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文學》2018年第12期|王繼霞:半本小人書(節選)
兒時,一本心儀的小人書究竟會帶來多大的誘惑?記得那時在某兒童讀物上讀到這樣一則故事:小男孩失去雙親,與姐姐相依為命,姐姐請人將家里唯一的豬殺了準備過年,又給了小男孩兩毛錢,叮囑他去集市上買包鹽,可是小男孩在集市上被一本心儀已久的小人書吸引住,他忘記了姐姐愁苦的臉,忘記了全世界,他無法抵抗小人書帶來的那么巨大的誘惑,最終他用兩毛錢買了那本小人書。在故事的結尾:小男孩津津有味地看著小人書,也吃到了香噴噴的煮肉,他并不在乎煮肉沒有放鹽,因為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吃過肉了,他度過了有生以來最幸福的新年。
我毫不懷疑這個故事的真實性,因為如果我是那個小男孩,也一定會做出同樣的選擇。
在我九歲那年,初夏溫暖的黃昏,我如饑似渴地捧讀著半本小人書。對,準確地說只有半本。因為書已經殘破,封面早已遺失,根本無從知道書名,有些畫面上還留下可疑的污跡。當然這些絲毫不能影響我閱讀的興趣。紙張也很舊了,所以我翻得小心翼翼,像對待一個易碎的、價值連城的瓷器。
在我和那半本小人書相遇的一霎時,我記憶里的兩只畫眉鳥落在院門東邊的酸麻子樹上,它們從距此幾十里地的石人背山飛過來,翎羽上還帶著芨芨草的碎屑。
彼時,乘坐半本小人書的“輕舟”,瞬息之間我已經置身于19世紀40年代的法國。
在巴黎郊外的林蔭道上,草長鶯飛,風和日暖,空氣里彌漫著濃重的花香。我看見披著披肩的瑪格麗黛為亞蒙送行,亞蒙坐著馬車揮手遠去。幼年的我尚未“將兒女私情略縈心上”,可瑪格麗黛極力壓抑的哀愁還是感染了我。令我驚奇的是她舉手投足間流露出的優雅,原來哀愁也可以如此美麗,如此優雅。
我仿佛走過巴黎繁華的街市,車如流水馬如龍,我走進一間裝飾奢華的房間,踏上青草地一樣柔軟的地毯,一眼看見瘋狂的亞蒙把瑪格麗黛推倒在地上,將一大疊鈔票擲在她身上,當著眾人的面羞辱她。
我仿佛愜意地坐在茫茫大海的波浪上,低旋的鷗鳥和夾雜在濤聲里的咸腥氣息撲面而來。我看見身穿燕尾服的亞蒙站在一艘船的甲板上,手里緊握著瑪格麗黛的信,向法國的方向遙望。
我仿佛默默守在重病的瑪格麗黛床前,聽到她喘息著叫娜寧打開衣櫥,指著一件鑲滿花邊的衣裳說:等牧師讓我懺悔之后,我就要死去了,那時候你就替我穿上這件衣裳。我輕輕走過去,觸摸到那件衣裳,柔滑、薄涼、絲質的面料,閃著綢緞的光澤。我再回頭看瑪格麗黛,“有些靈魂注定是高貴的,無論命運將它拿捏得如何卑微”,作家路遙的這句話好像專為她寫的。她就要在孤獨中離開這個污濁的人間,回到屬于她的天國了。
這半本小人書讓我看得入了迷,看完以后我又選出一頁圖畫臨摹起來,是255頁。在我的繪畫本上,瑪格麗黛亭亭玉立,穿著她鐘愛的那件長裙,是她被亞蒙當眾羞辱時穿的那件,也是她臨終時穿的。我認真地畫她秀美的臉龐,畫她鬈曲的發辮,畫她纖細的腰,畫她脖頸上的珍珠項鏈,畫她裙裾上的每一道褶皺和花邊,讓全世界的繁花都開放在她的裙裾上。
當天邊的彩霞鋪排得最絢爛奪目的時候,我完成了這幅畫兒。我鄭重地為瑪格麗黛的長裙著色,我用了世界上最美好的顏色,只有高貴的瑪格麗黛才配擁有的顏色。
瑪格麗黛和亞蒙是如何相遇相識相知的?在我錯過的前半部分小人書里,發生過什么故事?瑪格麗黛短暫的一生里是否有過一段幸福時光?最關鍵的是,這本小人書的書名究竟是什么?這些問題沒有答案,從此成了謎。在我十九歲那年,半本小人書留下的謎在無意中破解了。
