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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部》2019年第1期|王林先:時光書(節選)
    來源:《西部》2019年第1期 | 王林先  2019年01月11日08:48

    王林先,四川通江縣人,現居成都。有文藝作品數百件發表,部分作品被轉載并入選多種選本。出版有《沿著時光的刀鋒行走》《微笑的天堂》《后土今生》《世界可以這樣美好》等詩歌、散文集10部。

    來 處

    我站在路口,努力尋找一種方向。我原本知道方向。從某個方向來,向另一個方向去。然而有一刻,在車流之中,不知道該向何處去。一切突然停滯。車流凝固下來,成為一堵轟鳴的墻。紅綠燈發出茫然失措的光,沒有表達任何意義。前面不見山野,后面也不見。天空倒立起來,一切向天空下沉。高樓和高樓圈起一個個洞穴,洞穴里的生物沒有死亡,也沒有誕生。就在那一刻。世界如此陌生。陌生的世界不是我的世界。我站在某個看似不存在的路口。紅綠燈。紅,綠。那是某個空間的裂縫,也是時間的裂縫。我無法感知這一切的時候,裂縫就合攏,把時間與空間焊接起來。我可憐的小動物。我就是那只小動物。沿著裂縫走的小動物,也沿著一堵墻,顛倒著向天空走。我想起那個詞:來處。

    我會做一個長長的夢:在山野之間奔跑。一直在奔跑,沒有目的,沒有盡頭。灌木、喬木、草、土地、巖石沒有盡頭。在奔跑之中,一些迷蒙的念頭有時會升起,我努力捕捉的時候,卻消失得無影無蹤。這是沒有來處與去處的奔跑。后來我理解,那恰好是一個人生的隱喻。人的誕生是一件隨機的事情,一只小動物,憑空就誕生了,沒有任何理由。憑空就消失了,也沒有任何回聲。我們虛構出的一切,只是一場奔跑的夢。我把夢壓平。壓得像襯衫領子,像可以涂抹的臉,看不出褶皺。我用沒有褶皺的夢境做衣服,用微光的漣漪做花邊。我把花邊撕碎,再撕碎,像眼睛里縱橫交錯的血管。

    瓦一層一層堆在頭頂,然后展開成屋頂,遮蓋了盛大的光線,有微光的地方,就成了屋子。墻壁是另一種瓦,烏黑,堅硬,觸手可及。我躺在地上的時候,墻壁就在我頭頂展開成另一種屋頂,遮蓋屋外的光線、聲響以及與此相關的鬼怪傳說。一切令人恐慌的事物都無法穿過墻壁出現在我面前的空氣里。我在地上翻來翻去,地面也成為另一種瓦,它將自身的板結和浮出的塵垢傳遞到我的骨肉深處之后,遮蓋了來自土地深處的種種信息,以及令人不安的種種可能性。和現在相比,我還很小,小得看不出以后可以長出什么樣子。就像初春的南瓜秧子,淺淺一抹,誰知道后來竟可以長出覆蓋整個瓜棚的藤蔓和葉子呢。

    水溝深深淺淺嵌在屋子后面。青苔,雜草,灌木,暗影和光。一些光從很遙遠的地方傳過來,在水溝以及與水溝相關的事物之上留下一道道痕跡。仰面看一道光,那些光越遠越宏大,沒有來處。而那些照亮陰影和留下陰影的微光,有一個名字叫“白天”。大白天,似乎就是從土地、水、草木、苔蘚之間長出來的。水向下沉,不知沉向何處。有些眼看著消失了,有些一直都在。螃蟹在洞穴邊的清水里一動不動,它們有墨綠的背、淡黃的腳。書上說,蟹六跪而二螯,真不及民間劃拳的口令螃蟹一呀爪八個形象。我抱著頭守護一只螃蟹,直到它消失在洞穴里。后來,抱著頭守護一些事物,或者想些不著邊際的事情,竟然成了習慣。水溝環繞著房子,水溝下沉,房子上升,房子就像從水溝里長出來的。沿著水溝,我在房前屋后游蕩,想發現一些我可以掌握的新東西。每樣弱小的新東西,都是我的新朋友。

