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文學》2019年第1期|馮積岐:桃花山(節選)
壹
我至今記得,那天早晨有多么寒冷,它使我一想起來就覺得,無情的冬天從那天早晨開始以后,再也沒有結束過。西北風從雍山里撲下來殘酷地掃蕩著田野,光禿禿的樹枝咀嚼什么似的發出了使人牙齒發癢的叫聲。麥地里覆蓋著薄薄的似乎永遠也難以消融的積雪,有幾枝麥葉兒從那積雪中探出頭來,無可奈何的樣子;葉片兒的邊緣上呈現著死白死白的顏色,腳一踏進麥地里便吱啞吱啞的響。路旁的石頭凍得瘦骨嶙峋,也許,不可能再發胖了。兩個黯淡的太陽閃動著砭人肌骨的光。送葬的隊伍一出村子就急急地向公墳地里走去了。人們稍一停留,布鞋就會毫不含糊地粘在道路上,要提起來,需要費力氣。抬棺材的八個人走在最前面,走一段路,跟在后面的人就及時地趕上去輪換。上了年紀的幾個莊稼人縮起脖子貓著腰,風將他們捉弄得歪歪斜斜,根基不穩似的。黑沉沉的棺材在人們的換氣聲中搖搖擺擺……哭喪聲吼得我什么也聽不見了,眼淚像強大的感嘆號,掛在人們的眼瞼下不再流動……以后,我細細地回想起來,大吃一驚:那只不過是我的幻覺而已,因為,誰也沒有哭一聲。
他死了,死了。我的心里一陣悲哀。他將孤零零的一個人躺在深深的墓穴之中,轉眼之間,他就會從人們的記憶中消失,悲涼的顱骨,灰白的骨骸將發出微弱的、藍幽幽的磷光。這就是他?曾經和我一起生活了六年的糧子老漢?
到了墓地,棺材下到墓穴以后,有人從帆布口袋里取出來幾瓶白酒,人們傳遞著喝幾口溫暖身子。我雙手掬著酒瓶子;酒瓶子毛絨絨的,舒服得使我發抖,我張開嘴巴仰脖子就灌……后來,當我搖搖晃晃地撲進墓穴之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幾天過去,村里人告訴我,我在墓穴里哭喊著不肯上來,要人們將我和糧子老漢一起埋葬了……總之,我說了許多使人不可捉摸的話。
貳
春節過后沒幾天,祖隊長將我叫了去,他斜睨了我一眼,只是一眼。他對我說,你收拾一下,去進山。祖隊長的那個斜睨在他身體各器官的活動中是最精彩的;他斜睨得很有路數,很有味道,僅僅那個斜睨就在我的頭腦里鮮明了幾十年。
我顫抖了一下,沒有吱聲。我至今弄不清我是不敢吱聲,還是沒有理由吱聲。反正,我是沒有吱聲,真的沒有吱聲。
祖隊長見我不吱聲,就說,思量啥哩?隊委會研究了,把你固定在山吊莊了。
我怯怯地問祖隊長,叫我和誰去?
