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代文學》2018年第9期|張玉山:虎門柳
1
那年,我在虎門小學教書,住在老曾家里。老曾叫曾可凡,是個盲人。
老曾以前是縣三中的化學老師。有一天,老曾指導學生做化學實驗,發生了爆炸,老曾身子往前一撲,擋住了學生,眼睛炸瞎了。分明是試劑不合格,罪過總得有人承擔,學校選中了老曾。躺在醫院里的老曾,接了一紙文書,學校把他開回了虎門。
工作丟了,老曾上訪了幾年,一直沒有結果。老曾媳婦也是三中的老師。學校說,別讓老曾上訪了,再上訪,你跟老曾一塊回虎門。媳婦擔不住壓力,跟老曾離了婚。老曾有一個女兒,跟媳婦生活。
去年,女兒考上了大學,來虎門看望老曾。女兒走時,老曾塞給了女兒一把錢,女兒不要,眼睛紅紅的。老曾說,爸給你攢了幾年,不多,是爸的心意。女兒走了,老曾問我,我女兒漂亮不?老曾問得我心疼。老曾說,女兒小時候可漂亮了,嘴角還有顆小痦子呢。我把老曾女兒的模樣描述了一遍,老曾愣愣地聽著,不停地點頭。
回虎門那幾年,老曾干不了莊稼活,在家養兔子。獺兔。開始養的長毛兔,老曾剪不了毛,弄得一手血。長毛兔不好養,病多,趕上一場瘟疫,一死一窩。我勸老曾養獺兔,跑了幾個地方,給老曾買了兩對種兔。沒幾年,獺兔變成了一大群,老曾掀了磨盤,在磨道里擠了幾十間兔舍,收入還成,比我這個小學老師掙得多。
虎門學生少,課不多,我多半時間宅在家里看書,有時幫幫老曾。老曾是房東,可老曾怎么也不收我的房租。老曾說,虎門太窮了,來一個,走一個,沒啥留戀的,可你還是留下來了。老曾說得對,也不對,我想離開虎門,但因為我沒關系,一條門檻就把我擋在了虎門。
老曾住北房,三大間老屋,窗口對著兔舍,一屋子臊味。我住西房,一張床一張桌。我正失戀,多年的女友跟別人結婚了。我不怪她。我在虎門,女友在城里,隔著幾十里地呢,人家看不見我,心就遠了。老曾說,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我和你嫂子,一起過了七八年,一場爆炸,把我們炸開了。誰不想過好日子呢。我問老曾,你恨她嗎?老曾說,不恨。
老曾沒眼睛,弄不了防疫,我幫老曾防疫,老曾一心一意侍弄兔子?;⑸缴嫌械氖乔嗖?,老曾走不了遠路,在村邊種了一片苜蓿草,一天一擔草,老曾捋著墻根,一步一步往家走。路上碰見了,我想幫幫老曾,老曾脾氣倔,死活不讓我挑。喂完了兔子,打掃完兔舍,老曾拉二胡,拉的是《二泉映月》。聽見老曾拉二胡,我心里不由替老曾難過起來。
聽琴聲悠悠
是何人在黃昏后
身背著琵琶沿街走
背著琵琶沿街走
秋風陣陣
吹動著他的青衣袖……
有一天,吃過晚飯,我和老曾對著月亮發呆。老曾問我,張珙,你說,我能干點什么?我叫張珙。西廂記有個小張生,也叫張珙。我沒人家的來頭大,也沒個崔鶯鶯等著。我說,老曾,你不是養兔子嗎,好好的,別多想了。
老曾說,我想干點正經事兒。老曾隨便說說,我也沒多問,你一個盲人,能干什么。那晚,老曾睡得很遲,半夜里,還在天井里拉二胡,琴聲似斷似續,索索落落,沒完沒了。老曾怎么了?
在虎門,老曾有一個好友,叫曹政。曹政常過來陪老曾說話,我給老曾買的《獺兔養殖》,老曹一遍一遍念給老曾聽。老曾沒眼睛,老曹就是老曾的眼睛。老曹沒胳膊,只剩下一對空蕩蕩的腋窩。
我不喜歡老曹,老曹這人,不愛干凈。我們兩個面對面站著,老曹打一個響亮的噴嚏,脫鞋,身子往下一蹲,來一個漂亮的金雞獨立,腳丫子擰住鼻子,噌的一聲,擤出一大團鼻涕。
老曹也有干不了的活兒,老曾有時候也幫他。老曹扣子掉了,來找老曾綴扣子。老曾摸過線團,在手指上一繞,咬斷,左手捏著針,右手捏著線頭,舌頭一舔,嗖地紉進去了。我很疑惑,老曾究竟是不是盲人呢。老曾不慌不忙,三下五除二,扣子釘好了,往老曹身上一扔,老曹一擰身子披上褂子,把兩塊大疤瘌蓋住了。
他倆真是很搭的一對!
那些日子,我心里空,想調出虎門,跑了半年關系,一點頭緒也沒有。老曾勸我,別走了,當年我要不走出虎門,該退休了?;㈤T是老曾的福地,老曾也當過虎門小學的老師。我們常常說起老曹,我討厭老曹這個人。老曾說,老曹了不起,老曹兩條胳膊因公炸飛了,人差點沒了。
有一個女大學生跟老曹好了一年多,等老曹的光環褪盡了,一句話沒說,走了。老曹干不了莊稼活,開始那幾年,村里照顧他,縣里也來看他,一年給老曹幾百元傷殘金。村里換了書記后,好似上輩子有仇怨,把老曹的照顧停了。
老曹跟村里要了一片地,沒胳膊怎么種地?虎門是山區,村外全是山,村前是河灘,河灘白茫茫的一片白沙,啥也不長,只有幾叢瘦柳,幾棵歪歪斜斜的楊樹。老曹的地,在河灘里,過大水的時候,地就沒了。老曹說,這塊地好,不過大水,得不少莊稼。老曾說,老曹,你弄不了地,和我一塊養兔子,咱倆二一添作五。老曹不干。
我見過老曹種地,嘴巴咬著鍬把,小腿纏住鍬柄,大腿一拱一縮,一腳一腳地鏟,鏟得很快,滿嘴巴都是血。老曾喂完兔子,幫老曹種地,一個盲人,一個沒手的人,在白沙里打滾?;㈤T的人,看不慣老曹受苦,想幫老曹,老曹脾氣倔巴,除了老曾,誰也不用。
這兩天老曹常過來,嘀嘀咕咕。老曹叼著草棒子在地上亂畫,老曾仰著臉聽老曹瞎吹,一臉嚴肅,好像在研究一件重大事務。我從學?;貋?,聽見動靜,兩人不說了,默默地吸煙,對著磨盤發呆。我說,曹大哥,你們在商量什么?老曹抿著嘴巴說,天機不可泄露。
午飯我和老曾搭伙,我炒菜、餾饃,老曾燒火。老曾的眼睛糊住了,燒火不嗆眼。我問老曾,你們兩個忙什么呢?給老曹說媳婦兒?老曾說,我們有個大計劃,想發一筆財。我就笑。老曾說,你別笑,說正經的呢。我說,老曾,我也想發財,到虎山上撿金條去。
老曾五十歲了,眼睛看不見,心氣高著呢,發財的心,一天比一天大。老曾閨女沒幾年畢業,沒幾年結婚生子,沒一大把錢可不行。養兔子發不了人。老曾把存折拿給我看,上邊存了三萬。我說夠了,老曾你一個盲人,閨女不稀罕你的錢。老曾不說話,攥著折子搖頭。
第二天,老曹大哥又來了。我悶在屋里讀書。書讀不下去,從窗口剛好看見河灘,過了立夏,老曹河灘里的地綠起來了。地里種的一片是春玉米,一片是花生。老曹是得弄個營生,種地是個力氣活,好手好腳也不行,何況是老曹。老曹干不了幾年了。
我動員老曹養羊,老曹也應了,沒養幾天,派出所來人,把虎門的羊全趕走了,說縣里在虎門發展森林公園?;㈤T的人,羊脾氣,派出所牽走了羊,一村百姓,大人孩子,誰也沒吭一聲。什么虎門,羊門差不多。過了半個月,派出所送回一把錢,給大伙分了。
老曹喊我,小張生,出來說說話兒。他倆肯定難住了。一個盲人,一個沒手的人,天下的難事,為他倆預備好了。我抱著書出來。老曹在下巴底下縫了一只小口袋,頭一低,下巴一擰,舌頭一舔,叼上一支煙,腳丫子往口袋里一插,夾出一只火機,在嘴角一抹,煙就點上了。真是利落!