    有時,我走進一片竹林,去找那些背脊堅硬的竹蟲。褐色的硬殼里有柔軟的翅膀,它飛起來,和任何一種飛蟲一樣,我一點辦法都沒有。但是在初夏早晨,它們長著尖刺的腳緊緊抓住竹筍,長嘴深深刺進筍肉,安靜地享受早餐。我只需要走近,抓住,摘下來,即可。我們有更安全也更殘忍的玩法:折斷、扔掉帶刺的腳,將竹簽刺進大腳里,搖動,蟲子就展開翅膀,在竹簽上拼命而無望地飛。竹蟲的生命為我帶來最初的歡樂,也養育了最初的殘忍。和所有人一樣,深入骨髓的殘忍。竹蟲飛動,也讓我有了最初的成就感。最后,我把不飛的蟲子扔進柴火里。大多數時候,我會把燒熟的蟲子弄出來,抖掉草木灰,以最快的速度吃掉。我們把竹蟲叫竹牛。吃掉一只蟲,就吃掉一頭牛。我在竹林內外晃蕩,開花的刺藤會抓住我的衣服,或者從衣服破洞里抓住我,給我留下淺淺的血口子。

    多好的孩子。他們會盯著我,或者用巨大的手掌罩在我頭頂。我緊盯著他們的小腿。緊繃的小腿,枯萎的小腿,被假想的刀子割開。割下最緊致的一片肉,放在炭火上。炭火與肉一起吱吱尖叫,有香味或者焦糊味。竹牛在炭火上發出脆響,像一聲歡呼。螞蚱在炭火上發出悶響,像一聲嘆息。只有人肉,吱吱叫,一直叫,叫得人心煩意亂,不知道哪里才是終結點。燃燒的小腿,吱吱叫的小腿,在陽光下活得心煩意亂的小腿,此刻就在我面前,一把假想的刀子反復割。我不知道該如何拯救血跡斑斑的小腿。拯救了也沒用。不如把整條腿放在炭火上。不如將整個人放在炭火上。人太大了,炭火太小,人放上去,炭火受不了。是的,炭火受不了。炭火也許承受得住一個小孩的壓力。這個孩子怎么了?不說話,都不會笑?他們說。我不知道他們是不是說我。我趕緊跑,跑得遠遠的??驹谔炕鹕系男⊥葲]有追來,他們冒著煙朝相反的方向走。

    園子里長著一頭一頭的墳墓。一些長勢不錯。輪廓飽滿。昂著頭,頭上的葦草風華正茂。光在石碑上流淌,或者從一塊塊石頭之間的縫隙里蔓延出來,鋪滿整個墳墓。青草綿綿,小灌木不蔓不枝。那些青春的墳墓,散發著旺盛的氣息。一些慢慢萎靡下去。草多長一春,灌木多長一叢,苔蘚多蓋一寸,墳墓就收縮一圈,石頭的一層表皮就化成了土。后來,一些墳墓退到草和灌木的根系里,除了殘缺的石碑,從外面根本看不到了。我在園子里穿來穿去,希望發現那些墳墓的秘密。細小的文字,漿果的果實,破碎的瓷器,銹蝕的鐵皮,隱秘的鳥窩,帶花的蟲子,都是我發現的秘密。我沒有發現的,是墳墓的唯一的秘密。

    我在一個女人的懷里,面對一個男人。我豎著手指。我在他的眼睛里看到我。我就在他眼睛里,在我的手指背后。他把一個手指粗細的藥瓶遞給我。那是我最初的玩具。透明的空藥瓶。我在他的眼睛里看到透明的空藥瓶,我也在空藥瓶的背后。