祖隊長說,叫你和誰去,這是我的事,不要你管。
我們生產隊在村子后面的雍山里有二百多畝土地,那地方叫桃花山,距離村子有三十多里路。村里人把去桃花山種莊稼叫做“山吊莊”。去山吊莊正合我的心意:我正想逃避一個一個的人,逃避一雙一雙的目光。我從那一天起染上了害怕人的病癥。世上第一個讓我害怕的就是人!我真擔心,把我和祖隊長那樣的人派在一塊兒。到了進山的那天我才知道和我一起進山的是糧子老漢。在很短暫的時間里,我仔細地翻騰著糧子老漢留給我的印象:那天,我割好山草,收拾起擔子,擔子擔在肩上就上坡,走了幾步,一捆子草從扁擔上溜了,草捆子毫不留情地滾到了溝底,似乎知道再不能滾了才沒有再滾。我看了幾眼漫長的坡和那條使我頭目發暈的小徑,咽了一口唾沫。我口腔里粘粘的,咽下去的只是一點苦味兒。我下到了溝底,將那捆草背上來,坐在草坡里抹起了眼淚。我抬起淚眼,只見糧子老漢站在我的面前。糧子老漢放下了自己的草擔子,坐下來舒暢地喘氣。他喘夠了,一聲不響地去給我收拾草擔子。他一面收拾,一面說,娃娃家,少擔些,山路不好走,小心傷了筋骨。記住,草捆子要和扁擔捆在一塊兒,不然,就會溜的。我低下眼去看他弄擔子——他將扁擔和兩捆子山草緊緊地系在了一塊兒。我擔上他弄好的擔子,跟在他后面,踏著他的腳印走。草擔子的咯吱聲震得我頭腦里嗡嗡的響。這老漢為什么要幫我?這老漢不是祖隊長的爹嗎?我一路上想啊想,想不透……
你不是說你害怕人嗎?糧子老漢也不是人嗎?可你不知道為什么不害怕他,對他只有那么一點點兒的畏怯。他脾氣倔,動不動就罵人,而且罵得很周到很徹底。不是糧子老漢仗著他是生產隊長的爹就罵人,而是只要他看不慣的人和事,張口就罵,不計后果。他的正直討人嫌。
生產隊里割谷子那天,有一個身后遺了許多谷穗的婦女被糧子老漢瞄上了,他拾起遺在地里的谷穗,走到那個婦女跟前去,問她,你是操的啥心?你糊弄誰哩?就知道混工分。糧子老漢手指頭一指一指的,眼睛鼓著,唾沫星子亂濺。那婦女竟一聲也沒吭。后來,我翻閱了那婦女祖宗八代的歷史,從她算起,到她太爺的爺爺都是貧農。糧子老漢竟然敢罵她!我知道,被罵的女人不敢和糧子老漢較量的。
等我吃畢早飯,糧子老漢已經收拾好了架子車。架子車里放著喂牲口的飼料,幾樣農具,鋪蓋,以及我和糧子老漢的米面。我牽上糧子老漢套在架子車上的兩頭牛,吆喝著兩頭沒有上套的牛。四頭牛兩個人出了村。
娘跟在后面,一邊走,一邊叮嚀:山子,山里天氣變得快,時常穿暖和一些。山子,不要喝冷水。娘撩起了衣襟擦著眼淚,她的臉上是一副愁苦悲傷的神情。娘給糧子老漢說,山子沒出過遠門,你多照料他……糧子老漢看了娘一眼,說,回去,回去,那心不用你操,勞動去呀,不是上刀山。糧子老漢一開口,把娘還沒有說完的話頂回去了。娘如同雕在那兒了,沒再向前走一步。
我回過頭去,只見娘仍然用愛憐的目光在撫摸我,娘削瘦,疲憊。當她回轉身的時候,灰白的頭發被風撩動著,撩動著。娘步履蹣跚,好像風地里的燈火,豆粒大的火苗左右搖擺,時刻有被黑暗吞噬的可能。我心里一發酸,站住了。糧子老漢對我大喝一聲:走!
叁
上了石虎嘴,糧子老漢說,叫牛喘喘氣。他放下架子車,站在路上,朝山下眺望著,我捉摸不透,他在看什么。他那神情儼然一個文人墨客。石虎嘴是雍山的最高點。忽隱忽現的簡易公路從石虎嘴上溜下去,拴在了廣袤無垠的田野上。無數個村莊毫無秩序地亂撒在平原上。一座座土廈房的山墻依稀可辨,黯然傷神,垂頭喪氣,如同村莊衰老的皮膚。一座高塔顯眼地從村莊中戳出來,塔頂上凝聚著一團紅云,那團紅云好像夜以繼日地燃燒著。清澈的周原水庫被太陽光一刺,陽光在水面上閃動著傲慢的光亮。站在高處俯瞰,村莊、樹木、田地、莊稼都裹在一層薄如細紗的霧氣中,能看清,卻看不透,不是目擊到的太寬泛,而是我覺得,自己的眼力不逮,挑不破蒙在事物上的東西,也就看不透本質。
唉!