老曹說,小張生,你小子,給咱哥倆參謀個事兒。老曹總叫我小張生,叫得我心煩。我說,天機不可泄露,老曹,你倆的事兒,別跟我說。老曹就笑,嘎嘎嘎,滿嘴里都是破牙床子。
老曾也笑。很少人看見老曾笑,老曾的倆眼,就是兩塊發亮的肉皮,老曾笑得很難看,就很少笑了。老曹說,張珙,小張生,森林公園咋回事兒?我說,在虎山上種樹,封山。老曹又問,河灘咋辦?我說,河灘不算,沒水寸草不長,水大了,草根也留不住。
老曾說,俺倆想把河灘拾起來。拾起來?說得簡單,當是撿樹葉兒呢。怪不得兩人老往河灘上跑,河灘上幾棵瘦苗苗,羊都不抬眼看。老曹說,我和老曾不種地,栽樹,全栽樹。栽楊樹,栽柳樹。栽樹是個力氣活,培土,修枝,打杈,他倆弄不了。十年樹木。等樹長成了,他倆也百年之后了。
有一天,我跟書記王冠章在河邊閑聊。羊群在灘上啃草。王書記說,入社頭幾年,咱虎門那是個富,虎山上,河套里,全是樹,綠蓊蓊的,不到跟前,看不見村子。怕我不信,老王說,為啥叫虎山呢?憑啥叫虎山呢?過去山上有虎,真有虎。王冠章說的那個過去,是幾百年前的事了。
后來呢?王冠章說,不知道珍惜??!農業社那些年,河套里的柳樹,幾個人摟不過來,還有大楊樹,鉆天楊。隊里搞建設呀,搞建設沒錢,就殺樹賣。殺完了樹,咱修大寨田,改河造地,地沒成,根扎不下去,多淺??!王冠章把手指往土里一插,再拔出來,證明當時改造的地沒指頭深。
王冠章說,沒了樹,太陽直曬,河水一年比一年小,后來曬干了。說起以前的事,王冠章很生氣,一生氣,眉上倆疙瘩就鼓得跟核桃似的。王冠章說,咱虎門,禍害自己好樣的!我剛來虎門那幾年,虎山上林子挺大,野雞到處飛,后來,有人燒木炭,有人種木耳,有人建養雞場,沒幾年,給虎山剃了個光頭。
我說,老曾,你還是養兔子好,這個保險。老曹說,你說行不行吧?我說什么好呢,人家哥倆定好了的事。我說,弄也行,得跟村里簽合同,沒合同,樹長大了算誰的?老曾說,是得有個合同。明兒,咱找王冠章去。我不相信他倆能干成這個大事兒。老曾說,張珙,你給咱弄個合同。我應了下來。
這兩天,老曾不見人影子,兔子也喂不好,滿院子臊味。我喂完兔子,到河灘上找老曾,我想把他勸回來。好手好腳的人,都未必干得了,萬一累出病來,我可對不住老曾老曹。在虎門,我說得上話的就老曾老曹。大伙兒信不過我,怕我哪天使個小性子,插翅膀飛走了。
正午太陽烈,河灘上柳樹葉子蔫了,灘里的草芽子干了。沒看見老曾老曹,喊了幾聲,老曹站起來說,在這里呢。老曾和老曹在地頭上學算術。頭上一棵柳樹,遮了一片陰涼,比草帽大不了多少。地上一堆皮尺,一把柳樹棍子。老曹光著膀子,背上、腰上、肋巴上全是傷,一條條紅蜈蚣,打著滾兒,在老曹身上亂爬,腋窩碗口大的一對瘆人的紅疤瘌。
老曹報數,老曾心算。老曹說,55乘以38,67乘以42,39乘以76。老曾算了半天,得出了一個數。老曹問,多少?老曾的眼皮跳得很快,問我,多少平方一畝?還沒等我說話,老曾又眨巴眼皮,像兩面小蒲扇,說,八百多畝呢。我不知他們說什么。老曹說,是這個數。咱跟村里報五百畝。原來他們在丈量河灘。
晚上,老曹沒走,我買回一瓶酒。老曾還是燒火,這是老曾的看家本領,煙小,火旺,省柴,一把草燒開一壺水?;鸸庹罩显哪?。老曾高興,宰了一只兔子。老曹凈了腳,坐下,大腳丫子捏著刀把兒,哐哐地剁兔子肉,好像跟兔子有多大的仇似的。
剁完兔子,老曹切蔥絲姜末,腳丫子比手還靈活,切得又細又勻。老曾朝我笑,好像說,小子,學著點兒,老曹本事大著呢,夠你學一輩子的。我問,老曹大哥,你怎么學的?老曹換了個高座位,大腳丫子夾著勺子來回翻炒,一股香氣飄出來。
老曹說,小張生,在虎門,你是教書的,是咱虎門的大人物,可你心里還是覺得屈,一百個不情愿。我和老曾,也不情愿,不情愿也得活,活出個樣,別讓人小看。老曾往鍋里加了一瓢水,讓兔子慢慢燉。老曹腳丫子夾著一根煙,往老曾嘴上一抹,老曾叼住,火上一碰,兩人吧嗒吧嗒地吸煙。以前,我膩歪老曹,看見老曹大腳丫子往嘴里插煙,我就想吐。
兔子出了鍋,我們三個一人一碗酒,對著一盆兔子肉大吃大喝起來。河灘上起風了,院子里的楊樹,颯颯飛響,天氣涼爽了。天空無限高遠,星星像在眼皮上閃爍。老曹說,老曾,咱倆這個買賣不花錢不行,咱得投資。老曹伸著兩個腳趾頭亂掰,你看老曾,工具是一項,苗子是一項,農藥是一項。老曾不舍得花錢,就不說話,隨之心煩地說,喝酒,喝酒。
老曹是一個人,除了碗里就是鍋里,病了有民政,死了還是有民政??衫显€有女兒呢。老曾就不提投資的事。老曹說,我的話,你聽見了沒?老曾還是不說話。老曹也不提花錢的事,知道老曾比他難。喝酒,喝酒,兩人都說。老曹聲音大,好似有怨氣。
門外邊有人大聲咳嗽,影子一晃,進了院子,是王冠章。王冠章說,老曾老曹,你倆老小子吃黑食,殺了兔子也不說一聲。王冠章手里攥著一瓶酒。王冠章是我請來的,我想讓王書記幫幫他倆。比如,讓王書記往縣里跑一跑,看有沒有政策扶持。
王冠章坐下喝酒。老曹說,冠章,我和老曾,想弄個動靜兒。王冠章說,弄吧,越大越好,弄個驚天動地的,把你倆呲到天上去。老曾還是不說話,我在一邊著急。老曾,把你倆的事,跟王書記匯報匯報。老曾不想說話,一說花錢,他就啞巴了。不怨老曾,繩子解開了,錢袋子就保不住了。
我跟王冠章說過他倆的事。王冠章說,老曾,養你的兔子,這個不花錢,一把草的事兒。老曹,少想沒屁眼的事,一個沒胳膊的,還想到處伸手。你倆往河溝里照照,一個沒胳膊,一個沒眼睛,喂飽了肚子,就算個本事兒了。
老曹嘎嘎地笑。老曾最在意別人小瞧了他,生氣地說,王冠章,你別看不起人,蠐螬還拱一堆土呢,牛糞還招個屎殼郎呢,不能這么死。剛才,王冠章使的是激將法,可惜,老曾老曹,是一對蝦兵蟹將。
王冠章也當過兵,跟老曹是同年兵,那年,虎門走了倆,可人家王冠章一根毛也沒少,全須全尾回了虎門。這是個命。王冠章也想幫老曹,不知怎么幫他倆,村里這碗水,一條蝦米也養不活。我把合同書拿出來,王冠章看也沒看,把合同扔了。老曹說,你咋!王冠章說,老曹老曾,幾百畝河灘隨你倆怎么弄,憑你倆一對窮骨頭,村里不稀罕!