    我把藥瓶扔到泥地上。我把藥瓶扔到石板上。尖利的碎片上帶著我的血。尖利的碎片上升起紫紅的光芒。尖利的碎片讓我的血變成了一道紫紅的光。

    我在光的一邊大哭。疼。

    我在一個女人懷里面對一個男人。我豎起手指,手指上裹著紗布。我在他眼睛里看到我和我的手指。我在我的裹著紗布的手指背后。

    我喊:爸,媽。

    旋 轉

    這個世界最不可思議的地方,就是明明靜止不動,卻真的在旋轉;感到一切在旋轉的時候,自己卻明明靜止不動。就是這樣,大風起,云飛揚,卻不會飛走。明明在身邊的一切,一輛車、一棵樹、一朵花,感覺永遠都會如此,卻在回首之間消失不見。每個故事的開始和結局也許會出人意料,仔細想想卻又合乎情理。有些人的臉模糊得像神廟里大聲念出的咒語,他們的名字卻清晰得像判決書上的罪名。

    我總是坐在一把椅子上胡思亂想,特別是在一個不確定的地方等人的時候。我看見汽車玻璃閃著白光或者藍光,那些縱橫交錯的光。來來去去。瞬間擁擠一團,喇叭聲憤怒地炸開。每個人都在突兀地走向死亡,只是不自知。就像那些擁擠的喇叭。那些扭動的臉,已經被喇叭的火焰燒焦。燒焦之后會怎樣呢?他們掙脫了一段擁擠,狂奔而去的時候,又奔赴了什么樣的命運呢。

    有一次,我們的車緩緩駛過一段擁堵的高速公路時,看見一輛幾乎揉成一團又被撕開的汽車,旁邊的路面上放著塑料布裹成的人形包裹,以及褐色的一攤一攤的黏稠液體。憤怒的喇叭聲在我們身后響起。他們還沒有看到這個不算必然也不突兀的結局。

    小街上空落下淡淡陽光??諝庵杏行律~子鮮活的味道。人們三三兩兩地走。他們踩在濕潤的地磚上,漫不經心地移動。他們似乎從昨夜的夢里走出來。也許,他們并不想走出來,只是身體自己走了出來。夢還掛在他們的身體上,像蜘蛛網。沒有人可以被別人喚醒,也不會被自己喚醒。一般來說,夢會自己走開。沒有人需要在一個早晨回到昨夜的夢里,所以夢注定會自己走開。

    米線店的桌子上有昨夜的劃痕。一個人坐在劃痕面前,一只手托著下巴,一只手把手機放在眼睛前面。有時松開下巴,手指在手機屏幕上滑動。他松開下巴的時候,下巴還是保持了原來的樣子,并沒有如我所想象的那樣掉下來。一個人在他對面吃米線,米線在他眼前跳動,影子在臉上跳動。米線從他的嘴巴外面爬到臉上,爬到額頭上,在眼睛里閃光。一個人嚅動著厚實的嘴唇,兩塊此起彼伏的紅潤的肉,似乎與那張臉互不相關。嘴唇后面才是臉,才是一雙疑惑的眼睛和女人的頭發。兩個女人站起來,桌椅一陣響,她們彼此推讓。光影碎開,晶亮的雀斑墜落在空氣里。踢踢踏踏的鞋子將她們帶走了,椅子上空空如也。

    牛肉米線。昨夜喝多了酒,三鮮米線。蒸雞蛋羹。即便如此,我依然不確定自己會到哪里去。我想去還是不想去呢。我很認真地想這個問題。桌子上貼著二維碼。一張二維碼圖片,不知可以容納多少張臉。

    一張干凈的二維碼,一條骯臟的街道。一張骯臟的桌子,一條干凈的街道。一面骯臟的墻壁,一條干凈的街道。一張干凈的臉孔,一條骯臟的街道。一雙骯臟的眼睛,一條干凈的街道。一只干凈的瓷碗,一條骯臟的街道。一本骯臟的賬簿,一條干凈的街道。一雙干凈的手掌,一條骯臟的街道。一抹骯臟的指甲油,一條干凈的街道。