糧子老漢長嘆一聲,坐下來,點上了煙鍋。我神情沮喪地蹲在一旁,就像一條可憐的狗,真想汪汪地叫兩聲呢。
來,吃兩口煙。糧子老漢將他那桿煙鍋向我手里塞。我搖著頭,向后退了兩步,幾乎被一塊石頭絆倒。我從來沒有吃過煙,特別是那老旱煙,我一聞,就嗆得不行。糧子老漢說,男人家,哪有不會吃煙的?來,吃。我說我不會。糧子老漢忽然臉一黑,看樣子,他要發脾氣了,要罵人了。于是,我小心地吃了兩口,那老旱煙嗆得我直咳嗽。從那兩口煙開始,我嘗到了五谷以外的另一種味道。是糧子老漢引導我去嘗試這種味道的,我記著。糧子老漢一看我那模樣,大笑了,他的嘴巴大張著,狗屎般的黃牙歪歪扭扭地露出來,眼睛瞇成一條縫,臟兮兮大胡子一抖一抖的,抖動著無比的痛快。我的喉嚨眼里嗆得難受,乘機叫了幾聲,面對山外空曠的田野,我鼓足勇氣高聲叫道:
??!??!??!
我竟把自己嚇住了。我扭頭看時,糧子老漢愣怔地看著我。
糧子老漢的胡子從兩個鬢角漫下來,到下巴那兒會合了。整個面部除了那雙依然有神的眼睛,除了那個高鼻子和那張嘴巴,全叫胡子侵蝕了。糧子老漢對人說,他那把大胡子是新疆的水土養出來的。一搭眼,他似乎是一個維吾爾族老頭子。二十多歲,糧子老漢去外面闖蕩,后來,一直待在新疆,當一名馬夫,一九五七年,他復員回到了松陵村。那時候,村里人把當兵叫做吃糧。從此,他就被村里人喊作糧子了。
糧子老漢曾經鄭重其事地給我說,山子,你不知道,我有一個女兒,在新疆,她如今怕有二十好幾了,高鼻梁,大眼睛,毛辮子烏黑烏黑。那一年,我們的隊伍在河邊那個村子里休整;村里的百姓大都是維族人。我一個人喂養二十多匹馬。幾天以后,我發現馬料少了許多,我就料定有人偷馬料。那天夜里,我躲進馬棚后邊的草堆中去捉賊,看見有一個黑影閃進了馬棚,就悄悄地跟在了后面,偷料賊的手剛伸進料桶,我就一把摟住了。我以為摟住了一個棉花包子,酥軟酥軟的。原來是一個姑娘。我把那姑娘抱進了我的鋪子。姑娘身上那個白呀,像雪一樣。她那黑眼睛看我一眼,我恨不得咬她一口。天快亮時,我把她送到了家門口。她家兄弟姐妹九口人,窮得很。我把我掙的那幾個銀元都給了她一家。幾個月后,隊伍要開拔了,那姑娘攆上來,抱住我只是哭,她被眼淚泡濕了,我拿手去給她擦眼淚,她說,我,我有了……我使勁一摟她,她尖叫了一聲。糧子老漢聲情并茂,眉飛色舞,沉浸在回首往事的甜蜜情境里,說到最后,聲音漸漸地蔫了,如同大雨淋了的花朵,萎縮而凄涼。他的目光無望地看著遠處,大胡子好像也荒蕪了。我知道,歷史是不可靠的記憶。糧子老漢怎么虛構他的人生歷程,也不為過。我發覺,他是一個具有浪漫情懷的人,所以,他人生歷程中的這一段是真是假我不想追究它,不過,我想,糧子老漢的生活中也許有這么浪漫的一頁,有一次刻骨銘心的艷遇。
這就是桃花山!