合同是個法律保證,村里干部幾年換一茬,王冠章不干書記了,他倆找誰去!老曾把兔子皮拖過來,攥住王冠章的手,在兔子皮上一蘸,摁在合同上。合同血淋淋的。王冠章笑了一通,老曾,把老子當成楊白勞了!合同上印著兔子血,就作數了。高山拋石,千年不改。老曹說,喝酒,喝酒。
2
這兩天,老曹大哥沒過來,倆人為錢的事鬧了別扭。老曾在一邊生悶氣,狠勁兒抽煙,嗆得兔子直咳嗽。我心疼老曾,問,你和老曹大哥怎么了?你哥兒倆,有話好好說。老曾燒火,氣呼呼地燒,水開了,還燒。這是賭氣。老曾說,誰有錢往河灘里投,打了水漂找誰去?人家有民政,我有個啥!
老曾是個好人,老曹也是個好人,兩個好人在一塊,沒準是個災難。兩個有執念的人,誰也不讓誰。這倆人太可憐了,老天爺呢,不知道“公道”倆字怎么寫,挖了老曾的眼,摘了老曹的胳膊,讓他倆怎么活!
老曾不是心疼錢,懷里揣著個擔心,栽樹不是種莊稼,一年一季兒。萬一閨女明年結婚呢?他這個爹,干巴了一輩子,不能讓閨女看不起他。這兩個月,閨女沒來信,老曾閑下來就嘆氣。老曾說,閨女不稀罕一個盲爹,我沒養她呀。老曾眼睛如果好好的,眼里肯定夾著一泡淚。
我說,合同簽了,一誤就是一年。老曾,可以不買樹苗呀。老曾仰著臉看我。我說,扦插。今年插上,明年就是苗兒。種樹成本在樹苗上,工具不花錢,不上蟲災,農藥也免了。我一句話,把老曾心上的疙瘩解開了。
老曾匆匆出了院門,在門口站住,片刻,又折回來,依舊坐在磨盤上,大口吸煙。我說,你跟老曹合計合計。老曾說,我才不找他去呢,我憑啥比他賤!我心里好笑。老曾屬螞蚱的,一身軟骨頭,一副軟腸子,長了一張硬嘴巴。老曾毛病明擺著,好個面子!
午飯老曾沒在家,八成找老曹去了。我餾饃,炒菜,給老曾沖一壺茶,等老曾回來吃飯。飯涼了,不見老曾回來。我去找老曹,看倆人是不是和好了。老曹住一個小獨院,一溜破墻,一道柵欄門子。樹下一堆干羊屎。老曹養了幾只羊,派出所趕走了羊,院子空了,只剩下幾根拴羊繩子。我喊了一聲老曹,老曹應了一聲,聲音悶悶的。
這是我第一次來老曹家?;㈤T不大,幾百口人,住得零散,像羊拉屎,多半個虎山坡上,都是人家。年年家訪,我把虎門的人家走了個遍?;㈤T的人,綿軟,好客,尊師重道。我沒來過老曹家里,老曹沒孩子呀。在我的印象里,老曹不是干凈人,一個沒胳膊的人,洗洗涮涮,離了手不成。
老曹坐在門口,背對著我,比比劃劃,對著鏡子刮胡子,和尚剃不了自己的頭,這是個難活兒。椅子上擱著一面圓鏡子,鏡面上印著一個干巴巴的雙喜。鏡子破了一道璺,粘了一圈黑膠布。
鏡子里的老曹,翹著下巴,腳丫子捏著剃刀,對著一綹灰白的胡子,噌地一刀,一片胡子倒了。我不敢說話,不敢喘氣,不敢眨眼睛,怕驚動了老曹,嘴巴上開一道口子。從鏡子里看見了我,老曹一笑說,來了。老曹放下刀片,腳伸進盆里,抓起一條熱毛巾,嘴上一抹。又刮。
老曾沒在這里。老曾去哪兒了呢?
老曹也是三間房,外邊破落,里面出奇的干凈,應門一張八仙大桌,桌上暖瓶、茶壺、茶碗、馬蹄表,擦得干干凈凈。桌子上方,鑲著一溜長條鏡框,都是老曹的軍裝照。穿軍裝的老曹,沒現在胖,英俊得讓人生氣。照片上了彩,蔥綠的軍裝,大紅的領章,紅得分外紅,綠得分外綠。一團英氣,精精神神的,老曹是個人樣子。
最大的一張是獨立的,很長,上百人,擠滿了整個鏡框。畫面上人多,一樣的軍裝,一樣的臉,看了半天,也沒認出哪個是老曹。當年,老曹如果不受傷,會是什么樣子呢?我這樣想。
鏡框的角落,不顯眼,一張照片壓住了,一半是老曹大哥,一半是女人的胳膊,老曹沒胳膊,胸口戴著一朵大紅花。我想起了那個大學生。這是老曹心里的一塊喜,也是一道疼。
老曹刮完胡子,沒問老曾的事。沖了一壺茶,拿出兩只茶碗,一只手對著一只腳,我一點也不覺得別扭。老曹說,明兒趕集去。韓莊集!老曹說給我聽,也是說給老曾聽。老曹問,小張生,栽樹有啥說法沒,這時候栽,趕不趕趟兒?在老曹眼里,我是個大學問家。我說行。我給老曹念了幾句話:“移樹無時,莫讓樹知。多留宿土,記取南枝?!?/p>
老曹愣愣地看著我,我把道理講了一通,老曹佩服得不得了。我說,別上集了,立夏過了,誰家有賣樹苗的?老曹說,老曾想吃俏食兒,天下沒不花錢的買賣。我有錢,不就是個錢嘛,錢算個屁!老曹還是有氣。老曹不是不講理的人,兩個殘疾人,講哪門子理啊。我說了我的想法,老曹一拍大腿,說,走,看老曾去!
進了門,老曾還是沒回來,飯在磨盤上扣著,涼透了。老曾去哪兒了呢?我嚇了一跳。老曾看不見,跟前沒人,出個事兒咋辦?老曹往外跑,褂子兜風,像一條空布袋,在河灘里飛。老曾——老曾!老曹是軍人呀,兩條褲腿嗖嗖地響,身子像離了地。
老曾坐在柳樹下喘氣,滿臉是血,手上也是血。地上一堆柳枝,截成一段一段。老曹捧住老曾的臉,老曾老曾地叫,老曾笑了,老曹也笑,嘎嘎,嘎嘎,像兩只吃了土槍的夜貓子。我刨坑,澆水,老曹像一只烏鴉,叼著柳樹棍子,撅著屁股,往坑里插,插一根,鞋底一掃,再一踩,把柳枝兒壓實。
老曾抱著水壺往肚子里灌。我問,老曾,你會爬樹?你一個盲人,不怕掉下來把臉摔扁?老曾說,我手上有眼,肚皮上有眼,手里攥著自己的命,死不了!幾丈高的柳樹,老曾是怎么上去的呢。老曹差點哭了,老曾,往后,我聽你的,我聽你的。咱哥兒倆,有的是力氣,掙一個等于掙倆,掙不著,兩拉倒,誰也別怨誰。
晚上,老曹沒走,我們三個還是喝酒。沒有菜,切了一碟咸菜,掰了兩根黃瓜。今晚月亮好,又大又圓,趕走了羊,河灘上的風,變得清新了。我們一邊喝酒,一邊討論栽樹的事。我不想參與討論,又怕他倆吵起來。老曹說,老曾,河東咱栽楊樹,楊樹發芽晚,落葉早,遮了人家的地,又是官司。老曾沒反駁,他也是這個意思。
老曾說,沿著河堤栽柳樹,垂柳,河里過來水,一行柳樹一灘水,給咱虎門弄一道風景。老曹沒意見。這就定下來了。老曹說,八百畝河灘呢,圍一片養藕,養藕來錢快。開一片藕花,也是一道景。老曾不同意養藕,沒經驗啊,賣藕也是個事兒。我明白老曾的意思,種藕你得投錢,藕塘離不開人。老曾想一邊養兔子,一邊栽樹。栽樹你得等啊,三年五年見不到錢。
老曹又不說話了,生氣,跟煙做對,使勁抽。老曾去喂兔子,挨個兒窩里塞一把草。老曹說,小張生,你評評這個理,不能啥也依著他。老曾分明聽見了,大聲咳嗽。老曹說,老曾,跟你做個事,難!老曾說,不弄拉倒!老曾是盲人,盲人不怕事兒大,老曹沒胳膊,沒胳膊的人,做事小心。老曹說,依著你,行了吧,老曾!
