙唇之間,就像錢塘潮水爬上長滿水草的江灘后,又迅速退潮一般,只含了一點點在我的嘴里。我得先嘗一嘗味道,才允許它們咽下去。
酒很香,也潤喉;絲毫沒有苦、澀、辣、燒的感覺。
我在丹雪殷切期待的目光中,又大膽地補了一口,比第一口起碼大了一倍的量。
我這才放下酒杯,贊道:“不錯不錯,這酒挺好喝的?!?/p>
“就是說嘛!”丹雪以夸張的語氣肯定道。好像是她喝了酒,而不是我。
凌晨,我醒來,房間里亮著一盞燈,是左邊床頭柜上的臺燈,燈光像一個橘紅色的小圓圈,只圈住很小的地方。我就躺在它身邊的黑暗里,看到左側墻上的那排窗戶,天還沒有亮,但已經有了一種少見的銀灰色的亮光,像白霧一般從窗戶涌進來,把房間粉飾得白涂涂的。東頭墻角上的空調突然發出嗡嗡的震動聲,給我一種老牛拖破車的沉重感。我感到口渴,感到胸悶,但我不想動,一點都不想動,渾身酸痛,就像《活著》里的小學生有慶被抽干了血。
此刻,我就有一種猛然間被抽走大量血的疲倦和眩暈。
但我清晰地記得那個剛剛結束的奇怪的夢。
在那個真實得像真的一樣的夢里,丹雪架著夢里那個哈哈大笑的我,踉踉蹌蹌地爬上狹窄的樓梯,樓梯的寬度容不下兩個并肩而行的身軀,磕磕碰碰的,我的沒有圈在她肩膀上的另一只手,有一搭沒一搭地拍著樓梯扶手,因為用力過猛,樓梯顫顫巍巍的,樓梯的踏板也發出嘎吱嘎吱痛苦的呻吟聲。夢里的那個我不知說了什么,我倒不記得了,只記住她的揶揄:“你就吹吧?!?/p>
好像她的揶揄是份崇高的獎賞,夢里的那個我又哈哈大笑,像打了勝仗的將軍。
她將夢里的那個我架進房間,讓我坐在床上,從她自己的肩膀上撤下我的手臂;但夢里的那個我醉得連坐都坐不住,她一松手我就突然仰天橫倒在床上。丹雪也隨之倒在我身上。她比我想象的要重得多,就像四五十公斤的石頭壓在我的胸口,壓得我透不過氣來;我聽到自己又粗又急促的喘氣聲?!澳愀墒裁??”她用力拆開我圈在她身上的雙臂,從我身上爬起來。夢里的那個我就猛地挺了下上半身,又一把抓住她的右手,或者是左手;我記不清了,反正我們又一次倒在床上,身體壓住了身體。
她氣憤地問:“你是我的誰呀?”
好奇怪的問法,她有必要這么問嗎?
夢里的那個我回答了?;蛟S沒有回答。我困死了,困得連眼睛都睜不開。但夢里的那個我卻異常清醒,窺視著她的一舉一動。她將我壓在身下的棉被艱難地抽出來。為此,我不得不滾了一個身。她在床前蹲下來,給我脫掉了皮鞋。先是左腳,咚!一只鞋子掉地板上。再是右腳,咚!又一只鞋子掉地板上。她脫掉我的兩只白色棉襪,左腳的塞到左鞋里,右腳的塞到右鞋里。她把兩只鞋子理到一起,放到床頭柜角邊的床底下。她解開我的褲帶——一根牛皮帶,鋸齒卡口在皮帶反面的某一段上咬下淺深不一的牙印,就像老潑婦留在丈夫手臂上的傷痕。她抱我坐起來,我的腦袋擱在她的左肩上,她給我脫光了上衣;然后托住我的頭,把我放倒在床上,再脫褲子。她站在床那頭,雙手抓著我的褲管末端,惡狠狠地往自己那邊扯,就像從我身上撕下一層皮。難道她認為我有裸睡的習慣嗎?就在她扒走我身上最后的那點褲衩時,我想阻止她來著的,但我實在太困了,我只抬了抬屁股就又睡過去了。
這個丹雪,她做完這些事情,轉身就走了。
我聽到浴室里嘩嘩的流水聲,好像山上的瀑布,在遠處響個不停。過了很久,才傳來踢踢踏踏細碎的腳步聲,一溜煙消失在我的床前。她潮潮的暖暖的軟軟的香香的身體,被硬塞到我的被子里,迅速地貼上夢里的那個我的后背,她那對軟嘟嘟熱乎乎的大乳房擠在我的背上,擠得扁扁的。我被吵醒了,盡管她什么話都沒說,房間里靜就得連像老哮喘病患者的空調也屏住了喘息。確切地說,是夢里的那個我的身體醒了,像個潛伏在黑夜中的小偷。
她的一只手輕輕地扳動我的身體。
我順從她的手勢,翻過身去,壓在她身上,就像大一號的鍋蓋蓋上小一號鍋子。
兩次歡愛后,我斜靠在床頭板上,將凌亂的棉被用力往上拉了拉,蓋到雙腋下面,然后點燃一支煙,默默地抽著,誰也沒有開口說話。這一刻,我的體內空蕩蕩的,空虛得就像一口鐘,唯有心臟像鐘擺一樣,在鐘空中孤獨而又無聊地搖擺著。但到了下一秒,我又像做了錯事的小學生,突然有了跟老師說明原因的沖動,卻又拿不定主意該說些什么。
我喃喃自語地說起從前有過的夢想。
她應聲側過身,屈臂支著頭,看著我抽煙和說話。
我說在我上大學的時候,就夢想自己在深山老林里有一座小木屋,木地板上架起一只火盆,生起旺旺的火,火盆上支著一把熏得墨黑的白鐵水壺,長長的壺嘴嗚嗚地噴著一股白煙般的水蒸氣,就像滾滾的濃煙彌漫開來,木屋里很溫暖,濕漉漉的,有著我說不上來的溫馨和安寧;老狗來福跟隨我已經十五六年了,它就趴在門外,披著我給它裹在身上的毛毯,捂住了耳朵,偶爾看一眼滿天飛舞的雪花,一聲不吭。就在這座溫暖的小木屋里,我和心愛的女人在火盆前的地板上,夜復一夜瘋狂地……
“什么?”她故意問,一對大眼睛亮亮的。
我說:“就那個唄?!?/p>
她笑道:“那你的愿望現在實現了?!?/p>
“嗯,正在實現中?!蔽倚Φ?。
“餓嗎?”她問。
我說:“餓?!?/p>
又一次。
我們疲倦地相擁在床上。
我把腦袋埋在她那兩只沉甸甸、暖乎乎的乳房中間,就像倦鳥鉆進了窩里。
她一直在笑。
她就像怕癢似的,不停地扭動上身。
我終于清醒了。我扭頭查看床頭柜上的煙灰缸,有三個煙頭倒立在缸中央,邊上還有一個煙頭橫躺著,像個賴在地上不肯起來的孩子。那包“利群”牌香煙緊貼著臺燈的底座,像是臺燈的小情人;它的身上壓著一次性的打火機。打火機的招貼紙上是個暴露的大胸女人,朝誰都是一臉淫蕩的傻笑,敗人胃口。我記得昨天下午睡前,只抽過一支煙。那就是說,有三支煙是我晚上抽的。我有個習慣,每次做愛后,都要抽上一支。那是種享受。
我還沒有傻到掀起棉被來,查看自己是否穿有短褲。我清楚棉被洞里的身體,就跟我出娘胎時一樣干凈。我伸手從煙殼里抽出一支煙來,點燃,后背慢慢地靠上床頭板。抽了兩口。我突然想知道我的衣服都去哪兒了,我撲身向前,趴到床那頭,查看地板。我看到所有的衣服,就像冬眠的蟒蛇一樣盤踞在地板上。這肯定是丹雪的杰作。
這么說,一切都是真的,不是夢。
她為什么這么做?我是她的誰呀?
我記得昨晚我開始喝酒時,三個孩子就下桌去玩了。他們在屋里像瘋了般地跑來跑去,不知是在玩老鷹捉小雞的游戲?還是在捉迷藏?這個我不甚清楚。我也沒有問?;蛟S什么都不是,他們只是喜歡奔跑而已。而在冬日的夜晚,外面太黑又冷,尤其是大雪壓境的晚上,北風呼嘯,遠近的山林就像被遺棄的怨婦,在集體悲號。大人是不作興讓他們出去玩的;他們就只能在屋里奔跑,有些吵,非常吵,老板娘已經阻止過兩次了,但小孩基本上是不長耳朵的,除非拎住他們的耳朵。老板娘站起身,笑著對我說:“你們慢來?!本桶牙习逋献吡?,一起去管理三個孩子。
老板和老板娘走后,那晚就沒有再出現過。
三個孩子也被他們趕走了。
老板起身的那一瞬間,他瞪了我一眼,似乎還用厚實的嘴唇朝我的酒杯噘了一下?;蛟S他并沒有這么做,是我看走眼了。但我覺得他噘了,而且理解為讓我少喝點酒。剛開始喝時,我也是這么打定主意的。但喝著喝著,我就喝多了。
我想不喝多都不行。一來這酒實在太誘人,非常好喝,喝上去還不讓人覺得醉,絲毫沒有讓人難過的感覺。二來我是一個人,一個新手;而他們卻是五個人,其中兩個是老酒鬼。我現在清楚了,他們是丹雪、丹雪的大妹丹雨和她丈夫小李、丹雪的小妹丹霞和她丈夫小陳,我還問過他們在哪兒工作?丹雪幫他們回答了,說就在家里。這就是說,這家子就靠開農家樂過活,一家人廝守在一起,倒也其樂融融。挺好。三來我喝了酒就不知怎的喜歡說話,滔滔不絕地說話,跟人搶似的;在一段話與另一段話之間,拿酒潤一下喉嚨,壓根兒沒把酒當作酒來喝。
我都說了些什么呀?