十九歲的我就讀于離家千里之遙的邯鄲市華北水利水電學院。在這座花園一樣美麗的校園里,最吸引我的地方莫過于窗明幾凈的圖書館了。我在圖書館閱讀的最多的書籍并不是水利專業類的,而是文學類的。曾經,那些世界文學名著像夜空中璀璨的繁星,而我是那個仰望星空的數星星的孩子;如今那些遙不可及的“星星”卻墜落在圖書館一排排林立的書架上,只等我一伸手便“摘”下一顆“星星”。我讀了《巴黎圣母院》《悲慘世界》《霧都孤兒》《包法利夫人》《茶花女》。對,《茶花女》,法國著名小說家、劇作家亞歷山大?小仲馬的成名代表作《茶花女》。我翻開這本書,只讀了兩段,電光石火間想起多年前讀過的沒有封面的半本小人書?,F在,我可以百分之一百二十地確定,那本小人書的書名就是《茶花女》。猝然洞悉的謎底使我又驚又喜,一個長達十年之久的謎就這樣輕而易舉地破解了,一直以為我是那個仰望星空的孩子,只是數星星就十分滿足,到現在驀然發覺,原來那個孩子小小的手掌里早已握住一顆最美麗的星星。
彼時,我坐在圖書館不染纖塵的書桌前,周圍是埋頭讀書的“天之驕子”“天之驕女”們。我本應該像他們一樣享受靜謐輕松的閱讀時光,心無旁騖地從經典書籍中汲取源源不斷的知識和營養,可是事實上我心不在焉地翻看著《茶花女》,思緒不知不覺已飄向那個近來一直困擾我的問題。
畢業的日子一天天臨近了,我不得不考慮就業的問題,也面臨人生第一次重大抉擇。當然,我可以選擇回家鄉工作,如果不出意外的話在家鄉我會有一份穩定的工作,附加一種在父母羽翼庇護下的安逸生活。
但是,那時的我不是二十九歲,不是三十九歲,而是十九歲。偏激的想象使我滿懷憤懣,我悄悄攥緊了拳頭,幾乎是咬牙切齒地在心里對自己說:不,我不回去!為什么我不能出去闖一闖?為什么我不能闖出屬于自己的一片天地?對,去北京,去上海,去廣州,去深圳,難道我有手有腳,就不能自己找一份工作,自己養活自己?——如果要為那時的豪言壯語配上微信表情,一定是一連串高舉的小拳頭。
遺憾的是,“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的豪情只維持了三分鐘,便觸礁了。事實上,那巨型的礁石正是這樣兩個字:戶口。雖然改革開放的春風早已吹遍了大江南北,而那兩個字依然代表著毋庸置疑的阻礙,像長江三峽著名的瞿塘峽口的滟滪堆,那么冷漠,那么嚴峻,那么尖銳,那么猙獰。也就是在那個瞬間,我的自信、我的勇氣、我的力量一下子破滅了。恰似當年在父親手指間游戲的夢幻般美麗的肥皂泡,剎那間破了,滅了。
佛教中有一段典故,說的是禪宗二祖慧可問達摩祖師:“我心未寧,企師與安”。達摩便對他說:“拿心來,與汝安?!被劭沙聊季弥笳f:“覓心了,不可得?!焙突劭梢粯?,我的心在不安。
不安的我回首看那個捧讀半本《茶花女》小人書的十年前的自己,仿佛隔了云煙,隔了迷霧,隔了千山萬水,我看不清楚,一切都模糊,一切都茫然。
那時我不曾料到,我與《茶花女》小人書還會重逢。而重逢的時候,我已在北京定居多年,已經是樂樂的媽媽了。