我的意思,不能隨便插,得弄個苗圃,楊樹柳樹兩分開,第一年扦插,第二年分壟,樹苗長到拇指粗,再分栽。這么做的好處是:省工,省肥,好管理,成活率高。兩人都同意我的想法??墒?,苗床建在哪里呢?老曾的臉朝向老曹,老曹不是不明白,可老曹不說話,沒說話就是不同意。老曾大聲說,張珙,你說建在哪里?
老曾想用老曹的河灘地,又不明說。老曹一地綠莊稼,長勢好,不能說拔就拔了。玉米結穗子了,花生開花了。我把老曹叫到一邊,曹大哥,咱用河灘地咋樣,地平整,離水近,兩年之后,地還是你的。老曹說,一季莊稼呢。老曾不拉一粒羊屎,我不干。
我找老曾,老曾,老曹一季莊稼,沒胳膊的人種地多難,毀了不好。老曾說,將來分錢,給他找回來。將來?老曾這話不對,將來是個多少年的事兒。老曾又說,栽樹我多干活,老曹沒手,沒手能爬樹嗎?能剪枝嗎?能噴藥嗎?多虧老曾長了兩只手。老曾太會算計了,我對老曾有一點點不滿。懶得說話,跑到房里看書去了。
老曾老曹對著臉抽煙,誰也不說話,好像,誰說話誰就輸了。我想,老天爺怎么捏了這么一對人,一根筋,身體殘了,個性還是那么強。到了下半夜,兩人還在院子里坐著。老曾抱著胳膊喘粗氣,老曹沒胳膊抱,敞著懷挨凍。夜露下來了,河灘上起風了。
山里的夏天,白天熱得腦子疼,下半夜風涼,一根根風針往肉里鉆,我找出兩件褂子,給兩人披上。月光真白,像一地雪花。雪花凍傷了老曹,老曹起了一身雞皮疙瘩。老曹老曾對著臉賭氣,誰也不看誰一眼。后來,老曹認輸了,嘆了一聲,抬腿走了。我去送老曹。老曹說,明兒我把玉米拔了,過了小滿,節氣就錯過去了。我更同情老曹了。
我送老曹回來,老曾叫住了我。我不想跟老曾說話,自個兒進了屋。老曾跟進來,坐在床上發愣。我不理他。老曾說,明兒你給閨女寫封信,寄幾百元。上個學,沒錢養著不行。我還是不理他。老曾鼻子里出了一口氣,摸出二百元,遞到我手上。老曾說,明兒你給老曹,我當面給他,老曹一定不接。你不知道,老曹手里的錢,都幫了別人。
第二天,我早早醒了,跟往常一樣,繞著河灘上跑一圈,吐吐濁氣,活動活動身體。到了老曹的河灘地,地里唰啦唰啦地響,玉米壟子里出現一個黑影子,我跑過去,怕牲口糟蹋了老曹的莊稼。原來是老曹在拔玉米。
這一陣子沒落一滴雨,地板結了,像一塊生牛皮。老曹個子沒玉米高,脖子夾住玉米穗子,身子使勁兒一擰,腿一踢一絆,一棵玉米倒了。我后悔不已,不該替他倆出這個主意。再過一月,玉米和花生都該收了。一個沒手的人,種棵莊稼不知有多難。
我幫老曹拔玉米。我說,老曹,我喊老曾去,老曾有力氣。老曹說,別叫老曾了,往后,老曾出力比我大,我給老曾當眼睛,老曾就是一頭老黃牛。拔完了玉米,我和老曹坐下喘氣。老曹說,你別怪老曾,好好一個人,眼睛瞎了,瞎著瞎著,心就小了。
我把老曾的錢,裝在老曹口袋里。老曹急了,眉毛擰成了一條鞭子,老曹沒胳膊呀,身子一晃,把衣服脫下來,大聲吼道,小張生,輪不到你戲弄我!虎門的人,誰沒花我老曹的錢!我說,老曹大哥,一季子的莊稼呢,你不當事兒,老曾當事兒。老曹怎么也不收老曾的錢。老曾和老曹,是老天爺故意打造出來的一對兒冤家!
我和老曹扛著青玉米回家,讓老曾喂兔子。老曾做好了飯,稀飯,買了一堆油條。老曹不用洗手,坐下就吃,大腳丫子抱著油條,像啃玉米棵子的獺兔。想起昨晚的事,老曾一臉不自在,悶悶地坐在一邊吸煙。我說,老曾,吃飯。老曾說,你們吃完了我再吃。
老曹說,老曾,你老小子,不過日子了!老曾說,老曹,可惜你一季子莊稼了。春種一粒籽,秋收萬擔糧。老曹說,屁!老曾,怪不得老婆跑了,跟你過日子,氣死人不償命。老曾就笑,咕咕,咕咕。老曾的眼,半睜半合,兩塊發亮的肉皮閃閃地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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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灘上的楊樹柳樹,沒幾棵,又高又瘦。往年沒人管,落一地樹葉,幾只羊過來舔舔。沒人管,它就長不成大樹。老曾和老曹來了,老曹背著一只筐,筐里是繩子和鐮刀。老曾看不見,揪著老曹的衣服,老曹走一步,老曾跟一步,老曹沒胳膊,褂子轉了一個圈,擰成了一根繩。
到了河邊,老曾腦子里有一片水,蹲下脫鞋。水很淺,清清的一脈,一兩堆羊屎跟著水流滾動,像剛剛發育的蝌蚪。河里有青蝦米,蝦米弓著腰,在水里浮游。老曹把鞋扔進筐里,就地一蹲,說,老曾,上轎。老曾趴在老曹的背上,哥兒倆像配對的蛤蟆。河水浣浣蕩蕩,剛沒過腳踝,嘩嘩嘩地在腳下流淌。
過了河,到了楊樹下,老曹站住,說,到了。老曾仰著臉,問,柳樹還是楊樹?老曹說,楊樹。老曾問,高不高?老曹說,不矮。老曾抱住樹,晃晃。轉一圈,再晃晃。把耳朵貼在樹上聽。老曹不解,問,你聽什么?樹上沒鳥窩。老曾說,聽聽樹枝兒哪邊稠。
老曾摸著繩子,當腰一系,挽一個扣,說,把鐮刀給我。老曾接了鐮刀,嘴里一叼,說,上樹!老曹往樹下一蹲,老曾身子一躥,站到老曹肩上,說了一聲起,老曹肚子頂著樹,慢慢起來了。胖墩墩的老曾,站在老曹肩上,身子一下子長高了。
老曾真個好身手,兩手抓著樹干,像猿猴,腳不沾地,噌噌地往上爬,找準一個樹杈,穩穩站住。老曾看不見,也有個好處,沒恐高癥,不眼暈。老曹像一個剛上崗的交警,沒頭沒腦,仰著臉,在樹下瞎指揮。他倆,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老曹說,老曾,站穩了,砍!老曾的鐮刀,上下翻飛,嘩,一根樹枝從半空掉下來了。老曹身子一閃,躲開。又喊,老曾,再上一格兒,站穩了。老曾像一只大鳥,從這邊跳到那邊,那么輕松。老曾上輩子肯定是一個很好的理發師,一眨眼,把一棵毛毛躁躁的大楊樹,理成了一個好看的小平頭。
老曾噌地下了樹,抹一把頭頂的汗,老曹大腳丫子把水壺遞過來了。坐下喝水,吸煙。過來一陣風,風里卷著細沙,麻麻地打在臉上,老曾看不見,以為起風了。有人在河灘上挖沙,像土撥鼠,嗖嗖地往外翻沙。一輛綠皮拖拉機停在河灘上,河灘上跑滿了拖拉機轍印。
老曹一下子急了,老曾,三邪子挖沙呢。這可不行,河灘是誰的?咱倆承包了,就是咱的,咱得管著。老曾說,找他去!老曹老曾跑過去講理。挖沙的人叫三邪子,家是媽媽峪的。過了年,三邪子來王冠章家串親戚。從虎門往北,過一個坎兒,一根煙抽完的工夫,是媽媽峪。
三邪子是王冠章的親戚,買了一掛拖拉機,往城里送沙。這兩年,城里工程多,三邪子把白沙換成了金條。三邪子一天一車沙,河灘上穿了無數個洞,虎門的人羊脾氣,誰也不管,誰也不抬眼看。老曹老曾飛過來了,老曹跺著腳說,三邪子,快停下,河灘不能挖沙!