我好像什么都說了。
我的雙頰在發燒,火燒火燎的,但我不知道。我的臉上帶著邪惡的笑容,我也不知道。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用調侃的口吻,說到若梅的死。我說第一個發現她的人,那個打報警電話的人,肯定屁都嚇出了。他趴在清晨的眾安橋的扶欄上,邊抽煙,邊漫無目的地晃蕩著一雙年輕的眼睛。冬日清冽的晨風裹挾著從他嘴里噴出來的煙霧,刮過他身后馬路上的行人。他有好一陣子雙臂趴在扶欄上,忘了抽夾在手指間的香煙。他突然松開扶欄,像是發現自己原來趴在毒蛇身上似的,驚慌地后退數步,差點撞到一輛電瓶車。開電瓶車的老兄,罵了句什么他也沒有在意;他似乎定了定神,仍舊不相信是真的,卻想確定一下,又一次上前趴到扶欄上。
隨后,他在眾安橋上不停地騷擾過往路人,直到有一個老頭,愿意停下腳步,愿意聽他顛三倒四地敘述,愿意知道發生了什么事為止;其實,他只要把老頭拉到橋邊,用手往河里一指,就一切真相大白了。老頭看過河里,就讓這個倒霉的年輕人報警。在等待警察到來前,這個倒霉的年輕人幾次想溜走,都被老頭一把揪住了。老頭說,你不能走。
好像他就是兇手。
警察來了。東河里的尸體都被撈上了岸,就躺在眾安橋的東南角,占去了一半人行道;但很快整條人行道都被圍觀的人占去了。他們對躺在水泥地上的女人,嘖嘖稱奇。他們都是第一次見到人可以有這樣的死法。從她胸口到腰間的那段身體上,纏繞著八條用來鎖自行車的鐵索鏈條,是一個鐵環扣著一個鐵環的那種鏈條,鐵索還蠻粗的,而且特別長,每根都能在她身上纏繞兩三圈。都鎖上了鎖。圍觀群眾除了嘖嘖稱奇外,都一口認定是他殺。他們真以為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比警察還具備辨別事實真相的能力。
“瞧瞧這些鐵索,有多沉呀!肯定是為了拋尸用的,怕她浮上來?!?/p>
“你們看到沒?她捏緊的拳頭里都是污泥,說明拋尸時她還沒有死透?!?/p>
“罪過呀!看得我心都發抖?!?/p>
“哪會有介兇的畜生?”
……
很快,圍觀群眾里就有人認出她來,大聲而又興奮地說給那些迫切想知道的人聽,回頭可以再說給人聽。那個五大三粗的中年婦女,有著一副帕瓦羅蒂的好嗓子。她說死者叫柳若梅,就住在前面什么街什么弄,幾幢幾號;并仔細地算出從眾安橋到死者家中的距離,最多不過五十米,絕對不會超出一百米;又說死者的丈夫是誰……很快,她就被警察叫住了,讓她帶路。
這時候時間尚早,大概七點一刻,或二十分,我還在家里,剛準備出去上班,警察就堵在門口了。他們問我是楊林虎嗎?是柳若梅丈夫嗎?確認后,也沒有說明原因,就讓我跟他們走一趟。我被匆忙地帶到現場。我只看了她一眼,就認出她是誰來。
“她是你老婆?”
“是你殺了她?”
“她為什么死?”
丹雪的大妹丹雨的丈夫小李和丹雪的小妹丹霞的丈夫小陳,他們提了一大堆問題,然后就不再作聲了。他們咧嘴傻笑著,一直就這么瞪著我咧嘴傻笑著,卻聽不到任何笑聲。一點笑的聲音都沒有。這讓他們看上去像兩個狡黠的白癡。他們到底是什么人?他們為什么沖我傻笑?只有坐在我身邊的丹雪,用手使勁地擼著穿墨綠色冬衣的雙臂,來來回回的。
她倒是問了我一個很奇怪的問題。
她問:“這事過去多久了?”
天亮時我才發現,昨夜大雪如期而至。
哇!整個世界銀裝素裹,滿目都是白皚皚的積雪。先前從窗外涌進屋里的白涂涂的微光,原來是黑夜中的雪光,處女般的光芒。那些我能看到的遠處的山林,都已失去本來的顏色,變得潔白而豐滿;近處的常青灌木也都胖乎乎的,顯得雍容華貴,像一位位貴夫人站在那兒賞雪。大雪還在繼續。鵝毛大的雪花顯得格外優雅而高貴,晃晃悠悠地飄落下來。聽不到任何落雪聲,窗外的景象像一幅活動的畫。我沒穿任何東西就沖到窗前,意外地發現空調的外機底部掛滿了長長短短的冰掛,最長的有半米多。
我貪婪地盯著這些美輪美奐的冰掛,足足有五分鐘之久。我從來沒有看到過冰掛。我家那臺愛犯事的破冰箱,也有過一些貌似冰掛的玩意兒,但那么長那么有氣勢的,絕對沒有過。我還從來沒有那么久地注視某種事物。我突然像孩子一般想從窗口伸長手臂,掰一根下來,含在嘴里,嘗嘗是個啥滋味。但我知道,我的手臂沒那么長,外機上的冰掛也未必干凈。
我也只是這么想想而已,我還沒傻到要這么去做。
就像要執行特殊任務的士兵聽到緊急集中的號聲,我急急忙忙地穿上衣服和鞋子,就沖下樓去。老板娘聽到我急促下樓的腳步聲,抬起頭來,沖我笑道:“喂,小帥哥……”她的上半身趴在樓梯一側的“7”字形柜臺上,等著我收住腳步,跟她說話呢。但我下樓梯后,腳步依舊邁得飛快,瞬間就躥出了主屋大門。
我一頭沖進已鋪上厚厚積雪的院子。積雪起碼有三四十公分高,我一腳踏進去,就沒到小腿肚上。積雪平整得像剛鋪的雪花牌地磚,但毛茸茸的,尤其是竹籬笆頭上,像支滿了棉花糖一般誘人,恨不得撲上去舔上一口。我興奮得就像一條小狗,又孩子般伸展雙臂,高托雙手,承接如仙子般降臨的雪花;我一邊奔跑,一邊扯著嗓子極叫,叫得心尖兒都顫悠悠的。
老板娘追到門口,見我這副模樣,就斜靠在門框上,像母親一般望著我笑。
她忘了說話,或者不忍心說話;只是靜靜地笑著,望著調皮的孩子。
我想象自己像架飛機,或者像只雄鷹,在院子上空飛翔;我伸展的雙臂,忽兒左高右低,忽兒左低右高,沿著院子奔跑了一圈又一圈。大概跑了七八十來圈之后,我突然飛向老板娘,瘋狂地抓住她的雙臂,硬是把她往雪地里拖。老板娘松開原本交疊的雙臂,嘴里像受痛般地哎哎地叫著:“小帥哥,放手!”“小帥哥,你放手呀!”
老板娘邊笑邊罵,但她終究拗不過我的犟勁,被我硬生生地拉到院子中央的雪地上。她沖我親昵地罵道:“你這個孩子,你這是干嗎呀?”我說:“親愛的老板娘,你不是喜歡冬天嗎?我們來跳舞吧!”我就自說自話地扯著她的雙臂使勁地搖,跳起舞來了。老板娘像個女孩般地忸怩作態,站在原地不動,只一個勁兒地罵:“胡鬧!”
“放開我,你胡鬧個啥呀!”
“喜歡不是糟蹋!”
“林虎,你們在干嗎?”
我聽到丹雪的叫聲,抬頭,只見她趴在我房間的第二個窗口上,探出腦袋來朝下張望。我高聲道:“我們在跳舞,你快下來?!钡莻€漂亮的腦袋并沒有馬上收回去。我又朝她招招手,催她道:“下來呀,你下來?!彼龖寺?,收回腦袋,并把移窗關上。
丹雪出現在門口時,老板娘才如釋重負地離開院子,往回走,她有些埋怨道:“這孩子跟吃了藥似的,雪又不是什么東西?!彼f這話時,正巧與她大女兒丹雪擦肩而過。老板娘沒有在門口停頓,就直接進屋去了。
“我們跳舞吧?!蔽疑锨叭プサぱ┑氖?。
丹雪反而退了兩步,說:“我不會?!?/p>
“有什么不會的,”我追上去道,“來,我教你?!?/p>
丹雪轉身跑了。她并不是逃回屋去,而是在院子里跟我兜圈子。我當然不會全力去追她,那樣一下子就追上了,就不好玩了。大魚上鉤時也不能一下子拉緊魚線,得放放收收,收收放放,陪魚玩累了才行。所以,我追趕丹雪的腳步就有些飄忽不定,時快時慢。當我突然逼近她,近到觸手可及時,丹雪竟嚇得尖叫起來;但我又突然放慢速度,故意讓她一個拐彎又溜走了。
獵物在山林中奔跑,并不妨礙在山下休息的獵手最終捕獲它。
丹雪趁我故意落下的時候,彎腰抓了一把雪,又抓了一把雪,然后捏成一團,轉身猛地向我襲來,雪球擊中我的胸口。這與其說是她投得準確,倒不如說是我挨得及時,讓它落在自己身上。首次勝利讓她開心地大叫。我也不失時機地抓雪,捏雪,然后親昵地扔到她的背上。對的,我說的是親昵。我并沒有用力,只是讓雪團如強弩之末落到她身上。這就夠了。我也嘗到了勝利的喜悅,就像狩獵歸來的勝利者一樣歡快地亂叫。
我和丹雪圍著院子,來來回回地奔跑,打一場兩個人的雪仗;基本上是她擊中我一次,就脫靶兩次。這是我摸索出來的經驗之談。這樣的頻率,比每次都讓她擊中,更讓她興奮與快樂。而我投射的次數明顯比她少很多,我知道捏在手上的雪球,比投出去的雪球,更能讓人恐懼,更具震懾力;因為我每次投射,都能擊中她。另外,我不需要顧及自己的情緒,我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沒必要以數量取勝。我或快或慢地追趕她,每隔一陣子就突然殺到她身邊;這總能激起她瘋狂的尖叫。
丹雪終于跑不動了。當我抓住她時,她突然反向躥到我懷里,雙手緊緊地抱住我,在我懷里劇烈地顫抖。她氣喘得斷斷續續地求饒:“我……投,投降……”
我們相互撣掉身上的雪,我的頭發不止有些濕,而像一只淹死的貓的毛發,我向一側歪著腦袋,用手來回捋著濕發,和丹雪一起進屋去吃早飯。老板娘盛了兩碗粥,一盤肉包子;粥是新米熬的,肉包子是老板娘親自包的;都還冒著熱氣,聞著香。還有一碟泡菜、一碟油炒榨菜絲和一碟雪菜。我從沒吃過這么香的粥和肉包子。三種小菜也特別脆、特別鮮?!昂贸?,好吃?!蔽颐Σ坏睾戎?,啃包子,與此同時也不忘含含糊糊地大加贊賞。坐在我對面的丹雪吃得很斯文,一直笑微微的,拿眼睛瞟我,好像我們之間有什么秘密似的,可以通過眼神來交流看法。
我問:“幾個孩子呢?”
丹雪去給我添粥時,我問趴在柜臺上一直盯著我笑的老板娘。
“還賴在床上呢?!崩习迥镎f。
“不用上學嗎?”
“現在不是寒假嗎?”