說到樂樂,自然要說到樂樂爸爸;說到樂樂爸爸,自然要說到此君泛濫的“藏品”。比如,他從德國帶回來數量可觀的CD唱片,從波蘭帶回來玲瓏剔透的精致的玻璃制品,從比利時帶回來布魯塞爾撒尿男孩銅像,從意大利帶回來色彩斑斕的孔雀金砂擺畫;從西班牙帶回來陶瓷母獅,瓷質溫潤,色彩柔和,富有光澤,母獅瞇著眼,嘴角上揚,神態安詳,似乎正懶洋洋地躺在非洲大草原上曬太陽,最妙的是母獅的肩頭臥著一個極小極小的小獅子。即使此君身在北京,也總是能“淘”到“寶貝”。比如,隔兩天淘回來景泰藍的歐式機械鐘,隔三天淘回來貝殼貼畫的古樸的筆筒,隔五天淘回來雕琢秀雅的石硯,隔十天淘回來某骨灰級發燒友親自手工做的實木音箱架,隔半月淘回來一對兒與那個音箱架堪稱“絕配”的英國音箱。
自然也買書,而且不是一本兩本地買,經常是一捆一捆地買,甚至一箱一箱地買。在書的問題上,我和他有一點是一致的:雖然已經進入電子閱讀時代和碎片化閱讀時代,而我們依然將散發著書香的紙質書籍視為生活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誠如莎翁所言,生活中沒有書籍,就好像沒有陽光)。所不同的是他更關心誰購買書的問題,而我更關心誰閱讀書的問題。此君像恪盡職守的搬運工似的把書買回來,卻并不履行一個讀者的職責,至少他不是每本書都看了,而他“不作為”的理由也足夠冠冕堂皇:忙,沒時間,以后看,諸如此類。沒辦法,他不看,我只好替他看。我輕輕撕開書的塑封膜,翻翻看看,奈何他的書大多不適合我閱讀,有些書的內容不是我感興趣的,讀起來味同嚼蠟,有些書對我而言過于艱澀深奧,讀起來昏昏欲睡。最后我能為書做的也不過是在書柜里為它安排一席之地。就像彈琴的伯牙,等待著鐘子期從他的琴曲中領會“峨峨兮若泰山”和“洋洋兮若江河”,每一本書終其一生都在等待它的讀者。
正是在這些圖書里,我發現了一套外國文學名著連環畫,發現了那本《茶花女》。拿起新版的《茶花女》——雖然連環畫是更為規范的名稱,不過我更愿意沿用兒時的稱謂,依然稱之為小人書。我一眼認出它的前世——如果一本小人書也有前世的話,那是我在九歲那年讀過的半本小人書。我輕輕撫摸封面上手持一朵茶花的茶花女瑪格麗黛,撫摸封面上“茶花女”那三個字,這是九歲的我曾經一再想象卻不曾見過的封面。我緩緩坐下,挺直了脊背,雖然《茶花女》的故事情節我已經很熟悉了,但我以標準的閱讀的坐姿,一個字一個字地讀起來,仿佛是一種儀式。是的,儀式,久別重逢的儀式,前世相遇、今世重逢的儀式。
一頁一頁地翻,觸手的明明是嶄新的書頁,卻又仿佛是多年前那殘破的舊紙張;一頁一頁地翻,沙沙的翻書的聲響仿佛是歲月長河流動的潺潺的水聲;一頁一頁地翻,仿佛翻動了塵封的記憶、厚重的回憶;一頁一頁地翻,那些云煙般四散的人、那些早已淡忘的事、那些曾經像花兒一樣盛開的夢仿佛又一次與我擦肩而過。
終于,我翻到了255頁,此時距離我臨摹這一頁圖畫的那一天,整整三十年了。也就在這時,我覺得臉上一片冰涼,用手抹一把,滿手是濕漉漉的淚水。我流淚了,為什么?難道僅僅是因為重溫了瑪格麗黛臨終前寫下的字字血淚的日記?難道僅僅是因為瑪格麗黛與亞蒙的愛情悲劇和悲劇永恒的藝術魅力?難道僅僅是因為“流光容易把人拋”、“韶華不為少年留”?
彼時,和煦的陽光從窗外照進來,臥室里彌漫著淡淡的槐花香。我沒有繼續做干了一半的家務活兒,沒有一遍遍去催樂樂趕快寫作業,我只是靜靜地捧讀著一本小人書,靜靜地流淚。
靜靜地流淚。
……
(節選自《天津文學》2018年第12期)
王繼霞,筆名寄霞,生于河北,定居北京,供職于金融行業。作品見于《今古傳奇》《參花》《當代文學海外版》《望月文學》等。已出版長篇小說《仰望星空的你》,中短篇小說集《玉泉河的美人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