    我在等人,我把等待與干凈、骯臟的造句聯系在一起。米線上冒出熱氣,砂鍋吱吱吱叫。瓷碗在金屬湯勺背面發出脆響,然后被熱湯的渾濁淹沒。這真是莫名其妙的問題。一個早晨十點鐘都不愿醒來的人,是值得被等待的人。風吹過,一碗牛肉米線做出被遺棄的表情來。好在它的伴侶坐在了面前。

    我突然向后收縮,心里一陣緊,頭一陣疼痛。我不知道對于那個早晨而言,今天有多么遙遠。我站在公路邊。公路邊上長著草。綠色、黃色、甚至黑色的草,把一條路捧在手里。為什么是這樣一條路呢?我那時還從來沒有見過這條路。這條路也從來沒有屬于過我。它只是橫亙在某種邊緣。眼睛和腳步的邊緣。實際上,我不會去估算那種距離。距離就是沒有距離,就是“沒有”本身。我看著所有的臉。那些懸掛在空氣中的臉上長著白色的光斑。我呆呆地看著這一切。實際上,我看到的,并不意味著什么。

    有一天,他實際上是在做一次遠離的努力,就像我一直做的那樣。向往在過去與未來之間劃出一道鴻溝,在過去和未來向上升起的時候,所有的人只好向現在深深墜落下去。但我不知道哪一種上升是真的上升,哪一種墜落是真的墜落。我只知道,父親居然要和許多人坐在巨大的客車里離開。

    每天一班的客車,叫“班車”?;覊m從路上涌起,路就膨脹開來,滾滾而出。后來知道,只有灰塵跟著車奔跑,路還是留在原地。我有一種窒息的感覺。泥土包圍著我們,我們也成為灰塵的一部分。停在原地,因為遙遠而無比渺小,我們慢慢成為一個停頓號。

    班車開動的時候,一車人開始搖晃。前后搖晃。我有些疑惑,在后來坐車的時候,我都沒有看到人們前后搖晃的情形。我在車里,也不需要搖晃。只有那一次,真的在搖晃,一搖一停頓。在塵土洶涌的路面上,悠悠地走,是一種什么樣的記憶呢?最初的遠離,是一種有節奏或者沒有節奏的搖晃。鐘擺在搖晃,它停在我遙遠的時間里。在那間米線店里,又開始搖晃。他還回不回來呢?

    縣城拉開一種真正的遙遠,隔著無法逾越的每個場鎮。那是祖父背著糧食、鹽和鐵器走過兩天的距離,那是婦孺不會輕易踏上的距離。但是又怎么樣呢。要成為一名醫生,一個可以救人的手藝人,需要這樣的距離。父親第一次告別。那是他第一次看見希望。父親當時二十三歲。假定只有二十三歲,假定可以尋找太多希望。父親在那一年是幸運的,他就要成為一個手藝人。

    我不知道湯頭歌訣意味著什么,不知道本草意味著什么,也不知道脈經意味著什么。我只是覺得,那些東西與塵土之中的汽車有無法說明的聯系。那或許是另外一個世界的東西,它們不會被我們擁有。對于遠方的一切,我心懷恐懼??謶执呱优澈蜌埲?。后來,怯懦和殘忍成為我內心的兩極。

    命運從來沒有轉折,它只是按照一個人能夠接受的方式推著人轉圈子。車走了,大地一片寂靜。山坡上升起炊煙。雞鳴犬吠。陽光在巖石上晃來晃去,金黃的巖石像一只搖晃的銅鈴鐺。我跟在祖父身后慢慢走。母親在我身后,漫不經心地東張希望。她什么也沒有發現。一巴掌打在我背上。我警覺起來,發現自己竟然在啃一根小樹枝。嘴里流著血。我咬緊牙。牙開始錯位,發出咯咯咯的響聲。從那時起,我就會認真磨牙了。我是磨著自己的牙長大的。后來我這樣想,竟然有些欣慰。