“對呵。其他人呢?”
我是指老板、丹雪的大妹丹雨的丈夫小李和丹雪的小妹丹霞的丈夫小陳。
丹雪把粥碗遞給我時說:“小李和小陳跟爸出去了?!?/p>
我想起昨晚丹雪對老板說過的話。她說讓我今天跟老板去弶野豬和黃麂的地方瞧瞧的。我就問他們啥時候出去的?也不叫我一聲,真是的。老板娘說一早就走了,你還睡得正香呢。坐在我對面的丹雪又用那種眼神瞟了我一眼,小聲地問:“你昨晚睡得還好嗎?”她是在提醒我昨晚的事嗎?我心里一愣,我低聲道:“好?!?/p>
“你呢?”我也小聲地問。
她低聲說:“好?!?/p>
隨后,我們都鴉雀無聲地吃各自的早飯。丹雪吃得很斯文,捏了雙筷子,也不好好交握著,而是橫握著,一下一下地撥弄著碗里的稠粥,像是在雞蛋里挑骨頭;而我一記頭就吃了三碗粥和四只實墩墩的肉包子。城里的肉包子壓根兒就沒法跟老板娘親自包的肉包子比,餡大皮薄,而且個兒起碼大一倍。我吃得飽飽的,捂著緊繃繃的肚皮,連聲道:“撐了,撐了?!?/p>
我坐在桌邊,陪著丹雪;因為她還沒有吃完,碗底還有不少粥呢。
她說:“我給你泡杯綠茶,有助于消化?!?/p>
到這兒為止,我和丹雪都還是好好的,但接下來我就多嘴了,我自作聰明地問她:“你不用給你的孩子端點吃的上去嗎?”我想她是三姐妹中的大姐,應該有一個或兩個自己的孩子。丹雪聽我這么問,就僵住了身子,回頭吃驚地盯著我看。她的目光漸次模糊起來,眼里起了霧。我感覺到自己說錯話了,卻不知道錯在哪兒。剛才老板娘對我說,孩子們還賴在床上。但賴床只是個生活態度,并不說明他們還在沉睡,也可能醒了,再說他們總是要醒的,醒了總是要吃東西的。
我看我不得不跟她解釋點什么,你瞧她的眼睛。
我說是老板娘告訴我的,孩子們還賴在床上,就在你給我盛第二碗粥的時候。
但顯然不是這個問題。
丹雪一字一頓地說:“我沒有孩子?!?/p>
“呀!”我一愣,又多嘴地問,“你不是大姐嗎?”
她氣憤地罵道:“神經??!”
她取消了給我泡杯綠茶的計劃,一個轉身,跑回樓上去了。
“這孩子,”老板娘小聲地說,“你戳到她痛處了?!?/p>
“我怎么啦?”我問老板娘。
老板娘說:“有的痛你好碰,有的痛你不能碰,但你碰了還問,難怪要被罵神經病了?!?/p>
我坐在桌邊發呆,感到雙腳冰涼。剛才玩雪時,有雪子滲到鞋子里,融化成雪水,濕透了鞋底和襪子;最初感到寒冷的是腳趾,接著是腳底,然后是整只腳,都變得冰涼。但是還沒完,這股陰毒的寒冷偷偷地沿著我的腳脖子,正沿著我的小腿迅速爬上來,偷襲我的膝蓋和大腿。我來來回回地擼著雙腿和膝蓋,不知道接下去該怎么辦。
老板娘說:“小楊,別管她,你不去玩會兒雪嗎?”
我起身,低頭,默默地走到凌亂不堪的院子里。雪地上,被我們糟蹋過的腳印很深,但舊雪上已鋪上了一層毛薄薄的新雪,使得地上的積雪看上去恢復了最初的純潔和完好。天空是由飄舞的雪花組成的,就像精力充沛的女人雙手端著天大的團箕在天上篩米,漏下紛紛揚揚的糠麩。
老板娘出現在門口,朝我笑道:“小帥哥,不堆個雪人嗎?”
老板娘很有意思,有人在時,她叫我小楊;沒人的時候,她叫我小帥哥。也不知啥個道理?受她目光的鼓勵,我高聲道:“好主意?!蔽以趺淳蜎]有想到呢?我又來勁了,我蹲下身去,張開雙臂,將地上的積雪抹到一起,使勁地拍打結實;但積雪比較松,而且缺乏黏性,一拍就散。不過沒有關系,我有的是時間和耐心;我先捏一個雪球,不停地往球上添雪,雪球逐漸變大,大到我雙手捧都捧不住,就放在地上,繼續添加雪。我想雪人就是這么堆成的。
“笨死了?!钡ぱ┰诙俏曳块g的窗口喊道,“你是堆雪人嗎?”
她怎么老是在我不在房間的時候,出現在我房間里?但她終于打算理我了。我仰起頭,瞇上眼睛,任由雪花飄落在我的臉上,聽到雪花落在臉上融化時發出咝咝的響聲,那或許只是種感覺的聲音,耳朵是聽不到的,但心能夠聽到。我小心翼翼地笑著,大聲答道:“是呀?!?/p>
她又喊:“卷席子你會嗎?”
我不懂。她突然問這個干嗎?
我問:“怎么啦?”
她說:“你可以像卷席子那樣滾呀?!?/p>
“滾什么?”
“滾雪球呀?!?/p>
“怎么滾?”
“笨死了!”丹雪咚咚地沖下樓來,劈頭就問我,“你知道熊是怎么死的?”
我想了想,無法確定標準答案,就沒有吭聲。
她讓我走開,其實院子這么大,至于要我讓地方嗎?只見她彎下腰去,雙手托在我堆的雪球后面,用力往前滾了一圈,雪球就大一倍;她又滾了一圈,雪球大了兩倍……丹雪滾了數圈,雪球就有車轱轆大;而她滾過的地方,一條越來越寬的車轍,露出灰黑色的水泥地。她直起身來,拍拍雙手,讓我給雪球翻個身,繼續滾。我問為什么?她露出虎牙呵呵了兩聲,說你沒看到它像個汽車輪胎,兩邊都是空的,翻過來滾兩圈,就圓了。我明白了。我小心翼翼地將車轱轆狀的雪球側翻過去,繼續向前滾,滾到雪球圓咕隆咚的,已是高過我膝蓋的圓球,丹雪就說夠了夠了。我看看她,她看看雪球。她說你愣著干嗎?扛呀。我輕敵了。我想不到輕飄飄的雪花,積聚在一起竟有那么重;我張開雙腿,用力扛起它,但踉踉蹌蹌地跨了數步,就不得不將它放到雪地上?!斑€是個男人?這么虛?!钡ぱ┱f完就自個兒笑了。這次她笑得前所未有地燦爛。她和我一起扛起雪球,扛到院子一側,她認為最合適堆雪人的位置上。
“再滾個小一點的?!彼愿牢?。
我照葫蘆畫瓢,滾了個小得多的雪球,獨自扛過去,疊在大雪球上。丹雪說這個是我的。又說你不能碰我。其實,她這話是有歧義的。她應該說你不能碰我的雪人。我癩皮兮兮地說,我碰了呀。她糾起好看的凍得通紅的小巧鼻子,沖我響亮地哼了一聲。我又滾了兩個雪球。我學乖了,將雪球直接滾到她的邊上,堆雪人的地方,這樣就不用費力去扛了。
丹雪干得很認真,細心地用潔白的雪糊了一遍雪人,直到光潔如玉,看不到任何有臟的地方。她用心塑出女性的特征來,胸前兩只乳房大大的。她回屋切了一兩根胡蘿卜,給雪人安上兩只圓圓的紅紅的眼睛;鼻子用的是胡蘿卜頭,尖尖的,但不是很長,不像那個說謊的孩子匹諾曹;嘴巴也是切好的胡蘿卜,中央大兩頭尖,是張櫻桃小嘴??傊?,她塑造了個紅姑娘;除了雪塑的雙耳,其他都是紅紅的。另外,她別出心裁地讓雪姑娘的頭上長了個角,又在角上倒扣了一只一次性紙杯,歪歪的,令這位端莊的紅姑娘顯得有幾分調皮,虧她想得出來的。
我塑的雪人就比較純粹了,沒有借助任何東西,五官都是用雪塑造的;就像在美術課上作素描用的石膏像。但我的雪人比她的要高出半個頭,體魄強壯,像個男人。丹雪就說我太丑。這話其實是有歧義的。她應該說我塑的雪人太丑。我說丑男人才更像個男人。她去找了根半米長的竹棒,橫插在兩個雪人肩膀的位置,在男女雪人之間攔出一個倒三角形的空間來。隨后,她又用雪小心翼翼地糊成一個大大的愛心。
“大功告成!”
丹雪直起身來,后退了兩步,端詳著兩個靜靜地站在雪地上的男雪人和女雪人,她問我怎么樣?我當然絕口稱贊她堆的女雪人?!靶辛?,”她說,“馬屁精?!彼龓臀覔鄣羯砩系难?。我也幫她撣掉她身上的雪。她說進去喝口茶吧。我們在門口跺了跺腳,進去。老板娘問我要不要去換件衣服?我說不用。她給預先就為我們準備好半杯茶的杯子里,續滿熱水,端給我。
我說:“謝謝老板娘,你真好?!?/p>
我一口氣喝干杯中的茶水。老板娘又給我續滿。我端起來就喝,燙到了舌頭,舌苔火辣辣地疼;我捧著茶杯,焐焐手。我的雙手都凍僵了,又紅又痛,看上去手指頭都粗了不少。
只有我、丹雪和老板娘正兒八經地吃了中飯。老板和小李、小陳還沒有回來。丹雪的兩個妹妹以及三個孩子,一直沒有出現。老板娘說不用管她們。吃過中飯,老板娘勸我休息,說我忙了一個上午,辛苦了。她說完就笑,好像我的辛苦是件很好笑的事情。我說玩是不辛苦的。不過,下午我是要休息了。在都市我就有午休的習慣。單位里沒地方午睡,我就趴在辦公桌上迷糊那么一下,不然,整個下午都怪難受的。
“謝謝老板娘?!蔽页缘蔑栵柕?,飯碗一推就起身回房了。
丹雪跟我來到我房間里。我關房門時,還朝樓梯口張了一眼,她就罵我:“你做賊呀?賊兮兮的?!薄安皇堑??!蔽易焐线@么說,但心想老板娘就在樓下,我們這樣明目張膽的,不好吧?不過,丹雪要是沒有問題,我能有什么問題呢?我撫著脹鼓鼓的肚皮,走到窗前。她和我并肩而立,我們望著下面院子里花了我們整個上午的杰作:男女雪人手挽手,靜靜地站在冰天雪地里,冒著風雪,凝視著我們。丹雪笑了,指著雪中的那個我說,你瞧你好傻呀!