我曾經認真地數過,崖頂上的平灘里有一百九十六棵桃樹。使我感到驚奇的是在這一百九十六棵桃樹中有幾棵是寄生桃。寄生桃就是長在其他樹木上的桃樹。我之所以驚奇是因為還沒有見過寄生桃。據說,有一年連續下了八個月零十天大暴雨,然后曬了八個月零十天大太陽,過后,來了一場地震,地震之后,那崖頂上抹出了一片草灘,草灘中生出了一片桃樹,至今,也許有幾百年了,桃樹依然是原樣子。
崖下,是一溜窯洞。有一只大窯沒有砌窯門,敞開著。我一進去,就嚇得跑出來了,我抬頭一看,窯頂凸凹不平,裂著幾條縫,有幾塊土,似乎是用漿糊粘上去的,稍一動,就會掉下來。我看見有一股涼氣像玻璃一樣明亮,款款地從敞窯里向外流。我覺得,土窯岌岌可危,坍塌仿佛在瞬間。
吃啥驚哩?糧子老漢胡子一翹,問我。他幸虧沒有罵我。我說,那窯……糧子老漢似乎知道了我吃驚的原因,他說,那窯這么些年了都沒塌下來,你怕啥哩?他若無其事地進去抱柴火;我們燒鍋燒炕的柴火全堆在那只窯里。我跟在糧子老漢的身后,進了那只窯。我真不明白,這只千瘡百孔的窯憑什么支撐著;我真不知道,什么原因,使這眼看似即刻要坍塌的窯卻沒有坍塌。我真不明白,面對危窯,糧子老漢為什么若無其事。也許,他常來山莊,麻木了;也許,他世事洞明了,沒有多余的擔心。
我和糧子老漢住的那只窯是一眼套窯,一進去,靠東邊盤一條大炕。西邊的窯壁上開一個圓洞,順洞拐進去鍋灶就安置在那眼套窯里。窯里被煙熏得賊黑賊黑。黑黝黝的窯壁被當作黑板使用,上面用樹枝刻畫著幾筆賬目:狗狗玉米面十五斤。長懷玉米糝子六斤。拴拴麥面三斤。中午每人吃四兩。幾天以后,我才明白,刻畫在窯壁上的賬目是什么意思:凡是來桃花山干活兒的村里人,把自帶的米面交出來,吃大鍋飯,下山的時候,各自算賬,長退短補。
緊鄰著我們那幾只窯的西邊有幾個窯窟窿,看樣子,住著此地一戶人家。
我正在灶間收拾碗筷,聽見糧子老漢和一個女人在院子里說話。
哎喲,這不是他叔嗎,啥時候上來的?
德娃娘,你去哪搭了?
去后溝他姨家。
這次上來要給你當幾年鄰居哩。
巴不得哩,我娘母幾個在這個院子里煎熬得很。
不一刻,院子里又有了腳步聲響動,腳步很輕,很快。有一年輕女娃和糧子老漢說話哩。
叔叔進山了。
云云長這么高了。
都十五了,還說高?
隨即,腳步聲消失了。隔壁的窯門吱呀響了半尺寬。
夜里,糧子老漢點上了用墨水瓶子做的煤油燈,燈光昏黃昏黃的,豆粒大的燈光只亮著前窯,窯里面愈發黑得結實了。糧子老漢蹴在炕上,他裝了一鍋煙,去煤油燈上點,隨著他的一咂一吸,煤油燈一折一彎,窯洞里便一昏一暗。奇異的光線仿佛即將窒息的人的呼吸:一弱一強。糧子老漢咂煙鍋的聲音很滋潤,如同扯動一根無頭無尾的草蔓。我呆坐著,心里空蕩蕩的難受。啥響動哩?我顫動了一下,問糧子老漢。我似乎聽見敞窯里有一塊土掉下來了。它會塌下來嗎?我被多余的擔心折磨著。糧子老漢說,你聽邪了,睡吧。說著,他就脫衣服。他脫得一絲不掛。老漢身上精瘦精瘦,那鎖骨,那肋子骨,可怕地從皮肉里撐了出來。脫精睡。他用眼睛逼著我,唯恐我不脫衣服。我在他的逼視下,也脫了個精光。不是我害怕糧子老漢看見我一絲不掛的樣子,而是我不敢面對自己精瘦的裸體,由于從小吃不飽,我瘦得如同寒冬里的太陽光,風一吹,就沒有了。我自己可憐自己,卻不敢面對自己。我迫不急待地鉆進了被窩。我將那小鋪蓋一卷,縮成了一團,仿佛破爛的月光扔在土炕上。我生怕挨上了糧子老漢那樹皮一樣的身子。我從年輕時就很排斥男人的裸體。男人的裸體丑陋而缺少光彩,只有一身衣服才可以勉強遮掩不可卒讀之處。
