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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代文學》2018年第9期|于燕新:青梅·咖啡
    來源:《時代文學》2018年第9期 | 于燕新  2019年01月04日08:44

    殯儀館火化爐的旁邊有一間大屋子。大屋子里有幾排鐵柜子。鐵柜子有很多鐵抽屜。

    侯如期躺進鐵抽屜里的時候,臉色看上去是紅潤的,嘴角自然向上彎著,是釋然、無憾的笑容。

    明天,侯如期火化。我不知道侯叔的親人在哪兒。我不是侯叔的親人,但侯叔一直把我當作他的親人。侯叔的后事,我是以他親人的名義來辦的。我想,應該給侯叔舉行個遺體告別儀式,無論如何,要有人送他最后一程。送他的人不能只是我和我媳婦,我希望有更多的人來送送他,別叫他冷冷清清地走。于是我想到,把侯叔的故事發到我的微信朋友圈里。我相信,看到侯叔故事的朋友,都會來送送這個老頭。

    講侯叔的故事,要從我的工作說起。

    高考沒戲,我應聘成為一名郵遞員,負責一個片區的投遞工作。有一天,我給侯如期送晚報,來到投遞地址的一棟樓,卻找不到他。我敲二樓一戶人家的門打聽,開門的大姨說,這樓上沒有侯如期。我說奇怪了,地址明明寫的就是這棟樓。大姨說從來就沒有這個人,這棟樓住的都是老鄰居,誰不知道誰呀!我下樓的時候,大姨在背后喊,哎,小伙子,我想起來了。西單元一樓儲藏室,新近來了一個租住的老頭,你問問他是不是侯如期。

    我就這樣見到了侯如期,一個高高瘦瘦、干干凈凈的人。屋里一張床,一個衣物柜,一張桌放著電視,一張桌放著電磁爐和簡單的灶具,兩把木椅。都是些舊家具,卻讓人覺得整潔和溫暖。

    每次去送報,他都沏一杯茶等我。他卻喝咖啡,是那種管狀袋的普通咖啡。他每次倒半袋到白瓷杯里,加水,用一個精巧的長柄鋼勺慢悠悠地攪動。然后,吮一口咖啡,從抽屜里捏出一粒東西送到嘴里嚼著,我看出那是梅。我們就這樣聊會兒天,他總是要我喝完兩杯水再去忙活。侯叔說他不喜茶,每天三袋咖啡,提神。侯叔說話聲音平和,像他攪動咖啡一樣慢悠悠的,和藹,親切。

    一天上午,我在侯叔屋里喝著茶,侯叔說:“李子,我感覺咱爺倆有緣分,這感覺是從心里生出來的,忒親近?!?/p>

    “侯叔,你有需要我跑腿的事盡管說,我騎摩托車也就一會兒的工夫?!蔽蚁氲搅耸裁?。

    侯叔問:“從這向南數第三條東西街,是不是你的工作范圍?”

    我說:“是。不是也沒關系?!?/p>

    侯叔問:“第三條街北有個菊花商店,你知不知道?”

    我說:“知道。經常從那里路過?!?/p>

    “那我就不客氣了?!焙钍鍙亩道锬贸霪B成“又”字形的五塊錢給我,說,“你幫我在菊花商店買三管咖啡,送報時捎過來,行嗎?”

    我說:“行!多大的事?!?/p>

    侯叔說:“如果店主問你什么,你什么都不要說?!?/p>

    我說:“好。放心吧?!?/p>

    侯叔問:“每天都去買,你不會嫌麻煩吧?”

    我說:“不麻煩,順路的事?!?/p>

    “你真是個好青年,我福分不淺吶?!?侯叔笑得慈眉善目。

    出了侯叔屋,我想,這老頭有些怪了,他為什么不自己去買?又不是很遠。他為什么不一次多買一些呢?還問我會不會嫌麻煩,能不麻煩嗎?可是我答應了侯叔,我不能對一個長輩食言。

    我在菊花商店見到了店主,一個白凈清秀、滿臉是笑的女人,歲數和侯叔差不多,年輕時的漂亮依然在臉上。柜面上一大包烙制的面花果子,散發著濃濃的麥香。

    “真好看!真香??!光是看著,口水就流出來了?!?我贊嘆著,夸張地咽著口水。

    女店主笑著說:“今天七月七,我烙的,拿來賣,你可以嘗嘗?!?/p>

    我不客氣地拿起一條魚咬下一口,嚼著說:“老板,買三管咖啡?!?/p>

    我把錢遞過去。

    “腚大的店,什么老板,叫鞠姨?!本弦探舆^錢拆解開說,“把錢疊成這樣,你是小孩子呀?”