“你敢說我傻!”我裝腔作勢地叫囂起來,一轉身,就像大灰狼猛地撲住天真的小白兔。其實,剛才關門時我就想這么做了,只是一時拿不定主意,機會就失去了。丹雪只是象征性地掙扎了一下,就順從地依偎在我懷里。我低下頭去,她一別頭,我親在她的臉上。
她親昵地推了下我說:“刷牙?!?/p>
這與其說是把我推開,倒不如說把我拉得更近。
當她安靜地睡在我身邊時,她全身上下干凈、粉紅,像個嬰兒般圣潔,周身散發著濃郁的柔和的沐浴露的芳香,令人有些醉醺醺的。
丹雪忽然輕輕地問我:“你老婆是個怎樣的女人?”
我停了手,陷入沉思。我說不上來。且不說若梅現在已經死了,就算她還活著,我也不想說她的壞話,更不想說她的好話,我只想說句公平的話,給她來個準確的蓋棺定論。但我就是說不上來,真的。
見我一聲不吭,丹雪忙說:“對不起,我不該問的?!?/p>
我忙否定道:“沒有沒有,你的問題提得很好。我不是不想回答。這個問題,我也一直在想,在思考,我老婆她——柳若梅——是個怎樣的女人?可我越是想回答,越是想找到準確答案,標準答案離我就越遠,她就變得越是陌生,或者說越是模糊不清。真的。你能相信嗎?一個和我同床共枕了五年之久,一個千余個日子天天面對面吃飯的女人,我現在竟連她長什么模樣都不記得了,甚至沒有一點概念。我還是給你舉例說明吧?!?/p>
“有一次我們去逛商店,是她硬拉我去的。我討厭逛街,我上街目的性非常明確,上那兒,到那爿店,買什么東西;到了那兒找到我要買的,也不還價,買了就走。那次上街,我再三地問她要買什么,她只說隨便逛逛,她還沒有想好,看到了再說。我們逛了半天,疲憊不堪,她也一臉烏云,說我的下巴都拖到地上了。在一家百貨商店,她看到一雙粉紅色的高跟皮鞋,眼睛一亮,放出兩道綠光來。我就催她買呀。她說先試試。她試了又猶豫不決。我催她買呀,就去付錢了。但買回家后她就束之高閣了。有一天,我忽然想起這雙皮鞋,八百多塊哪,咋不見她穿呢?我就好心好意地提醒她,她就突然沖我發火:‘“這么貴的皮鞋,你不買會死呀!’她又說:‘扔掉嘛可惜,穿嘛,我得抱著去死的決心才能穿出去?!呛?,她倒是怪起我來了,是我逼她買的嗎?她試穿時,服務員問她,她不是說還行嗎?那是她的嘴嗎?”
把話說開了,我就有些滔滔不絕,你煩吧?丹雪說她喜歡聽,她想聽來著。
我和若梅是大學同學,學的是經濟管理專業。我們是怎么認識的?有天黃昏,我從女生宿舍樓前經過,突然飛下來一只鞋子,差點砸在我頭上。你看,我又說到鞋子了。我抬頭,看到四樓有個女生在窗口張望,呀了聲,就把頭縮進去。我撿起那只鞋,找到四樓,想把鞋交給她。她反而責問我:“誰讓你撿了?”她催我扔了。我樂了,問她還有一只鞋呢?索性幫她一起扔了。她在大學里可不像現在這樣的?;蛟S就是這樣的,只是我看不到而已。
畢業后我們就同居了。我們在不同的單位工作,我在一家國有企業,什么都搶著干,累得像條狗,因為我們科長再過五年就退休了,而我們科里,只有我是科班出身,我就是赤腳奔他那個位置去的。誰想得到呢,過了三年,從外面調進來一個女的,第四年科長提前下來了,上的居然是她。
而若梅更慘,她在一家生產成人計生用品的工廠工作,確切地說,就是生產橡膠避孕套的。我們結婚后,我就覺得她哪兒不對勁,她總是帶檢驗不合格的次品避孕套回家,供我使用。你說這不是有病嗎?我若是要用,干嗎不在我們單位免費領取正品使用呢?我們單位的女工部委員小張,兩只眼睛一大一小,每次發放這玩意時,眼睛大小得就更離譜,感覺像是做賊似的,總是偷偷摸摸的,神秘兮兮地問我要嗎?我說不要。但在家里,若梅卻逼著我使用她們工廠生產的次品。這些次品倒不一定會漏,主要是壁有厚薄,使用時不舒服,沒有感覺。
你不覺得這事很奇怪嗎?第一,我們還沒有孩子,而且我很想要個孩子,沒有必要采取避孕措施;第二,如果要使用的話,為什么不用正品呢?又不用花錢,在單位領多少都免費。后來小張已經不再問我了,我向她要時她非常吃驚,大小眼就更古怪了。她問多大的?我說大號。她那只大眼睛就吃驚地瞥我一眼,認為我的身坯與號碼不對稱。但我確實是用大號的。若梅帶回家的都是大號次品。
若梅給我的理由是臟。她說過了很久,還會咕嚕咕嚕地流出來,臟死了。咕嚕咕嚕。她說咕嚕咕嚕,就像說下水道流臟水的聲音。她打心眼里認定生命的源頭很臟,不僅僅是我的,還有她自己的。她每天都換內褲。一天下來,她就說臭死了。她還說,據科研專家調查結果顯示,每條使用過的內褲上人均遺留0.1克屎。她問我0.1克屎有多少?比我們早晨刷牙用的牙膏多嗎?我說你惡不惡心?那些科研專家這么有空,啥不好研究竟去研究這個?他們是怎么調查出來的?咋不來調查我呢?每次做完事,她就像聽到沖鋒號響的戰士,從床上一躍而下,殺向浴室,在嘩嘩流水的蓮蓬頭下,從頭發到腳趾沖洗一遍又一遍,甚至把一根涂了沐浴露的手指頭插入去擦洗。真的。有一次碰巧就讓我撞見了,她正在浴室里這么做。
或許她認為人體也是臟的。做這事她從不允許開燈。做愛前她穿戴整齊,穿有內褲、胸罩和長及腳背的睡衣;做愛后她洗過澡,又穿戴整齊,穿有內褲、胸罩和長及腳背的睡衣。有些女人穿戴整齊確實比脫光了更性感,但她顯然不是因為這個原因。我從來沒有看到、或者沒有看清楚、或者沒有仔細欣賞過她的胴體。一次都沒有。那次我撞進浴室去,就是她正在仔細地清洗生殖器官的那次,她見到我進去臉都急白了,突然蹲下身去尖叫。那個尖叫聲太刺耳了,就像被歹徒一刀捅死的女人,最后發出的那聲絕望的吼聲。
老板和小李、小陳直到天黑時才回來的。先到家的是三條狼狗,黑的是春天,白的是夏天,黃的是秋天;它們爭先恐后地躥到屋里,急急忙忙地轉了一圈,像偵察兵似的,隨即躥出去迎接他們的到來。我跟著狼狗走出去,在院子里碰到他們。他們穿著很厚實的黑色雨衣,齊膝的長靴,每人手上都拄著一根約兩米長的木棍,木棍比大拇指略粗一些,下端削尖的,既可以當拐杖,又可以當武器;只有老板一個人背著桿獵槍,但每個人腰里都掛著十幾圈麻繩,拉直了沒有十米,也有七八米長。老板見我的目光在他們身上掃來掃去,就簡單地說了句:“沒有東西?!?/p>
他們走向院子那邊的柴屋,小陳邊解麻繩,邊搖頭嘆息:“唉,累死了?!?/p>
晚飯就熱鬧了。有我、丹雪和老板娘,還有老板、小李和小陳;就連丹雪的大妹丹雨、丹雪的小妹丹霞,以及那三個孩子也都下來吃晚飯了,仿佛他們的日子是從傍晚開始的。丹雪的大妹丹雨、丹雪的小妹丹霞,她們看大姐丹雪的眼神,總讓人覺得怪怪的,好像藏著什么秘密,但就是不說。三條狼狗也極不安分,在桌子底下鉆來鉆去的,毛茸茸的,引得三個孩也鉆到桌下;他們的手不時拍在我大腿上,我伸手去抓,卻啥也沒抓到。
丹雪依舊坐在我邊上。大家各自坐在昨晚的老位置上。我扭頭看丹雪,她低著頭,小聲地說了句:“喝你的酒!”是的,今晚我已經像個老酒鬼一般了。一開桌,老板娘就給我門前的杯里倒滿了酒。這酒是她們家秘制的藥酒,血紅血紅的,色澤鮮艷,口感也好。老板沒有撞我的膝蓋。他甚至還端起酒杯來,跟我碰了一下杯子,說:“喝?!?/p>
“喝?!蔽曳e極回應。
這酒就像一股暖洋洋的熱流緩緩地流入我身體的第一個細胞,在我的體內不時地蕩漾著歡樂的微笑。我舉起酒杯,對大家說:“來來來,干杯!”我問山里怎么樣?老板說雪太大了,山上很難走;不過今天是第一天,野獸還有吃的;過幾天,它們就熬不住了,就會出來覓食了。我說我明天跟他出去見見世面怎么樣?他說沒問題。
晚飯的格局基本上和昨晚一樣,最先離開的是老板娘和老板,以及三個孩子;三條狼狗在桌子底下轉悠,我不時地將吃過的野豬或黃麂的骨頭,扔給它們吃。它們就圍著我不肯走了。丹雪不時地用腳踢它們。我們都在傻笑,包括我,也跟他們一樣傻笑,笑得毫無個性。我們又繼續昨晚的話題,是我在講,還是有關若梅的。
警察最后下的定論,是自殺。雖然有八條鐵索鏈條鎖在她身上,但她的四肢是自由的,是她自己鎖上去的。我只記得那天早上,她睜開眼就喊牙痛。我還躺在床上,她就匆忙起身,說是去街上的藥店買止痛藥。我嘀咕了句,這么早,門都沒開呢。但她沒有吭聲,也不知道她在家摸索什么,忙乎了半天,終于出門了。
隔壁老王頭向警察反映,若梅曾經買過五條這樣的鏈條,他在樓梯口碰到過她的,拎著一只沉重的塑料袋,袋口張著,幾只鏈條腳伸在外面。他就問她,你買這么多根鏈條干嗎?她就說不多呀,才五條而已。老王頭當時也沒多想,他哪里知道她是派這個用場的,他還以為她有輛電瓶車,怕人家偷,需要多鎖幾根才放心。他提出幫她拎,她說不用,謝謝。警察問我鏈條的事,我說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她竟然在家里藏了這么多根鏈條,而且藏了三四個月。
若梅死后,我就成了直接或間接殺人的殺人犯。街坊鄰居也好,單位同事也罷,他們都以有色的眼光看我。那段時間,我走到哪兒,哪兒就指指戳戳的,將莫須有的污水潑到我身上。我簡直比死都難過。還是大偉說得好,他拍拍我的肩說,如果你不想死的話,就無視這些東西,只管自己活著就好。
大偉是科里最年長的同事,但也不算老,四十多,五十不到,卻已經老氣橫秋,他因為經常干錯活,所以就很少派給他活干,他也樂得輕松。不過,他是個大炮佬,有什么就說什么,誰也拿他沒辦法。他把丑話說在前頭,你能讓他下崗嗎?你倒試試看,對于一個已經沒有東西可以失去的人,與他作對,損失的只能是你自己。
小李和小陳兩對夫妻也走了,兩個男人都說累死了,最后就剩下我和丹雪;我因為下午睡多了,不想馬上回房間把自己丟在床上。房間里是有臺創維液晶電視機,但山上沒有閉路電視,我開過一次,畫面全是雪花,聲音也嘈雜。丹雪打亮走廊上的兩盞燈。她搬了只火盆,火盆里有炭和木柴,冒著輕煙,若有若無。她在火盆上橫架了一把微微張嘴的火鉗,在火鉗嘴上放了排地瓜。三條狼狗也跟了出來,它們在走廊東邊找了個地方趴下,趴成一排,分別是黑色的春天、白色的夏天和黃色的秋天,沖著雪夜沉思。我和丹雪并排坐在火盆前,雙腳擱在火盆沿上,烤火。我們誰也沒有說話,只望著外面的大雪,雪花飄入廊檐,在火盆上空跳舞,并迅速消失了。
這情景讓我聯想到飛蛾。我說你知道飛蛾嗎?我想她肯定知道,飛蛾就是長著翅膀的那種小蟲,喜歡圍著燈光飛來飛去,每次都要燒自己一下,就迅速飛開;接著又飛回來,或者不得不飛回來,再次燒一下自己。我就是不明白,它們為什么想要自己沒有的,或者根本不需要的東西?它們要燈光做什么呢?燈光又不能吃不能喝,只能給它們帶來傷害,被燒傷,直至燒死,它們才會結束這種愚蠢的行為。
丹雪說:“到了夏天,山里飛蛾很多的?!?/p>
她靜靜地躺在東河里,河面上的薄冰像毛玻璃的棺材,靜靜地罩住了她……
我說:“她說,人真的不需要活得那么久,作為女人,活到三十歲就可以死了。她又說,作為男人,活到四十歲也可以死了。我問為什么?她說女人從二十五歲就開始走下坡路了,三十歲就謝了。至于男人,四十歲以后就成了虛偽的動物,丑惡無比?!?/p>
丹雪問:“她走的那年多少歲?”