半夜里,我不知怎么醒來了,滿窯里彌漫著清淡的亮光。窯門上面的墻上留有一個長方形的口,我的目光被那口子吸出去,只見衰弱的月亮像夢一樣高懸在天空,迷離而遙遠;我的心情像月光一樣憂郁一樣孤寂。我萬萬沒有想到我的生活一開初就會是這樣!我曾經給自己設計過一幅美好的人生前景?,F實將我的夢幻擊碎了?,F在,本當是我在學校里讀書的時候,我沒有在課堂上,卻在雍山的窯洞里……我的眼淚涌上了眼眶。糧子的鼾睡聲像一把大手將我的迷茫和悲涼壓住了,壓麻木了,我不再想那么多了。
脫精睡……糧子老漢不知是在夢中,還是醒來了。我含著眼淚睡著了。
肆
我至今記得云云第一次和我見面時說過的那幾句話,連說話的神情說話的語氣我也能摸得著。她的話語并不柔軟,脆生生的,口氣絕決,不容置疑。
我記得,云云端著一碗蘿卜片兒進了窯門,她把碗給糧子老漢,說,這蘿卜是鹽腌的,我娘叫你兩個就飯吃。她扭過頭來,好看的大眼睛一張,對我說,我在后山見過你,真的。我莫名其妙。糧子老漢說,山子是第一次進桃花山,云云你在哪搭見過他?云云說,在后山見過。糧子老漢問我,山子,你在哪搭見過云云?我確實沒有見過云云??梢哉f,來到人世間十八年了,我第一次和一個姑娘家面對面,氣息對氣息地說話。不只是她幾乎貼著我,不只是兩個人之間的距離很近,她和我的親近仿佛是具有血流之親。當著云云的面,我沒有說,我沒有見過她,我不能把她的熱情一把推開,但我又不知道該怎么說。我張了張嘴,不知為什么給了她一個莫名其妙的笑。我抬頭看了她一眼:瘦瘦的,瓜子臉龐,眼睫毛垂下來,一絲純真的微笑展開在她那紅潤的嘴唇上,她的眼睛里閃動著稚氣的光。從她那眸子里毫不掩飾地撲過來的光點中,我感覺到,她有點傻乎乎的樣子。這使我對她毫無戒備,我不羞怯的原因。
云云娘喊叫著進了窯,她的喊聲像敲瓦盆一樣。云云娘五十多歲的樣子,她臉上的肉皮松弛了,目光還很清澈,一笑,年輕時的標致依稀掛在眉宇間。她問我多大了。我說我十八歲。她說你十八了還靦腆得像個女子娃娃。她叫云云去給我舀飯。她教云云叫我哥。我捧著碗,很難為情,為一霎那間而得到了一個妹妹而難為情。哥!云云軟軟地叫了我一聲。那一聲叫,像一朵柔軟的白云,我駕著那朵白云仿佛回到了美好的童年,村里的叔叔嬸嬸爺爺奶奶們在我身上臉上撫摸時的適坦又回到了我的感覺中。云云說,哥,我給你舀飯去。她一把奪走了我的空碗。因為她從我手中要過去碗的動作飛快而堅定,只能說是“奪?!蔽野V呆呆地看著她進了拐窯。這幾年來,除過自己的親人,有誰這樣甜甜的稱呼過我呢?沒有。祖隊長給我派活時,連我的名字也不叫,只是冰冰冷冷地說:明天犁地去。明天拉土去。明天踏胡基(打土坯)去。他好像給牛說話,生產隊里的牛也有大號,比如:扁擔犄角,牛司令,犟慫,等等。因此,一聲親切的稱呼,我也覺得溫暖。更不要說,一個不沾親帶故的人把我叫哥了。
我端著云云舀來的玉米糝子,喉嚨眼里一陣發熱……也許,還沒有熱起來就涼下來了。云云是不是和我屬于一類人呢?人以類分。我已經接受了這種分法。我是另類。
糧子老漢毫無緣由地敘舊:1958年,你娃娃那時還小哩,記不得。野漢日的,一畝打一萬斤,誰見過?那一年,咱隊里種了五十畝試驗田,一畝下籽一百斤,三斗多麥,野漢日的,一滿胡弄哩。清明節一過,幾十個人到地里去拔青苗,五步拔一個帶子。鍋砸了,吃食堂。德娃他爹,也就是云云他爹,就是在那年月餓死的。糧子老漢蹴在炕上,眼睛死盯著窯門,他一罵一唾。他用唾出去的果斷的聲音表示憎惡。當他張口亂罵的時候,我嚇得身子縮在一起,不敢吱聲。有幾次,我想溜出去,糧子老漢用眼神強迫我,不叫我走,聽他亂罵。他的臉色鐵青。我抬起頭去看窯頂,窯頂上是黑乎乎的一片。我如大夢初醒,這不是在雍山里的一眼窯里嗎?這眼窯里只有我和糧子老漢兩個人。我松了一口氣,心想:他究竟在罵誰?