    我說:“鞠姨,錢不是我的,我是代人買的?!?/p>

    鞠姨把咖啡和找回的一塊錢裝在小塑料袋里,遞給我說:“今晚早早回家陪媳婦,當牛郎?!?/p>

    “我還沒媳婦呢!”我在店門口回頭喊。

    鞠姨在身后咯咯笑:“這么好的小伙子,不愁媳婦?!?/p>

    第二天,我把咖啡交給侯叔。侯叔接過看了看,神情有些陰郁。我喝茶的時候,侯叔問:“她好嗎?”

    我說:“她是個挺討人親近的老太?!?/p>

    侯叔說:“她算不上老太,才六十歲。她沒說什么?”

    我說:“沒說什么,只是嫌我把錢疊成那樣?!?/p>

    侯叔不再說話,又給我疊好的五塊錢。

    第二次把錢給鞠姨,鞠姨照樣把錢拆開,把用小袋子裝的三管咖啡和一塊錢給我。我把咖啡給侯叔,侯叔默默接過,再把疊好的五塊錢默默遞給我。我們默默地喝茶,喝咖啡,氣氛有些壓抑。我感覺到,這里面有了什么不對勁兒的東西。我問侯叔:“你有什么話要說嗎?”侯叔很長時間不作聲,慢慢攪著咖啡。我正要走,侯叔忽然說:“人老了,最先老的是記性。這不怪人,是老天爺把日月轉得太快了?!?/p>

    第三次把錢給鞠姨,鞠姨捏在手中遲疑著,眼睛看著我問:“你給誰買咖啡?”

    我正欲回答,想起侯叔的囑咐,我無言以對,只好開了個不算友好的玩笑。

    我嬉笑著說:“鞠姨,你賣貨,都要問問人家姓什名誰,家住哪里?”

    鞠姨怔怔地看著我:“哦,哦,是我多問了?!?/p>

    這一次,鞠姨沒有拆開五塊錢,只放進錢匣子里。而且,把找回的一塊錢也疊成了“又”字形。

    我給侯叔的時候,侯叔眼睛一亮,莫名其妙地眉開眼笑,笑得燦爛。侯叔沒頭沒腦地說:“人是最有靈性的。天底下最有靈性的就是人了?!?/p>

    看到侯叔與前兩次判若兩人,我感覺到,侯叔和鞠姨之間有一種聯系,這一來一往“又”字形的紙幣,就是他們聯系的密碼。我想了很多,想到了私情。兩個老人之間的浪漫交往,讓我心里說不清是種啥感覺。有很多次,我想問問侯叔,但最終都沒能開口。我得信守對他的承諾,我得尊重兩個老人的隱私。

    時間就在侯叔和鞠姨平靜的特殊聯系中過去了很多年。其中有些細節讓我記憶尤深,感觸尤深。有一年冬天,侯叔感冒,他把疊好的十個五塊錢給我。他說:“我要去醫院住幾天,咖啡你收著,等我回來?!蔽抑?,咖啡對于侯叔,不僅是飲用習慣,還是一種情感享受。我說:“侯叔,我給你送到醫院去,怎么著也不能讓你斷了頓?!蔽胰メt院送了六次咖啡,每次去侯叔都滿眼淚花,拉著我的手久久不松開,好像我對他有多大的恩德似的。有段時間,鞠姨離開了這個城市,她的大女兒替她看店,每天早午晚三個時間點開門,晚上的時間長一些,我只好每天晚上下班后去買咖啡。鞠姨的大女兒照樣把五塊錢原樣放進錢匣子里,把一小袋咖啡和錢交給我。我納悶著。

    “我媽有交代,有個郵遞員每天來買咖啡,就是這樣一袋。她都準備好了,你看?!本弦痰拇笈畠赫f著,把一個小紙箱拿到柜面上,我看到里面一袋一袋都系好了口,有好多袋。

    我被他們平靜如水的執著所感動,所誘惑。終于沒有關住心里的好奇,沒有管住嘴巴。

    我用逗樂子的語氣問侯叔:“老爺子,你和鞠姨之間有故事吧?”