三邪子說,老曹,吃飽了撐的,河灘不是你家的,你管不著!老曹說,我就管得著,河灘我和老曾承包了,八百畝河灘,動一指頭也不行。三邪子說,你包的?我還說我包的呢,切!老曾把合同扯出來,往三邪子臉上一抖。合同上兔子血干了,黑乎乎的。三邪子看了一眼,說,老曾,你這個不算,狗屁一張。沒公章,沒公證,沒公證不算。
老曹跳進沙坑,咬住三邪子的袖子,奮起大腳丫子,踢三邪子的褲襠。三邪子疼得哇哇叫,老曹,把老子計劃生育了!你屬王八的?松嘴!老曹不松口,三邪子是媽媽峪的愣頭青,但他不敢惹老曹,老曹是誰?傷殘軍人!三邪子掙開身子,扔了鐵鍬,罵了老曹一聲,開車跑了。老曹大聲說,三邪子,別人怕你,老子不怕,再來拉沙,把你的車扣下!
兩個勝利者回到樹下。老曾說,老曹,好樣的,把三邪子鎮住了。老曹很得意,啐了一口說,怕他個鳥!
老曾說,老曹,這么干不行,三邪子夜里來挖沙咋辦,咱倆看不住,找王冠章去,讓王冠章管住他。老曹說,我找他去,他要是不管,咱就找到縣里去。老曾說,我送他一對兔子。老曹嘆了一口小氣,奶奶,螞蚱貪一口露水,蠐螬貪一口土。這年月,不知干部們怎么了。
下午我沒課,過來幫忙栽樹棒子,跟這倆人干活很難,老曾沒眼睛,只能走直線,走平地。不熟悉的路,等于踩在刀刃上。老曾刨坑不行,挑水也不行。我給老曾拉了一條繩子,老曾捋著繩子挑溝里去了。老曹說,我挑水去。我剛要阻止,老曹一哈腰,腳丫子往上一勾一挑,腰上一用力,借著勁兒,噌,一副水桶穩穩上了肩。
老曹有一個比鐵還硬的下巴頦兒,下巴一別,把扁擔牢牢壓在肩膀上。到了河里,前邊一悠一蕩,水桶滿了,后邊一悠一蕩,水桶滿了。真是新奇。我感嘆老曹的造化,老天爺總有辦法讓你活著。老曹挑著水,腰上綿綿的,一擔兒水不灑不漾,安安然然挑過來了。
我剛要去接老曹的水桶,老曹還是下巴別住扁擔,一只腳兜住水桶底兒,輕輕一掀,水嘩嘩流進溝壟里。我年輕,又是一個健全的人,在老曾、老曹跟前,不及人家半點兒。我沒人家有心性,沒人家樂觀,也沒人家有信仰,真是一個沒用的人。我有什么理由抱怨生活呢?又有什么理由不好好教學生呢?
下午還是爬樹,砍柳枝。我想替老曾爬一遭兒,老曾一把把我推開,說,你的本事是教書,別跟我一樣,耽誤了學生是大事兒。老曹說,我和老曾是一對廢物,老天爺分給了咱一張空嘴巴。你不一樣,你是咱虎門的大人物,還沒娶媳婦呢,臉上開一道口子,不找媳婦了!
老曾說,老曹,王冠章侄女配得上張珙,你給他倆說說。老曹說,行,算我的。王冠章侄女叫小夢,在城里教書,長得美美哉哉,人家看不上我這個虎門小學老師。老曹說,小張生,你說行不行吧。老曾說,沒個不行,我替他應下來。老曹,說成了,我殺一只兔子。我當是個玩笑,懶得理老曹老曾這對兒老光棍。
老曾上了樹,沒砍兩下,遠處有個女人罵,一邊罵一邊往這邊跑。老曾在樹上問,誰罵?老曹說,王冠章弟媳婦。王冠章弟媳婦到了跟前,大聲呵斥,你倆作死啊,誰讓你砍的!多虧沒胳膊,有條胳膊虎門盛不下你了。老曹笑,咱修樹呢,你管不著。王冠章弟媳說,不用你修,樹是俺的,在俺家地頭上!
王冠章弟媳是有名的潑婦,大聲說,老曾,下來!老曾說,我就不下。王冠章弟媳說,滾下來!老曾,你砍我的樹,這輩子是盲人,下一輩子還是盲人。老曾在樹上哈哈笑著說,都說你長得好看,下輩子睜開眼,好生看看你俊不俊。這句話是罵人,王冠章弟媳長得都沒老曾好看,臉大,烏糗糗的,像一泡熱乎乎的牛糞。
老曾一句話,把人家惹惱了。王冠章弟媳婦抱住樹,使勁兒搖晃,樹葉簌簌地響。老曾像個知了,使勁兒抱著樹枝。還嘎嘎嘎地笑。老曹說,使勁兒晃,把老曾晃下來,背回去養著他!王冠章弟媳不晃了,坐在樹下等老曾下來。老曹、老曾答應不再砍樹。王冠章弟媳罵咧咧地走了。
老曹的脾氣硬,沒這么好說話,多半為了我,要給我說的媳婦,是王冠章弟媳的女兒。老曹說,好男不跟女斗,我不惹她。老曾說,不為了張珙這小子,我吐她一口。樹砍不成了,兩人坐在樹下發呆。老曹說,活人不能讓尿憋死,再想別的法兒。老曾說,走,回家。
沒法兒呀。晚上,老曾又殺了一只兔子,我又買了一瓶酒,請王冠章來家吃飯。王冠章還是提了一瓶酒。莊里干部也是個難當,誰家都有一根親戚繩子牽著,哪一頭也是一個疙瘩。王冠章坐下,等兔子熟。王冠章不想來,經不住兔子的誘惑,不情愿地來了。
老曹脫鞋,大腳丫子把一根煙往王冠章嘴上插,王冠章伸手把老曹的腳丫子揮開,說,老曹,拿開你的臭腳丫子!老曹就笑。老曹說,王冠章,別裝了,嫌臟,兔子熟了你別吃。王冠章說,老曹,多行個善,下輩子把身子長全了。老曾和王冠章關系淺,不敢多說話。
王冠章說,老曹,你們包的是河灘,三邪子挖沙你們管不著。老曹說,河沙挖凈了,樹栽在頭皮上?沒了河沙,虎門就是一個死,一場大水下來,村子就沒了。王冠章說,管他沒不沒,沒了進城。老曹說,三邪子再來挖沙,我就告你不作為,告你貪贓枉法。王冠章說,告吧,最好把我告下來,老子干夠了!兩人說的都是氣話。
老曹說,王冠章,你得三邪子好處了?老曹一句話,把王冠章噎住了。這句話是罵人,王冠章是干部,是干部就不能得人家好處。王冠章氣呼呼地說,好處個屁!三邪子連爹娘都不養,他養我?老曹說,老王,你得管住三邪子,管不住,就是得了他的好處。王冠章說,行行行!