德娃,你娃娃沒見過,他是云云的哥哥。那一年,云云的爹裝好了槍,立在窯門背后,準備晚上去打獵。他出去和云云的娘打酸棗,回來的時候,德娃倒在炕上,腦瓜被揭去了半個。娃從學?;貋?,去扳弄槍,送了命,才十歲呀。第二年,云云的爹連氣帶餓,死了。一家子苦命人啊。云云的娘是河南人,花園口決堤,一家人逃到西安,云云的娘被賣到窯子里,十五歲就接客。她長得俊,一個外地商人看上了她,花錢把她買去了。沒多久,那商人又把云云的娘一腳踢給了人販子。再后來,云云的娘就到了云云的爹手里,她沒有活幾天好人。老漢動情了,將煙袋拿在手里不停地捏啊捏。我真不知道,糧子老漢為什么要講這些。他對云云娘的人生史怎么如此清楚?
以后,每當我看到云云那圓領上部坦露的脖頸,看見她那細嫩的手臂和裸露的腳踝,我心里就非常地難受。我渴望看見她,又害怕看見她,她的臉龐充盈著飽滿的天真無邪,眼神中有幾分野性。當我估摸出她的目光中包含的熱度之時,我和她不敢搭話了,我知道山里的女孩兒敢說敢做,很固執,而我沒有那膽量。盡管,和云云在一起,我的身份感就會矮下去,內心里悄悄地燃燒著一股莫名其妙的沖動??墒?,和我的年齡不相仿的理智把我的勇氣和激情強按了下去。我害怕。
云云和一個中年漢子給生產隊里放牛。一頭老牛死了,云云和娘分了五斤生牛肉。牛肉煮熟了,云云過來叫我和糧子老漢去吃。我說我不吃。云云嘴一噘,說,哥,走,你嫌啥呢?我還有嫌的啥哩,我只是想,只有五斤生牛肉,四張嘴去分爭,她們娘母倆能吃多么一點呀。我和糧子老漢到了隔壁窯里。糧子老漢端起一碗牛肉泡饃有滋有味地吃了起來。我端上碗,眼睛在窯里轉了一圈,出了窯門,蹴到院子里去了。那只窯的窯口很小,靠東邊盤一個大炕,鍋臺和炕之間只有一兩步??豁旑^的窯間上支一個雞架,雞架上涂滿了雞屎。鍋臺的頂端是案板,案板正好和雞架并排。案板底下是臥豬的地方,那兒濕了一大片,大約是豬拉的尿水。我幾乎是閉著眼睛吃了那碗牛肉泡饃。云云又來給我舀第二碗,我說我吃飽了。我站起來準備走,云云將我一推,說,我知道你嫌我們臟,你干凈,你去。云云的眼角眉梢跳動著不可遏制的慍怒。她怎么知道我嫌臟呢?她怎么會看穿我的心思呢?我尷尬地回到窯里,坐在炕沿,心想,云云叫你吃牛肉是真心實意,就是那碗牛肉是藥,你也得吃了。云云對你的一片善心不是一碗牛肉泡饃能盛得下的。在這母女倆的眼里,你不是什么類型的人,而只是一個人。這是你很難享受的人情的溫暖,你應當感激不盡,而你卻嫌她們臟,你真不該。
我心里正難受著,云云來了。
哥,還生我的氣嗎?別說你嫌臟,我也知道那窯里臟,我和娘說好了,忙畢,我們要打一眼窯,圈豬圈雞。哥,你到時候能幫我們嗎?我點了點頭。云云不眨眼地看著我。云云的臉上泛著紅紅的暈。我想,那紅暈一定是很有味道的,我真想撲上去嘗一嘗到底甜不甜??晌覜]有那個膽量。我只是叫了一聲:云云。
伍
解凍了。
半夜里,當一聲鳥叫清脆地從我的睡夢地里穿過去的時候,我再也睡不著了。站在院畔朝遠處看,星光閃爍的天穹憂郁沉重地壓在山外面,身旁的月光卻如此清澈。清早起來,爬上崖頂一看,一夜之間,那黑黝黝的桃樹枝頭上蓓蕾已經十分飽滿了,即將要綻開。我似乎聽見綠色的漿液在桃樹的軀干里流動著。我找到了那幾棵寄生桃,它們一個個無動于衷,似乎打算永遠生活在冬天。我站在那里,呆看了一會兒,奔出平灘,下了崖畔。糧子老漢以為我發神經,他問我,山子,你這是干啥呀?我沒回答他,不知怎么的,只是笑了笑。