    侯叔平靜地說:“李子,我們是有故事,但是現在不能告訴你,總有一天我會告訴你的?!?/p>

    我問鞠姨:“秘密聯絡了這么多年,你不想去看看他嗎?如果想,我現在準備違背對他的承諾,帶你去,或者把他的住址告訴你?!?/p>

    鞠姨笑笑說:“李子,我每天知道,他還在這個城市里,每天都很好,這比什么都重要。他如果愿意我去看他,他早就來看我了?!?/p>

    我說:“這么多年,我親自經歷,看在眼里,暖在心頭,我無法理解,真的不能理解?!?/p>

    鞠姨說:“人之間,有些東西是珍貴的,要好好守護著,干嗎要敞開來呢?”

    鞠姨這樣一說,我理解了。有些美好,是適合在心里儲藏、發酵的。

    就像我的愛情。我喜歡上了局里分揀處那個白凈的田甜,我向她表白,她只是笑。于是,我使出渾身解數追呀追,追了三年,終于得到她的香吻。我心里的甜美,像發酵的糖稀一樣流淌。我請侯叔和鞠姨喝喜酒,他倆都說熱鬧就不去湊啦,卻都給我二百喜錢。這錢我本不該收,卻收下了,因為都疊成了“又”字形。我相信這是愛的符號。我猜想他們當初,曾經用這種符號傳遞過愛。

    就像我的命運。結婚不久,局里有老職工退休騰出編制,我毫無想法,卻幸運地轉成正式職工。并且,局里考慮我工作的區域離家遠了些,要給我調整一個離家近的片區。我心里的甜美,又一次濃得醉人。但是我對領導說:“好事不能都讓我一個人占著,勻開些吧?!碧锾鸩桓吲d了:“你傻???還是不在乎我?”我說:“田甜,工作本來是可以調動的,但是有一件事我放不下?!蔽医o田甜說侯叔和鞠姨,田甜一副不相信的樣子。一個星期天,我帶著田甜見了侯叔和鞠姨。田甜看到那種“又”字形紙幣的傳遞,很感動,夸我做得好。有這樣一個善解人意的媳婦,我心里的甜美,又稠得膩人。

    一晃,十年過去了。

    有天下午,我去菊花商店,門卻關著。下班后再去商店,鞠姨的大女兒說:“我是專門在這兒等你的,我媽住院了,這個店,要關門一段時間?!?/p>

    “什么???她看上去那么健康?!蔽壹鼻械貑?。

    “肺癌晚期。我媽讓我告訴你,抽時間去看看她,她有話對你說?!?/p>

    “癌癥,晚期?!蔽艺剜?,眼淚在眼窩里打轉。

    第二天下午,我去了醫院。

    鞠姨見到我很高興,叫我坐在她床頭邊,拉著我的手問:“李子呀,侯如期他好嗎?身體還行嗎?”

    我驚訝地看著鞠姨。

    我說:“鞠姨,原來,你心里明明白白的。侯叔他很好,這么多年,我只見他得過幾次感冒,身體應該是無大礙的?!?/p>

    鞠姨看著我笑,笑得那么親切。鞠姨說:“傻小子,我能不知道嗎?頭兩次,我見到折疊的錢,沒當回事,以為是哪家孩子疊的。第三次,我忽然就想起了一些事情,想到了侯如期。我也照樣把錢疊了回他,一來一往地不改樣,我就斷定他就是侯如期,不會是別人。他叫你代買咖啡,是給我們當了信使。我當時很激動,幾十年沒有音信的人突然出現在身邊,我很想去看看他??墒?,你嘴巴嚴。他呢?明知我的商店卻不與我見面,我就等著。后來想想,他是對的,見了又如何?”

    我想起一句話:人世間最遙遠的距離,就是想見的人近在咫尺,卻不能相見。

    鞠姨又問:“他住哪兒?你現在可以說了吧?

    我說:“鞠姨,侯叔就住在你商店北面的第三條街上?!?/p>

    “他在這兒買了房子?他的家人都在這兒嗎?”鞠姨驚訝地問。

    我回答:“侯叔租住在一間儲藏室里,他從來沒跟我說起家人,我也從來沒見著有什么家人來找過他?!?/p>

    “他自己?”鞠姨激動起來,淚落兩行,喃喃著:“侯如期,你這是故意折磨我嗎?”