    一個大木箱里放著藥瓶、紗布、繃帶、針盒子。另一個大箱子里放著各種草藥。父親把玻璃注射器和針頭裹在一塊白布里,放進鐵鍋煮。煮一陣,拿出來,把針頭嵌到針管上。一手拿一只密封的尖嘴玻璃藥瓶,一手揮起一把鑷子,一聲脆響,尖嘴破裂。針頭將藥吸進針管里,再扎進一個人的皮膚。針管空了,刷的一下拔出來。那人會咬兩次牙,或者尖叫兩次,扎進去和抽出來的時候。

    空藥瓶扔向院子外面竹林下的瓦礫堆里。瓶子發出尖銳的光和輕微的呼嘯在空氣中飛,很久才消失在竹林的黑暗里。我總是想聽到它碰到瓦礫時破碎的聲音,但是一次也沒有聽到。但一定有碎裂聲,令人心動的碎裂。后來我在瓦礫堆里找到許多空藥瓶,它們有的完好如初。完好如初的藥瓶,我輕輕一捏就碎了,有時還割傷我的手指。這讓我很疑惑。我不知道,被尖利的東西割傷,是一個人不可避免的命運。

    我看見詩人趙劍鋒在我對面呼嚕呼嚕吃牛肉米線。那只碗在他的牙齒下面變薄,變成一種叮叮當當的尖利。他用勺子舀雞蛋羹,發出鑷子敲擊藥瓶的脆響。一個女人沿著地磚向對面走,消失在一片米線店、面館、油條店、水果店之間。一個女人沿著地磚迎面走來,消失在我的眼睛里。一個男人沿著地磚向對面走,消失在一片米線店、面館、油條店、水果店之間。一個男人沿著地磚迎面走來,消失在我的眼睛里。

    所有人都在走。走入旋轉的空氣里。我看見父親的臉。他的臉就在一面鏡子里,擱在我的肩膀上。他沒有笑容,也看不出悲傷。

    我說,走吧。汽車里響起音樂——人生是多么無常的醒來,人生是無常的醒來。我說,寫得好。趙劍鋒說,安全帶。我說,好吧。

    場 景

    山后面是寨子的遺址。茅草在夜里是灰色的,白天被天光照成金黃。一個水池,水在草里游蕩,層層疊疊腐爛的草,懶洋洋的蟲子,明暗之間的光,沉入一些眼睛的深處。石板上刻著蓮花,蓮花也在水里開合。白天蓮花是白色的,晚上成為黑色。它們一直浸泡在水里。冷的時候,才長出苔蘚護體。

    我說,大家想到什么呢?有人說:問渠那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我說,一個池子,哪有活水?有人說,老師,不對,活水在天上。水一直沒有滿出來,池子底下一定有條溝渠,水從那里流進山里。山體里一直有水在流。你聽,除了風聲,還有水流的聲音。他們的樣子很模糊。搖晃在年輕時代的某陣風里。那么,他們想到什么呢?我不知道。

    作為一個歷史老師和語文老師,我在教歷史的時候努力講清楚,在教語文的時候講述一些歷史事件。兩種課放在一起上的時候,我只好對學生說,你們要有自己的想法,然后才有表達。在自己說不清楚的時候,難免竭力掩飾無知。竭力掩飾,就有了各種裝腔作勢。實際上,裝腔作勢適用于任何場合。這個世界有個幾乎是規律的說法:一個裝腔作勢的現在,指向一個稀里糊涂的未來。

    “話說五臺山這個智真長老,原來是故宋時一個當世的活佛,知得過去未來之事?!薄端疂G傳》倒是寫得明白。魯智深默然無言,只是行禮拜見。智真也不理別人,開口就說:“徒弟一去數年,殺人放火不易?!濒斨巧钜琅f默然。