“三十?!?/p>
“她倒是蠻有個性的?!?/p>
“嗯。她就是那種晚上有很多想法,但經常在早晨做出決定的人?!?/p>
“那你呢?”
“我嗎,經常在晚上做出決定,但到了早晨就后悔?!?/p>
沉默。外面的雪花像無數的飛蛾撲進屋檐里,在火盆上空飛舞,瞬間就消失了。地瓜散發出陣陣烤熟的香味,丹雪從火盆邊沿取下腳,彎下腰去,俯首,將火鉗上的地瓜一只只翻個身,重又放回原處。我問:“你呢?”
“什么?”她問。
我說:“我說了很多啦,說說你吧?!?/p>
“我沒什么可說的,”丹雪坐回椅子上,輕聲回答道,“就這樣唄?!?/p>
“你結過婚嗎?”我忍不住地問她,小心翼翼的。
“結過?!彼f,“死了?!?/p>
“誰?”
“那個畜生?!?/p>
她突然站起身來,對我大聲道:“你明天還要起早呢,早點睡吧?!?/p>
丹雪只顧自己走了。
我獨自坐在屋檐下,見地瓜完全烤熟了,香味蓬蓬勃勃的,就忍不住取了一只,盡管我一點也不感到餓;但烤地瓜太燙手了,我用雙手來來回回地拋著。我聽到身后的聲音,以為丹雪又回來了,扭頭,竟是老板娘。她問我:“小帥哥,怎么還不睡呀?”我說我吃了這只地瓜就睡。我說你也吃一只吧,烤了這么多,不吃就浪費了。老板娘裹住大衣,有點縮著身子,給我的感覺,她在一陣陣地顫抖。她說不吃了。我忍不住好奇地說:“老板娘,問你個事行嗎?”
“你說?!?/p>
“丹雪的丈夫是怎么死的?”
“誰說他死了?”老板娘說,“他是跑了,跑得比賊都快?!?/p>
“我都糊涂了,”我說,“丹雪她怎么說……”
老板娘說:“行了,小帥哥,去睡吧,這兒我來收拾?!?/p>
第二天一早,老板從夢里叫起我。我們吃過早飯,我換上厚重的雨衣和長靴,和老板一樣。老板娘給我們一人一只午餐袋,熱乎乎的,她叫我系在雨衣里面。我們走過院子。我看到院子那頭三輛汽車,被積雪封得嚴嚴實實的,像一口口白雪棺材,停放在那兒。老板帶我到院子那頭的一排房子前。三五頭豬聽到人的腳步聲,激動地爬起身來,你爭我搶地擠在欄上,長長的嘴從欄縫里伸出來,哼哼地叫;但它們恐怕要失望了,因為來的不是拎著食桶的老板娘;隔壁的雞圈和鴨圈也因此而騷動起來,鴨子嘎嘎叫,一只雄雞突然打鳴,我被嚇了一跳。這在都市是聽不到的。老板在那排房的最北間,也就是堆滿柴火的隔壁那間,唯一上了鎖的,他打開房間,又打亮燈,只見屋里堆滿了各種農具,包括墻上。我看到墻角落里停放一輛全身生銹的摩托車,前后輪胎是癟的,車身上蒙著一層厚厚的灰塵,應該數十年沒動過它了。老板給我一股麻繩,照他的樣子系在腰間;又給我一根棍子,上端圓下端尖,他叫我別戳到自己的腳背。老板取了掛在墻上的獵槍,背在身上;我們出來,他關上房間,上了鎖。
我問:“現在還可以私置獵槍嗎?”
老板說:“這些年封山封林,野豬多了,老是糟蹋農作物,上面就允許一家可配一桿?!?/p>
我又問:“山都封了,你家還用老虎灶呀,哪兒來這么多柴火?”
老板說:“現在燒老虎灶的不大有了,只有幾戶農家樂還在用,客人就沖著這個來的嘛;再說山上的柴火要多少有多少,你不去斫掉,對山林的生長也是有害的,所以大家都睜只眼閉只眼,柴火又不值錢,斫柴辛苦煞人的……”
三條狼狗跑在前面,我們走出院子沒多遠,老板就沖它們吆喝,要夏天回去。夏天就是那只白色狼狗,它像個孩子般地朝老板嗚嗚叫,很委屈的樣子,甚至尾隨著春天和秋天,又走出一段路;等到老板再次訓斥時,它才老大不情愿地一步三回頭,磨磨蹭蹭地回家去了。春天和秋天好像挺得意的,興沖沖地跑在我們前面,它們太熟悉上山的路了。
我的肺里灌滿了清冽而生硬的山風,我甚至能夠清晰地感覺到它們像一根陰冷的通風鐵管,直豎在我的體內;寒冷的山風就像沿著干河,吹過大山的狹縫。我的鼻子開始酸痛,它在為適應山風付出努力,得到的卻是這樣的回報。我翕動鼻翼,努力讓自己拋開這種念頭。
老板指著那邊的雪坡,告訴我這是下山的路,可以通到盤山公路。
我啥也看不出來,但還是禮貌地“嗯”了一聲。
老板問我:“你在外面犯了什么事?”
我非常吃驚:“老板為什么這么問?”
“人嘛,”他說,“年輕時總會犯些事的?!?/p>
“我沒有!”我生氣道,“好不好?”
老板讓我踩著他的腳印走。他說山上處處充滿危險,一腳踏空,你就下去了,連尸骨都無處找,只能等到明年春天雪融化了。再一腳踏到弶野豬的鐵夾子,那個勁兒可大著呢,你就慘了,搞不好把你的腳生生地咬下來。他說他不是嚇唬我,但我還真是被他嚇住了,我小心翼翼地踩著他的腳印走,兩個人走過的地方,只留下一個人的腳印。
我有很多問題想問他,但為了表示尊重,我在“老板”前面加了姓氏,既然這家農家樂叫“沈氏農家樂”,那么,他應該就姓“沈”吧。我說:“沈老板,我可以問個問題嗎?”他頭也不回地答道:“我不姓沈?!薄把??”我有些吃驚。他又說:“我姓周。沈是她的姓,她才是老板,你叫我老周好了?!钡疫€是叫他周老板。
我問:“周老板,我剛來那晚你用膝蓋撞我膝蓋是啥意思?就是她們叫我喝酒的時候?!?/p>
周老板站住了,轉過身來,卻沒有吭聲,一臉深思與斟酌措辭的神情。我忙追問道:“周老板,你不會說你沒有這么做吧?”周老板默默地點了下頭,又沉思了一番,才確定地說:“我確實這么做了?!彼f,“我當時想你不該喝那個酒,如果你不想成為喝那個酒的人的話?!?/p>
“那個酒有什么問題嗎?”我急忙問。
“什么問題都沒有,”他說,“你一旦成了喝那個酒的人的話?!?/p>
他的話怪怪的。我又問啥意思?我真的聽不太懂。
他再次強調那只是一種私釀的藥酒而已。
但他又感嘆說:“你呀,就像蒼蠅飛進了蜂蜜罐頭里?!?/p>
爬過一座雪山,我就累得不行,拼命地喘氣,而喘氣的地方,我是說我的呼吸道,就像被鐵鏟鏟過一般清潔、陰冷和疼痛。周老板說那是山里清新的空氣,在你體內驅趕濁氣,換上新鮮的空氣,勢必會有這種感覺,適應就好。我遞給他一支“利群”牌香煙,他搖搖手,他說他早就戒了,三十年前他就戒了。煙這個東西,不抽了就一支都不能抽。我點上一支煙,吸了一口,半支香煙燒成了灰;我吸得太猛,結果嗆了。他說,你不該再刺激它了。他指的是我的呼吸道。
他吆喝了兩聲,春天和秋天跑回來,蹭著他的褲管,他蹲下身去,撫摩它們。
我問:“丹雪的丈夫是怎么回事?”