    我把紙巾遞給鞠姨。

    我說:“鞠姨,如果你想見他,我把侯叔找來?!?/p>

    “他不來呢?”

    “那就把他騙來?!?/p>

    “騙他?你怎么騙?”

    “可以說我爹在住院,想見見他,侯叔不會不來的?!?/p>

    鞠姨想了想,說:“別,還是順著他的意思吧。他見到我這個樣子,不知道會是什么結果?!?/p>

    想想也是,鞠姨和侯叔感情這么深,十年中天天相互問候著,關心著,任何一方有不測,都會給對方造成打擊。從他們身上,我看到了讓青年人汗顏的東西。

    鞠姨間歇性地咳嗽,我削了蘋果,切成不分離的片狀遞給她。鞠姨吃了一片,壓住了咳嗽。

    鞠姨說:“李子呀,我知道,我得了這個病,就沒有多少日子了。我有一只箱子要交給你,你知道該怎么辦的?!?/p>

    我猜得出箱子里裝的是什么。我說:“鞠姨你放心,我保證辦好?!?/p>

    鞠姨說:“我就是想讓他知道,我很好,直到他閉上眼睛的那一天都很好。你要幫助我做到?!?/p>

    鞠姨這個沉甸甸的囑托,讓我感動,也讓我心酸,我的淚當即落下。

    鞠姨像老母親一樣伸出手,輕輕抹去我掛在腮上的淚珠。

    “你是個好孩子,你默默地為我們做事,從來沒有厭煩和計較,我得說聲謝謝?!本弦檀葠鄣孛艘幌挛业暮竽X勺,“我給你說說我和你侯叔之間的事。再不說,對不住你當了十年信使,況且我也沒有時間了?!?/p>

    我倆像母子倆說私房話那樣竊竊私語,我好奇地聽著這個病危老人內心隱秘的直白。

    鞠姨說:“我家和你侯叔家是一條街的鄰居。我和你侯叔同一天出生,你侯叔大幾個時辰。我家是農戶,我爹除了種自家的一點地,多半時間是給人打短工,日子自然是窮苦的。你侯叔他爹是個私塾先生,侯家的日子稍微好一點。我和你侯叔從小玩在一起,從八歲開始,一起跟著你侯叔他爹學識字,學算數,不是入私塾,是晚上在你侯叔家里學習?!?/p>

    我想逗鞠姨開心,我說:“原來你是個有文化的老太?!?/p>

    鞠姨笑笑:“說不上有文化,兵荒馬亂的年月,窮人家的孩子沒福分進學堂。我是沾了你侯叔的光,沒有他,我就是個睜眼瞎子?!?/p>

    “你感激侯叔吧?”

    鞠姨點點頭。

    “想想那時候真的好。晚上學識字,白天,兩人一起去田野里挖野菜,割豬草,拾柴禾。你侯叔像個小大人一般懂事,總是先幫助我弄好。我們就在這樣的日子里慢慢長大。有一年過大年,我媽領著我去侯家拜年。我媽對你侯叔他媽說,這倆孩子好得形影不離,就像小兩口似的。等他們長大了,叫俺閨女給你兒子當媳婦吧。你侯叔他媽說,好啊,我就稀罕這閨女長得俊,又伶俐。兩個女人的玩笑話,在兩家當家人那里就成了一件認真的事。兩家約定了娃娃親,還在一起吃了飯,喝了酒。那時候小,我和你侯叔都不忌諱娃娃親,也不忌諱男女,不是吃住在我家,就是吃住在你侯叔家?!?/p>

    我說:“鞠姨,你和侯叔這是青梅竹馬??!”

    “算是青梅竹馬吧,可俺倆這青梅竹馬一直不順溜?!本弦陶f,“十多歲的時候,你侯叔他爹忽然就成了完小的正式教師,國家發工資,發糧票。我爹對我媽說,侯老師吃上了皇糧,侯家的門檻又高了一尺,咱再高攀,閨女過門會受氣的,退婚吧。我媽說,娃娃親本來就是個說笑的話,說不上退婚??墒俏业斦?,進侯家門把話說明了。你侯叔他爹說,這是咋的?俺侯家沒計較,你鞠家也別拿個小學老師當回事。其實那時候,我和你侯叔還是兄妹之間的感情,只是兩家的當家人當真。大煉鋼鐵的時候,我和你侯叔都參加了青年突擊隊,吃住在公社的煉鐵工地上。俺倆干活互相幫扶著,生活互相照應著,就從那時候開始,俺倆真正產生了男女感情。那個年代,青年男女不能公開談戀愛,俺倆就傳信說話。碰面的時候,我把信塞進你侯叔手里,你侯叔把信塞進我手里,俺倆的信,都疊成“又”字形。就這樣定了終身,兩家人都高興,正式訂了親,約定過了二十歲就把事辦了?!?/p>