    大哥宋江走向前,說:“久聞長老清德,爭奈俗緣淺薄,無路拜見尊顏。今因奉詔破遼到此,得以拜見堂頭大和尚,平生萬幸。智深兄弟,雖是殺人放火,忠心不害良善,今引宋江等眾兄弟來參大師?!敝钦骈L老道:“常有高僧到此,亦曾閑論世事。久聞將軍替天行道,忠義根心。吾弟子智深跟著將軍,豈有差錯!”這個對話太可愛。

    智真本意,因果循環,宿命安排,魯智深本是去還殺人放火的債,還得太辛苦。而宋江輕輕奉承一句,然后打出皇帝(奉詔)和軍功(破遼)的牌子,再以帶頭大哥身份評論一句魯智深,最后的言下之意是,小弟介紹而來,我們給足了面子。兩人的話不在同一頻道,智真和尚只好泛泛而談,“亦曾閑論世事”,其實我們并不關心,當然,也聽過人家說宋將軍干得好,徒弟跟你干哪會有錯。

    閑來一說固然輕易,這一次泛泛而談,為的卻是交代一群人的生死。輕重本無區別,無非不是顯隱。在任何一個以生死為界限的世界,語言和場景都沒有實際意義。它們曾經那樣,就那樣,那樣而已。

    有一天,我們在一條河流邊的山崖上喝酒。那個巨大的洞穴里,有一張孤獨的桌子。音樂和燈光都在空氣中吶喊。洞穴深處吐出回聲。燈光豁然擴大,一只巨大的手掌抓住那道回聲,就像抓住洞穴粗壯的舌頭,一直向外拖。沒有人知道是怎么回事。光線蒙上我們的眼睛,蒙住我們的耳朵。黑色的喇叭發出金色的光芒。

    我們喝酒,大聲說話。聲音像孤獨的藤蔓在空中蕩來蕩去。我們喝酒,每一杯酒喝下去,都像喝下一只破碎的杯子。他喝下一只一只杯子,直到杯子成為巨大的穹頂和透明而堅固的墻。是的,是這樣。外面的黑暗只是一種期待,沒有人會對黑暗中的一切失望。他走進黑暗里,像一只杯子跌落在巖石上。

    黑夜的水依舊清澈,白天才融入了七彩。他出現在七彩的光里面。靈魂不知何處去了,靈魂的杯子一動不動。熔巖沒有擊碎杯子,它們只是把尖利的觸角刺進杯子內部。一只接受了尖刺的杯子,放走了歡快的靈魂。尖刺封閉了靈魂回到杯子的通道。一個人像杯子那樣在酒精的催促之下死亡。杯子已經不重要了。

    農家院子,木房子,泥墻壁,石板壩子,響起低微的音樂和哭泣。木棺材做了杯子的杯子。他已經不需要蜷縮成一只杯子。杯子打開,黑色幔帳上有放大的模糊的臉。黑白的臉,恰如其分,代表一個人的黑夜和白天。

    這個世界的場景總是轉換。酒吧里的他天天寫劇本。這個劇本與他無關,如果一個人知道她會出現,水就會從燈光里泛出啤酒光彩。魚,肉,酒精,灰塵,潮濕,角落。她在那里,就像一臺不被了解的機器,獨自生產并不令人好奇的東西。女性之美和若干虛情假意一起,釀出油膩的夜晚。

    當一個人把生活當作一個飯局,滿足感是顯而易見的。飯,安全的或不安全的食物,誰是誰的菜,喂飽某個身體。局,幾個人坐下來就做成個局,誰也不會留意一個局從飯之上產生、延展,有時自己成為飯本身。酒囊飯袋,無論男女。蘋果是一種罪過。荔枝是一種罪過。一個被偷吃,罪過在于知羞恥。一個來自千里之外,罪過在于不知羞恥。

    櫻桃的甜燃燒她的身體。不知來自什么地方的櫻桃。她像春天的老貓。一種孤獨的甜,在唇齒間流淌。自己的汁液從身子里泛濫而來。那時她以為自己是飽滿的。真有一種人,會蠢到一杯一杯喝酒。他不知道該做什么。他優雅地看她,外科醫生一般專心。她低眉順眼,仿佛是羞澀的水果。他不知道她內心無聊的笑。他永遠無法知道,水果光焰之中有多少陳舊的核,或者冬眠的蟲子。酒正好可以澆灌某種不安。