老曾說,柳樹是村里的,在承包河灘上,在河灘上就是我和老曹的。王冠章說,老曾,承包八百畝河灘,你交了多少錢?把老曾問住了。王冠章說,當初咋說的?樹在誰家地頭上,就是誰的。老曹你也有樹。樹在老曹地頭上站著,老曹賣了幾棵,老曹沒話說。
兔子肉熟了,還是一人一碗酒。喝了幾口,王冠章說,護住河沙是好事,我也想管住,三邪子是他嬸子的兄弟,我張不開口。老曹老曾,這么的,他再來,你們給派出所打電話,把他弄進去,殺殺他的性子,罰他個底朝天。老曾說,等派出所的人來了,三邪子早跑沒影了。
王冠章說,你們倆腦子讓豬拱了,就會窩里斗。我給你們想了個法兒,河灘上的楊樹柳樹,品種不好,長不成大樹,不成材。我也是這個意思,市場上拇指粗的速生楊八毛一棵。一千棵苗子,八百元錢。老曾是個錢虱子,不想花錢買樹苗。
還是花錢的事,老曾就不說話。王冠章說,老曾,想不想發財?老曾說,不想發財的是傻子。王冠章說,想發財就行。老曾,會不會編簍子?老曾說,沒有個不會,有個樣子就行。王冠章說,老曹,我給你們聯系了個茬兒,城邊兒上,一大片速生楊,預備蓋樓,過幾天伐樹。你和老曾把樹枝兒砍回來,要多少有多少!
老曹端起酒碗,敬了王冠章一碗。老曾沒忘了發財的事,問王冠章,你說的編簍子,怎么個弄法?王冠章說,知道上縣不?誰不知道上縣,出了虎門,上省道,百多里就是上縣縣城。老曾他爹是個販子,上縣糧食多,隔一天一趟,老曾沒少跑上縣。王冠章說,上縣發的是柳編財,嚯,城邊兒上,幾千畝白柳,一眼望不到邊。老曾的臉,對著王冠章,是在聽他說話。
王冠章說,幾百畝河灘呢,邊兒上栽速生楊,中間栽白柳,河道里咱們栽垂柳。這叫短平快。收入上來了,河灘也好看了。老曹看我,意思讓我幫他們拿主意兒。老曾在一邊掰指頭算賬,看樣子,老曾心里有了譜兒。沒等我說話,老曾說,老曹,你也點個頭,我沒意見。冠章,栽四百畝白柳,柳苗子花多少錢?老曾第一次開口談錢。王冠章說,老曾,你不是不想花錢嗎?
老曾嘿嘿地笑,不是不花錢,不靠譜的,甭想從我手里摳出一個子兒來。老曹怪怪地看著老曾。老曾說,冠章說的這個事兒,收音機里講過。栽白柳好,白柳分蘗快,第一年一根獨苗兒,第二年就是一叢柳,跟蒲草似的,要多旺,有多旺。春上栽柳,秋天割條,冬里沒事兒,編簍子買。
還是一個錢的事。老曹手里沒幾個錢,沒幾個心里就急,抓耳撓腮。老曾進了屋,不一會兒,翻出一張存折,拍到王冠章手心里,說,冠章,我信你,你幫我們進苗子。王冠章看了一眼,三萬元。老曾說,夠不夠吧,不夠,把兔子賣了!王冠章說,夠了。老曾,你哪兒來這么多錢?
老曹大腳丫子伸過來,把存折扔進老曾懷里。老曾說,老曹,你咋!我的錢不好花?老曹說,老曾,留著錢嫁閨女,不能花嫁閨女的錢。老曾說,先欠著閨女的,等咱們有了錢,給閨女買一座小洋樓。我把錢裝進老曾兜里,老曾又掏出來,遞給王冠章。
王冠章說,老曾,把錢拿起來。我給你們貸款,這兩天光忙你們的事了。老曾老曹,咱說好了,我拿老臉給你們貸的,到時候,你倆小子賴著不還,我把河灘收回來。老曹說,喝酒,喝酒。老曾也說,喝酒,喝酒。老曾的聲音里,帶著微微的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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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了春天,我帶著小學生幫老曾老曹栽樹,一排排的楊樹,一排排柳樹。河灘中央,是一片平整的白沙地,秋上栽了白柳條子,柳條子剛返青,透著隱隱的綠。老曾是個瞎認真,昨天跟老曹忙了一整天,整片河灘里,撒了石灰粉,一棵樹畫一個圓圈。老曹說,整整齊齊的,排排站,排排坐,哪天樹綠了,就是一隊整齊的隊伍。
小學生挖坑,移苗,抬水,培土,河灘上一片笑聲。樹上的喜鵲喳喳叫,尾巴一翹一翹,好像在檢閱這支戴著紅領巾的栽樹隊伍。老曹滿河灘跑,一百個不放心,這里瞅瞅,那里看看,瞇著眼睛吊線,這棵栽斜了,那棵不正了,反正有的是毛病。老曹紅著臉訓學生,學生懂什么呀,眼里噙著淚。
我很生氣。樹不是個人,讓它咋樣就咋樣。老曹,沒你這么瞎指揮的!老曹說,十年樹木,百年樹人,小學生好比一棵樹,站不正就走不直,往后的路還長著呢。老曾看不見,聽老曹訓斥學生,笑著說,老曹比著自己活呢。老曹,你可比別人少兩條胳膊。老曹耳朵不好,沒聽見。
沒過幾天,下了一場春雨,楊樹柳樹在太陽地里立著,懶洋洋的,一點也不著急,慢慢地抽芽,開葉,一點一點地變綠。白沙地里的新柳,像是等不及了,蓬蓬勃勃長起來了。柳條子在風里蕩漾,唰,涌過來了,唰,又涌回去了。河灘上的流水,越來越清瘦了,一條綠線,清凌凌的,發出嘩嘩嘩的聲音。楊樹上的喜鵲,開始叼棒子了,把住了一年的老屋裝修裝修,預備著養育小生命。過了三月,一窩黃口小雀兒,從蛋殼里鉆出來,喳喳地叫。多好啊,春天!
這兩天老曹很忙,有時一天不見人影,晚上,跟老曾嘀嘀咕咕,好似又研究大事務。這是兩個不安心的人。我回來,兩人不說了,說也是說河灘,說村里男男女女的事。我心里替他倆高興,終于,他倆的日子,有了一個圓滿的著落。等倆人老了,坐在樹下,過幸福的生活。
河灘上沒多大事了,樹全栽上了,一天比一天綠了。灘里的活兒輕松了,規矩了,上道兒了。他倆閑不住,還是天天上河灘拔草,捉蟲,刷石灰,摘老葉子,吹牛,瞎聊,看著三邪子,看著白柳棵子一寸一寸地長。楊樹柳樹躥出杈子來了,白柳行子的綠草冒出來了,有的是活兒。
吃過晚飯,老曹說,小張生,你家里有什么人?這是說親事的序曲,我沒當回事兒。誰信一個盲人?誰信一個沒手的人?我把家里的事兒跟老曹老曾說了,省得他倆嘀嘀咕咕。老曾說,張珙,過一天,我殺一只兔子,你買一瓶酒,咱倆請老曹吃個飯。老曹瞇著眼睛笑,好像有多大的把握。
老曹臨走,從兔籠里捉走了兩只兔子,老曾的兔子從不送人,這回怎么就慷慨起來了?老曹走了,我問老曾,你們沒事兒瞞著我?老曾說,老曹稀罕你,我也稀罕你,想把你留在虎門。小張老師,別離開虎門,好好教書,把孩子們送出虎門。這些年,虎門變成羊門了,不出息人。
星期天,我在屋里讀書,外邊有說話聲,女人的聲音,很好聽。從窗口里看出去,是一個好看的女孩子。老曾閨女來了,真替老曾高興!又看了一眼,好像不是。老曾閨女的嘴角,有一顆小痦子,很撩人的。老曾長得不好看,臉大,沒了眼,臉一下子沒了界限。女孩子是誰呢?我正想出門,老曾大聲說,小張,來客人了!