丹雪這么說,老板娘那么說,她們中間肯定有一個人在說謊,還是兩個都在說謊?所以我沒有用“死”或“跑了”來提問,我想聽聽周老板到底怎么說。周老板沖我傻笑,他說:“你還是自己問丹雪吧,如果你覺得有必要搞清楚的話?!彼终f:“年輕人,你聽我一句勸,記憶就是與敵同謀害自己。這句話對我已經失效了,但你才剛剛開始,所以我還是想對你說,記憶就是與敵同謀害自己?!蔽也欢@與丹雪的丈夫有什么關系,跟我又有什么關系。
“你說剛剛開始指的是什么?”我問。
一陣山風打著旋兒從雪地上刮過,刮起一道淺淺的雪霧,經過我們身邊,有雪粒進入了我的呼吸道,就像是鹽粒,又冷又咸。在距離我們十來米的樹林中,有一棵大樹背負著已經到了極限的積雪,當又一朵雪花飄落在它身上,就像壓死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樹上的積雪如雪崩一般,轟然坍塌,往雪地上投了枚重磅炸彈似的,揚起一股蘑菇云般的雪的煙霧。
周老板看了眼那邊的樹林,直起身來,說,走吧。
我們在山頂上用的午餐。午餐是老板娘起早準備的,每人四只面餅、兩只荷包蛋,還有一瓶酒,就是那種藥酒。一路走來,周老板指指東,指指西,告訴我這兒挖了坑,那兒按了鐵夾子,但我啥也看不到,只看到積雪。面餅還有我們的體溫,酒有點冷,但喝下去就溫暖了。我總覺得這酒里面有啥蹊蹺,周老板不肯說,我問也是白問。
我啃著餅,喝著酒,問他是本地人嗎?
周老板搖搖頭。
他說他是杭州人。我說,我們還是老鄉呢,杭州哪兒?他說,老余杭?!澳窃趺磿谶@兒……”我幾次追問,周老板才說,他是三十年前逃到這兒的。他說他是一家服裝廠的老板,他做服裝比步鑫生還早,但是做了七八年,突然陷入困境,資金鏈斷了。當時他欠了五萬多元債,那些債主聽說他的服裝廠倒閉了,就到處堵他,要他還債,有的甚至還雇了人,不還錢就卸他的胳膊卸他的腿。他就騎了輛摩托車——早晨我在農具房里看到的那一輛——發瘋般地往山里逃,七逃八逃就逃到這兒,遇到老板娘。老板娘收留了他。他喝了三天她家私釀的藥酒,就決定留下來了。
“后來就開了這家農家樂?”
“沒有。農家樂也就開了十來年光景?!?/p>
“你回去過嗎?”
“沒有。我早就忘了?!?/p>
“騙人。你要是忘了,就不會這么說了?!?/p>
吃過午餐,周老板說,今天差不多了,我們回去吧。我說,還早呢。周老板說,回到家里你就累趴下了。我說,可是我們啥也沒有打到呀?這哪里是打獵呀,純粹巡山嘛。周老板說慢慢來,以后有的是時間,等你練出來了,我們可以走得更遠。在回來的路上,周老板問我一個問題,他說那些鳥是怎么知道的?它們該往北方遷徙的時候,就飛走了,等它們飛到北方時,那兒剛好是春天,冰雪融化的時候。我想了想,說,我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它們是如何算準日子的。
周老板說他也不知道,但肯定有什么東西讓候鳥知道這個。
這天晚上,我非常累,雙腿酸痛得跟鋸成一截一截似的,散落在床上,而不像是我自己的。丹雪睡到我房里來,說她一天見不到我,想我了。丹雪有一頭長及腰際的秀發,又黑又亮。平時她隨意地一盤,用一只金色大發夾將頭發固定在腦后。只有睡覺時,她才撤走這只金色大發夾,調皮而有力地搖搖頭,讓長發如波濤般飄落下來。這情形很美。尤其是做愛時,她一頭秀發如海藻般散在床上,看上去就像一條美人魚。
我們做愛時都亮著燈,頂燈、壁燈和床頭燈都亮亮的,明亮的燈光從不同的角度射過來,沒有任何陰影,照得我們每寸皮膚都非常清晰;這和若梅的做派完全不同,這種時候她死都不許開燈的。我從丹雪身上,第一次看到女人的胴體,也第一次看到自己在女人身上是如何發瘋的。我觀察這時候她的雙眼,捕捉這對明亮的眸子里瞬間閃過的光芒。這令我非常激動。
我是真的累壞了,不久就沉睡了過去。但奇怪的是,我在睡夢里竟然看到丹雪擁被坐在燈光下,看到她無聲地流淚。那是一種默默的、嬰兒似的哭泣,眼淚從她睜大的眼睛里默默地滾涌出來,滑過潔白無瑕的臉頰,悄然滴落在被子上;沒有任何聲音,也沒有捂住臉,甚至沒有使她好看的臉蛋有絲毫扭曲。她說你不是想聽嗎?
“我都告訴你了,你滿意了嗎?”她最后問。
可我在關鍵的時候睡著了。我什么都沒有聽到,她和她的丈夫究竟怎么了?
等我醒來時,丹雪已經睡著了,床頭燈還亮著,她像個嬰兒一般彎曲著四肢,縮成一團。我很想叫醒她,問問她到底都跟我說了些什么?我想知道。大偉說過,真睡的人是叫得醒的,只有假睡的人才叫不醒。但最終我還是放棄了。我輕輕地越過她的身體,關掉了她那邊的床頭燈。我躺回黑暗中,睜大了雙眼。我想坐起來抽支煙,但我還是忍住了,沒有抽。
在我的腦海里,像慢鏡頭重播一樣,將我和若梅過往的種種場景,一幕幕地呈現出來,其中某種畫面被定格,而我就像一個校對編輯,仔細核對著每個特寫鏡頭,若梅說某句話的表情,做某件事的手勢,由此流露出來的那些內在的東西。但這些慢鏡頭一旦播放過后,就被無情地刪除了,永遠消失了。當然,那個殘酷的剪刀手,并不是我本人,而是潛伏在我身體里的那個我??梢赃@么說,在這個我異常清醒的凌晨,我在清理房間,我是說在清理我腦海的房間,我把過去的記憶清理出來,倒空垃圾,打掃干凈。
天大亮時,我的腦海里干干凈凈,像間一塵不染的空房。
這真是種很奇妙的感覺,好像我的生命又從零點開始了。在我內心深處的某個地方,一種難以名狀的寧靜感油然而生;從此,我就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在我經歷了漫長歲月之后,我大悟大徹,開始一馬平川的淡泊生活。
我對自己說:“新的一天開始了?!?/p>
我點點頭,“嗯”了一聲,對自己的話表示肯定。
第二天,周老板帶著小李和小陳出去了。我沒有去。我留在家里休息。我感到很累,但又很輕松。丹雪的雙眼紅腫。我催過數遍后,她才懶洋洋地起床。她問我干嗎?我指著窗外燦爛的陽光,嚷嚷道:“你看你看,太陽出來了?!?/p>
“太陽出來有啥稀奇的?”丹雪嘀咕道,“至于興奮得跟個孩子一樣?”
我興奮地說:“你見過這么亮堂的紅太陽嗎?”
“那又怎么樣?”她很認真地問。
我被問住了。
吃過早飯,我拉丹雪出門。整個世界圣潔無邪,像人類最初的伊甸園,鋒利而又尖銳的陽光刺得人睜不開眼睛,世間萬物就像祭祀上的銀器閃閃發光。山上山下什么都毛茸茸的,讓人忍不住伸手去觸摸。我站在院子里,伸展雙臂,大聲吼叫。丹雪站在邊上,歪著個頭,默默地盯著我問:“你今天怎么了?跟吃了藥似的?!蔽夜笮?,說:“天氣好,心情就好?!?/p>
我抓了一把雪,輕輕地扔到丹雪胸口。她沒有反應。我又扔了一把雪,她惱了,也抓了一把雪還擊。于是,一場雪仗打響了。我們在院子里采取“敵退我進,敵進我退”的戰術,鬧了一陣子,丹雪終于開懷了,她哈哈地笑。我和丹雪出了院子,以大雪山為背景,拍了幾張我人生中的首次雪景照。我回屋后,突然想打個電話,卻發現手機沒有信號。
丹雪說:“山上沒信號,山下才有。在家我們都不用手機的。你打固話嘛,家里有?!?/p>
我知道。我趴在樓梯邊的柜臺上,這兒有個座機。我對老板娘說:“我打個電話?!崩习迥镆恢痹谛?,她朝座機噘了下嘴。我撥通了同事大偉的手機,但他掛了。我再撥,他又掛了。我第三次撥通他的手機,他才接,問我是誰?我說我是楊林虎。他馬上來了句國罵,就問我死到哪兒去了?我反問他:“杭州怎么樣?雪大嗎?”
他說:“沒什么雪,飄過幾朵而已?!?/p>
他反問:“小子,你在哪兒?”
我說:“清涼山?!?/p>
“你跑那兒去干嗎?”
“掘墓?!?/p>
“掘墓?在山上?”
“不,在心上?!?/p>
他七七八八地說了一大堆科里的事情,我聽了卻啥也沒有聽進去,他就問我啥時候回去,我說這是個問題,我說我還沒有想好,等我想好了再說。他就賊忒兮兮地壞笑,問我拐了哪個良家婦女,是不想回來了嗎?“去你的!”我掛了電話。
我午睡起來,看到三個孩子在院子瘋玩,把我和丹雪堆的男雪人和女雪人都推倒了,踩得稀巴爛。破壞是孩子們的天性,盡管丹雪沖他們吹胡子瞪眼的,但他們嘻嘻哈哈的,似乎很享受的樣子。毛茸茸的竹籬笆上,站著一溜驚頭怪腦的麻雀,它們神經質地轉動著小腦袋,沖我們嘰嘰喳喳地議論,也不知在談論我們什么?