    鞠姨說得口干了,咳嗽起來,趕緊掰下一片蘋果吃,我給鞠姨換了一杯熱水。

    這時候,窗外已夜色朦朧,路燈發出昏黃色的光,臨床的家屬陸續來送飯了。

    我說:“鞠姨,我去給你買晚飯?!?/p>

    鞠姨說:“不用,閨女一會兒就來了?!?/p>

    正說著,鞠姨的大女兒和女婿提著飯盒走進來。

    鞠姨對我說:“李子,你也該回家吃飯了,抽空再來陪姨說話?!?/p>

    又對大女兒說:“梅,和你弟去商店把箱子給他?!?/p>

    箱子很特別,也可以說很精致,像一個中等拉桿箱的體積。紫紅色的漆面光亮潤澤,金黃色的鎖件上掛著一把金黃色的鎖,鋼絲圈上三把鑰匙掛在鎖梁上,鎖卻沒有鎖上。帶回家這樣一個箱子,田甜很吃驚和好奇,看著箱子,再看看我,眼神充滿了期待。我點點頭。田甜摘下鎖放在茶幾上,遲疑中掀開了箱子蓋。

    滿滿一箱子管狀袋咖啡。

    田甜抓幾管故手中說:“這么多咖啡,侯叔要喝多長時間呀,會放壞了吧?”

    我說:“這是個問題,也不是個問題?!?/p>

    我去找來個紙箱,把咖啡往紙箱里裝。我想知道,這是不是一箱子咖啡。

    咖啡底下不是咖啡。是錢。是一塊和五塊的紙幣。是疊成“又”字形的紙幣。

    田甜驚訝:“有好幾千個吧?要不要數數?”

    我說:“不用數了,我知道是多少。一塊錢的,是那些咖啡數的三分之一。五塊錢的,從2008年8月6日到今天,有多少天就有多少個,你自己算吧,不會差的?!?/p>

    田甜問我:“鞠姨把這么多錢交給你,你打算怎么辦?”

    我說:“咱倆誰都不能動這個錢,就這么先放在箱子里吧?!?/p>

    吃飯的時候,田甜又問:“鞠姨和侯叔之間,究竟發生了什么事?”

    我說:“以前我真的不知道。但是今天,鞠姨對我說了她和侯叔的事?!?/p>

    我復述給田甜聽。

    “后來呢?”田甜追問。

    我說:“下次去看她,我想她會說的?!?/p>

    星期天早飯后,田甜說我想和你去看看鞠姨。我說好啊,你真該去看看她。我用摩托車馱著田甜,先去商場買了水果和一箱奶。

    在醫院的電梯里田甜說:“我真著急知道,鞠姨和侯叔是什么原因沒有結婚?!?/p>

    我瞪著田甜說:“你可千萬別冒失,鞠姨不說,你不能問?!?/p>

    田甜怪樣地看著我。

    鞠姨見我和田甜來看她,招呼小女兒倒水。小女兒是個性情爽快的人,她倒著水說:“兄弟,你兩口子既然來了,那就多坐會兒,我正好有個事要去辦一下?!?/p>

    我說:“姐,你去吧,俺倆今天都休班?!?/p>

    小女兒走后,鞠姨嘆口氣,看著我笑:“這孩子從小就這樣,沒心沒肺的,怎么教都改不了。我不喜歡她這樣?!?/p>

    田甜這時候已經削好了一個獼猴桃,遞給鞠姨說:“都說這東西有補,姨你嘗嘗?!?/p>

    鞠姨接過獼猴桃說:“李子,你有這么個好媳婦,真是福氣?!?/p>

    田甜湊在鞠姨耳邊說:“姨,俺倆是戀愛的,他追我,掉了魂似的?!?/p>

    鞠姨笑出了聲:“戀愛好,感情深,一輩子知冷知熱地過日子?!?/p>

    鞠姨吃桃,俺倆喝水,聊著閑話。田甜終于憋不住,又湊在鞠姨耳邊說:“姨,你和侯叔的事,那個人跟我說了半截。我想知道,你們倆感情那么好,為什么沒有走到一起?”