老曾背著筐子嘿嘿地走了,笑得不正經。老曹沒進來,老曾牽著老曹的褂子去河灘了。女孩子看著我,嘴角笑著。我怕跟女孩子說話,女孩子越俊,壓力越大。她大方地伸出手,我沒敢攥,一雙蔥白的手,我怕捏壞了。她介紹說,小張老師,我叫王夢,家是虎門的,三中的語文老師。我心頭開過一輛拖拉機,突突突,碾過去了。
我說,我叫張珙?;㈤T小學的語文老師。王夢說,我知道你叫張珙呀,西廂記里的那個小張生。我很尷尬。王夢說,小張老師,你給村里做了不少事兒,虎門都說你好。我只是笑,只是點頭。跟老曹老曾待的時間長了,總覺得身上少了一點什么。
老曹跑了幾回,王夢家里人給了我兩個選項,一是一輩子不出虎門,二是不再跟王夢來往。王家更傾向前一條,后面屬于附加條款。我猶豫了幾天。老曹急了,老曾也急了。老曹說,哪里去找這么好的女孩子去!你傻啊,真把自個兒當成小張生了!老曾是舍不得我離開,一個勁兒地催。
王家的意思,我留在虎門教學,給王夢爹娘養老。我應了,是我不想離開虎門,我喜歡虎門,喜歡王夢。我想幫虎門做點事兒。只是心里別扭,多少有一點被綁架的意思。老曹選了個吉慶日子,我置辦了一桌酒席,我爸媽、王家的爹娘、王夢、老曹、老曾加上王冠章,大家吃了一頓飯。老曹是媒人,腳丫子攥著酒杯,向我們祝福。
過了植樹節,縣里想起虎山森林公園的事來了,大車小車,這局那局,來虎門植樹。樹苗有松樹、柏樹、板栗、核桃,一車一車的苗子進了河灘。河灘本沒有路,司機也不正經,壓倒了幾棵樹。老曾老曹忙了一冬一春,總算把河灘整平了,多么不容易啊??h里官員的爹娘沒在咱農村,人家沒吃過苦,不知道憐惜人。
老曹老曾把車攔在河灘外邊,大聲地吵。賠錢也不行,補栽也不行。老曹大聲吵,你們是來栽樹的,還是來搞破壞的?叫你們領導過來!奶奶。分明是縣機關的大小領導,老曹罵奶奶,有時是感嘆,有時是罵人,這一次,老曹的聲音沒了底氣,萬一有民政上的呢。
佟縣長就在跟前站著,老曹不認得,老曾沒眼睛??h長真過來了,對著老曹說,老鄉,這樹是誰栽的?老曹氣呼呼地說,我栽的!我和老曾栽的!我們承包的!老曹腳丫子扯了老曾一把,老曾說,我們栽的!我們有合同!佟縣長驚呆了,打量著面前的這兩個人,一個沒胳膊,敞著懷。一個沒眼睛,胖胖的。他們承包了幾百畝河灘,搞了一個大工程。
佟縣長一揮手,幾百名機關干部乖乖退出了河灘,扛著樹苗,拐到山坡上去了。王冠章得了動靜,迎住了佟縣長。佟縣長說,王書記,謝謝你,把河灘搞得這么好。王冠章沒來得及介紹老曹老曾的先進事跡,老曹很生氣。
栽完了樹,機關干部們回了城里,佟縣長沒走?;㈤T沒飯店,佟縣長在哪兒吃呢?王冠章也是個沒思想的人,把佟縣長領到老曾家里來了??h長進了柵欄門子,老曾躲在屋里不敢出來了。人就怕一炸,老曾是炸怕了,老曹也是一炸,炸出了一身膽。
佟縣長坐在磨盤上,看老曹殺兔子。佟縣長問,老曹,胳膊咋回事兒?老曹一只腳丫子踩著兔脖子,一只腳丫子捏著小刀,一刀一刀,又快又準,像給兔子脫皮襖。嘴里叼著煙,沒辦法說話。老曹沒說話,佟縣長又問一遍。
老曹剝完兔子,把煙尾巴吐出來。一張筒子皮,像一只毛襪子。佟縣長看呆了。老曹說,佟縣長,我是炸傷的,疼過去了。老曹咧著嘴巴笑。佟縣長說,身殘志不殘,老曹大哥,你們都是好樣的。
王冠章把老曹老曾承包河灘的事兒,說了一遍。老曹說,合同咱沒公證,不知算不算數兒?一說合同,老曾從屋里跑出來了,老曾說,佟縣長,合同在我這里呢。佟縣長看了一眼,兔子血干成了一塊黑乎乎的血痂。老曾大著膽子說,佟縣長,沒毛病,您給咱簽個字。
佟縣長說,誰栽樹,誰受益,這是國家政策。佟縣長說完,在兔子血跟前寫了這樣一行字:同意。向老曹老曾同志學習!這叫什么話?還沒簽名字呢,老曾吧嗒著嘴,沒敢問。佟縣長的字是圣旨,有這幾個字,誰也不敢耍賴。老曹看了一眼,沒敢提簽名的事。
到了秋天,白柳條子變黃了,兩人開始割柳。老曹割不了柳,腳丫子捏著鐮刀,使不上勁兒,怎么擺弄也不行。老曹很泄氣。老曾割柳,老曹打捆,效率就上不來。老曹住到老曾這邊來了,晚上,對著月光剝柳,黃柳變成了白柳。我睡不寧,兩人說話、咳嗽、剝柳,沒完沒了。老曾熬不過老曹,老曾睡了,老曹還在剝。
整個秋天,兩人泡在河灘上割柳。過了霜降,總算割完了,老曾病了一場,三天兩頭地發燒,咳嗽。老曹的腳趾出了血,走路一瘸一拐。有什么辦法呢,我給老曾請醫生輸水,給老曹抹腳趾。兩人病好了,開始落雪,河灘上一片茫茫的白。
我跑了一趟上縣,找上縣柳編廠,跑樣子,跑合同,給老曾老曹跑下來一宗活兒。天氣一天天冷起來了,河灘上的楊樹柳樹,葉子掉光了,整整齊齊的,像一排排頂風冒雪的士兵。從河灘刮來的風,卷著樹葉,帶著霜凌,冷得像刀子,冬天真的到了。
老曾點上火爐,兩個人開始編簍,編花籃,編書筐。我坐在火爐邊看書,常常被他倆的爭執打斷。老曹的活兒不上道,編幾圈,老曾伸手摸摸,嚴厲地批評老曹兩句,老曹就不耐煩。老曹說,你是技術員咋的?老曾,沒你這么嚴的!老曾說,咱嚴了,人家就不嚴,咱不嚴,人家就嚴。我在一邊笑。
老曾真有本事兒,拿過樣品一摸,尺寸模樣就進了腦子,白柳條子在他的手里,就像玩魔術一樣。拿底子是個難活兒,幾根白柳對插成米字,嘴里叼著破好的柳眉子,手指一壓一別一擰,從嘴里接過柳眉子,在手上繞來繞去,不下三兩分鐘,一個底子拿好了。
老曹的腳丫子不利索,上手就慢,一慢就自己生氣,氣呼呼地扔在一邊,吸煙,發牢騷。過一會,再撿回來,還是弄不好。我說,老曾,你們這樣不行,尺有所短呀,你們倆搞個分工,流水作業,老曾你管拿底子,上沿子,老曹大哥管中間。老曾從善如流,把底子扔給老曹。
老曹接了底子,兩只腳變得靈巧了,一只腳抱著筐底,一只腳編,腳趾夾著柳眉子,柳眉子上下翻飛,嗖嗖有聲。老曾伸手摸了一把,說,上道兒了。老曹就笑。老曹活兒好,壓得勁兒足,編得又快又勻,又密又實。這一對腳巧手巧的人,真真把我嚇著了。
到了年底,上縣柳編廠來電話催貨,那邊也是不放心。我幫老曹老曾把第一批活兒送出去。老曹說,有年頭沒去上縣了,咱們走走去。老曾也說,上縣的羊湯好,咱們美美哉哉地吃他一頓。我雇了一輛大車,車上裝滿了白柳簍子?;㈤T的人說,老曹老曾掙大發了,明年咱也栽白柳。
老曾換了一身新,胡子剃得干干凈凈,扳著擋板上了車,老曹也上去了。我勸他倆下來,萬一凍著了,又是個事兒。老曹說,我和老曾情愿抱著簍子,心里踏實。老曾說,我們看風景呢。我笑,老曾,你一個盲人,哪兒來的風景!老曹裹住臉,兩只眼睛看著道路、天空、河流。老曾包住頭,一對鼻孔朝天喘氣。我們去上縣呀,我們發財去!