它們似乎怕人,又似乎不怕人。
我像哥倫布發現新大陸一般,叫喊著麻雀麻雀,但孩子們壓根不理睬。丹雪就問我弶過麻雀嗎?我搖搖頭?!澳阃隂]弶過嗎?”“我沒有童年?!薄澳悄闵鰜砭土畾q了?”“差不多?!蔽覇枺骸霸趺磸??”“想試試?”“當然?!钡ぱ┱襾硪话谚F鏟,讓我在院子中央鏟出一塊地來。我鏟走雪,露出一塊四四方方的空地;丹雪找來一把竹梢兒扎的大掃帚,掃掉空地上的殘雪,空地就成了萬白中的一塊黑。丹雪又找來家里曬豆曬芝麻的圓箕,往黑地上一斜,用一短棒兒支著;棒上系一根繩,細細長長地穿過門洞,一直放到家里。孩子們圍著丹雪,爭先恐后地喊著大姨,問她做什么?丹雪說弶麻雀呀。一切就緒,丹雪從灶頭的米甏里抓一小把米,撒在圓箕罩著的黑地上,把孩子們和我勸回屋里。她拉著男孩的手說,下面用的是心勁。丹雪看著我,我注意到她的眼睛就像昨夜煨地瓜的火盆。
我們說好了,每人輪流弶一次,第一次是丹雪,她給大家做個示范。我們擠在屋里,幾個孩子把頭伸出門去,每人就吃了個毛栗子,是丹雪給的,“你們不要弶麻雀,滾回樓上去?!彼麄兾嬷^,就老實了。丹雪手中拉著繩子,靜待麻雀上鉤。麻雀這東西一是懶,平??孔鐾祪簽樯?,不知天下有冬藏一說;二是不懂得吸收歷史教訓,麻雀長輩們被捉的沉痛教訓早已忘得一干二凈;三是饞,大雪一場,餓上個兩三天就饑不擇食了;四是缺心眼,明明瞧著我們一步步為它們設置陷阱,卻沒有一點警惕性。你瞧它們嘟嘟地飛落到地上,裝模作樣地圍著圓箕觀察,卻什么都沒看出來;于是乎,你先我后地往圓箕底下鉆,不曉得天下會有這種便宜的事情?
這當兒,我們眼睛一眨都不眨的,心說請再進去點;我心里這么一說,它們還真順著我的心思往里走呢。突然,丹雪一拉繩子,圓箕砰地壓下去,驚走了四五只麻雀。我們哇哇叫著沖出去,幾個孩子搶著去翻圓箕,被丹雪吆喝住了。丹雪不許別人碰,她也不怕臟,跪在地上,左手按住圓箕,右手從底下伸進去,摸來摸去,終于摸到了一只。她給了一個叫小伊的女孩。小伊心驚膽戰地捏住麻雀,尖叫著跑進去找她外婆了。丹雪又摸到一只,給了一個叫小娥的女孩,她也跑回屋去了。那個男孩左等右等,丹雪再也摸不到了,她索性揭起圓箕,確實沒有了。男孩小嘴一癟就哇地哭出聲來。丹雪罵他羞不羞?還是個男子漢呢!后來,還是我連弶了兩三次,終于先給男孩弶到了一只,然后又給自己弶到了一只。三個孩子讓他們外婆用白線一頭系住麻雀的一只腳,另一頭結了線扣,套在自己的食指上,在院子里放麻雀;我的那只麻雀,被我放在自己的房間里。
天色將晚,周老板和小李、小陳帶回來三只野兔,情緒也與以往兩次大不同。周老板把一只野兔掛在走廊的柱子上,剝皮。他先用尖刀沿著野兔的脖子割上一圈,然后細心地從割開的地方,輕輕劃開兔皮和兔肉相連的地方,將兔皮用力往下撕。周老板動作非常利索,一會兒工夫,一張兔皮就剝下來了。兔子只有頭上留著一點皮毛,其余地方都光禿禿的,露著紅粉粉的鮮肉。
周老板解開繩子,換上另一只野兔。
我回到灶頭,給老板娘當燒火丫鬟。我第一次見到這種老虎灶,灶身上畫有圖案,朝灶膛的這面是騎著老虎的灶師爺,側面有兩格壁龕,上格供灶師爺,香爐里滿是香灰,兩側是點剩下的一小截紅蠟燭。下格躺著一只黑白相間的花貓,胖乎乎肉嘟嘟的,將壁龕塞得滿滿當當的,一根粗尾巴不得不垂掛在外面,有事沒事地蜷動著。灶頭那邊,里外是兩口大鐵鍋,里面一口燒飯,外面一口炒菜;兩口大鐵鍋之間是兩只銅湯壺,灌滿了清水,燒開了就用勺舀在開水瓶里,重新灌上冷水。我發現燒一頓晚飯,可以燒開兩三次水。我坐在灶膛前,柴火是山上斫來的,樹枝和藤蔓,都斷成三四公分長短,適時添加就行了。老板娘幾次催我,好了,好了,不用再燒了,但我舍不得結束這項任務,直到她沖過來:“你這個孩子,怎么說不聽的呢?”她從灶膛里抽出我新塞進去的柴火,插進灰槽的積灰里,熄滅了。
飯鍋里冒出燒焦的濃郁的香味。
老板娘請我離開灶膛。馬上。
除了給老板娘燒火,我還和她一起去菜地,幫她從積雪里割大白菜、芹菜、花菜和大蒜等自家種的蔬菜。這些蔬菜被積雪裹得嚴嚴實實的,我扒開積雪,割一株大白菜或其他蔬菜,就跟從地窖里取瓶酒似的。做這些事情,我都覺得新鮮,很有意思。
老板娘在炒菜時,居然還有閑工夫,去撿了四五只不大不小的地瓜,讓我煨在熱灰中。這山地瓜特別粉甜,尤其是煨出來的,特別香。我百吃不厭。但老板娘總是笑,說我總有厭的時候。我堅決地說,不可能。丹雪嫌燒火臟,從不進灶間的。老板娘起初也不讓我進灶頭,但我就喜歡燒火,那灶膛冒出來的濃煙,順著煙囪走時,發出呼呼的聲音;我的雙腿烤得火燙火燙的,臉紅通通的,比喝了酒還紅。
三只野兔肉被剁成一塊塊的,油爆,聞上去特別香;但吃起來不咋樣,肉有點兒韌,怎么咬也咬不爛。相對而言,我還是比較喜歡吃家豬肉,而不是野豬肉、黃麂肉和野兔肉。老板娘非常熱情,兔子肉夾了一塊又一塊,越過周老板的大肚皮遞過來。小李和小陳都傻笑著,也不知怎的,他們倆都改口叫我姐夫。我仗著酒勁兒,讓他們再叫一次,響亮點。
丹雪的大妹丹雨和丹雪的小妹丹霞,也嘻嘻哈哈地作弄她們的大姐丹雪,但丹雪微微低著頭在笑,不作任何反駁,還挺受用似的。
我喝了很多酒。我一直哈哈地笑。我說了很多話,但沒有一句再與若梅有關。我甚至嘲笑打到一只野兔的小李,和一只野兔也沒有打到的小陳,我夸口說等到明天,我跟周老板出去,一定比他們打得多。我會打到一頭野豬的。我肯定地說。我不知道我哪兒來的自信,我連獵槍都沒有摸過,更不知道如何用了。但我喝了酒,喝了很多的酒,我就敢這么說。
周老板有些沉默,在被老板娘拖走前,他像是跟我說,也像是自言自語。
他說:“第三天?!?/p>
第二天,也就是我來到“沈氏農家樂”的第四天,我是想跟周老板出去打獵來著,但周老板卻告訴我說,今天休息。他說他累了,明天我們再一起去吧。這天,我們就都休息在家,連三條狼狗也不想跑遠,只在院子里嬉鬧。黑色的春天跑在前頭,白色的夏天和黃色的秋天在后頭追,夏天追上春天時,春天就回頭咬它脖子,兩條狼狗倒在雪地上打滾,秋天撲上去,春天、夏天和秋天打了陣混仗,又突然分開,好像大家約好似的,突然分散奔跑,繼續追咬的游戲。我不明白,它們打架咬脖子,像友人一般打招呼也咬脖子,那它們是如何區分真假的呢?也不知是誰的建議,我們將方桌搬到屋檐下,一邊照太陽,一邊打牌。老板娘在走廊兩頭攔席子,將風擋住了,讓風繞路而行。日子過得真是舒服。打牌的人是我、周老板、小李和小陳。丹雪始終坐在我身邊,給我和其他人泡茶倒水。丹雪的大妹丹雨和丹雪的小妹丹霞,也想坐在邊上看我們打牌,但三個孩子吵得不行,她們就領著孩子們去玩了。我到現在還分不清楚,哪個孩子是丹雪的大妹丹雨的,哪個孩子是丹雪的小妹丹霞的。我也不會打牌,他們打的是“紅五”,我以前沒有打過,是丹雪在教我如何打?;蛘呤钦f她在打,我只不過是幫她摸牌和握牌的下手而已。
下午休息時,我總覺得我房間里有什么不對勁兒,我問丹雪,她說沒有呀,安安靜靜的,多好,你就是想多了。她又說,你別神經兮兮的,又告訴我,你的房間就是你的生命狀態呵。呵呵,我竟然跟她說過這類蠢話。她說睡吧睡吧。于是我們就睡了。但我就是睡不著,躺了半個多小時,我突然想起來了。
“那只麻雀呢?”我大叫起來。
那只麻雀不見了。那只昨天下午我弶到的麻雀,被我關在自己的房間里的那只麻雀。在這個溫暖的空間里,那只麻雀就像喝了興奮劑的短跑運動員,嘟地從房間的這頭飛到那頭,又嘟地從那頭飛到這頭;至少昨夜睡覺時,它還在不斷地飛躍,一次次撞到透明的玻璃上。我們特意關燈后,就聽到它不時凄厲地尖叫一聲,叫聲短暫而又尖銳,就像靈魂在叫喊。真的,我在夢里依舊聽到我的靈魂就撲碌碌地飛翔,嘰嘰地尖叫。今天早上,見它可憐,我不忍心,打開窗戶,允許它飛走,但它不是飛錯了地方,就是不敢再飛了。后來,它就跌落在地上。我輕輕撿起它,弱小的身體在顫抖,就像見到了死神的農夫。我把它放在窗臺上。它躺著。我讓它自己飛走。我怕直接送出窗外,它會掉到地上摔死,如果它連撐開翅膀的力氣都沒有的話。我想到那些飛蛾,那些火盆上的飄雪。
丹雪說,她關窗戶時就沒有看到,它應該早已飛走了。
但是,我還是起了床,在房間里四處尋找,結果在床角邊找到了它。它肚子朝了天,一雙小腳收縮起來,緊貼著腹部白色的羽毛。我撿起它時,它已經硬了。我出去把它埋了。老板娘說麻雀性子躁,養不太活的。我現在懂了。任何事物都有它的脾性,強求不來的。我不會再弶什么麻雀了。我將它埋在院子西頭的老樟樹底下,希望狗和貓不會找到它,把它當食物吃了。
有時候一秒鐘都難過,但有時候一天就一晃而過。
第二天,也就是我到此地的第五天,我、小李和小陳,跟著周老板一起出門。我們全副武裝,由春天、夏天和秋天帶路,雄赳赳氣昂昂地進山了。經過那個通向下面盤山公路的口子時,周老板依舊嚴肅認真地告訴我,這是通往哪兒的路。我提醒他,他已經告訴過我了,但他說,重要的話要說三遍。我的肺已經適應了山里清冽的寒風?,F在我只感到一股涼爽怡人的山風清洗著我的肺腑,有著莫名的舒適感;我的呼吸道就像洗干凈的汽車油門,新加的汽油也從90號換成了95號,這種清新感在都市是不可能有的。
在太陽的照射下,我們經過的林子或沒有經過的林子,都傳來窸窸窣窣、嘩啦啦啦的響聲,大樹身上的積雪不時地落下來,砸在雪地上,揚起一陣陣白霧。周老板指指山溪那邊的一棵高大威猛的紅杉樹,他說這棵是樹祖宗。我發現大樹底下有只大鳥,羽毛相當漂亮,尾巴上的羽毛那么長那么鮮艷。我激動地指著它問是什么鳥?周老板說是山雞。它在雪地上獨步,神態優雅,像一位有教養的英國紳士。我催他快打呀。周老板提起槍來,瞄了瞄,又放下了?!霸趺戳??”我問?!疤h了?!敝芾习逭f。我向他要槍,遠嘛,可以過去打呀。周老板說,以后再教你打槍吧?,F在教不行嗎?我有些生氣。
我倒不是故意落在后面的,我實在跟不上他們的腳步。小李比小陳細心一些,他陪我一起走在后面,我也因此有機會,向他打聽有關丹雪丈夫的事。小李就說:“有些事情不該我來告訴你的?!薄澳阕约簡柎蠼懵??!彼謴娬{道。我說丹雪跟我說了,但我稀里糊涂地睡著了,沒有聽清楚,又不好意思再問第二遍,畢竟對她來說,那是個長在心上的傷疤。他說:“有些事情不該我來告訴你的?!钡罱K還是告訴了我。
丹雪結過一次婚,那個男人是丹雪從山外帶回來的。他們有過一個孩子,是個男孩。男孩三歲那年冬天,也是下著這么大的雪。這兒幾乎每年都要下一兩場大雪。所以,大雪對于他們而言,真的不算什么。但那年大雪中,男孩不見了。他們把附近的大山翻了一遍又一遍。直到第二年春天,當他們找到男孩時,發現他就在家門前的那條山溪里,大雪融化了,化作溪水流走了;男孩出現了,躺在溪溝的兩塊石頭之間,面色鮮活,好像還有氣息,只是睡著了。
那個男人大哭了一場,他和丹雪吵得很兇,揚言要殺了她。但他沒有殺她,只是酒喝得很兇,喝了吐,吐了喝;再后來,他每次喝酒都吐得一塌糊涂。這樣過了大半年,接近冬天的時候,或者說已經是冬天了,有一天清晨,他不見了。他們都認為他出去散散心,還是會回來的;但他就這么走了,再也沒有回來。
走了一段路,我又問他那是什么酒?