桃花山的初春是恬靜的。被牛羊踐踏了無數次的山坡不可抑制地浸出了嫩芽,雨水將山的溝壑洗刷得干干凈凈。美好的大自然將喧囂和不安,將轟轟烈烈和驚心動魄從雍山里剔了出去。桃花山有一點世外桃源的味道??墒?,內心的空虛和孤獨時時侵襲我,世外桃源的情調在我的感情中灰蒙蒙的缺少色澤。我想起了我的父親和母親,想起了我的弟弟和妹妹們。他們正在為春荒而發愁。每年到這個時候,家里就沒糧食吃,只能四處去借。對于一家人來說,春天是殘酷的歲月。而桃花山的春天卻真實、明媚、絢爛。春天的美好使我享受不起。
啟明星還在眨動著,我就和糧子老漢從炕上爬起來了。我們的活路是犁地。套好犁,我將犁拖到地里去,亮光才從山后邊漫過來了。我憂傷地看見過黑夜怎樣吞噬白日;我欣喜地看見過黎明怎樣挑破黑夜。犁一插進地里,糧子老漢就把腳上的鞋脫下來,別在褲腰帶上了。因為犁一個來回,鞋口里就叫土憋滿了,這么憋上十天半月,一雙鞋就憋爛了。我也學著糧子老漢的樣子,脫了鞋,別在了褲腰帶上。一個來回過后,我又穿上了鞋。奇形怪狀的料僵石咬得我腳發疼,我怎么也受不了。不過,以后云云給我編了許多雙草鞋,我就再也沒有赤過精腳。我曾經用心觀察過糧子老漢那雙腳,腳板挺大,腳心凹了下去,腳面烏黑,如村子前邊老槐樹上的皮。我就是不知道糧子老漢腳板上的皮有多厚。他就這么一天又一天地在犁過的山地里走著,走著。
糧子老漢的眼睛緊盯住犁頭,犁鏵恰如其分地割斷了埋在黃土深處的野草根。鐵犁過后,發出了叭叭叭的響聲。他時而看看犁溝,時而搖動一下犁把,那略帶褐色的黃土地便順從地翻了一個過兒。我敢說,他那動作可以和時下最優秀的舞蹈演員的舞姿相媲美。
犁了幾個來回,糧子老漢開始罵牛了,他罵牛比罵人更粗更野更臟,罵得淋漓盡致。在我看來,他之所以罵得這么周到,這么上水平,是因為,他要發泄,心中有什么東西要傾倒出來——罵牛,是他傾泄的出口。他用不絕于耳的罵聲填補著山里的靜寂。他只是罵,卻很少動鞭子打牛。每當我去給牛拌草的時候,他就叮嚀我,草要多攪幾遍,他說,牛和人一樣,是個苦東西,可憐得很。說這話的時候,他那冷峻的面孔變得柔和了。
因為山地很陡,為了不叫牛走上坡路,回犁要回到時節上。這是眼力活,也是技術活。我跟在糧子老漢后面,只顧犁地,卻看不清路數。他喊一聲:回。我就趕緊將犁提了,向回吆。他喊一聲:走。我又轉過來開始走。有一回,我多犁了兩步,他就停下來罵我,說我眼睛瞎實了,說我不聽話,說他想用鞭子抽我。偶爾,我犁了一個彎,他就將犁停下來,沉著臉,用眼睛踩我,好像要用眼睛把我踩進泥土里去。然而,我卻不怕他。
第一次學犁山地,一晌沒下來,我的胳膊就酸痛酸痛的,有點受不了。我看著糧子老漢脖頸上暴起的青筋和彎曲的脊梁,堅持著向前走。我真解不開,這么瘦的老漢,渾身哪里來的力氣。等一卸犁,我就倒在犁溝中,爬不起來了。糧子老漢看了我一眼,厲聲唬我:起來!快起來!我抬頭看見了他那把表情豐富的大胡子。他對我的脆弱、懦弱的不滿好像從豐富的胡子里向出流。我掙扎著從犁溝中爬了起來,重新扶上了犁。
夜里,我又忽然醒來了。我睜開眼,只見窗臺上那盞煤油燈發著紅紅的光,那光線在窯洞里泛起了一股暖意,它雖然輕微,但暖洋洋的,仿佛能穿透冰冷的寒冬,直達春發生。糧子老漢蹴在炕上,一只粗糙的手在我的腿上撫摸著,撫摸著。我坐起來,眼眶里真的發熱了。糧子老漢問我,山子,你腿疼嗎?我啥也說不出來了。煤油燈的捻子咝兒咝兒的響。我哇地一聲哭了。
糧子老漢給我蓋好被子,對我說,山子,我這幾晚上老是睡不著,剛睡下就靈醒了。他長嘆一聲,說,人做不得虧心事,有報應的。人活在世上,一些東西不能信,一些東西一定要信。他是怎么了?我似乎依然在睡夢地里。我說你睡吧,你好,你待我好。他勉強地笑了一聲,說,我不是好人,我做過虧心事,我枉背了好人的皮。他這一夜到底是怎么了?這老漢?