    我向田甜瞪眼,田甜向我吐舌頭,鞠姨看著笑。

    鞠姨說:“兩家原先約定了,過了二十歲就給俺倆辦喜事。誰能想到就攤上了大災荒,能吃進肚子的東西都吃光了,人還是餓得活不下去了。俺家有個堂伯,早年闖關東,那時在林場當工人。俺爹捎信問他,他說來吧,這里地廣人稀,沒有好飯吃,可是能吃飽肚子。俺爹就帶著一家人奔堂伯去了。走之前,我對你侯叔說,等過了災荒,我就回來。誰知在東北一住就是六年。六年后才回來了。俺家和侯家都在一個生產隊,侯老師已經被擼了教師身份,不領工資和糧票,在生產隊干活。侯老師從年輕就當先生,不會干農活,體質也不行,隊長安排他挨家挨戶收人糞尿,那是個埋汰活,還只能掙半個勞動力的工分。這個時候你侯叔問我,咱的婚事怎么辦?我說辦!橫豎我要嫁給你??墒前车煌饬?。俺爹說,說什么我也不能叫你和你的后人受他侯家的連累。你侯叔多次到俺家哀求我爹媽,我也以不干活、不吃飯抗爭,都沒有用?!?/p>

    田甜著急地插話:“姨,你和侯叔跑???還去東北嘛!”

    鞠姨苦笑,說:“孩子,你說得容易。那時候的人,哪有現在年輕人的見識和膽量。還有,我爹媽把我看得死死的,根本見不著你侯叔。就在這個時候,村書記的兒子當兵復員回來,他看上了我,我爹媽滿心歡喜。都歲數不小了,兩家都準備起了婚禮。你侯叔看到希望完全破滅了,人就突然失蹤了,再沒有音信。侯老師愧疚難當上吊了??蓱z侯家嬸子,孤零零的還受人歧視,整天以淚洗面,不到六十歲就走了?!?/p>

    田甜淚流滿面,抱著鞠姨的肩膀說:“姨,你心里好苦,侯家好可憐,我心里難受得不行了?!?/p>

    鞠姨也落淚。鞠姨說:“我給侯家造了大孽了。這愧疚,直到現在都在我心里。我的大閨女上初中那年,你侯叔給我來了一封信,我才知道他當年跑去了漠河,一直在林場伐木頭。我查了一下地圖,我的天!漠河在中國地圖的最北邊,那得有多遠吶!真不知道他當年是怎么跑到那里的!你侯叔前后來了三封信,我都給他回了信。也沒啥,就是互相問個平安,說說各自的情況。俺倆的信,都是疊成當年那種“又”字形,這是俺倆共同的記憶和感情的見證。這件事,瞞不了閨女她爹,他動了粗。我自覺理虧,哭了一場,狠下心與你侯叔中斷了聯系??墒恰墒恰业暮罡?,一直在我心里,到死都不會沒有他?!?/p>

    鞠姨因為激動,落淚,哽咽,咳嗽。田甜趕緊拿過紙巾,挨著鞠姨的肩,給她擦淚,捶背,陪著流淚。

    自從聽了鞠姨的故事,田甜一有空就要我和她去看鞠姨,帶去她做的飯菜。

    田甜對我說:“你要像侯叔對鞠姨那樣對待我?!?/p>

    我說:“榜樣就在眼前。所以,我不能離開這里的工作?!?/p>

    鞠姨不久就走了。遺體告別儀式上,我站在鞠姨親人的行列。鞠姨的大女兒告訴我,這是鞠姨遺囑中的一條。顯然,鞠姨是把我當作她的兒子看了。

    我依然每天把三管咖啡和一塊“又”字形錢幣送到侯叔手中,把侯叔的五塊錢放在箱子里。

    侯叔時不時地問我:“她好嗎?”

    我說:“挺好的?!?/p>

    侯叔說:“都七十多歲了,她真的很好嗎?”