“這個我不能說?!?/p>
“不是說私釀的嗎?咋不見家里有釀呀?”
“酒是山里人家釀的大麥燒,只是里面泡了東西而已?!?/p>
“是啥?”
“迷惑男人的?!?/p>
“什么?”
“女人的經血?!?/p>
“給你喝的,是丹雪的經血;給我喝的,是丹雨的經血;給小陳喝的,是丹霞的經血;給爸喝的,當然是媽的經血。哈哈,媽應該還沒到更年期吧。當然還摻了其他中藥,不是媚藥,就是迷藥??傊?,它和哪個女人的經血發生了反應,就能迷惑相對應的男人?!?/p>
小李見我聽得一愣一愣的,突然下作地大笑起來,他用手指頻頻地點我的臉道:“姐夫,你還真信呀?你傻呀,我們喝的不都是一個酒瓶里倒出來的嗎?這,你也信?”
我心里挺不爽的,我好端端地問他,小李竟這么戲弄我;我不理他,只管自己加快了腳,追上了周老板和小陳。小李樂呵了半天,大概也覺得玩笑開過頭了,就追上來,討好地對我說:“姐夫,你這個人怎么開不起玩笑呢?具體我也不清楚,真的不清楚?!?/p>
周老板對我說:“你就不用問了,不過是一種藥酒罷了?!?/p>
小陳也說:“就跟嚴州府的五加皮一樣,不過是往酒里放了幾味中藥而已,無非是有些強身健體、滋陰補陽的功效,山里人家都喜歡用自己家的土方,你也可以說是民間偏方來泡酒的。我就知道有的人家用曬干的蠑螈來泡酒呢,據說它對男人特別好?!?/p>
幾天后,我們打到了一頭野豬。當然,是野豬自己首先踩到鐵夾子,被夾住了一條后腿,無法逃走,又痛得哼哼直叫,才被我們發現,才被周老板朝它長長的腦袋上一槍擊斃的。小李和小陳用麻繩拴住了它的四肢,用兩根他們所拄的木棍當作扁擔,吭哧吭哧抬回家。周老板把野豬的肚子挖出來,洗都沒洗,就讓老板娘拿到炭火上烤,烤得干干的,用搟面的木棍碾成粉末,裝在玻璃瓶里保存起來,誰要是胃不舒服,就吃一點,特別靈驗。
我聽說野豬肚是個寶,尤其是吃過五步蛇的野豬肚。傳說野豬吃過一條五步蛇,肚子上就有一道疙瘩,疙瘩越多,肚子就越好。野豬和五步蛇是對冤家,春暖花開后,五步蛇攻擊野豬,能將它毒死;到了冬天,蛇冬眠了,野豬就挖蛇窩,將冬眠的五步蛇咬死,吃下去。
夜里,我問丹雪酒的事,她告訴我的意思,和小陳說的差不多。第二天她還帶我去看過那幾味泡酒的中藥草,就掛在豬圈和雞鴨欄前面的屋檐下,是某些植物的根和須。至于是什么植物,可能老板娘也說不出來,但是她們都認識這些藥草,是祖上傳承下來的。到了秋天,她們在山里勞作時,偶爾碰見了,就順手拔回家,掛在柴屋的屋檐下陰干,泡酒時,清洗干凈,切碎,扔在酒瓶里。她問我,你問這個干什么?我笑笑,說沒什么。
丹雪說:“不過,這個酒倒有個好聽的名字?!?/p>
“叫什么?”
“去年的雪?!?/p>
“什么意思?”
“就是‘去年的雪’的意思吧。具體我也不清楚?!?/p>
“去年的雪。很好聽的名字?!?/p>
我和丹雪無話不談,從她的口中,我得知兩個女孩是她大妹丹雨的,大的叫沈夢伊,小的叫沈夢娥;男孩是她小妹丹霞的,叫沈夢城。她說她們的農家樂,每年也就兩三萬塊的收入,只占她們家年收入的一小部分而已。她們家主要的經濟來源,是山上的茶葉、春筍、毛筍、筍干、冬筍、山核桃、西瓜、紫薯等農作物,其實平常她們也挺忙的。我問她們家到底有多少地呀?她說她家前面那兩座山就是她們家的。
她說再過些時候,就要掘冬筍了。
“到那個時候,你還在嗎?”她躺在床上,輕輕地問我。
我反問:“你想我留下來嗎?”
“隨便?!彼f。
她說:“我不會強求的。你那個同事天天打電話來,城里出什么事了嗎?”
我說沒事,就是有事也不關我的事。我說我孤家寡人一個,還能有什么事嗎?但大偉確實每天都打電話來,有時候我在家,有時候我去山里了。最初幾次,我一接電話,他就大講特講單位的事情,科里的事情,講那個女科長如何發癡。我不想聽這些,我讓他不要說了。他就轉而跟我講我過去的事情,若梅的事情,我當時如何,我也讓他不要說了。我腦子里的那個聲音已不再出現。我現在什么都忘了。他就非常吃驚的樣子,通過電話線里嗞嗞的響聲,我都能感覺到他吃驚的傻樣兒。他就問我是林虎嗎?“你是楊林虎嗎?”我說是我呀。他就說奇怪了,我怎么聽你的聲音都變了呢?
為了證明我就是我,大偉在電話里,跟我說我告訴他的事情,比如若梅身上的八根鐵索鏈條,都上了鎖,他問我最后是怎么打開的?請修鎖匠開的鎖,還是警察用鐵鉗剪開的,還是用原配的鑰匙?那些鑰匙都讓若梅扔進東河里了,那么冷的天,河面上結起了薄冰,誰會傻到跳進冰河里撈鑰匙呀!再說鑰匙那么細小的東西,大海里撈針哪,也未必撈得到呀……我請他不要講了,我說我不知道,我都忘了。我真的都忘了。
我不在家里,是老板娘接的電話。大偉就對老板娘說,我的假期到了,勸我趕緊回去,不然我就有大麻煩了。后來,他又對她說,我的假期已經過了,我們那個女科長大發雷霆,我再不回去,就面臨被開除的危險。老板娘笑著把大偉的原話告訴我。我就對她說,大偉再來電話,你就告訴他,我已經走了,請不要再打電話來了。
大偉依舊打電話來,但我不接了。我讓老板娘回復他,我已經走了。
大偉問:“這家伙無目的的旅行結束了?”
老板娘說:“恐怕才剛剛開始?!?/p>
有一天,周老板帶著小李和小陳去打獵了。天晴了幾天,屋頂上的積雪慢慢融化,慢慢變??;雪水從屋檐掛下來,從中午開始就嘀嘀嗒嗒的,落得一地水;但到了下午四點光景,雪水就凍結了,在屋檐上形成一條條冰凌;到了第二天早晨,一排排冰凌掛得老長老長的,就像花果山的水簾洞。據說第二場大雪正在趕來的路上。這天,丹雪陪我出去走走,她帶我沿著周老板指給我的那條山徑,一步步地往下爬。丹雪說,整個冬天,尤其是下過一兩場大雪后,山道非?;?,是不能開車的。我說我知道。我們手攙扶手,在尚未有人腳印的山徑上,一級一級地往下爬,爬了個把小時,才爬到下面的盤山公路上。丹雪指著盤山公路的上頭,說這是去山頂的路,相反方向,就是下山的路。往下山的路走,走上半個小時,就能到沿山的公路,公路向西是去安徽的,公路向東就是回杭州的。說完,她松了口氣。她吐出很沉重的一口氣,沖我嫣然一笑。我問她說得這么清楚做什么,是給我指明逃跑的路線嗎?她又笑笑,說,就是這個意思,你懂就好。她說,哪天你不想在山里待下去了,就走吧。
我說:“我等著跟你一起去挖冬筍呢?!?nbs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