他叫著我的名字說,你不知道,我做了偽證,給你家補定上了成分。他把事情的經過說了一遍,嘆息了一聲:我知道,你是個聰明娃娃,肚子里有筆墨,如今,叫你吃苦不說,耽擱了你的大事情……我良心上過不去。糧子老漢說著,幾滴淚水從臉上掛了下來。我爬起來,坐在炕上,看著他說,不怪你,這咋能怪你呀。他木然地蹲著。他感慨道:人在做事天在看。自己做了多少瞎事,自己最亮清。他的呼吸變得短粗而明晰,好像背負著沉重的東西在爬坡。
我突然醒悟了,落井下石的還有他,這個大胡子老漢!即刻我覺得他并不是我想像中那么善良,也不能歸入到好人中去。他去敞窯里抱柴火,我盯著他的背影,用目光將他送了進去。我忽然看見,有一塊大土塊塌下來了,他被壓在了土塊下面,呻喚了一聲,就永遠地閉上了嘴巴。我高興得喘不過氣來,痛快地大聲喊叫。糧子老漢問我,山子,你是怎么啦?當他抱著柴火從窯里出來的時候,我才看見,那些土塊安然地懸在窯頂,并沒有塌下來的意思。那股涼氣又嗖嗖地從敞窯里向外流動。
有一次,當他和我一塊兒下地的時候,我看著走在前邊的他,將扛在肩膀上的鋤頭拿在了手里。我想,假如我將鋤頭照準他那花白的頭發上掄過去呢,那將會怎么樣呢?他回過頭來,只對我溫和地一瞥。我不自然地咳了一聲,偷偷地將鋤頭扛在了肩上。一股邪惡的膽量攛掇我,我為什么會產生那么大的膽量呢?
他已經覺察到了我在恨他。我有點兒恐懼。吃飯的時候,我將飯舀來,遞在他的手中。晚上,我在燈下給他捉衣服上的虱子。我十二分地親近他,和他拉家常,給他說好話聽,給他的煙鍋中裝旱煙。他看著我,只是笑一笑。他的笑如同不留陰影的月光。他一句話不說。我這樣做的目的是為了不叫他看穿我。
我錯了。他終究看穿了我,他說,山子,你恨我吧,我不怨你。他說得那么輕淡。我還有啥可說呢?從那時候我開始明白,一個人的心中千萬不能埋下仇恨的種子,這種子一旦發芽生根,必將結出惡果。即使對方做了對不起你的事情,即使他是你的仇人,也不能仇視,要學會饒恕和寬容。我們的心中什么都應該有,但不能有仇恨。
……

馮積岐,1983年開始發表小說。1994年加入中國作家協會。在《人民文學》《當代》《北京文學》《上海文學》《天津文學》《小說界》等數十種報刊發表中短篇小說二百五十多部(篇)。作品多次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等雜志選載,多次入選各種優秀年選。出版長篇小說《沉默的季節》《逃離》《村子》《遍地溫柔》等十二部,并出版八卷本長篇小說文集,作品曾多次獲獎。曾任陜西省作家協會專業作家、創作組組長、陜西省作家協會副主席?,F居西安。