晚上,老曾殺了一只兔子,我還是買了一瓶酒,老曹還是剁兔子?;馉t燒得旺旺的,屋里暖洋洋的。王冠章來了。我們一起喝酒,啃兔子。老曹老曾對著臉笑,嘎嘎嘎,像一對兒老喜鵲。王冠章喝醉了,我送他回去,王冠章說,這倆人,沒白來世上走一遭,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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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的指針走得飛快,兩三年過去了。河灘成了虎門的一道景,虎門河的水一天天大了,柳蔭一天天濃了,楊樹一天天高大起來。河灘上的樹,綠蓊蓊的,把虎門遮了個嚴嚴實實。真像王冠章說的,不到跟前,看不見虎門。
城里的人,開始來虎門游玩了,一群群,在水里游,在樹林里消暑。老曹老曾在樹下擺了茶攤,賣柳筐,賣柳籃子。城里的人稀罕小玩意兒,有買回去裝水果的,有買回去當花籃的,有買回去送爹娘買菜的。多精致,多漂亮,多綠色啊。
佟縣長又來了虎門一趟,檢查虎山森林公園,虎山上還是沒有樹,依舊光禿禿的,一年栽一批,年年栽不活。佟縣長很生氣,一個縣竟比不了老曹老曾一對殘疾人。倒是河灘,一天比一天美,一天比一天有滋味。
老曹老曾坐在樹蔭下看風景,佟縣長過來了。問老曹,老曹大哥,虎山上不長樹,是不是土太薄了?老曹光笑。老曾說,我們的樹栽在心上,縣里的樹,栽在山石上,扎不下根去。佟縣長像是聽懂了,又像是沒聽懂。
進了六月,河灘上綠得不透風,河里的水,滄浪有聲。很快進了雨季,雨下得又大又稠,隔幾天一場雨。老曹老曾躲在屋里,雨聲嘈嘈切切。去年的白柳還有,兩人在雨聲里編簍子,吸煙,說話。老曹說,河灘里的樹,沒事兒吧?老曾最怕問河灘,不說話,停下活兒發呆。
好些年沒下這么大的雨了。老曹問,看天氣預報了沒,咋說的?我知道兩人的心事。在我的記憶里,虎門河一直沒發過大水。我說,老曹大哥,沒事兒,發大水也沒事,以前河灘里沒樹根,抗不住大雨,現在不一樣,樹根滿滿的,像一張網。
老曾說,這兩天眼皮老跳,跳得心煩。老曾的眼皮上,貼著一塊蒜皮,表示眼睛的位置。老曹一遍一遍往門口跑,抬頭看天,判斷雨勢和走向。天空的云越來越厚,壓著屋檐飛掠,門外的雨沒有停下來的跡象。老曹長嘆了一聲,搖頭。
老曾翻出幾刀紙,在門口燒,一邊燒一邊念叨,求老天爺把雨停下來。紙是春上求雨買的,春上干旱,兩個月沒下雨,楊樹柳樹眼看干了。老曹老曾跪在河灘上,求老天爺下一場雨,保住一片林子。老百姓真是難,不下雨是個難,下多了,也是個難。老曾說,老曹,咱哥兒倆白忙了!空長了發財的心,沒長發財的命。老曹不說話,煙一根接一根往嘴里插。
半夜里起了雷聲,哐當!哐當!雷聲把我炸起來了,我不放心老曾老曹,冒著急雨跑到老曾屋里來了。兩人對著臉吸煙,打一個響雷,老曾肩膀一哆嗦。老曹說,發大水了,你聽。河灘上呼呼作響,像千軍萬馬。老曾披了一件蓑衣就往外跑,我和老曹把老曾死死抱住,老曾,你不想活了!老曾說,樹沒了,我也不活了!
我和老曾老曹對著臉,坐了一宿,老曹老曾吸了一夜煙。我和他倆一樣,盼天明,又怕天明。老曾說,老曹,樹沒了,咋辦?老曹說,再栽!老曾,只要咱倆還有一口氣,樹就死不了,河灘就枯不了。老曾找出合同,湊在燈下看,老曾沒眼睛,看得我心口疼。合同上的兔子血受了潮,血淋淋的。老曾說,三十年合同呢,不能就這么算了。
天明之前,雨停了。我和老曾老曹往河灘上跑,到了河灘,傻眼了。柳樹不見了,楊樹不見了,白柳條子不見了,一條黃龍把河灘抹平了。老天爺,你咋就不可憐可憐老曾老曹呢。老曹一屁股坐在泥水里,捧住臉,指縫里兩股流水,匯到河里去了。
老曾看不見,問老曹,柳樹還有沒?老曹說,有,站著呢。老曾問,楊樹還有沒?老曹說,有,好好的。老曾問,柳條子呢?老曹說,半人高了。老曹捂著嘴巴,不敢哭,老曾耳朵好,怕老曾聽見難受。
老曾說,老曹,別怕,咱倆沒啥怕的,眼睛瞎了,我的心看得見;你的手沒了,沒耽擱你吃飯。老曹把淚憋回去,說,老曾,奶奶,誰怕誰是孫子!過了老大一會兒,老曾說,回吧,回去合計合計,好好規劃,壘一條石壩,給水讓一條道兒。老曹,咱哥倆太貪心了,滿河里都是樹,水往哪里走呢?老曹不說話,只是點頭。
老曾問我,哪天立秋?老曹說,立秋不立秋,六月二十頭。今兒六月六,快了。老曹說,還趕趟兒,秋上栽上苗子,明年就是一片綠。還跟以前一樣,栽楊樹,栽柳樹,種白柳。我的心放了下來,在老曹老曾的心里,還是滿滿當當一片樹,樹還是那么綠,還是那么真實!
晚上,老曾殺了一只兔子,我買了一瓶酒,王夢也過來了,王夢的爹媽過來了,王冠章也過來了。我們喝酒。誰也不說河灘,誰也不說樹的事。老曾突然笑了起來,大家愣愣地看老曾,老曾說,炸瞎了我一雙眼,我沒死。老曹丟了一雙胳膊,也沒死。死是個難事,活著也是個難事。老曹,明兒上河灘,把咱倆的魂兒栽到河灘上。
沒幾天,水退了下去,虎門外,只剩下一片白茫茫的河灘。老曾拽著老曹的衣袖,背著簍子,簍子里還是繩子鐮刀,這一次,多了一把二胡。到了河灘,老曹蹲下,老曾跳上老曹的背,兩人涉水過了河。河水緩緩地流淌,一兩枝柳芽子,從白沙里冒出來,綠得讓人心疼。
過了河,老曹說,咱們喘口氣兒。老曹點上一根煙,太陽熱辣辣的,一片白沙在眼前晃。樹沒了,柳蔭沒了,河灘變成空蕩蕩的了,一眼望去是一片東倒西歪的老屋。老曹嘆了一口氣。
老曾的腦子里還是一片綠,天是綠的,河灘是綠的,河水是綠的。老曾的嘴角,漾著笑,眼皮也在笑。老曾盤腿坐下,從簍里摸出二胡,擰了一把琴軸,問老曹,想聽哪段?老曹說,《二泉映月》。老曾扯開琴弓,琴聲在河灘上,悠悠揚揚響起來了。
遠處來了一隊車輛,車上載滿了樹苗子,全是柳樹楊樹。車后跟著一大隊人馬,紛紛攘攘。老曾拉琴的手停下來了,問,誰來了?老曹說,佟縣長來了!老曾就笑,嘎嘎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