    我說:“真的很好,鞠姨早就知道你是誰了?!?/p>

    侯叔這時候就笑了,開心地笑。侯叔說:“她不知道我是誰就怪了。我第一回看到她把一塊錢疊成跟我一樣的,就知道她心里是透亮的。所以我那次對你說,人是最有靈性的?!?/p>

    侯叔坐在我面前,蹺著二郎腿,一會兒吮一口咖啡,那種悠然自得的幸福感反倒讓我緊張。他不知道,他天天牽掛著的那個有靈性的人,他天天用三管咖啡去探詢的與他心有靈犀的人,早已不在人世了。他不知道,她以用之不絕的一塊“又”字形紙幣,制造著他的心安和幸福的情緒,一直可以延伸到他閉上眼睛的那一天。他的愛,他一生的情感,在他的晚年,以一種曠世無雙的方式,得到了最瑰麗的綻放,得到了最深情的饋報。我有時想,假如侯叔知道了鞠姨的真相,會是一種什么結果?

    一晃,又是三年。

    我坐在侯叔對面喝茶。

    侯叔說:“今天耽誤你點時間,咱爺倆說說話?!?/p>

    侯叔慢慢喝完一杯咖啡。我在靜靜的氣氛中等待著侯叔傾吐心聲。

    侯叔說:“我感覺我快要走啦。我使喚了你十三年,心中愧疚,也高興。我愧疚對你太不近人情了。我高興遇上你這樣一個好孩子。我要是有你這么個兒子,該有多好??!”

    我說:“侯叔,你就把我當兒子看,我就是你兒子?!?/p>

    “是呀,我就是把你當我兒子的?!焙钍逭f,“所以今天,我要向你交代我的后事?!?/p>

    “侯叔——”

    侯叔伸手制止我。

    “我和你鞠姨的事,今天說給你聽——你給我再沖一杯咖啡?!?/p>

    我把咖啡端給侯叔。侯叔有些沙啞的聲音沖擊著我的心靈。

    “她叫鞠花。我和鞠花同一天出生,侯家和鞠家是同一條街的鄰居……”

    我靜聽侯叔講述與鞠姨講述的一樣的故事,他那哀幽、凄涼的語調,再一次讓我感到震撼。特別是他逃往漠河途中,在饑餓、腹瀉、高燒中掙扎,同草地里的瘴氣、蚊蟲、毒蛇抗爭,與森林里的餓狼、野豬、黑熊搏斗,九死一生的經歷,讓我對生命的堅韌和頑強肅然起敬。

    侯叔說:“我退休后,回老家打聽鞠花,得知她跟隨兩個女兒住在這個城市里,就來找尋。轉悠了一年,我在菊花商店的窗外看見了鞠花,就在這住下了。你要問了,這么多年,怎就不能當面見一見呢?我告訴你,我是無所謂的,可鞠花是當姥姥的人,我打擾她的平靜生活干嗎?那不是給她添亂嗎?”

    我這時想起了那句名言:若是兩情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我說:“侯叔,你是個了不起的男人,我打心眼里敬佩你?!?/p>

    侯叔這時候從壓抑的心情里走出來了,臉上掛著笑容,說:“行啦!算起來,我跟你鞠姨相處了四十年,半輩子,死而無憾了。床底下有兩個紙箱子,你把它拖出來吧?!?/p>

    我想到了鞠姨的箱子。

    我把紙箱拖到侯叔面前。

    侯叔說:“打開吧?!?/p>

    果然,一箱是疊好的一塊錢,一箱是疊好的五塊錢,頂上有兩張存折??吹竭@些在漫長歲月中存儲下來的一塊錢,看到這些用很長時間疊好的五塊錢,我心中的震撼,比打開鞠姨的箱子時還要強烈。

    侯叔說:“五塊錢的,夠用十年了。我走后,千萬別告訴你鞠姨,你代我繼續買咖啡。如果不夠,用那張兩萬的存折,買到她閉上眼睛的那一天。那箱一塊錢原本是她的,在她閉眼前還給她。另一張存折有三萬塊錢,是給你為我辦后事用的,我的身份證夾在里面。孩子,你為叔跑了十三年腿,叔沒本事,就這么多積蓄,對不住你了?!?/p>

    我無法抑制洶涌而來的情緒,跪在侯叔面前。我說:“叔,你別想后事,你覺著身體不好,咱去住院治療。從今天起,我就是你的兒子,我為你養老?!?/p>

    侯叔過來拉起我。

    侯叔說:“把后事交代給你,我無牽無掛啦。把箱子帶走吧,孩子?!?/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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