    風塵是女人的外衣。這是一個褒義詞。他想。生活塵土飛揚,泥沙俱下。你不知道什么時候吹來沙塵,也不知道大雨何時降落。也許都是想要的。她閉著眼睛,嘴唇鮮紅,有些緊張的喘息。一個名詞。一朵快要爛掉的月季花插在瓶子里。水綠瑩瑩的,漂浮著無數只眼睛。剛下過雨,草地上濕漉漉的。她其實并不喜歡,甚至有一些緊張。他的眼神兇狠淡漠。她飛快地爬起來,把一些落葉和枯枝都穿進褲子里?!巴降芤蝗的?,殺人放火不易?!?/p>

    有時需要表達明白。你不知道那些劇本給了哪些人。寫劇本本身就是一場演出。宋江是個狠角色。宋江是個走正道的正派人。他殺人放火,是因為要走正道。宋江沒有討問清楚自己神秘的命運。他是個成功的人。成功活著,然后在一杯毒酒中走向新的成功。

    劇本日日更新。我在燈下打字。他們說,這是一個極為重大的事件。這是一個重大事件!他很焦慮地說。必須要給上級說清楚。在交錯的臉孔之間,幾個人切開自己的智慧。他們尋找著恰如其分的機智和盡可能柔軟的恐懼。他說,這些孩子懂事,拿幾條好煙來。你們需要表達明白。

    他喝酒的時候,幾個人在燈光下打字。電腦是一種偉大的機器,它反復生產,咀嚼人們的血肉,卻永遠不會產出任何東西。那些字跡在虛無的屏幕上,被幾個數字指令左右,很容易就消失得毫無蹤跡。我當然知道這個結果。他們也知道。在他對上級的恐懼里,他們尋求文字的價值。他喝過酒。他回到燈光下。

    我從凳子上翻到地板上。徒弟一去數年,殺人放火不易。他猛然把幾張紙的文稿扔到他們臉上。又叫來兩個人。大長官叫來兩個小長官。一個小長官和大長官吵了起來。他們把憤怒和唾沫扔到彼此臉上。他們臉上蒙著燈光。燈光上掛著憤怒和唾沫。還沒有來得及拿走的香煙立在陰影里,安靜得像一塊塊石頭。

    我從凳子上翻到地板上。這是一場關于焦慮和恐懼的演出。一切都會在活下來之后變成笑談。后來,他們說,他們甚至去了按摩房。他們睡著了。我在樓道里走來走去,皮鞋硬底敲打著幾乎凝固的空氣。汗水流出來。光芒傳過來。我看見太陽端出的早餐盤子。

    我倒在地上酣睡。在寨子灰白的茅草上,雨水流成一道道小溪。他們通向一個長著石頭蓮花的水池子。水池底部是土地掩蓋的大海。學生一群一群跑過。一些人在追趕他們。太陽照透。他們亮銀色的骨頭架子在空氣中跳躍。我聽見父親的聲音。他不在他們中間。

    我從凳子上翻到地板上,頭顱在地上碰出金屬的聲音的時候,父親說,你命該如此。你在別人的焦慮中焦慮,在別人的恐懼中恐懼,卻不會收獲別人的歡樂。當然,也不會有別人閹割掉歡樂之后的生死之疼。父親看我的時候,他一定聽得到我眼睛里的呼嘯。他用手指制止了那個姿勢。那個裝腔作勢的現在,那個稀里糊涂的未來,就像一片秋蟬的翅膀。蟬蛻,多好的中藥。我倒在地上酣睡。

    我在尋找一種姿勢,適應父親耳語的場景。十幾年了,我的時代過去了。我的頭頂放著一只破碎的杯子,裂口美麗得像鉆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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